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無寧.第十九章.

我突然就笑了。媽耶,太假了,真的太假了,原來從我入宮第一日起,所見所聞所感,竟就都是假的。引鳶這會兒終于追了上來,我把馮更衣推給她,讓她送馮更衣回去,便奔向長信殿的方向。今天,我一定要把所有事情弄清楚。?對于我的造訪,皇上流露出了意料之外的欣喜與熱情。他小心地?fù)鄣粑遗L(fēng)上的晨霜,拿來自己的貂裘敞篷給我裹上,溫?zé)岬氖终瀑N上我凍得泛紅的臉頰:「瞧這粉面,再看上一百年也看不厭。」他寵溺的笑漾在我耳畔,「冷么?耳朵冷么,手也冷么,都讓朕給你捂捂?!刮胰螒{他動作著,等他終于折騰完拉我坐下,我呵出一口長長的白氣。那我們,就從沒那么殘忍的開始問?!负⒆拥纳?,是馮貴人,對么?」我看向他。他先是被突然問懵,回過神來又笑了:「朕的毓兒,永遠都這么聰明?!埂改闶裁磿r候知道馮貴人有孕的,儀貴妃讓人下藥的時候?太醫(yī)把脈的時候?還是……」「毓兒,你不用知道那么多?!顾舱J(rèn)真地回應(yīng)我的目光,「你只要知道,朕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埂改惆阉械氖虑槎几嬖V我,才是為我好?!刮业椭曇?,卻說得咬牙切齒?!负?,只要是你的要求,不管什么朕都答應(yīng)你。既然你想聽,朕就給你說。」他正襟危坐,端起案邊的茶呷了一口,「這一切是朕設(shè)的局,也不全是局。朕朝思暮想,終于熬到和你的再見之日。朕迫不及待想讓你回到朕的身邊,也必須先給你鋪好一條久長的路,能護你一生。直到馮貴人有孕,朕的這條路,第一塊磚才終于鋪好?!估畛心抡f,婉妃二舅,那位右院判是他的心腹之臣,一直為他密切關(guān)心著宮里各位主子的脈象。為了讓計劃順利實施,自去年臘月至我入宮,李承穆都只臨幸那些家世淺、好操控、沒什么野心的低位妃嬪。終于,最合適的馮貴人懷上了,還被婉妃二舅判診大概率是男胎。而這之后的一切,從馮貴人告訴馮婕妤,再到儀貴妃下毒,也都盡在李承穆的掌握之中,一步不落地切合他意。戲演到這出,便輪到他的另一個心腹,當(dāng)時的榮昭儀江笑情出場。江笑情適時制止馮貴人用有毒的吃食,道出儀貴妃下藥的原委。又說深宮步步為營,防不勝防,從來沒有孩子能活下來,唯有一計可保她母子平安,甚至能讓她的孩子將來高居皇位。此時的馮貴人本是山窮水盡退無可退,卻不想還有這番柳暗花明,登時應(yīng)下。再后來的,我便都知曉,合宮也知曉了。葉長寧葉答應(yīng)入宮的那天,榮昭儀打死馮貴人卻被封妃,人們議論著馮氏的凄慘,唾棄著江笑情的毒辣。而此刻被李承穆捧在手里護佑著,呵口氣都舍不得的我,卻覺得莫名悲涼,人微言輕的馮貴人也好,高高在上的榮貴妃也罷,飄搖半生,竟都像螻蟻一樣,活在他人的把玩里?!肛箖?,」他像看出了我的心驚,輕柔地摩挲著我的下巴,「朕不管你怎么想,但對于朕來說,為了你,什么都值得?!埂敢舶ā菇K于,我們還是聊到最殘酷,最不該也不能面對的問題——我今天來這里最初的目的,「設(shè)計承瑜,讓太子府、佟家、數(shù)千將士一起消亡在那場謀逆的事情么?」李承穆愣了。他的手從我面頰滑下,想抓些什么,最終卻只能無助地緊握著盛滿茶水的杯盞。我看見他手背的青筋,看見他顫抖的五指,看見他擰蹙的劍眉,看見他復(fù)雜的面色,甚至看見他鼻息間秉著的那口氣。我等待著,我想好了,他說是我就信,說不是我也信。對于現(xiàn)在的我,對于這無邊無際的苦海,相信是唯一的救贖。良久,我卻只等到他一句:「朕給不了你想要的……真相?!埂笧槭裁??就因為……這些都是真的么……」我鼻子猛地酸了,我最后的救贖泯滅了,「你,和幼白——我除了親人,除了被你們手刃的親人之外最親近的兩個人!你們一起,你們里應(yīng)外合,你們殺了承瑜,你們……」「不是的毓兒,不是你想的這樣?!