飼養(yǎng)眼睛的修士同志
今天早晨8點多鐘,我覺得自己應該講一個第三人稱的故事了。真的,這是頭一遭,卻是我多年以來的愿望。我是多么癡迷地眷戀著他、她或者它呀,我不喜歡你和我,真的不喜歡,它們(我和你)讓我想起上帝和假面具(上帝的假面具),而且性別模糊,但它們可以出現(xiàn),你看,你總不能因為我和你出現(xiàn)在了一個句子的所謂主語的位置上就斷定這個故事里出現(xiàn)了另外的兩個人稱是吧?
2
飼養(yǎng)眼睛的人住在那片礁石的后面,很少有人知道,那里有一塊干燥的礫地,所以他們說:“深深的海洋啊,那么多曲里拐彎的腸子,匯成了你的肥胖……”
飼養(yǎng)眼睛的人睡醒了,聽見屋外的世界比自己醒得早,手就止不住地哆嗦。
這不算是個漂亮的清晨吧,有根兒鐵絲枯萎了,有根兒煙囪灌滿了水,七八只四五點鐘的冰鎮(zhèn)蝴蝶,揉揉眼睛,就在屋子頂上手忙腳亂地換一陣高跟鞋,歪歪扭扭地飛到二氧化碳的中間去,閉著眼睛的樹干上,幾枚棋子兒在秋天里打著轉兒,它們的身份快得讓人看不清晰……
飼養(yǎng)眼睛的人,手還是不停地抖,這應該是他那曖昧的童年時代未及掃凈的蛛絲之一吧,于是他把以單速顫抖的手指夾在等速顫抖的嘴唇之間,打了一個長長的呼哨,后者是以鎖鏈的樣式朝四面延展的,由于干涉,時而倍速顫抖,時而靜止,所以這個長長的透明的呼哨就像一只缺鈣的小蚊子,一開一合,一張一翕,它淡淡地,招呼著那三十二顆出去晨跑的牙齒,咳,如果沒有油條和豆腐腦,也就算了吧,如果能把生銹的晨讀聲剪下來,擱在牙缸里。
飼養(yǎng)眼睛的人慈愛地摘掉,咯咯傻樂的牙齒們頂在頭上的纖秀的荷葉,從密密麻麻的露珠里,悉心擇出那幾顆混雜其中的新鮮無比的眼淚,帶著清晨明亮的氣息,塞進自己無限黑暗的匣子里,如果是有裂紋的眼淚,他就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彈到窗戶外面去。
飼養(yǎng)眼睛的人的窗戶外面,犀利猙獰的鐵柵和古木蘭花,就是這樣銹掉的。
忽明忽泯的呼哨聲,還撞醒了飼養(yǎng)眼睛的人呼呼大睡的二十枚指甲,它們徹夜透過凹透鏡觀察海星,睡得都太晚啦,如果不是急慌慌地亂扔一通睡帽兒,又把天文作業(yè)揉成了團兒,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擦干凈嘴角上的血,上緊發(fā)條,趕在主人出門之前,把門口幾萬只捂著自己眼睛冒充星座和天仙的海星打掃掉。它們一邊操縱著鏟子和推車,一邊交流著思想,認為透過一只眼睛觀察宇宙的同時,會有一個宇宙透過鏡頭觀察這只眼睛,單就壓力來講,這個換算關系就簡直可以讓它們都瘋掉啦。
在此之前,當飼養(yǎng)眼睛的人沒有睡醒(也就是他的手還沒有開始哆嗦)的時候,他做著柔軟的夢,他也有著一副柔軟的、夢一般的軀體。他微微側著身子,臥倒在潔白的床鋪上,似乎有濕婆和菩提樹、大麻的馨香、天使的體液,被霧氣與氤氳里涂滿溫熱的瀝青的風車吹拂至此,在他還沒有佩戴上他的牙齒與指甲的時分,他沒有絲毫堅硬的部分(他是個性冷淡,還是性無能呢?起碼他沒有做潮濕的夢),他只是一個軟乎乎的人,卻不養(yǎng)軟表、鶴與淡紫色的象鼻。
從曖昧的童年開始,他就是一名飼養(yǎng)眼睛的年輕修士。
3
飼養(yǎng)眼睛的人,起來刷牙,他緩慢并且陶醉地擠著,鮮嫩的,第一次被使用的牙膏,也許外面的世界里又有很多噸水,流到了河的表面上,像是鋪著橋和島嶼的鞋墊,又有很多動物,剛剛吃掉它們并行多年的毛頭同伴,許多年輕的母親們,第一次目睹著骨骼強壯的鯨魚,把剛買的芹菜掉到痰盂里……
飼養(yǎng)眼睛的人不管這些,他只是認真地,帶著幾千克的學究氣,捏住每一顆氣喘吁吁的牙,用堅硬粗糙的鋼絲牙刷清洗不已之,吱吱吱,嘎嘎嘎,刺耳的聲音手忙腳亂地在他光滑如緞的皮膚上揪起一片又一片細密的雞皮疙瘩。越來越多的雪白的泡沫則統(tǒng)統(tǒng)被他剔了下來,擱在自己血絲畢露的牙床上,一陣陣辛辣的疼痛又使雞皮疙瘩雙倍地突起以致過于細密,他的皮膚再次變得光滑如緞了。再過一會兒,飼養(yǎng)眼睛的人就可以去吃早飯啦。
