鬢邊雪番外 作者都關月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p>
阿年手里拿著蟋蟀籠子,一本正經地念叨這句詩。
軟軟糯糯童聲說:「太傅今天講的這句詩,父皇也念過……我覺得父皇好可憐?!?/p>
我怔了一下,原來就連最懵懂無知的阿年,都覺得容虞可憐。
1
我第一次見到阿年的時候,亦是我在冷宮第一次見到容虞。
冬雪尚未融化,房檐上的冰凌子滴著水,皇后宮里的大嬤嬤抱著阿年一臉漠然地站在容虞身后。
我沒有理會突然擺駕冷宮的容虞,但是微微抬眼看了一眼那個小小的襁褓。阿年肉乎乎的臉蛋被襁褓遮住一半,但是僅僅只是一半的面孔,就讓我心下一軟。
這個孩子……像是風雪過后的新生。
容虞說:「你愿不愿意撫養(yǎng)阿年?」
愿意么?他一開口我便明白了他的意圖。
我堂堂平戎大將軍的嫡女,雙十年華眼角已生細紋。面前這個帝王,對我利用過,寵愛過,厭棄過。伴君如伴虎一詞我徹底了解了。
如今我僅剩的一絲價值,他都要利用,想要生生剝下我身上最后一塊皮。
他要賜給我平戎將軍府一個皇子。
呵,何等榮耀,嫡長子啊。
此事大概又是在前朝掀起一片腥風血雨了吧。
他問:「沈卓君,你可愿意?」
容虞妖冶的面容上,絲毫不見將我打入冷宮之時的冷厲,淡漠的樣子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當真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他這般待我,我可還愿意?
必然不愿。
但是我想不通,想不通自己在糾結什么,我在將軍府養(yǎng)出的錚錚傲氣,在碰到那個孩子的一瞬間支離破碎。
他好乖,比我的阿厭還要乖。
那個小小的襁褓被大嬤嬤遞送到了我懷里,許是動作大了,將他吵醒了,咿咿呀呀的哭聲傳來,讓我忍不住渾身僵硬。
我呆呆地低頭看著他肉乎乎的臉,生平第一次覺得,這世界上最難搞定的不是馴服猛禽,而是讓這幼獸一般的阿年不再哭泣。
2
我說不清到底愛不愛容虞,但我最終答應了他撫養(yǎng)阿年。
一個失寵的皇妃,一個喪母的皇子。
我這失勢的良妃,撿了一個天大的餡餅。因為一個喪母的皇子,得以出了那暗無天日的冷宮。
大概只有容虞最先想到,這皇子生來就背著克母的原罪。
謠言尚未四起,他將這個孩子交給我撫養(yǎng)。我這將軍虎女的身份,會給這個孩子最厚實的倚仗。
相應地,為了這嫡長子地位穩(wěn)固,我平戎將軍府在兵權被奪以后的,第一次得了重用。將軍府沒落,樹倒猢猻散,如今突然得勢,朝中勢力又一次洗牌。
而容虞,徹底摸清了所有的細枝末節(jié)。權御之術,他已經信手拈來。
大家都好,也算得兩全其美,互相沾光。
我從冷宮搬出來安頓好,容虞來見我,看見我華服加身,滿頭發(fā)飾,他沒頭沒腦地說,你是為數不多的人了。
什么意思?
說完他轉身離開了,我瞥見他鬢角添了一絲白發(fā),疑是自己眼花,他不過二十有余,何來悲喜添白發(fā)?
一旁的努月看出了我的疑惑,她上前接過阿年,說:
「娘娘身在冷宮不知,錦和殿的貴妃,歿了?!?/p>
我失聲一般,悵然良久說不出話,最后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氣,將眼角的濕潤壓下去。這后宮最不缺眼淚,無需給自己平添煩惱。
可是,好好一個人怎么突然沒了呢?
