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守護者的悲歌
每個人都有自己專屬的秘密,不能暴露在陽光下的秘密。即使把它深埋于心底,也會在夜深人靜時聽見指甲刮擦棺材板的聲音。這聲音又像是輕輕叩問著房間門,你裹著被子不敢有任何動靜,可它卻執(zhí)拗地、一下一下地叩在你的心上。捱到天亮,你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打開房門,卻不見任何人影,只有背后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我做過很多讓自己后悔的決定,盡管它們大多是正確的。但只有那一個人,在她的事上,我錯的徹徹底底,而且還在繼續(xù)錯下去?!?我從這位大守護者的語氣中,看出她接下來要說的話題不同尋常。要不要繼續(xù)聽下去?我不過一介無名旅客,不宜背負分量太重的記憶。可我望向布洛妮婭的眼睛,那一向如軍人般無畏的眼神竟也有迷茫孤獨的時候。那一刻,我意識到她并不是以大守護者的身份與我對話,而是以求救者的姿態(tài)——她需要我。她等待一位傾聽者已太久太久,久到足以在這份回憶里溺死。 “要聽一聽嗎?大守護者的秘密,還有至死都不肯原諒她的那個人?!?我點點頭:“我很樂意?!? 故事應(yīng)當(dāng)從結(jié)尾說起,在兩位主人公久別重逢的時刻,場面卻是無比難堪。彼時的布洛妮婭仍是繼承人身份,兼領(lǐng)銀鬃鐵衛(wèi)禁衛(wèi)軍第一營。而她想見卻不敢見,迫于王命又不得不見的人,此時正在前面的一棟小屋里歇息。 一會兒見面該怎么說?她這幾年過得如何?她見到自己會作何感想?布洛妮婭強作鎮(zhèn)定,實際卻心亂如麻。五年了,或者六年,她們分別已經(jīng)過去如此長的時間,她想過無數(shù)次重逢的場面,卻無論如何不想在此時此地再見。 一刻鐘之后,當(dāng)她朝思暮想的人被兩個鐵衛(wèi)架著肩膀押出來時,面對那不屑的目光,她終于還是說出了最糟糕的那句臺詞: “希兒,我是奉命來逮捕你的。” 下層區(qū)的空氣格外寒冷,因為他們開采的地髓90%都被運往了上層區(qū)供暖,布洛妮婭記得這是希兒的研究得出的結(jié)論。 “明明每年八成以上的地髓都是下層區(qū)開采的,可他們能分到的地髓還不足以維持最基本的生存?!毕阂慌淖雷樱鸬没始覉D書館的吊燈也晃動起來,“還有沒有天理了!” 那聲怒喝穿越多年,再次回蕩在布洛妮婭的耳邊。她順著聲音向上望去,只有黑洞洞的一片。 在下層區(qū),果然是看不見天的啊。 其實希兒本來不是下層區(qū)的人,也不該有機會了解下層區(qū)的疾苦。她是瑞爾伯爵的女兒,雖然算不上顯赫,但伯爵在貝洛伯格的三百人議會上也有一席之地,因而在大守護者可可利亞為繼承人挑選適齡學(xué)伴時,希兒也就順利入選了。倘若能和繼承人搞好關(guān)系,就有機會成為東宮班底,等布洛妮婭上位,那更是前途無量。 布洛妮婭也隱約清楚這一點。正因如此,她對希兒產(chǎn)生了好奇。其他學(xué)伴總是簇擁在自己身邊,但希兒從不如此,她總是安安靜靜在角落里讀書。上過天文課以后,她認為希兒是一顆與自己平等的行星。只是她們之間的軌道并不重疊,她也就沒有更多去了解彼此的機會。 后來有一天,布洛妮婭注意到希兒讀的書換了。不再是薄薄的課本,而是更厚重的東西。不僅如此,她似乎不太愿意讓別人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休息時也常常把那本磚頭似的書鎖在柜子里。 “震驚!某優(yōu)等生日益墮落,竟沉迷小說無法自拔!”這樣的猜想一誕生,布洛妮婭就無可抑制地想要一探究竟。于是在一個無人的午后,那人專心致志地讀書之際,布洛妮婭在她身后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 她顯然驚了一下,將書掩上,回身看清了來者,連忙起身道:“布洛妮婭殿下?!?“你在看什么?”布洛妮婭極力讓自己的問話簡短以保持威嚴。 “這是希兒從家里的圖書館帶來的,《貝洛伯格經(jīng)濟史》?!彼皖^答道。 布洛妮婭的好奇心更盛了,她不能不繼續(xù)問下去:“為什么想看這個?”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希兒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她對于歷史課所學(xué)的一些疑問,又如何在《平準書》中得到了部分解答,最后把目光轉(zhuǎn)向了經(jīng)濟史。布洛妮婭則聽的津津有味,希兒的許多觀點是她聞所未聞的,比如在初代大守護者任上,因嚴苛的地髓管理制凍死的人比反物質(zhì)軍團造成的傷亡還要多。 “……即使需要多余的儲備來應(yīng)對突發(fā)狀況,我也不能理解阿麗薩大人為何要不近人情到這種地步。她號召全體居民挖掘地髓,統(tǒng)一上交后再按需分配——盡管名義上是免費的,但分到每個人手上根本不夠取暖,因此人們只能去黑市上高價購買。但阿麗薩之所以會默許黑市存在,恰恰因為大量貨源都來自于官庫。這種人為制造短缺,從中牟取暴利的手法,我無論如何也不愿相信是我們敬愛的大守護者所為?!毕和纯嗟匚嬷~頭,“于是我又查閱了更多資料,發(fā)現(xiàn)背后還有更多隱情:阿麗薩時期的財政狀況極其糟糕,那些利潤大部分都被用于償還債務(wù)。她并非大貴族出身,起家時就債務(wù)纏身,包括后來筑城的海量資金,其實都是向各大家族借的,他們的私兵數(shù)量加起來比鐵衛(wèi)還要多……” “……這就是真實的歷史,不是教科書上短短一句‘付出了巨大犧牲,終于完成了偉大創(chuàng)舉’所能概括的?!毕憾⒅难劬?,“布洛妮婭殿下,您是要成為下一任大守護者的人,可你真的明白自己要守護的是什么嗎?” 自己是如何回答這個尖銳的問題,布洛妮婭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那之后她們的交往密切起來,她也時常邀請希兒到皇家藏書館查閱資料。對于突然好學(xué)起來的繼承人,可可利亞是有些欣慰的,但她如果親自看過她們討論的東西就不會這么想了。 “照這么算下去簡直不得了!”布洛妮婭已經(jīng)放棄了維護形象,拍著大腿牢騷道?!拔覀円荒甑亩愂罩挥腥f冬城盾,軍餉七百萬,皇室開支八百萬,官員薪俸一千二百萬,這都是固定支出,剩下來二三百萬夠干什么的?每年還要倒欠三四百萬。貝洛伯格好歹也有幾百萬人口,難道他們每人只交十塊錢的稅嗎?” “你先別急,來看看這份報告?!毕喊岩槐娟惻f的冊子遞到她面前,“雖然是二十年前的研究,倒也可以參考一下。作者是財政廳的一個主簿,他估計貝洛伯格的居民人均年產(chǎn)值在12到15冬城盾之間,而綜合稅負在40%左右……” “等等,你說多少?十二?”布洛妮婭打斷了她的話。 “殿下,這是按那時候的貨幣計價的,這二十年來,冬城盾的銀含量只有之前的四分之一了?!?“啊……真是通貨膨脹得厲害?!辈悸迥輯I嘆了口氣,“你接著說?!?“這二十年來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沒有發(fā)生大的變化,除了上下層區(qū)被隔開了。我們先只算上層區(qū),能直接征到稅的有一百八十萬農(nóng)民和四十多萬手工業(yè)者,這一塊的稅收就有差不多兩千萬冬城盾。但按40%來算,他們實際上繳了四千五百萬,這中間的差價去哪了?” “等會,還有七八百萬的商品稅你沒提吧?”布洛妮婭捕捉到了她話中的漏洞。 “這正是我要說的,官方只對大宗商品交易征稅,日用品則無能為力,因為那些攤位用的都是私人土地,換言之就是都被有勢力的人把持著。在官稅之外,還另有一套征收系統(tǒng),壓得人們喘不過氣來?!毕撼林氐卣f。 “你是說那些貴族們?”布洛妮婭若有所思,“確實,他們的土地越來越多,可上交的卻還按老早之前約定的數(shù)量來。都幾百年過去了,難道不該隨著物價漲一漲?” “殿下,土地稅還是小事,關(guān)鍵是隱匿人口。