埂改悄阏f啊,你告訴我!你告訴我是什么樣!」我站了起來,不可控制地歇斯底里。我知道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努力說服自己擱置的恩恩怨怨,又被重新滿滿登登變本加厲地塞進我的肺腑,而這回,我再也沒辦法放下,沒辦法和過去和自己和解了。李承穆想觸摸我,最終只是重重坐回榻上,躲開我的視線:「朕不能說,毓兒,你也不該知道真相?!埂概尽挂宦暎种械谋K應(yīng)聲碎開,割裂著他的掌紋。我覺得太可笑了,我哭著笑著,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看著他,我想打他,想把他的頭塞進茶壺里,但最終我只是抬起腳,狠狠踩上他的鞋,轉(zhuǎn)身跑了。李承穆沒有追。我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走在長信殿外的臺階上,我抬頭看了眼天,黑的,看了眼樹,灰的,看了眼喜鵲,我看不見它們,我看不見世間的流動、活潑、希冀、透徹。我只能看見人和人的羈絆亂麻似的密布,纏住我的脖子,勒緊我的四肢,直逼人喘不上氣。與此同時,我聽見身后的長信殿里傳來衛(wèi)公公尖利的嗓音:「皇上!皇上您怎么了,您別嚇我,您……您唇都白了,皇上您醒醒,快來人,快召御醫(yī)!」我聽見這番呼喊趕忙回頭,卻被衛(wèi)公公攔在了長信殿外?!富噬先绱饲樾?,奴才實在不敢放容華進去?!剐l(wèi)公公頭也不抬,用誠惶誠恐的幾個字將我生生堵截。他這話說得沒問題,畢竟,皇上也算是被我氣暈過去的。也許我再進去叨擾一番,他更是氣血上涌,兩眼發(fā)黑,只怕要嘔出一口積郁已久的老血來。我在長信殿外度日如年,雖然只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太醫(yī)院的人就帶著一身淋漓的大汗匆匆跑至長信殿。在此之前,我聽不見李承穆的動靜,感知不到他的聲息。但我能聽見自己左側(cè)胸膛噴薄的律動,能嘗到自己喉間的甜腥,我知道我在恐懼,在心痛,在東躲西藏試圖逃過人生中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和別離。又過了沒一會兒,儀貴妃來了,她抬手一掌重重落在我臉上,留下斑駁的指印。我能感受到臉頰火辣的麻木,卻遠不及此刻我心口的痛覺?!纲v婢!」她惡狠狠地斥道,隨即而來又是一巴掌,「本宮恨沒能早料理了你,留下今日這禍患!皇上倘若真有些什么,本宮要你的九族來陪葬!」太可笑了,我哪來的九族,她又哪來的這權(quán)利呢?我的九族早就全然折在李承穆手里了,太子一脈也好,佟家上下也罷,我唯一的親緣便只剩下宮里的懋嬪娘娘,還是個與李承穆里應(yīng)外合狼狽為奸的東西。她也不過是宮里的貴妃之一,沒了侯家,沒了一統(tǒng)六宮的權(quán)勢,她說到底不過是個華麗的空架子,是比我這匹弱馬大上幾分的痩駱駝,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打我?guī)装驼瞥龀鰵?。「你就給本宮在這跪著,跪到皇上醒了,再讓皇上親自發(fā)落你!」我看著她漲紅的面容,看著她錯亂的氣息,看著她失措的眼神,突然覺得她是真的在關(guān)心皇上,她是真的怕李承穆有事。我倒也不氣她打我了,反倒有幾分憐憫,她待李承穆真心實意,雖然糅雜了朝野紛爭,到底也相守數(shù)載春秋,落了一片真情,結(jié)果換來的卻是弟弟慘死沙場,父親被迫離京,她也不過是深宮內(nèi)院從不稀罕的一個可憐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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