我聽見自己聲音低低地問,仿佛聲音大了會克制不了眼淚。
「她……怎么去的?」
「聽說,是走水了?!?/p>
努月輕輕拍打安撫,阿年漸漸安靜下來,門外的天空又飄起了雪花,我看著容虞漸行漸遠的背影,第一次覺得,這個心狠手辣的男人有那么一絲落寞。
他大概是有心的吧。
卻也只是大概。
3
阿年是皇后的孩子,但是大嬤嬤說,皇后連阿年都沒來得及看一眼就去了。
我心生憐憫,對阿年越發(fā)上心。
容虞有時候會來看阿年,但是大多時候都是關在御書房。
他變得勤于政事。
可他只有阿年一個孩子。為此前朝呼聲不斷,帝王兒息綿薄,實乃一大隱患。
容虞眼中的光芒越發(fā)沉寂,冷淡的眉目讓人想都不用想,他無意后宮。
這副模樣讓我?guī)缀踹z忘,我先前認識的容虞,是個荒淫的帝王。
以前的他廣納美人,只求與錦鶴相像的影子。如今卻沉寂得像一譚死水,毫無波瀾。
變成這樣……是因為她么?
那個被一把火燒死的女人。
4
我記憶里第一次見桐蘇,是在御花園百花齊放的季節(jié)。
她穿了一身藕荷色的宮裝,滿頭烏發(fā)溫婉地挽起,靜靜地站在花叢旁,用一把團扇輕輕地拍走停駐在她肩頭的蝴蝶……
我抱著阿厭,聽自己呢喃,她長得可真像錦鶴。
阿厭輕輕嗚咽了一聲算是回答,隨后縮在我的臂彎閉上眼睛睡熟了。
那時,容虞給哥哥的命令是,對西北蠻族無需留情。
哥哥當容虞是一代明帝,鐵騎之下,滿滿都是忠赤之心??纱蟾攀俏乙唤榕髂抗猹M隘吧。我只看到了容虞巴不得沈霆翼戰(zhàn)死在西北。
那一道道在哥哥看來看似知遇的圣旨,在我眼里,通通變成了容虞的私心。他巴不得哥哥戰(zhàn)死沙場。
一個將軍,比不過一個女人。
容虞眼里就是這樣,這樣的容虞,讓我明白,原來史書上「烽火戲諸侯」只為美人一笑,是真的存在的。
只不過,那個女人不是我。那個女人叫錦鶴,是我哥哥指腹為婚的未婚妻。
而面前那個女人,像極了錦鶴。
我打聽她,她原來是南宮家旁系的庶女,名叫桐蘇。她在宮宴上被容虞一眼瞧中,當夜一道圣旨就抬進了錦和殿。
隨后獨寵至今。
我當即嗤笑一聲,越發(fā)覺得這后宮荒唐。因為除了我,其他所有人都有一張像了錦鶴幾分的臉。
千篇一律,他卻從不會膩。
容虞自認為深情,還不是有一張相似的臉就可以?
我看著那個恬靜的女子,摸了摸阿厭逐漸華麗的皮毛。
它最近絨毛盡褪,已然是要變成大孩子了。
阿厭啊阿厭,你說愛一個人到底是怎樣?
阿厭睡到打呼嚕,我臂彎被它日漸沉重的身子累得有些酸,但是看它睡熟,又無奈地繼續(xù)抱著。
努月看我抱著累伸手就要接過阿厭,我擺擺手告訴她沒事,努月說,娘娘真是待貓比人還要好。
我但笑不語,想告訴她,貓貓狗狗真心定能換得真心,人……卻不一樣了。只是話到嘴邊,又沒了說出去的興致。
5
我真正認識南宮桐蘇,是錦貴妃歿了之后。
她一張嬌俏的臉蒼白得很,久病初愈的模樣,大有病如西子勝三分的架勢。
她嬌弱地躺在那里,容虞一臉心疼。
我是備了禮來的,因為她早些天落了水,皇帝憐憫,封了她一個答應。大概是落了毛病,所以她一直抱病閉門不出,所以這禮一直沒送。
這幾日天氣回暖了些,她身體見了起色,皇帝亦是接連恩寵。我這禮必然是不能落下的。
我本不用親自登門,但是我是真的想見一見,這桐蘇是什么樣的人物。
我見到了。
媚骨天成,人比花嬌,偏偏眉目冷靜通透,讓人心生忌憚。
但是無論如何,任誰都看不出,這樣一個弱女子,會有力氣將一個身形大她一圈的女子推下池塘。
前天夜里,我親眼見她將那素來恃寵而驕的錦貴妃推下了池塘,親眼看著嬌縱的錦貴妃在池塘里沒了動靜。