一個農(nóng)民如果到公爵的地里做了佃戶,他就只對公爵交地租了。他成了公爵的人,他的后代也會是公爵的人,長此以往就會造成人口黑洞——從筑城元年之后的一百多年里,稅基都是保持增長的,而現(xiàn)在反而開始下滑。其實人數(shù)沒有減少,只是不在登記簿上了。” “可他們?yōu)槭裁匆プ龅钁??”布洛妮婭提了一個不識時務(wù)的問題。 希兒忍住了敲這個大小姐尊貴的腦門的沖動:“天災(zāi),近幾年冰雹出現(xiàn)的越來越多,遇上的農(nóng)民如果沒有儲備就只能把田賣了來度過危機,至少找我們家賣田的人是這么說的。只是,40%的稅負怎么可能存的下糧呢?” 財政沒有余錢來救助災(zāi)民,就會導(dǎo)致人口流失,人口流失又進一步加重了財政收入不足,這是個惡性循環(huán)。布洛妮婭越想越頭疼,于是她打算旁敲側(cè)擊一下可可利亞的想法。 “母親大人,”她謹慎地挑選著措辭,“您知道貝洛伯格一共有多少人嗎?” “不算下層區(qū),大約五六百萬吧。你怎么突然關(guān)心起這個了?”可可利亞詫異地望向她。 原來她心里有數(shù),布洛妮婭的內(nèi)心咯噔一下,但又不得不回話?!芭畠涸谙?,雖然人口是有這么多,可實際交稅的卻只有兩百多萬,許多人都隱匿在貴族門下,這是否有些不合……”察覺到可可利亞的臉色不善,布洛妮婭及時住了口,惴惴地等待訓(xùn)話。 “誰教給你這些話的,布洛妮婭!”可可利亞呵斥道,“稅務(wù)自有財政大臣管,用不著你來操心?!?結(jié)果,布洛妮婭什么意見都沒提出來,還碰了一鼻子灰,被勒令在房間里抄寫「存護」的啟示錄五十則。 “……像朗道家、歌德家,他們都是為這個城邦立下過汗馬功勞的人,你應(yīng)當(dāng)做的是團結(jié),而不是聽了有心人的挑撥給我添亂。”可可利亞的聲音仿佛還在回蕩,“還有,記住你的姓氏,布洛妮婭·蘭德,你才是這里最大的貴族,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布洛妮婭揉了揉酸痛的手指,呆呆地望著窗外宏偉的雕像。那是「存護」之神克里珀,據(jù)說正是因為祂的庇護,貝洛伯格的人們才得以在寒潮中幸存??傻k又何嘗做過什么了?無論修建壁壘還是抵御侵蝕,都是民眾自己動手,他們中的許多人就此失去了生命,卻不配得到一座紀念碑。 犧牲,真是個格外嘲諷的詞語,什么都不做的神被供奉被膜拜,而犧牲品們被殺害被分食。那些虔誠的祝禱和繁文縟節(jié)都是自欺欺人,真相就是一群人吃掉了另一群人,又把罪責(zé)都推脫到了神的身上。從遠古時期起,人類就一直是如此虛偽的生物。 轉(zhuǎn)過年來,希兒的父親瑞爾伯爵,一位正直誠實的人,被任命為監(jiān)察特使,調(diào)查一起虧空案。有一片礦區(qū)的地髓數(shù)目和賬本對不上,很明顯,是有人繞開了監(jiān)管,常年偷采地髓。由于數(shù)額巨大,可可利亞專門派瑞爾調(diào)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鄰近的幾個礦區(qū)也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偷采現(xiàn)象。 布洛妮婭也問過希兒案件進展如何。 “很難辦,幾個關(guān)鍵的證人都不肯開口,問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沒有確實證據(jù),只按玩忽職守判,也就是革職外加坐幾年牢,便宜他們了?!毕簢@了口氣?!案赣H大人這段時間也憔悴了許多,幾乎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不過他昨天從礦區(qū)回來,似乎有所收獲,吃飯時眉間都帶著喜氣。希望事情可以盡快水落石出吧?!?布洛妮婭很后悔當(dāng)時沒有提醒希兒加強安保,雖然提醒了多半也無濟于事。誰也想不到刺客如此膽大妄為,竟敢潛入府內(nèi)直接刺殺伯爵。一個帶鎖的抽屜也被打開了,大概是有什么關(guān)鍵性的證據(jù)被拿著了。