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竹冠道人

　　江西樂安有位書生，一次偶然間投宿在土地廟里。晚上做夢夢到土地神告誡下屬：“明天會有仙人經(jīng)過，你們要仔細(xì)打掃干凈，迎接仙駕。”又對土地婆說：“你我也應(yīng)當(dāng)沐浴更衣，不要因為怠慢而獲罪?！睍锨皢枺耙獊淼南扇耸钦l??？”土地神回答說：“田真人?！睍f：“我也想去迎駕?！蓖恋厣裾f：“關(guān)你什么事？何況你這個肉體凡胎。哪有什么資格迎接真人？”書生說：“我慕道這么多年，難道還不如你手下的仆人？”土地神最終還是不許他迎駕。書生大聲吵嚷，土地神就命手下將他趕走了。剛被逐出門，書生馬上驚醒過來，感覺這個夢很奇異。

　　回去之后，他和同學(xué)們說了這個怪夢，第二天，大家就一起藏在廟里等著。果然有個頭戴竹冠的道士自西而來。朗目修髯，豐度飄灑，腰間系有葫蘆長劍。經(jīng)過廟門時，道士對著廟內(nèi)拱手示意。眾人私下商量，認(rèn)為他一定就是田真人了，他們徑直從藏身處站起來，牽住他的衣服求神仙大駕光臨。道士笑著說：“我姓宮，名去綿，只不過是個游方道士罷了。哪里懂什么仙術(shù)？是什么讓你們產(chǎn)生了這個誤會？”眾人不聽，求的愈發(fā)虔誠了。道士只好說：“既然諸位如此盛情挽留，貧道也是個平平無奇的普通人，怎么敢拒絕你們的好意？那就走吧。”眾人大喜，一路殷勤備至的將道士引到了村里，他們商量，專門打掃出了一間整潔的齋室供他休息。包括飲食器具，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準(zhǔn)備的齊齊全全，是誠心實意求道的樣子。

　　道士在這里住了十幾天后，眾位書生求道士給他們一個出世的法子，以及煉丹化金銀和導(dǎo)氣引體等術(shù)。道士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答不出所以然，忽然他身染重病，沒幾天就奄奄一息了。大家一開始端藥照顧還算盡心。漸漸看那道士病總也不見好，就開始后悔，都埋怨一開始的那個書生亂講。書生也認(rèn)為是自己冒昧了。商量將那道士移到其他破房子里。道士虛弱道：“求你們念在我客死異鄉(xiāng)的份上，將這間齋室當(dāng)做我的埋骨地吧。另外，如果你們能繼續(xù)供我吃喝，為我禱祝。那這就是你們有始有終的大功德?！北姇淮笈溃骸笆俏覀冋J(rèn)錯了你！還為你花費不少。這齋室乃是我們清修的地方，你有什么資格占下這里當(dāng)你的墳地。”

　　門外忽然傳來童子拜訪問話：“我?guī)煾冈谶@嗎？”大家問他師父是誰，童子說的就是這個道士。大家很高興，就告訴他他的師父得了病，欺哄童子說：“你師父還望你來看護(hù)他的病，送他回去，怎么現(xiàn)在才來？”童子聽了，快步進(jìn)了門。此時，道士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只有眼珠子還能動，他看著童子，淚水盈濕了睫毛。童子一看，頓時捶胸頓足，悲慟大哭，眨眼間，嘔血數(shù)升而死。道士一看，長嘆一口氣，也死在了榻上。眾人慌亂起來，不知道該怎么辦。害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就買了口薄棺材，準(zhǔn)備等到半夜沒人的時候，埋到糞坑下面。有書生解下道士腰間佩劍，只見劍光艷發(fā)，是柄好劍。再看他的葫蘆，里面金光燦燦，竟然全是黃金。眾人非常高興，正準(zhǔn)備瓜分。

　　就在這時，道士忽然大笑著從睡塌上起來，對童子說：“可以走了?！蓖右哺鹕?，于是道士從眾人手中取過劍一丟，寶劍化為一條龍遨游在半空，再將葫蘆一丟，葫蘆化為一只仙鶴。道士和童子，一人騎龍，一人騎鶴，飛騰空中，冉冉而去。眾位書生面面相覷，看著對方驚訝和恐懼。這才明白之前的一切，不過是仙人搞的惡作劇。

　　仙人飛去后，他之前住過的臥室留有余香，一個多月都沒有散去。墻壁上還留有五言古詩一首、七絕二首。那兩首詩，墨汁淋漓，之前并沒有見過。眾人趕緊抄寫，那詩句隨抄隨滅。

　　五言古詩為：

“瓊樹三千丈，種在流霞闕。朝浥瑤臺露，暮掛糇山月。

風(fēng)霜飽更榮，花葉無衰歇。梁洪花下傾，醉倒胭脂雪。”