人美心狠,當真是個厲害的人物。
我?guī)е拰⑦@一切說給容虞聽,我打趣他,你這美人,倒是個烈性的有仇必報的。容虞譏諷我見死不救,我挑眉道我又不是菩薩。
我托腮泯了一口茶,悵然道:「不過,你這桐答應,還真是狠啊?!?/p>
他聞言,批奏折的動作一頓,瞥了一眼阿厭,淡淡地說,
「沒用?!?/p>
我將他矮桌上的桂花糕掰碎了喂給阿厭,靜靜思量他這句沒用,是評價什么的。
是錦貴妃死得太草率,還是這庶女手段殘暴漏洞百出?想著想著,聽容虞喚了一聲常禮,常禮無聲無息地進來,容虞眼睛也不抬一下吩咐,
錦貴妃失足落水,念及生前侍奉有功,按貴妃的禮制葬了吧。
常禮領了差事出去了,我后知后覺地明白,他那句「沒用」,是怪那個庶女下手不干凈,還需要他給她擦屁股。
心里仿佛有一根弦動了一下,我撐著腦袋問容虞:
「容虞,你的心里,到底能裝多少人?」
我鮮少叫他名字,但不代表我不能叫。他還需要我,所以他就能容忍我。容虞批奏折的朱筆頓住,啪嗒一聲,朱墨滴在了奏折上。
他說:「良妃,做好你自己的事?!?/p>
我挑眉一笑,告了退。
6
我同容虞,大概是這皇城里最和諧的兩個人。
他若敬我,哥哥便敬敬他。彼此心照不宣,我不用在他身下假意承歡,他不必在我面前假意敷衍。
在我尚未情竇初開的年紀,我就被父親送上花轎嫁給了他,從他的側妃做到如今的良妃,
不出挑也不落人后。
一路走來,我見的從來都是他面如春山,心似蛇蝎。手段日漸一日狡詐,權御之術逐漸滲透進他的骨子里。
唯有一點不變的是,他所有的例外,都在錦鶴身上。癡迷美色,這是身為一個帝王,最大的禁忌。好在他沒有耽誤國事,對于哥哥,他也從來只是希望他戰(zhàn)死,利用大于他心中所恨。
我從未涉及情愛,一顆心尚未萌動的年紀,便已經被父親利用,送進了波濤暗涌的奪嫡之爭。
權勢面前,人心何德何能讓人覺得可靠?父母如此,男女之情又有什么用?我不明白為什么容虞那樣一個心思縝密的人,會因為一個女人不顧一切。
嘖,也不是不顧一切,他尚存的理智,亦是對權力的霸占之余才輪得到錦鶴。
所以,愛,到底是什么?
我將手里的肉絲一條一條地喂給我宮里那只雕,它小心翼翼生怕自己鋒利的嘴巴傷了我。這雕是哥哥送我的十七歲生辰禮,花了不少功夫。
它剛來的時候不過巴掌那么大,如今張開雙翅我一個人站在它面前都顯得單薄。
可是那又怎樣?
這飛天的猛禽,在我手下溫順得不像話,一行一動里的依戀,讓我覺得受用,卻也覺得疑惑。
不過養(yǎng)育了它而已,它為什么如此心甘情愿,寧愿失去自由也要討我的愛撫?
7
母妃,母妃你看!
我從回憶里回神,定睛一看,面前是阿年那張嫩呼呼的小臉。他俯在我膝上,手里舉著兩張字帖。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母妃你看,兒臣寫得好不好?」
字跡俊逸的一句詩旁邊,是阿年歪歪扭扭的模仿。
我問阿年,這是哪里來的?
阿年不以為然,說這是父皇書房里的。
我心知容虞對阿年過分疼愛,但是皇帝御筆,豈能讓人隨隨便便帶出御書房?!
「阿年!」
我忍不住沉聲低喝,阿年當即站直了抿嘴看著我,一雙肉乎乎的小手因緊張緊緊抓在胸前。
「母妃……是兒臣寫得不好嗎?」
眼見著他眼底含了淚,我心底又一軟,但是這件事情需得問清楚。
我的兒子,他可以嬌縱傲慢,但是不可以無力。
「你將父皇的御筆帶出來,可經過他同意了?」
阿年怔了怔,支支吾吾地說:
「父皇寫了好多,兒臣就撿了一張……」
好多?