如果沒有內(nèi)應(yīng),很難想象刺客會如此輕松得手。 可可利亞聞訊自然大怒,自己派的特使被害,這明擺著是挑戰(zhàn)她的權(quán)威。她下令全城戒嚴三日,捉拿刺客——其實并不難找,因為留在伯爵胸口上的短刀是新鑄的,從鐵匠鋪順藤摸瓜,很快就把那個刺客拿住了。 審訊也進行得異常順利,那人承認是自己所為,于是被判處死刑。游街時他卻又突然喊冤,說自己是受人指使,背后另有其人。但他沒能說出更多,一只突如其來的冷箭洞穿了他的咽喉。 場面一度十分混亂。在眾目睽睽之下滅口,試想,如果那支箭對準的是在場的可可利亞,又當(dāng)如何?一場大獄就此興起,可可利亞命精明強干的蘭斯洛特窮追此事,前后共逮捕了八千多人,最后把矛頭指向了朗道家,貝洛伯格最古老也是最繁盛的家族之一。種種跡象表明,是他們把持了那些礦區(qū),把地髓堂而皇之地運進自己的倉庫,又千方百計阻礙調(diào)查。涉事者或被充軍,或遭流放,朗道家在議會中的十九席如今只剩八席,可謂元氣大傷。 表面上看,這次是可可利亞大獲全勝,但布洛妮婭覺得她仿佛變得更憂郁了些。那一天,朗道家的長女希露瓦請求覲見,可可利亞置之不理,布洛妮婭卻聽見她撫弄著一把走調(diào)的電吉他。 她聽過一些傳聞,在進學(xué)時可可利亞和希露瓦曾私交甚篤,她們還曾一起組建過樂隊——不過她實在沒法想象板正的母親大人縱聲高歌的樣子,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露出過笑臉了??傊?,她們曾是志同道合的盟友。在朗道家族的鼎力支持下,可可利亞的即位很是順利,并沒有造成前幾任那樣的風(fēng)波。 也正因為這層關(guān)系,可可利亞拿朗道家開刀,造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輿論:一種是“大義滅親”,一種是“過河拆橋”。不過后者在希露瓦的弟弟杰帕德晉升為戍衛(wèi)官以后消停了很多,顯然大守護者不是要把這股老牌勢力清洗出局,只是敲打修理一番?!皯蛺簱P善”“治病救人”之類的論調(diào)又開始流行,在這起事件中,朗道家實力大損,杰帕德成為了新的家族中心,而可可利亞整頓秩序,充實國庫,儼然成了一位明君,至于雷霆之下被牽連冤枉的人,也只好去怪蘭斯洛特。 好一手分化打壓,布洛妮婭不得不佩服母親大人的手段。雖然口頭上說著團結(jié)共治,行動起來卻毫不手軟。但代價也不是沒有,比如希露瓦自此和她老死不相往來;又比如,希兒永遠失去了自己的父親。 “他被追封為侯爵,說是歿于王事,格外加恩。”希兒和她一起仰望著高大的墓碑,“可這些虛榮又有什么用呢?比起這些,我還是希望他能夠回來,考考我《尼伯龍根之歌》背到了哪一章。” 夕陽將半邊天際染得鮮紅,這壓抑的氣氛里,布洛妮婭不知該說些什么。在她的印象中,可可利亞一向重罰輕賞,也許伯爵之死背后還有隱情,但她已經(jīng)不愿再細想下去了。這片土地上流的血已經(jīng)太多,活下來的人之間又何必互相猜忌? “我其實很后悔那天沒有對她說更多,因為那是我們最后一次并肩而立,以朋友的立場。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一旦錯過,就再沒有挽回的機會?!辈悸迥輯I嘆息著,陷入了沉默。一時間,房間里靜得出奇。 過了一陣,她察覺到了這份異樣,苦笑道:“抱歉,我之前的故事是不是太長了點?” “的確有點,”我實話實說,“我還是沒有搞清楚希兒為什么會去下層區(qū),還有你為什么要逮捕她。” “……其實我也在拖延啊。講得慢一點,似乎與她分離得就能晚一些……希兒,她曾是我最親密的戰(zhàn)友,我想過當(dāng)我掌握權(quán)柄后,就和她一起消滅世上的不公,把世界變成我們期待的樣子,但我做不到。是我背叛了她,背叛了我們的理想……” 曾幾何時,貝洛伯格只是雅利洛眾多繁華城市中的一座。但在大約700年前,反物質(zhì)軍團和大規(guī)模寒潮席卷了整個星球,是“引發(fā)奇跡之人”阿麗薩保衛(wèi)了貝洛伯格,使其成為了人類最后的避風(fēng)港,她也被尊為第一任大守護者。 