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太師的大管家翟謙，曾托西門慶為他尋個女孩兒當(dāng)妾。西門慶本該當(dāng)大事速辦速決，因?yàn)榈怨芗覍ξ鏖T慶恩重如山，每次去京城給蔡太師送禮或求助，翟管家都悉心關(guān)照，全力相幫。但西門慶偏偏沒把這事放心上，久拖不辦，毫無音訊，翟管家不得不寫信催問：

京都侍生翟謙頓首書拜

即擢大錦堂西門大人門下：久仰山斗，未接豐標(biāo)，屢辱厚情，感愧何盡！前蒙馳諭，生銘刻在心。凡百于老爺左右，無不盡力扶持。所有小事，曾托盛價煩瀆，想已為我處之矣。今日鴻便，薄具帖金十兩奉賀，兼候起居。伏望俯賜回音，生不勝感激之至。外新狀元蔡一泉，乃老爺之假子，奉敕回籍省視，道經(jīng)貴處，仍望留之一飯，彼亦不敢有忘也。至祝至祝！秋后一日信。

翟謙這封催討小老婆信，委婉得體，剛?cè)岵?jì)，令人拍案叫絕。

“久仰山斗，未接豐標(biāo)，屢辱厚情，感愧何盡！”——首句謙恭之詞，極度夸飾，大而無當(dāng)，華而不實(shí)。把西門慶比作久仰的泰山北斗，以未能近睹其風(fēng)度風(fēng)采為憾，此話出于蔡太師大管家之口，毫無真誠可言，反覺滑稽可笑，像是給猴子戴禮帽。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兜頭一個大大的高帽子，西門慶戴在頭上，一定覺得名副其實(shí)，飄飄然賽過升天的神仙。至于“厚情”一說，表面上是指西門慶“屢”次送的禮物，骨子里說的卻是西門慶欠翟管家的“厚情”。若是沒有翟管家從中運(yùn)作，西門慶的禮如何送得出？想辦的事如何辦得成？可如今，托付的區(qū)區(qū)討小老婆小事，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反是西門慶對翟管家“屢辱厚情，感愧何盡”。一個“辱”字，語意雙關(guān)，一箭雙雕，看是自謙，實(shí)則有埋怨西門慶辦事不力之意。

“前蒙馳諭，生銘刻在心。凡百于老爺左右，無不盡力扶持?！薄卑讖?qiáng)調(diào)自己對西門慶所托之事，從來都是全力以赴辦理，特別是蔡太師處，總是不厭其煩，竭盡全力相幫。不用說，西門慶日前得官，也是他相助之功。開端自謙，繼而表功，意在強(qiáng)調(diào)西門慶能有今天的高官厚祿，全靠翟謙之力，暗示西門慶欠自己太多人情恩惠未報，為后面說到討小老婆事做足鋪墊。翟謙特別點(diǎn)到西門慶“馳諭”，與這封讓文書快手捎來的信札有異曲同工之妙——你的“馳諭”我全力及時辦妥，我的“馳諭”你卻如此怠慢！

“所有小事，曾托盛價煩瀆，想已為我處之矣?！薄八行∈隆敝傅木褪怯懶∑攀?，為何隱而不說？一者這事不便明說，二者翟管家只托付過西門慶這一件事，還能忘了？雖是不足掛齒小事，翟謙卻“曾托盛價煩瀆”，擺明不讓西門慶為此破費(fèi)?？此瞥鍪执蠓剑勫X不傷感情，但骨子里，卻有問責(zé)之意：怕你不辦，給你大錢，為何一直沒有下文？咄咄逼人之勢并未到此為止。“想已為我處之矣”，這與其說出自對西門慶的高度信任，不如說是發(fā)泄對西門慶久拖不辦的怨氣——應(yīng)該早早辦妥，為何拖到現(xiàn)在沒有任何音訊？

“今日鴻便，薄具帖金十兩奉賀，兼候起居。伏望俯賜回音，生不勝感激之至?！薄鏖T慶讀到這里，當(dāng)被翟謙皮里陽秋之言撓得急火攻心，哭笑不得。又是送“金十兩奉賀”，又是問候起居，如此親厚熱情，越發(fā)反襯出西門慶忘掉此事的尷尬。而“伏望俯賜回音”則是強(qiáng)調(diào)這次一定要得到討到小老婆的準(zhǔn)信，讓西門慶更加惶恐不安。

“外新狀元蔡一泉，乃老爺之假子，奉敕回籍省視，道經(jīng)貴處，仍望留之一飯，彼亦不敢有忘也?！薄拍┨峒罢写烫珟熂僮硬虪钤皇?，看似給西門慶撐門面，其實(shí)是讓他破費(fèi)。招待蔡狀元可不是一兩頓飯那么簡單，下書的人第二天還捎來翟謙口信：“翟爹說：只怕蔡老爹回鄉(xiāng)，一時缺少盤纏，煩老爹這里多少只顧借與他，寫書去，翟老爹那里如數(shù)補(bǔ)還?！闭f是借盤纏，其實(shí)翟謙既不會還，西門慶也不會要，只是客套語罷了?？晒终撸虪钤词遣烫珟熈x子，翟謙又知他盤纏不足，為何不資助他，反讓西門慶破費(fèi)？難道蔡太師、翟管家給不起？給當(dāng)然給得起，只不過是巧借名目斂財而已——既然有人樂于當(dāng)冤大頭，又何樂而不為？這二人，不僅是大貪之人，也是大吝之人。而翟謙給西門慶的賀禮只有區(qū)區(qū)十兩銀子，堂堂蔡太師的大管家，竟也好意思拿得出手！不知西門慶接下這十兩銀子，心中有何感想？而他給捎信人的路費(fèi)，一出手就是五兩！

翟謙的信，綿里藏針，軟硬兼施，繞來繞去都是為催西門慶盡快辦妥討小老婆之事。西門慶看了“咨嗟不已”，急吼道：‘快叫小廝叫媒人去。我甚么營生，就忘死了?！?一副羞愧難當(dāng)、憂心如焚窘態(tài)，由此可見這信對西門慶施加的壓力有多大。

【原文見《金瓶梅》第36回】

作者簡介

徐景洲，祖籍山東郯城，1956年10月出生于江蘇邳州，現(xiàn)居北京。江蘇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曾當(dāng)過下放知青、教師、編輯。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江蘇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明清小說研究會會員，主任編輯職稱。著有《讀破金瓶梅》《無稽的詩話》《小城紀(jì)事》等書，曾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名作欣賞》《文史知識》《國文天地》《閱讀與寫作》《寫作》《語文學(xué)習(xí)》《中國文化報》《雜文報》《廣西文學(xué)》等幾十家各級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評論、隨筆散文數(shù)百篇，有幾十篇被《人民大學(xué)資料復(fù)印中心》等刊物轉(zhuǎn)載，并有文章入選二十余部專著或高校中專教材，著有網(wǎng)絡(luò)長篇小說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