呵,容虞這是認輸了么?
8
他大概是認輸了吧。
我起身望了望桐云宮的方向,六月中,桐云宮那棵好大的梧桐樹開得極盛,伴著夏日蟬鳴當真是生機勃勃。
我低頭看了看阿年,他還癟著嘴淚汪汪地看著我,見我看他,便小跑過來扯住我的衣袖:
「母妃不生氣,兒臣以后不拿就是了。」
他七歲了,那些人也離開七年了。
只是這宮墻深深,埋沒了太多情深緣淺,只有那棵樹生意盎然,提醒了留下的人,有人曾經來過。
「你既然知錯了,就自己去尋你父皇認錯,自己做的要自己承擔,你是皇子也不能例外?!?/p>
阿年見我語氣松動,當即破涕為笑,捏著那張紙跟我告辭去向容虞「請罪」。
9
那夜容虞來了,來時天色已晚。
我坐在廊下躺椅上納涼,努月在一旁給我搖著扇子驅蚊。
容虞頂著月色而來,一頭白發(fā)仿佛帶了月光。
是的,他頭發(fā)全白了。
七年,他一張妖冶的容顏不改,滿頭青絲卻是雪一樣白了。
我沒有給他行禮,他亦是不追究,努月將扇子放下便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將院落留給我跟他二人。
他什么都沒說,我也不想問。
我跟他的情分本就利益使然,利息至上,那份情誼本來應該牢固??墒前捤赖哪翘欤屈c情分就化成了飛灰,再也沒有了。
容虞說,我想見一見錦鶴。
我拿了努月留下的扇子自顧自地搖,靜靜聽他的后話,等了許久他都沒有出聲。
我抬眼一看,發(fā)現(xiàn)他坐在榻上撐著腦袋,哭了。
容虞哭了。
我心里頓時一股煩躁,又夾雜一種沒來由的心疼。無關其他,只是看他孤身一人這么多年熬過來,如今終于崩潰了。
我知道他早就不愛錦鶴了,他早就愛上了那個心狠手辣的女人。
他素來驕傲,深宮沒什么樂趣,這七年我唯一感興趣的事情,就是等這一天。等容虞認輸,等容虞自己承認。
可是這一天突然到了的時候,我又發(fā)現(xiàn)我不是那么開心。
容虞雖然對平戎將軍府并不厚愛,但是說到底他所有立場都是出于一個帝王的利益。
我甚至有些佩服他,能孤身一人忍受這高處不勝寒的孤獨。
他的崩潰,讓我這份佩服驟降,「不過如此」這一評價在我腦海一閃而過,殘影卻再也揮之不去。
10
我看著容虞無聲無息將眼淚壓下去,厚重的呼吸讓我明白,這個人可能真的有心。
我問他:「你愛不愛她?」
她是誰,我沒有說。但是容虞抬頭看了一眼桐云宮夜色中隱隱約約的梧桐樹冠。
我搖著扇子,輕輕地說:
「宮中不興樹旺,你卻偏偏任由它長。宮墻方正,木秀其中,這是個『困』字。容虞,你把自己困住了。」
我看著容虞精致的側臉,想起他曾經的所作所為,覺得他罪有應得,忍不住譏諷他:
「你如今這般作態(tài),當真是忘了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
他面上一白,顯然是記起了桐蘇第一個孩子。
他都記得!