但奇跡的背后并不如傳說中光鮮,千年堡壘是以人民的血肉筑成的。即便如此也它的運轉(zhuǎn)也日益艱難,地髓的儲量與日俱減,人口卻始終在增加。這就好比一艘漏水的船,船上的人越來越多,破的口子卻越來越大,即使一刻不停地往外舀水,也改變不了沉沒的結(jié)局。 針對這一困境,第十八任大守護者力排眾議,推動了上下層區(qū)的隔離。這一舉措幾乎等于放棄了貝洛伯格將近一半的人口,下層區(qū)的數(shù)百萬人將被侵蝕,但在大限到來之前,如果他們想獲得物資,就必須用地髓來換取。 榨盡下層區(qū)的最后一滴血,為了文明能延續(xù)更久——是否值得,我不做評價。 下層區(qū)的人們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他們的鎬頭砸不動鐵衛(wèi)的盾牌,但希兒的諫言可以傳遞到大守護者的辦公桌上。 “禁酒令?”可可利亞瞇縫著眼睛,食指敲擊著桌面。這是個危險的信號,每當(dāng)她陷入這種狀態(tài),多半是在思考如何處置上書者。 她不動聲色地把這封上書收好,次日召集了各部大臣開了個小會。果然,這份文書一擲出,一邊倒的批駁聲,大家紛紛怒斥這種破壞市場損害經(jīng)濟的提案,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禁酒令萬不可行!” 但可可利亞并不滿足于此,她不僅要打倒這份提案,還要打倒提出建議的人。蘭斯洛特率先領(lǐng)悟到了這層用意,猛烈抨擊上書人妄議國是,其他人紛紛跟上,最后的呼聲變成了明正典刑,將希兒即刻處死,并剝奪侯爵身份。 可可利亞滿意地看著馴服的大臣們?!澳钇淠晟贌o知,著流放下層區(qū)。” 當(dāng)那些“圣明”、“仁慈”的頌語散去,可可利亞才終于放松下來。其實此人的用意是好的,禁止釀酒,少種小麥多種土豆,可以養(yǎng)活更多人——道理不錯,但多養(yǎng)活的人口會消耗更多資源,經(jīng)濟效益又不如酒產(chǎn)業(yè)大,所以不可行。何況貝洛伯格上上下下都嗜酒,即使想禁也無法執(zhí)行。再者,當(dāng)前最大的酒窖,姓的可是蘭德——上書的人連這都看不清嗎? 即使是芝蘭玉樹,若長在道路中間,也不得不鏟除。 “當(dāng)我得到消息時已經(jīng)遲了,沒能與她好好道別。希兒以前和我討論這個話題時,我勸她不要輕舉妄動,因為城里許多酒館都定期給宮里上貢,可可利亞必然不會禁酒。但那一年饑荒,她還是坐不住了,為自己惹下了大禍。” “大概是從那時起,她就對整個上層區(qū)都失望了吧。一年釀酒一百萬桶,用糧一千萬斤,一畝地產(chǎn)小麥五百斤,若改種土豆能多產(chǎn)兩千斤。別的不動,單把釀酒的小麥改種土豆,每年就能多養(yǎng)活至少十幾萬人。但他們寧愿讓這十幾萬人餓死。不過也許是我錯了,即使有富余的糧食,也到不了災(zāi)民的手上去,因為他們沒有錢買?!?“我有想過,如果希兒再隱忍一些,或許就能等到我上臺后大展宏圖。可我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也無能為力,我改變不了母親,改變不了大局,甚至改變不了任何一個人?!? 布洛妮婭所沒有說的是,她在得知希兒被流放的消息后立刻去找可可利亞求情,但求情很快就演變成了劇烈的爭吵,盛怒之下的可可利亞關(guān)了她的禁閉,布洛妮婭也就此錯過了與希兒道別的最后機會。 小黑屋里的布洛妮婭會想些什么呢?她會厭惡母親的剛愎自用,會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更會深深地為希兒擔(dān)憂。失去了一直以來的優(yōu)渥生活,她就要到條件惡劣、物資緊缺的下層區(qū),和最底層的礦工一道工作,為一口發(fā)霉的黑面包爭得頭破血流——僅僅是想象那種場景,布洛妮婭就會感到窒息。希兒身上的首飾會被偷走,她細嫩的手指會凍到開裂,她會有一天倒在寒風(fēng)里再也起不來,甚至不會有一塊墓碑,因為下層區(qū)的人們大多不識字。 