　　七絕詩為：

“空山明月照莓苔，劍匣匏尊久不開。黃鶴未知塵世險，等閑載我出蓬萊?！?/span>

“海云千片散幽襟，昌老無心卻有心。仙侶相逢好歸去，碧桃花下?lián)岈幥?。?/span>

41，雷葬婦

　　新建有一個姓顧的婦人。其丈夫洪某，替人趕車為生，對母親很孝敬。母親上了年紀(jì)并且雙目失明。洪某趕車掙了錢，常買些酒肉回來，讓媳婦做給母親吃。那婦人本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人，丈夫不在家時，非常霸道經(jīng)常欺負(fù)婆婆。丈夫買回來的食物，她總要先吃一大半，剩下一點給婆婆吃。婆婆擔(dān)心兒子生氣將會虐待媳婦，從不將這些事告訴兒子，只是自己嘆息而已，所以洪某始終不知實情。

　　后來婦人生了一個男孩，幾個月了，婦人嘴更饞。洪某買了點切面回來，讓婦人煮給母親吃，自己又趕車出門去了。切面煮熟后，婦人一個人吃得精光。婆婆要吃，婦人沒辦法應(yīng)付，欺負(fù)婆婆眼瞎看不清東西，就煮了一些蚯蚓給婆婆。婆婆吃下，嘔吐不已。忽然間狂風(fēng)暴雨，一聲驚雷，婦人不見了。

　　雨過天晴，洪某趕著車回家。路過一座石山，見到一個光著身子的婦人正是他的妻子，腰以下陷入巖石中，前后左右都是巖石，就如熔鑄進(jìn)去的一樣，怎么也弄不出來。問她怎么回事，已經(jīng)口啞不會說話，也沒死，眼珠子滴溜溜的轉(zhuǎn)著看人，但完全是一個不知人事的傻子了。巖石上有被雷擊出的二十四個字深入石中，像是鐫刻上去的，內(nèi)容是：“埋半身以存孤，豁雙乳以哺子。日一食以延生。終三年而擊死。（只埋半身讓你活著，露出雙乳是為了給孩子喂奶。每天給一餐飯延續(xù)生命。滿三年當(dāng)擊死。）”

　　洪某每天抱兒子去吃奶，并帶去飲食給婦人，一天只送一餐，不敢違抗雷神的告誡。圍觀的人很多，但只能遠(yuǎn)觀無法近前，人若往前湊近就會感覺有東西拉住腿而摔跤，都覺得挺奇怪的。

　　三年后，雷將婦人擊死，暴尸于野外，遍體焦?fàn)€，蚯蚓來蛀。而巖石又恢復(fù)成了原來的樣子。

　　非非子說：不孝之罪，上可通達(dá)天庭。遭到雷擊，是很常見的。但婦人當(dāng)誅而洪某應(yīng)該有子嗣，洪某家貧不能再娶，更因貧窮請不起奶媽，嬰兒無奶吃必死，而洪某也就無后了，誅其婦等于一并殺了嬰兒，殺了嬰兒也就絕了洪某的子嗣。這不是孝子應(yīng)有的結(jié)果。從中可以看出老天神妙的安排，也可以看出雷神的良苦用心。

42，望都宰

　　痘神是什么神？暫且不做深究，有的人說是住在峨眉山的姐妹三人，身穿著麻布衣服，是仙女一類的神仙，主管人間痘疹疾病，人們稱為麻娘娘。十分靈驗，對待細(xì)節(jié)很嚴(yán)格。得了痘病的人家，需要供奉她們的牌位，言語稍有不檢點，衣物稍微不潔凈，以及誠心敬意有所懈怠的人，得病的人就說神話呵斥譴責(zé)他，即使是私心隱意也揭露得出來。神靈世界的事情無法詳細(xì)紀(jì)述，但也不是隨便將災(zāi)禍降給人的。

　　我家鄉(xiāng)的陳洪書，小時候出痘死了，尸體暫時放在東廂房。其母親撫尸痛哭，之后坐在門坎上歇息?？匆娪腥淮┞橐碌膵D人進(jìn)入屋子里，看著小兒尸體吃驚地說道：“差點搞錯了！這是望都宰呀，應(yīng)該放回去?！闭f完，出門離開了。母親驚醒，發(fā)現(xiàn)兒子復(fù)蘇了。后來還果然當(dāng)上了望都縣縣令。辭官回到老家，至今還健在。