他記得是他一手利用我的阿厭,驅趕它沖撞了身懷六甲的桐妃,又用一碗落胎藥殺了那個孩子,也殺了我的阿厭。
那件事像個導火索,后宮前朝看似無關,實實則牽一發(fā)動全身。朝中勢力經歷了一次大洗牌,哥哥為了救我,亦是為了保全平戎將軍府,將燙手的兵權交出。
但我還是進了冷宮,桐妃痛失愛子,我的阿厭還是死了。
伴君如伴虎,不知何時起,曾經助他上位的人,一一被他玩弄。我看著他從青澀的少年逐漸變成頗具城府的帝王。
看著他用所謂的權御之術,讓平戎將軍府蒙受屈辱。哥哥一片忠赤之心被他踐踏,樹倒猢猻散,平戎將軍府一時間受盡白眼。
一切都是出自他手,如今他卻滿臉悲色地在我面前坦白他的后悔,后悔這一切做盡以后,死了一個最愛他的人。
容虞,這如今的樣子,是要告訴我,你很愛她么?你的愛,真是讓人喘不過氣,錦鶴避之不及,而她卻承受不起。
容虞瞳孔驀然放大,眼神空洞,精致的眼睛干涸地流不出一滴眼淚。
我嗤笑一聲:「你若是真的想見錦鶴,那我便替陛下寫一封信給哥哥?!?/p>
讓他回來,讓他帶著他的妻子錦鶴回來,讓你看一眼你日思夜想的臉。
我起身回了屋,一絲絲涼意從心底慢慢涌現(xiàn),隨后浸入四肢百骸。
努月?lián)鷳n地看著我,我搖搖頭說:
「我累了?!?/p>
11
他終究是托了我書信一封,寄往了西北,言辭之間絕口不提他當年對錦鶴的執(zhí)著,卻是懇求錦鶴回來,讓他再見一面。
容虞說,我想她,想再看一眼她。
我不明白他說的「她」到底是誰,直到常禮托著一件紗衣呈了上來。那紗衣顏色嬌嫩,輕薄的料子上銹滿了梧桐花。
容虞木著一張臉撫上那件紗衣,聲音嘶啞地開口:
「她走后朕才知道,她最喜歡梧桐花?!?/p>
她喜歡梧桐花,但是錦和殿上下卻盡是合歡;她喜食甜,卻是每一口都隨朕……
直到今日,朕都無法一一說出她的喜好,對她的虧欠,下輩子都還不清了……
他一張臉容顏依舊,可滿頭的灰白卻不是他這個年紀本應該有的。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他當真深情至此么?那既然深情至此,當初又何必算計?
12
錦鶴回來的那天,秋燕南飛。
滿城秋意蕭瑟,錦鶴一襲男裝,輕衣快馬而來。
西北風沙催人老,但是在錦鶴身上卻沒有留下什么痕跡。錦鶴遙遙見了城樓上待她的我,當即就打了一個響哨,然后對我粲然一笑。
瀟灑的模樣,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回到十年前。
錦鶴是哥哥指腹為婚的妻子,長我兩歲。
她出身書香門第,自幼聽聞自己未來的夫婿是個習武之人。好奇催使她接觸武功,結果她是個習武天才。
后來幾經輾轉,同哥哥兩情相悅。
她待我極好,平戎將軍府只有我一個女兒,母親早亡,父親與哥哥不懂女兒家的心思。
那些深處閨閣的日子里,只有她愿意帶我逛遍京城,聽我講女兒家的心事。
她跟容虞的孽緣,卻也是因為我。
我十四歲那年就被許配給了容虞,一個無惡不作,不學無術的皇子。
容虞生母生前極其受寵,但是生下容虞沒過多久就死于非命。先帝震怒,徹查下去卻不了了之。
容虞十一歲就被送出宮自立王府,旁人眼中這是獨一份的殊榮,是先帝對他的庇護。在容虞眼里,這卻是先帝厭棄他的表現(xiàn)。
于是,他自暴自棄,不學無術。
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將我指婚給他!
我求父親,求哥哥……哭求無果。
我認命了。
但是我不知道哥哥背著我去將容虞打了一頓,他下手不知輕重,打得極狠。
是錦鶴阻止了哥哥。
也就是那一場陰差陽錯的阻止,在容虞眼里變成了恩情。
新婚當夜,容虞一雙眼睛目光沉沉,他挑眉告訴我:
「左右你不喜歡我,待我抬她進府,你們依舊做好姐妹,如何?」
怎么可能?