捫心自問,布洛妮婭很難把那些粗野的人當(dāng)成自己的同類,他們和自己就沒有多少相似之處。她會認同希兒的理念,更多是出于對高尚品格的追求,而非具體地關(guān)切下層區(qū)人民。畢竟,在她二十歲之前,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來自下層區(qū)的人。 或許希兒原本也和布洛妮婭差不多,但在親身來到下層區(qū)之后,她的思想發(fā)生了轉(zhuǎn)變。 我應(yīng)當(dāng)做些什么。面對這些悲苦的人們,我必須做些什么。 她試著去教導(dǎo)孩子們識字,但多數(shù)人并不熱心,因為這里閱讀并沒什么用處;她試著和娜塔莎學(xué)習(xí)行醫(yī)治病,一些患者會感謝她,另一些會抱怨診金太貴,更多人則寧愿挨著也不治療,在這苦哈哈的日子里,死亡反而是種解脫。 醫(yī)療,教育,這些都不是下層區(qū)迫切需要的,他們渴望的是更基礎(chǔ)的東西。 于是希兒又向老礦工請教經(jīng)驗,很快成了一把好手,還利用地質(zhì)學(xué)知識勘探出了幾個小礦區(qū)。她的名字迅速轉(zhuǎn)播開來,人們皆知有一位上層區(qū)來的魔法使,她往哪兒一指,哪兒就能挖出地髓來。她又因地制宜,繪制了一本菌類手冊,幫助人們辨別有毒的和無毒的蘑菇,這下娜塔莎診所的患者又少了一批。總之,“到下層區(qū)人民最需要的地方去”,希兒就是這樣貢獻著自己的力量,愿意跟隨她學(xué)習(xí)的人也越來越多。 但這樣還不夠,遠遠不夠。無論希兒如何努力,她也解決不了下層區(qū)的溫飽問題。在這片冰冷的土地上,沒有一縷陽光能照進墓室般的牢籠,即使她像蠟燭般燃盡自己,也不過是讓更多人看見賣火柴的小女孩臨終前的幻象。 有一次,一個孩子怯生生地問她:“希兒姐姐,‘黃油蟹蟹’里的黃油是什么意思?”當(dāng)希兒告訴他黃油是用牛奶制成的一種食物,那孩子思考了一會,又有些羞澀地問道,牛奶又是什么樣子的呢? 那一瞬間,希兒感覺自己的胸口悶悶的,大腦一片空白。你要如何向盲人去描繪這五彩斑斕的世界?縱使他理解了色彩,也只是徒增煩惱,越清醒越能明白自己都失去了些什么。 她彎下身,摸了摸那個亂蓬蓬的腦袋?!芭D淌呛苡袪I養(yǎng)的東西,它可以讓你長得更高,比地下拳王盧卡還要高。” “真的嗎?我那要天天喝牛奶!” 面對那張稚氣的笑臉,希兒只想落荒而逃。下層區(qū)是沒有奶牛的,而在上層區(qū)也只有大貴族有自己的牧場。她此前從未意識到,那些自己習(xí)以為常的東西對別人來說是如此奢侈,甚至終其一生都無法擁有。 是自己比別人更值得嗎?未必。只是因為規(guī)則如此,是他們規(guī)定了哪些人負責(zé)勞動,哪些人負責(zé)享受,哪些人負責(zé)蒙上所有人的眼睛和嘴巴。要遵守規(guī)則——所有人都這么教導(dǎo)你,因為規(guī)則保護了大家的利益。但實際上,規(guī)則不是由大家來制定,也不是由大家來監(jiān)督,大家所要做的只是執(zhí)行。 垂拱而治,各司其職——她以前也被頌歌里的語句所欺騙,以為所有人都是一個整體,能夠擁有共同的理想,像人體的不同器官一樣彼此依存??蓪嶋H上,人與人之間的喜怒哀樂并不相通,像她在人生的前十六年里就完全不懂得下層人的心理,不理解為什么連垃圾桶的桶蓋都有人偷??臻g上的隔絕加劇了心靈的隔膜,遼闊的人海像是無垠的宇宙,每一個人都處在孤立的星球。光速太慢,而人生又太短,當(dāng)你觀測到來自其他文明的脈沖,也許它早已消亡在星云的塵埃中。 在如此短暫的生命中,人是可以選擇欺騙自己的。我的命運與他人并無關(guān)聯(lián),他人亦不會在意我的感受。既然我是一座孤島,那么向大海中排放污水,也不會招致非議。只要能使我的利益最大化就好,畢竟正義就算不是缺席也會遲到。許多人都是這樣活著,雖然活著,卻像是已經(jīng)死了很久很久。 讓我們回到貝洛伯格,這艘注定沉沒的船。船長把一些乘客扔下了海,因為這是必要的犧牲;大副用鞭子督促其他乘客修船舀水,因為這是危急存亡的關(guān)頭。