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 ? “水，水仙，別有洞天，憐風(fēng)瘦雨青幾許，與子攜手我相隨，道盡禮節(jié)只為君…...”

千草就坐在我的旁邊，緊靠著我的身子。她的聲音很輕，軟綿綿的，在我的耳邊纏綿縈繞，就像偷偷咬著耳朵說悄悄話一樣，這使得全身像籠罩著一股暖流，讓人舒服極了。

我縮了縮脖子，用和服的領(lǐng)口邊蹭了幾下有點發(fā)癢的下巴。我側(cè)頭看著千草，千草也正好從書本里抬起頭看向我，她那清澈的眼眸中倒影著我的影子和我背后的天空。

未經(jīng)世事的千草，眸中總是漫著一層淡淡的光，那是成年女性永遠得不到的少女的純真。這種在她眼中彌漫的光芒總是讓我心動

在這么一種奇怪的氣氛下，我們彼此之間對視良久，卻忘了當(dāng)時是誰先忍不住，“嗤”地一聲笑了出來，引得另一個人也被逗得捧腹大笑。

“你干嘛擺出那么嚴(yán)肅的表情??！”千草捂著笑得發(fā)疼的肚子，邊喘著氣拭去眼角的淚。

“你才是嘛，突然念這么不正經(jīng)的俳句，我都不好意思了啊?！蔽乙源嘶負簦S即伸手去捏千草軟軟的小臉。

“無路賽，無路賽，無路賽?。?！你懂什么呀，這么有意境的詩句，你一點也不知道欣賞呀呀唔唔......”

她的臉被我捏紅了，到后面連話也說不出來。她也不甘屈于下風(fēng)，扔下手中的書本也要過來扯我的臉，卻一把扯散了早上扎好的發(fā)束。一下子，桌前的兩個小人披著亂糟糟的頭發(fā)笑得更瘋了，孩童無邪的笑聲在書房內(nèi)洋溢彌漫開來，驚開了華美雕窗上的鳥兒，驚來了年老的女傭伏在門邊看著我們，猶豫著是否需要上前為我們重新扎起頭發(fā)......

這已經(jīng)是我在西條家生活的第三年了，兩年前我以“子爵”的身份“嫁”（準(zhǔn)確的說是入贅）到這里，和僅比我小一歲的千草成了結(jié)發(fā)夫妻（我們可能是千葉縣最年輕的夫妻了）。在這兩年里 我感覺度過了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家主大人（請允許我這么稱呼早田先生）對我很好，就像疼愛自己的兒子一樣關(guān)愛著我，我的日常起居也和千草無異，哪怕是家中的女傭也從來不會欺負我。另外，在千草的細心指導(dǎo)下，短短兩年時間，我就學(xué)會了很多漢字，日文（包括片假名）和俳句，甚至是茶藝都學(xué)了一點點，填補了我過去無知的空白。

早田先生一家用他們的方式，給予了我愛與關(guān)切的情感。

許久，千草笑累了，糯糯地把頭倚在我的肩上，盡管頭發(fā)依然披散在肩頭，但看上去并不那么雜亂。幾縷幼發(fā)從她的耳邊垂落下來，迷亂了千草的視線，也遮住了她眼瞳中部分閃動的光，在朦朧之中半遮半掩，于我而言更有一種模模糊糊的吸引感。當(dāng)太陽光隔著云和窗投在我們身上的時候，千草笑嘻嘻地在我肩上蹭了蹭頭，像貓兒一樣無賴，還把重心疊在了我身上，一只手環(huán)過我的左臂死命地抱著不肯放手。金色的光灑落原野，與影交錯，與人相映，映出她紅潤的臉蛋，映出她滑膩膩的***嘴唇，使得那雙清瞳被襯得煞是動人。

“千草醬，我喜歡你?！本瓦@么看著她對我笑得無比天真，我側(cè)頭微笑，順帶捋了捋她額前和兩鬢的發(fā)絲，露出在發(fā)間若隱若現(xiàn)的耳朵。

“切，我還以為你要說‘千草大人，小的一色愿意為您做牛做馬’呢，沒～意～思～哦～”她怪聲怪氣的說著，隨即做了個鬼臉，臉上卻浮現(xiàn)出一絲羞澀。

看著千草的臉，卻不知為何，心中有種呼之欲出的感情，直沖天靈蓋。那一刻，鼻子酸酸的，眼睛熱熱的，喉嚨也感覺有點堵，那是一種很復(fù)雜的情緒。

“呀，一色，一色，你怎么哭了？我又沒欺負你，是不是不舒服?。俊鼻Р菘匆娫谖已劭糁谢蝿拥臏I水，有些驚慌失措，抱著我的雙手也無處安放，在我的額頭上放了一下，又在我的肚子上揉了幾下，這讓我有些難受地咳了一下。

我順勢抓住她亂擺動的右手，白皙的手腕握在掌中，像極了北海道的雪，有些涼卻不凍人，那么細的手腕實在讓人心生憐惜。我透過她的眼瞳，試圖在那潭無垢的清水之中找到什么東西，在那里還有未消失的光。因為喉嚨很難受，聲音也變得有些沙啞，聽起來比平時更刺耳。