　　以此來看，因出痘而死的人不都是痘神行使職權(quán)造成的后果，可能也是由天數(shù)決定的吧？

43，上宮完古

　　溪北的上官完古，曾經(jīng)到遠(yuǎn)方的村子去，等他往回走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山，沒有找到一個地方可以住下。來到一座山的前面，看見遠(yuǎn)處林子外有燈光忽明忽暗，尋找著燈光到了地方，原來是一個小村莊，有幾十戶人家。每戶人家一盞燈，燈火發(fā)出的光亮呈現(xiàn)出很綠的顏色，和一般的燈光大不一樣。這個村莊的哭聲很響亮而雜亂。挨個屋里都這樣。上官完古不便于急忙過去找人家，就暗藏著身子慢慢地接近人家聽聽是怎么回事。

　　他聽到一家的一個婦女哭著說：“唉！可悲?。∥也幌D你什么，你竟然到了這種地步。”一家的一個婦女哭著說：“悲哀呀！我的丈夫！痛苦?。∥业恼煞?！”一家的一個婦女哭著說：“天??！為什么這么快就奪去了我兩個兒子的生命??！”一家的一個男人哭著說：“我弟弟向來勤儉、謹(jǐn)慎，想不到竟然遭到了這種橫禍！”一家的一個老人哭著說：“我經(jīng)營了幾十年，僅僅夠個吃穿，你把我的產(chǎn)業(yè)破壞的好慘哪！又役使我的兒子，活生生地把他累死了，這種仇恨哪里會到頭呢！”又有一家的男女兩個人共同哭著說：“阿父啊阿父！想不到您在晚年還不免被填在溝壑里慘死了！”其余各家的哭聲感情悲切，哀痛壓抑，不能清楚地聽到。

　　又有一家，聽不到哭聲，只能聽到有幾個男人和女人在里面說悄悄話。有四個人站在門外伺候著，就象謀劃機(jī)密大事恐怕被人發(fā)覺似的。上官完古感到很奇怪，他進(jìn)到里面問他們說：“這里為什么哭聲這么多？”屋里的男女初見他，都驚謊地躲避。過了一會兒，聽到有人說話道：“是客人，為什么要躲避呢？”有好幾個男人出來，他們穿的衣服、鞋子很破爛，那愚鈍的樣子象是農(nóng)民。他們首先關(guān)上了房門，才對上官完古說：“客人從遠(yuǎn)地來，不知道這個地方的官長的情況，從縣丞、主簿以上，都貪婪殘暴得象虎狼一樣。連續(xù)好幾年，縣里的徭役特別繁重，他們把公差攤派到鄉(xiāng)里來，每天要使役幾千個男人，而給他們的吃食卻很少。老百姓不能從事他們的正業(yè)，徭役叫人勞苦不堪忍受，只能呼喚天來訴苦，一再遇到饑荒而挨餓受凍，道路上餓死、掩埋的人低頭就能看到，沒有什么東西供給交納租稅的。兇暴的官吏每天到我們鄉(xiāng)里來，連喊帶叫地任意騷擾我們，雞狗不得安寧，鄉(xiāng)里的老百姓流離失所，死喪的也快完了?，F(xiàn)在副使又要到了，聽說縣官正在抓人清除道路，副使的爪牙有千百個，到那里騷擾到那里，老百姓不死在繁重的勞累中，那么也得死在他們的敲詐勒索的毒打里。我們在倉卒匆忙中，還沒能遠(yuǎn)遠(yuǎn)地遷移走，正在商量著晚上逃跑。”上官完古安慰他們說：“自古以來就有征集力役的規(guī)定，老百姓要替皇帝出勞力，這也是老百姓的義務(wù)??！”農(nóng)夫們都憤怒地說：“你如果是官吏，一定不減于現(xiàn)在縣官的嚴(yán)酷?！蔽堇镉袀€婦女嚷著說：“這是什么時候，你們還有工夫說閑話，不怕縣里的公差要來嗎？”