但與此同時,他們也在大肆斂財,恨不能把桅桿都賣了換錢——因為船在今天還不會沉沒,他們就必須撈夠今天的本。不獨他們,就連乘客也是如此,明明船都要沉了,還在互相攀比坐的是幾等艙。 這是現(xiàn)狀,可我們還有沒有另一種選擇?即使是無法挽回的結(jié)局,能否死的更有人類尊嚴? 我想是有的,如果希兒還活著的話。如果是她,應(yīng)當(dāng)還能啟蒙不少愚昧者,她平穩(wěn)有力的聲音總是能讓哄笑迅速平息,她切中要害的演說總是能讓質(zhì)疑者心悅誠服——即使是在審判場上的那一天也是如此。 “那天的審判你在現(xiàn)場嗎?”我問布洛妮婭。 布洛妮婭垂下了眼簾,我看不穿她的心事:“所有人都去了,我必須到場?!彼坪跸萑肓嘶貞?,輕輕地道:“那天的她,真是光彩奪目?!?所有人都翹首以盼,等著一睹那位發(fā)動煦日之亂的匪首真容,布洛妮婭的目光卻無處安放。這幾年里,她一直強迫自己扮演好“可可利亞的繼承人”這一角色,早已錘煉得波瀾不驚,此時卻像身處蒸籠,悶熱到喘不過氣來。 她來了。幸好,她的目光并沒有朝向這邊,因而布洛妮婭得以比上次更細致地觀察希兒。外表上看不出傷痕,看來自己的關(guān)照多少起了點作用;膚色似乎比四年前更白一點,大概是下層區(qū)沒有陽光的緣故。盡管帶著鐐銬,可她的意志并不因此而動搖。 看著那個昂然挺立的身影,布洛妮婭緊咬牙關(guān),抑制住了所有的話語和嘆息。她變了,變得更加沉穩(wěn)堅定,完完全全走在她所認定的道路上;我也變了,變得更虛偽更膽怯,我不敢拋棄身份地位去追隨信仰,只能看著一切最糟糕的事情在眼前發(fā)生。 許多年后的夢中,她看見站在審判臺上的不是希兒,而是自己,良心的譴責(zé)像一萬只螞蟻啃噬著她,一個聲音質(zhì)問道:你為什么不肯站出來? 布洛妮婭無力為自己辯護,她知道自己是出賣耶穌的猶大,盡管這并非出自她的本意。她只是機械地、忠實地執(zhí)行了大守護者的命令,她不過是可可利亞熬出來的一只鷹。 她還記得那次禁閉,整整三日都在饑餓中度過。從前她也被關(guān)過黑屋,但總有仆人為她端來食水,可可利亞也不曾禁止。這一次卻安靜得出奇,沒有任何人來探望她,似乎所有人都已將她遺忘。 隔著厚厚的磚墻,布洛妮婭聽見了外面雪花融化的聲音。呼嘯的北風(fēng)里,似乎有一個女孩斷斷續(xù)續(xù)地哭泣。她聽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的哭聲。 后來,她知道那個仆人在送飯的半路上就被杖斃;后來,她聽說可可利亞那三天也粒米未進。不管怎么說,布洛妮婭已然明白自己的命運攥在誰手中,而大守護者年富力強,完全可以花二十年再培養(yǎng)一個繼承人。她不能讓自己像雪花一樣消逝在那個黑夜里,于是只能繼續(xù)帶上籠頭前進。 就算,犧牲的是她曾經(jīng)最要好的同伴。 布洛妮婭暫時停止了講述,在死一樣的寂靜里,我沒來由的打了個寒噤。我想起了以前聽過的故事:孤獨的君王在深夜召見大臣,對他訴說自己種種不為人知的往事。大臣本以為這樣推心置腹是信任的表現(xiàn),可沒等他走出大殿,就被亂刀剁成了肉泥。 我偷眼張望,幕后似乎并沒有刀斧手,桌上也沒有可以摔碎的酒杯。 “害怕嗎?”布洛妮婭輕聲問道,又像是自言自語。 “怕?!蔽覜Q定實話實說,“我怕我有一天也會變成這樣?!?“你無需害怕,因為每個人珍貴的東西就那么幾樣?!彼穆曇艨~緲,似乎沉浸在云端的夢里,“人的一生其實很短的,短到連疼痛都來不及……” 死亡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她一直在想。聽負傷的老兵說,刀鋒沒入肌膚的那一刻,像是被馬蜂叮了一口,冰涼的感覺很快就為溫?zé)岬囊蠹t所取代。死不可怖,活下來才是難熬,那種劇烈的疼痛折磨得人想要跳樓——但布洛妮婭也見過失足跌落的人,他的面孔扭曲,身體蜷縮得像一只熟透的蝦。死的滋味絕不好受,但總的來說,還是拖得時間越久就越痛苦?;钪菚r間最久的慢性死亡,它所帶來的苦痛是無可比擬的。 