錦鶴驕傲,怎么可能為人妾室與人共侍一夫?何況那個人是我……
后來,哥哥打容虞的事情終究是被父親知道了,父親斥責哥哥不成器,將哥哥打發(fā)去了西北歷練。
容虞對錦鶴的糾纏愈發(fā)步步緊逼,錦鶴一氣之下只身怒往西北。
我詫異于錦鶴的魄力,又羨慕她的勇氣。我以為容虞會放棄,但是沒想到他毅然追了出去。
我不知道在西北容虞經歷了什么,但是回來以后,容虞再也沒有了先前的玩世不恭。
想來,他從那個青澀的紈绔皇子,變成頗有城府的皇帝,蛻變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而京城,也是從那個時候,沒了錦鶴的影子。
13
人總是經歷一些什么以后,就悄悄換了一性格。
或許當時無知無覺,但是驀然回首,自己都會詫異,原來比之當年,已是相去甚遠。
錦鶴回來以后,容虞真的只是見了她一面,便送了紗衣,命了畫師作畫,眼底隱隱約約透著一種……失望……
錦鶴似乎沒變,但是我又覺得她變了。
我能在她身上看到以前的影子,但是每每又覺得不同了。對鏡自醒,卻是覺得變了的人是自己。
錦鶴看著那棵繁盛的梧桐樹,一時間沉默了。
彼時她正身著那件滿是梧桐花樣的紗衣,傲然立于樹下,身姿挺拔,沒有半分桐貴妃的嬌媚。
畫師犯了難,錦鶴許是覺得好笑,沖我提了提不合身的裙擺。
我忍俊不禁的同時,注意到紗衣之下,隱隱浮現(xiàn)一些我不知曉的東西。她的右臂上,密密麻麻刺了大團大團的花,隱隱約約蔓延至她后背。
作畫的事情暫時停滯了下來,因為錦鶴實在扮不出桐蘇的半分儀態(tài)。
錦鶴對此只是嗤笑一聲,人都死了,早干什么去了?!
我問她如何真的敢回來,錦鶴眸子顫了顫說,本來就想回來了,只是父親一直不愿意。
我心下了然,當年錦鶴為與哥哥的兩情相悅,也因為容虞的糾纏,只身前往西北,終究是給南宮一門落了話柄,成了當年京城的大笑話。
錦鶴捏著杯子悠悠地轉,她聲音沉沉,有著宮中沒有的低沉,透著的是我不能再擁有的灑脫。她說:
「我是不在意,只是這么多年過來,心思沉淀了一些,明白了父親當年為何那樣雷霆震怒。我乃嫡女,一言一行本當代表南宮一門的顏面。我為一己私欲丟了家族顏面是為一;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我不顧后果只身犯險是為二。如此大逆不道,不明事理,不顧大局,父親生氣……是應該的?!?/p>
錦鶴眸子里的光閃亮亮的,見我顰眉看她,她露出一個極其燦爛的笑來。
接著她又說:
「多虧你叫我回來,給了我一個臺階。」
我看著錦鶴,到底明白了她的不同是哪里不同了。
我原以為,我們之間只有錦鶴活得肆意,如今卻明白,原來人人都有遺憾。
「姐姐,你后悔么?」
我叫她姐姐,這是我尚未出嫁的時候對她的稱呼,如今再拾起來,顯得陌生又遙遠。
錦鶴一頓,最后嘴角慢慢泯出一個笑,眼中的光芒變得溫柔:
「不后悔。雖然有遺憾,但是我不后悔。」
夫妻和睦,兒女雙全。
是了,錦鶴已經同哥哥在西北生兒育女。
我看著她的臉,那種恬淡的表情,在她臉上本應是生疏的,但是卻那么合適。
14
畫師畫了一幅又一幅,都被容虞一一否認了。
哪怕是我見了那畫,不得不感嘆栩栩如生的畫,也被他一一否決。
我看著他站在那里,手邊盡是畫的碎屑,只覺得他的難過我無法體會。我知道自己大概是心腸冷透了的人,所以我沒有辦法去同情了。
錦鶴不知何時站在我的身后問我:
「她如果知道他成了如今這副模樣,會是什么心情?」
我想了想,真心終于換得真心,大概是開心吧?
錦鶴默了默,我猜,她會難過。
我不解,她又說,她愛他愛到肝腸寸斷,他如今這副模樣,她必然心疼。縱使我們覺得他咎由自取,但是在她眼里……未必。
我依舊不理解,錦鶴說,卓君,日日看著他,有沒有愛上過誰?
