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無雪的初冬，并無涼風，亦無細雨，我簡單喝了口白，推開車門，入眼一片蕭索的墓園。天還未亮，一處空置墓穴上罩著的油布被揭開，里面躺著的枯瘦老人顫巍巍起身，不忘卷起那張油布，逃似地挪動到站滿烏鴉的枯樹旁，扶著樹喘息，烏鴉沒有動彈，等待著。

我也等待著，懷著與烏鴉近似的目的。

明明是日出的剪影，卻映出生命的垂落，一只只烏鴉伏在他的身上啄吻，我不知該羨慕誰，豐收的收尸者，還是重歸循環(huán)的有機體？

有什么力量兀地將那道剪影拉長，騰起的黑幕被老人揪下一角，口琴般地被瘋狂啃噬，一撮撮鴉羽飄到地上。

他吃得很陶然，我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他望向了我，察覺了我的饑餓，似是想要與我分享。白酒抓撓著胃袋，我提著兩捆紙錢和那瓶白，向他走去。

他用半只烏鴉換走了我的酒。

他的左耳被啄去大半，濺到的血珠在眼瞳中打著轉(zhuǎn)，把眼白染得血紅。

老人喝著酒，血紅的眼珠打量著我。

“我喜歡吃熟的?！蔽医忉?。

“這只是普通的烏鴉，不值得付出什么，不論是燃料還是水?！?/p>

“可你失了左耳?！蔽抑S刺道。

他啞然，看向我手中的兩捆黃紙。

“掃墓？葬的誰？”

這次輪到我沉默了。

“原諒我這么問?！彼忉尩?，“你知道，總有人為了等待合葬多建一個墓室，而我也許意外和某位老兄的亡妻共寢過一個墓穴?！?/p>

“難以想象戀尸癖也如此多樣，”我頓了頓，“不過，無法排除亡夫的可能。”

“墓碑上寫得很清楚，況且我也不介意，并且感謝他騰了個位置予我避寒?！?/p>

我瞥見最近的一個墓碑，“誰在意呢？”上面刻著。

（二）

墓園的分區(qū)以植物為主題，老人尾隨我穿過松園、竹園、梅園、蘭園，就像穿行在大學寢室樓棟之間。

我中途在一座墓碑旁停住，隨便擦了擦碑面，上面刻著：

“困，里面沒人別敲了?！?/p>

老人問：“就他？還挺幽默的?！?/p>

“不是，偶然遇見熬夜猝死的室友罷了?！闭f完我繼續(xù)朝前走，“以前聽過一個笑話?！?/p>

“什么笑話？”

“《小故事大道理》里的，說一位無數(shù)人追求的完美男士想找一位他認為完美的女士結(jié)婚?！?/p>

“他失敗了？”

“不不不，他找到了，但那位完美的女士也在尋找他認為完美的男士?！?/p>

“他們都不應該如此挑剔?！崩先嗽u價道。

“這個故事的精髓在于其現(xiàn)實性。大家普遍不很挑剔，男生在找女朋友，女生在找男朋友，各找各的，互不干涉?！?/p>

“也許是在享受這個患得患失的尋找過程?！?/p>

“也許吧?！?/p>

我看到一塊有趣的墓碑，上面刻著：“別得意，你也快了?！?/p>

于是，我問老人：“你的墓志銘想刻什么？”頓了頓，“如果有的話?！?/p>

“他吃人，他吃《圣經(jīng)》，介乎人與《圣經(jīng)》之間的東西他也都吃?！?/p>

“烏鴉也介于人和《圣經(jīng)》之間嗎？”

“你知道的，烏鴉只是個隱喻?！?/p>

（三）

終于，走到了我所要祭祀的碑前。

“愛，失去，感受悲怮，然后再去愛?！蔽夷鴽]有名字的墓碑，虔誠地念出上面的文字。

“為什么不刻名字？”老人問。

“如果可以，我不想和一個老人談論愛情，除非他很想傾訴?！?/p>

我把黃紙搭成塔，點燃一把塞在底下，像是一攤篝火。

老人挑挑眉，手中的酒只剩一半，有些微醺：“也罷，我先講吧?！?/p>

“家里管得嚴，上了大學便風流起來。運氣不錯努力傍上了美女富婆，后來發(fā)現(xiàn)她是上市公司老總包的二奶?！?/p>

“勁爆的開頭?！?/p>

“后來事情敗露，老總和我倆在賓利上進行了友好的交流，達成共識。”