至冬廣場的西邊有個噴泉,里面的水是溫?zé)岬摹2悸迥輯I曾經(jīng)很喜歡站在克里珀堡的天臺上俯視廣場,看噴泉上氤氳的一股股白煙。在這片寒冷的土地上,熱量是和自由一樣稀罕的東西,唯有存護的意志像堡壘一樣守護——同時也禁錮著這里的人們。 但雪花飛舞著,輕輕淹沒了地上的血跡。那是有志者的血,白白流淌在冰冷的石磚上,流不進蒙昧的土壤,也開不出來春的花。希兒和其他五位領(lǐng)袖被同日問斬,大守護者再次維護了秩序和威嚴??煽衫麃喴詮娪驳氖侄胃嬖V每一個人:凡是挑戰(zhàn)克里珀的人,頭顱都會掛在永冬銘碑前;這座城市里只能有一個聲音。 染血的刀片浸紅了噴泉,從那以后,布洛妮婭不再登高眺望。她害怕再見到那個場景,害怕再想起那個人的眼睛——很漂亮的紫色,幽邃如星空,卻又像深夜里的篝火那么明亮。 “地火”,這是那個組織的名字,為下層區(qū)的人們而燃盡,的確很符合她的愿望?,F(xiàn)在那團火已經(jīng)熄滅,但被它照亮過的人,不會忘記。 布洛妮婭想要忘記,可是做不到。她不能入睡,不能哭泣,不能在別人面前表現(xiàn)出一點同情亂黨的跡象——但更無法欺騙自己。這樣下去,自己早晚有一天會瘋掉,她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 于是在無人的凌晨,布洛妮婭獨自來到了永冬銘碑前。劇烈的情緒波動令她的手足麻木,她強迫自己仰望那六個人的首級,一個一個地看過去。 死了,離開,回不來,永遠……不是什么仿佛睡著了一般的樣子,而是蒼白到毫無生機。 布洛妮婭再也站立不住,她蹲下去,指甲在手心里掐出了血跡。但她要挺住,不能暈倒,必須用自己的眼睛記住這一切。 我會挺過來的,我會成為大守護者,我會接過你的重擔(dān),我會改變這座城市……唯有默念這些,她才能跌跌撞撞地逃回那座宏偉的牢籠。 雪還在下,每一片砸在布洛妮婭的背上,都重逾千鈞。 “至少,你做到了。貝洛伯格不再是一座嚴寒的城市,上下層間的隔絕也已經(jīng)消除,人們都稱贊你是一位開明的領(lǐng)導(dǎo)者?!?“但那不是我的功勞,”布洛妮婭搖頭,“如果沒有你們消除了星核,我沒有能力改變現(xiàn)有格局。資源是越來越少,人口是越來越多,矛盾只能一天天激化。我沒有可可利亞的手段,如果不是外部環(huán)境改善,我也許還活不到她的歲數(shù)?!?“但你是有這個愿望的,換作別人,即使蛋糕做大了,也未必肯讓其他人多吃一口?!蔽以囍膭畈悸迥輯I,“你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稍微對自己寬容一點吧?!?“可我還是放不下,”布洛妮婭的指尖摩挲著鉆戒,慢慢地說道,“我后來清算了蘭斯洛特等一幫人,也平反了許多冤案,可唯獨希兒,我還沒有為她正名……我沒法解釋自己當(dāng)年所扮演的角色,只能一錯再錯。大守護者總是正確的,不能有任何污點……”她疲憊地低下頭去。 “我明白的,所以你才會找我傾訴,因為我不是你的子民,也就無需保持神的威嚴?!? “為我將她的故事流傳吧,這樣我還能稍微彌補一點愧疚。希望在冰雪仍未覆蓋的世界,每只鳥兒都可以自由歌唱,而非像我們一樣,還未展翅便已凍僵?!?“幸不辱命?!蔽医K于停筆,卻仍覺得有許多東西還未寫盡。當(dāng)年希兒所提的問題又回蕩在耳邊: 大守護者,究竟守護的是什么呢? 無數(shù)答案在我的腦海里涌現(xiàn),可沒有一詞一句能擔(dān)得起這句問話的分量。布洛妮婭所感受到的,重逾千鈞的雪花,此刻壓在了我的肩頭。 其實希兒已經(jīng)做出了回答,以生命為代價。她本可以安享尊榮,卻為下層區(qū)的數(shù)百萬人拼上了自己的全部。在走馬燈似的歷史人物中,她無疑是最耀眼的一顆流星。 流星不會長久,卻承載著那些美好的,易碎的,天真到有些幼稚的理想??释?,渴望自由,渴望溫暖,渴望理解,渴望創(chuàng)造一個能讓所有孩子都喝上牛奶的世界——這是她的理想,也是她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