　　話沒說完，忽然聽到敲門的聲音很急促，這時屋里的男女都停住了說話聲。一個婦女悄悄地說：“官吏到了，由我去應(yīng)付他們，你們都從后門出去?！贝蠹掖蜷_后門逃跑，上官完古也跟著他們一塊兒逃跑。各個人都跑得很快，傾刻之間就消失不見了。上官完古因為天黑道路不熟，不能再往前走，就趴在草叢里，屏住呼吸等待。一會兒，看到有幾個官吏拿著火把，挾持著鐵索和繩子，呼喊叱罵著追過來，搜索得很緊急。上官完古借著火光偷著向外看，有一個官吏象是本族中某人的兒子，他在幾年前已經(jīng)死了，可那聲調(diào)跟他非常相象。想出去問問，又恐怕有錯誤而不好辦。他心里因而想到：“這難道是陰曹地府嗎？況且官吏這樣的嚴(yán)酷兇暴，鄉(xiāng)里百姓死亡、遷走的這么多，平常為什么很少聽到呢？”一會兒，又聽到一個官吏說：“不知從什么路追下去好？”一個官吏說：“岔道太多，很難找，咱們分開道搜索他們?！彼麄円贿呎f著一邊走，也在頃刻之間不見了。上官完古找著道路走出來，又回到那個村莊，而那些婦女的哭聲還是照舊，男人們就都逃跑了。上官完古想求人家住一晚上，各家婦女們都說：“我是寡婦，不便于留客人借宿。”讓他在門外房檐下坐著。夜深了，各家都關(guān)門熄燈，哭聲沒了，寂靜下來。上官完古到了天明時再看看這地方，原來是坐在墳地里了。

　　非非子說：先前，貴溪公年輕時，借住在江西新安縣東里的一戶姓饒的人家里。寂靜的客舍四面都是空山，竹林樹木蔭蔽。時常有哭聲從山間傳來，嗷嗷地、嗚嗚地，如怨如訴，若遠(yuǎn)若近，即使用“桓山之禽”、“泰山之婦”來比喻，也不足以形容這哭聲的哀切。只要一躺下就能聽見，起身就沒有了。每天晚上都是這樣，常常為此感到心痛。后來以此事詢問當(dāng)?shù)厝耍胖涝瓉碛袀€寡婦非常窮又沒有兒子，因凍餓而死，葬在此山。貴溪公對她的遭遇感到悲憫，對這種情景感到哀傷，為此寫了《鬼哭賦》。嗚呼！窮人無處求告，即使進(jìn)入墳?zāi)梗踩匀粵]有淚干之時嗎？看了上官完古的見聞，才知道生死都擺脫不了噩夢的人還有新安這個地方，他們遭受的都是杜甫筆下的石壕吏之苦啊。

44，報仇蛇

　　金溪彭坊村有一個姓李的村婦，年紀(jì)三十余歲。夜里夢見一個人對她說：“你是我的仇人，竟然在這里。我將找你報仇，你不要躲?！毙褋碛X得很奇怪。

　　第二天中午，村婦在廚房做菜。家人驚慌地告訴她：“有一條巨蛇在臥室中?！贝鍕D心中一動，知道它正是夢中那個人，抄起菜刀過去?？匆娚叩奈舶驮陂w樓上而蛇頭垂到了地面，立即上前就砍。蛇竄到了外面，村婦追出來逐揮刀亂剁，大蛇被砍傷數(shù)十處，最后死掉了。村婦也昏倒在地，過了好一會兒才蘇醒。

　　后由于長期驚恐不安得了心悸病，假死過去又復(fù)蘇的情況每年都會發(fā)生好幾次。但這名村婦至今還活著。

　　非非子說：人的怨毒比動物更可怕！蛇向人報仇，還想到提前報個信兒。然而，預(yù)先告訴人，讓人知道了就有所防備，蛇也太愚蠢了！有人說：這并不是蛇，是鬼物。若是鬼物的話，也是“傻鬼”。

45，徐太保

　　明朝時，我家鄉(xiāng)有個姓徐的太保，年輕時偶然一次在綠野上行走。前面遇上一條小石溪流，水深不到小腿，撩起下衣就能涉水過去。他已經(jīng)脫掉鞋襪，忽然看見—個女子姿態(tài)優(yōu)美地緩步走來。站起身打量那女子：年紀(jì)大約十七八，風(fēng)姿絕美，走近小溪望著流水一言不發(fā)，惆悵猶豫，像是要過河有又恨沒有橋的樣子。徐問她：“美人想過河嗎？”女子微微一笑。徐又問：“美人想過河，羅襪難渡怎么辦呢？”女子就低下頭看自己的腳，仍舊微笑，一副十分羞澀的表情。徐笑道：“書生我像鯤鵬一樣寬大的后背，可以當(dāng)作過河的渡船嗎？”女子點點頭，就將雙袖搭在徐的肩膀上。徐用兩只挽住她的腿，背著她走到了河中間。靚麗的倒影，被清澈的河水照得清清楚楚，不覺輕聲吟道：

“玉女渡銀河，紅裙罩綠波?！?/span>

　　詩還沒做好，就已經(jīng)上岸了。女子下地接上后兩句道：

“只因詩二句，奪卻狀元科。”

　　說完就不見了蹤影。徐又吃驚又后悔，明白這是神人在試探自己。后來在天順己丑年殿試中登進(jìn)士第二名，官至太子太保。

耳食錄（同治味經(jīng)堂刊本）·卷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