我腦海有一片空白,然后木木地搖了搖頭。
15
畫像最后也沒畫出所以然,容虞挑剔,但是錦鶴終究要離開了。
她是將軍夫人,她的家,如今在西北。
她走的前一夜,容虞允了我出宮陪她。
不知為何,我褪去了滿頭冰冷的發(fā)飾,脫下了華麗的衣袍,穿上了我是將軍嫡女時的裝扮。
她見我時好一通呆愣,隨后笑著問我,要不要陪她逛一逛夜里的京城。
我同意了,但是沒想到是她騎馬載我。
我縮在她懷里,任憑她快馬在京城大街小巷穿梭。
宵禁了,但是我握著平戎將軍府的令牌肆意妄為。
風聲夾雜她的笑聲在我耳畔,我想說,我舍不得她走了,她走了我就又要孤零零一個人了。
但是話沒說出口,她就有一句沒一句地給我講了個故事。
故事很長,卻又很短。長話短說,就是她十七歲的時候,在西北的綠洲邊緣,一把將年輕的皇子從彎刀下推離。
那彎刀大概被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幾乎將她從右臂橫貫到左腰側劈成兩半。
這一刀,讓她在鬼門關走了兩年。
待她恢復得差不多,已經是兩年以后了,但是右手是廢了個差不多,再也不能提劍。
后來的后來,她嫌棄刀疤丑陋,就讓南疆的一個蠱醫(yī)給她刺了滿背大麗花。
馬兒依舊在城中肆意奔跑,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我聽見自己若有若無的抽泣。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但是就是很難過。所有人都不再是我記憶里的模樣了。
16
錦鶴離開了,她走后,我過回了以前的生活。
每日等著阿年下學,聽阿年給我事無巨細匯報他的一天。
那天,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是那個女人。
面容看不清,但是我知道她是桐蘇。
我已經記不起她的樣子,連夢里都是模糊的。
夢里她很瘦,穿著藕荷色的紗衣,長發(fā)松垮地挽起。微風吹來,她飄渺得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畫面一轉,我看見她稟退了所有人,一臉淡然地用燭火點燃了房間所有能點燃的東西。
雀躍的火苗里,我看見她臉上有片刻悲傷,但更多的是解脫。
我在夢里瘋狂地呼救,但是只能看著桐云宮化為了灰燼。
那片灰燼如今依舊在,桐云宮的廢墟上,只剩下了容虞在她頭七那天種下的一棵梧桐樹。
夢醒以后,我看著那棵梧桐樹,一時間思緒萬千。
17
十月,容虞下旨召平戎將軍進京,命其攜帶妻兒回京常駐。
十一月,容虞駕崩。
滿朝嘩然,重拾兵權的平戎將軍沈霆翼,扶持太子容錦年登基。
18
容虞死了,很突然。
國喪繁復,忙得人一天腳不沾地。等到徹底結束,我才有反應。
我才后知后覺,容虞……真的死了。
阿年說,父皇很久之前就叮囑他,作為一個國君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
我看著阿年哭腫的雙眼,心里有一個地方,一墜一墜地疼。
容虞大概早就想離開了吧。
這個人,有心的,而且一顆心還很傻。
哪里會有因為恩情而愛上一個人的啊……
熬到阿年七歲,熬到滿頭白發(fā),熬到盛世太平……
他就撒手離開了,他才撒手離開。
盛世太平,國力強盛,已然不再需要他了。他離開也就不那么給別人添麻煩,給這天下添麻煩了。
我看著偌大的皇城,漫無邊際的白,忍不住喃喃道了一句,癡貨。
19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容虞死后的第一個冬天,我站在雪地里看阿年一身明黃沖我走來。
見了他稚嫩的眉目,我神思一晃,仿佛看見了十年前父親命我與他初相見。
我橫眉冷對,他玩世不恭。
我被激怒跑掉,路上碰見了特意尋我的錦鶴……
神定思歸,有人通報,
說桐云宮那棵梧桐樹,昨夜被雪壓塌了。說那樹內心里都爛了,不知道它哪里來的福壽,竟然能在那里堅持了那么多年……
20
容虞離開的第三年,南宮家如今的家主,亦是當今擎云長公主的駙馬驟然長逝。
南宮禮云死了,擎云悲嘆他臨死都掛念錦鶴,家中藏有錦鶴畫像數十張。
張張背后的梧桐樹都開得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