“千草醬，我要給你講個故事，一個關(guān)于一色的故事?！?/p>

“好好好，一色你想說就說吧，我會聽的?！鼻Р蓓槒牡氐拖骂^，她并沒有掙脫我的手，只是反身坐回我的身邊，把她的小手放在我的手中。

像個孩子一樣。

我靜下心來，她以此姿態(tài)等著我的故事，我也不希望讓她失望。

我擦干眼邊的濕潤，開口了。

“講的不好，不要怪我哦。”

肩上蹭動的觸覺和耳邊發(fā)絲摩挲的聲音示意我她在聽，讓我繼續(xù)。

“在遙遠的過去，有一片汪洋大海，幾乎是無邊無際的。但是有一天在這片大海的極東之處，從海底浮出了幾塊大山一樣的石頭，它們有的散開互相環(huán)繞，有的合并在一起彼此緊緊相吸，在幾千年的漫長時間里，這些石頭變成了幾塊浮島。后來，這些浮島上面出現(xiàn)了一些有生命的東西，在那里又過去了很久，形成了一個國家——日本。和你想的一樣，那里的日本也是由人組成的群體，在那里的人都是黑頭發(fā)、黃皮膚，和我們一個樣兒。日本有一個離京都很遠的地方，叫做千葉，也就是比我們現(xiàn)在坐的地方還要大的土地。從那里到京都要坐很久的馬車，所以京都的主人天皇很少有空會想起千葉。然后呢，千葉有個鄰居，叫作兵庫。我要講的故事，就要從兵庫這里講起?！?/p>

我扭頭看著靠在肩上的千草，她眼中的光閃動著，柔軟了我的心。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女孩??？又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又像個受傷的小動物，讓人忍不住想去呵護她。

“一色的一切，都是從鮮血與和血一樣紅的夕陽之中開始的?！?/p>

我講的很慢，千草也聽得很認真，中間有很多次都因為千草細微的顫動而停下片刻。

千草很單純，也很用心，我一直都知道。在我來之前，早田先生就告誡過她不要問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她一直努力壓抑著自己的好奇心，假裝不感興趣。但一個人的眼神不會說謊，無意間流露出的神色也盡是心意。所以在觸碰到我銹跡斑斑的過去之后，她的臉上出現(xiàn)了意料之中的惶恐的神色。

“嚇到你了嗎？”我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她或許還沒反應(yīng)過來。

“沒有……”千草抬起頭來，直視著我的眼睛，那清水之中倒映著我的身影，水面波紋粼粼，看不真切。“相比之下，更覺得難過?！?/p>

“委屈嗎？和我這樣的人?！?/p>

千草搖了搖頭，她伸手把我的頭擁入懷中，不知道是誰的心跳聲，十分清晰地落入耳中，怦然有力。

“有千草在，不會讓別人欺負一色的！”千草就這么說著，稚嫩的少女音中帶著一絲倔強。

我從千草懷中抬起頭來，陽光灑落在她的身上，青綠色蘿裙上渡了一層金色的邊兒。她眼中的世界除了一色，別無他物。

“”千葉曳曳，西條司畔，繁花千草，盡成一色?！?/p>

我聽見自己這么說道。

“大笨蛋……”她小聲地嘀咕了一下，糯糯的哭腔像一陣清風(fēng)吹進我的心澗，這輕柔的話語之中，仿佛藏著淡淡的憂傷，擾亂了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一色君太狡猾了，說我不正經(jīng)，你還不是一樣……”

說著，眼邊垂著幾顆淚珠的千草俯下身子，晶瑩閃動的光映著她的臉，顯得有些迷蒙。她低下頭來吻住我的嘴唇，手中的力度也增加了一些，緊緊地抱著我不肯松開，生怕會有一些東西消失一樣。

“既然無法擺脫這樣的命運，那何不再掙扎一下呢？”我這么想。

于是，我回應(yīng)了千草的熱情與憐愛，倒在了一片溫柔鄉(xiāng)中。

我很珍惜眼下的生活，十分珍惜這種家人帶來的幸福。

雖然也曾懷疑過這種幸福的真實性，害怕這一切的一切，所有經(jīng)歷的生活都只不過是一場臆想，或是他人口中的“真”所堆砌的沙塔，一旦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幻覺，沙塔會頃刻間崩塌化為烏有。

但唯有此刻，我相信它們都是真的。懷中的柔軟與殘存的溫度是不會欺騙我的，如果說幻覺連這些都能模仿的話。

但是若這這些真實的感情和感覺都是幻象，那么神啊，請不要讓它們消失。

若一切都只是一場夢，那么請不要讓我醒來。

我們有時會因為某個契機，在頃刻間長大成人，小孩子也是這樣，不懂事的他們長大后，懂的不是事，是命。

于是在那一天，我們交換了彼此最寶貴的東西，我終于成了我，千草也成了千草。我們在同一天都成了大人，我們都不再是小孩子了……

一色君長大了……

我，也甚是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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