“是我理解的友好嗎？”我添了兩把紙。

“沒錯，老總承諾每月給我二十萬、她三十萬，讓我在工作日‘照顧’她，錢不夠給他發(fā)微信，然后周末把人給送去。他說是為了玩得安全，后來才知道光二奶他就包了八個?！?/p>

“格局很大。”

“于是我的格局也打開了，勉強包了倆。所以老弟，人生得意須盡歡。”

“你愛她嗎？”我問，丟了一大把紙在火堆中。

“誰？她啊。后來她存夠了錢和老總坦白想和我離開去過正經(jīng)的生活。我肯定不干，可老總同意了，我知道后去找他，他給了我新的任務?！?/p>

“那看來是不愛的?！?/p>

“生命中的一切我都愛，并且是以永別而不是相會，是以決裂而不是結(jié)合來愛的。”

“茨維塔耶娃？原句是“生命中的一切事物”，可不是“生命中的一切”，渣老頭還擱這兒裝詩人！看過川端康成的《湖》嗎？”

老人搖搖頭。

“講一個初中老師，名字叫銀平，被班上早熟的女生久子暗戀，后來在她家嗯嗯被發(fā)現(xiàn)，慌忙逃竄不敢回學校，失了教職的故事。”

“勁爆的開頭?！?/p>

“他去到經(jīng)常和久子嗯嗯的田野旁，那里有面散落著很多粉筆頭的水泥墻，寫著他們約定嗯嗯的暗號。

“他沒找到新的，回去的路上，他看見一位女士掉落了錢夾，匆忙地撿起追上去想還給她，卻嚇得女士逃回了家?！?/p>

“意外的收獲?！崩先苏f。

“女人叫宮子，是富老頭的妻子，可這富老頭卻把帳算得精細。現(xiàn)在老頭快死了，她忐忑地去取自己這些年的積蓄。受到驚嚇，慌忙逃回家中。

“銀平拿著錢去了洗浴中心，洗了個正經(jīng)的腳。回去的路上，看見可愛少女町枝借口遛狗出門和自己男友約會。銀平被可愛到了。

“他跟蹤了久子、宮子和町枝，發(fā)現(xiàn)久子屈從了父母安排的婚姻，宮子和富老頭過得并不快樂，他還在小坡上東躲西藏偷看町枝和水野的約會，最后在煙花祭把一小籠螢火蟲掛在了町枝的腰帶上，從此便沒再出現(xiàn)在町枝的生活中?！?/p>

“他是個跟蹤狂?！?/p>

“沒錯。可無法否認，這么多美好的女人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中，只能看一眼，便再難相遇。如若他不去跟蹤的話，相遇也就成永別了?！?/p>

“他為何不找個女人一起生活呢？”老人問。

“倒也有個丑女人一直跟蹤他，他感到厭惡，畢竟見識過久子……我是這么想的。對于美好的女孩，‘他長著一雙猿的腳’，書中寫，所以只是跟蹤。”

“?。俊?/p>

“這是個隱喻。”

（四）

“所以，這墓中？”

“沒錯?！蔽野寻胫粸貘f扔進火堆中，準備烤熟了還給他，“跟蹤總有個盡頭，只好把人給殺了。”

老人目光凝滯了。

“開個玩笑，里面是空的。我祝贊她們一生幸福，愿世界為她們變好?！奔氀┤缈?，“愛，失去，感受悲怮，然后再去愛。人和自我分離開，二者漸行漸遠，并再也無法感受到真正的悲怮?！?/p>

寒風和雪片撲在臉上，見天色已是黃昏，和墓碑和余火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wǎng)里。

（閱讀量大的讀者也許發(fā)現(xiàn)這篇文章有縫合怪的嫌疑，很多地方有引用、化用…我水平不夠，見諒）

（僅供參考：作者的意見不重要。但我本意是

主人公“我”是來祭奠愛情的。老人是渣男的代表。烏鴉象征沒有靈魂的愛情。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