他隨手擰開了電風扇,哼起了泡沫繽紛的小曲兒,有時候他會突然好奇一下,飛快地把螺絲、榫頭和小渦輪統(tǒng)統(tǒng)拆下來,于是,舌頭、嗓門、嘴唇,還有那些已經(jīng)或者有待清洗的牙齒們,就像一小群配合默契的鴿子,停在了半空中,于是飼養(yǎng)眼睛的人的歌聲就飛翔著離開了他的身體,而在離這個世界不遠的地方開始歌唱。噢!瞧這些紅白相間的小鴿子們呀,真像是羚羊或者小鹿遠在香草山上,拼命地繞著圈兒,詠著金絲籠外的雅歌,朝電風扇飛轉的葉片沒頭沒腦地沖過去,噼噼啪啪地撞在上面,大塊兒的被絞成碎片兒,或者灑下紛紛揚揚的一陣雪白的碎屑,而歌聲卻凝固在更猛烈些的風里,并被后者吹回來,堵在飼養(yǎng)眼睛的人的嘴的位置上,繼而成為了他的嘴。噢,歌唱畢竟是屬于啞巴人兒的!他只好默不做聲,后悔不迭地翻出柜子背面的針線和焊槍,把撿起來、洗干凈的碎舌頭、破嘴唇和勉強能用的牙齒修補好,再重新裝回去。
可是歌唱的器官們,都破舊了,打著補丁,長了毛兒,屬于這個再次能夠講話的人的器官們,它們再也比不上從前了。
就因為貪戀歌唱,飼養(yǎng)眼睛的人永遠地失去了那頓渴慕已久的早餐。他帶著無辜者的悵惘和辛酸,傻呆呆地在廚房里撅著嘴巴,戀戀不舍地把那些精心研制的晶體管荷包蛋、液壓咸菜和全自動稀飯用大網(wǎng)罩罩起來,以免蒼蠅汗液里的強酸會打在那些昂貴的鉻元素中間,留下焦糊的孔洞。
飼養(yǎng)眼睛的人可憐兮兮地坐在廚房里,眼睛直勾勾的,一手舉著刀,一手舉著叉子。外面的井臺邊,打噴嚏的蚱蜢們正在練習如何運用疾病的反作用力摘取棚子頂上搖搖欲墜的葡萄,年邁的蝸牛把自己每一次谷黃色的哮喘都裝在麻袋里,碼在這個紅磚鋪就的小院兒中央晾曬,還有南瓜蜷著胳膊卻癟了肚子,還有土豆兒在為自己的體重指數(shù)開著方乘著十,這是個饑餓的時節(jié)。
廚房寬敞的陽光里,飼養(yǎng)眼睛的人拼命地在飯菜上方摩擦著刀和叉子,好像那些物體刮過彼此表面的尖利刺耳的聲響可以吃掉荷包蛋、粥還有咸菜的香味兒,并填飽他因為歌唱而挨餓的肚子似的。起先他用鮮紅的絲線勒住那些刺響的脖子,以便它們能夠持續(xù)地在飯桌邊響下去,后來他又想找來最奇怪的顏料給這些蜻蜓一般的刺響畫上臉譜,也許它們還會唱得更和諧一點。但他很快就厭倦了,徑直跑回臥房里去,戴好指甲和面罩,穿上一整套的威武的盔甲,就出門去了。
飼養(yǎng)眼睛的人就是這樣一個年輕的修士,你很難會記起他曾經(jīng)是一個軟乎乎的人兒,軟乎得甚至超過了兒化音兒。
4
不一會兒,他卻折回來了,原因是他出了很多汗,換句話說,飼養(yǎng)眼睛的年輕修士的體液就積蓄在他柔軟的身體和他嚴密堅硬的盔甲中間,的空隙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灌到腳踝那么深啦,走起路來,自然嘩哩嘩啦地響,好像在一條開滿蓮花和葵花的河流里趟來趟去,又或者,他感覺自己就是那條河,而且現(xiàn)在有必要跳到海水里去啦,那么他不就成了自己飼養(yǎng)的那些眼睛了嗎?可這又是為什么呢?誰的牙齒在問?是你嗎?是你的嗎?
飼養(yǎng)眼睛的年輕修士又折回來了,可是理由與體液無關,他是來取他的工作器械的,這時候,大約是十點鐘。
下午一點半,我們看見飼養(yǎng)眼睛的年輕修士,端莊地站在棕色的縫紉機前,正從一個鑲滿眼睫毛的針線包里,往外捏針。飼養(yǎng)眼睛的年輕修士,他還穿著全副的盔甲,他的手指外面套著鐵殼,光滑、冰冷,又粗大,想要捏起一根針來,簡直是難死了。后來,他找了塊吸鐵石。
再后來,我們看見他靠在碗櫥上,一只手托著方方正正的腮幫子,兩條腿奇怪地交叉起來,盤子和碗都漆著藍花,而筷子和麥管卻在吹口哨……樸素而神圣的光芒從一幕即將逝去的時間側面籠罩著他的背影,他卻在用他笨重的鋼鐵手指捏盤子里的鹽,一粒鹽,又一粒鹽,飛快地滑出他的指縫,在有絲瓜生長和海鷗產(chǎn)卵的黃昏里,降落到雪白的地板上。
飼養(yǎng)眼睛的年輕修士太著急了,每一粒纖細的鹽都被他捏成了兩半,biaji,biaji,他的粗布口袋里落滿了一小撮一小撮半邊的Na+和半邊的Cl-,它們很著急地又重新吻在一起,又咸咸的,吐出幾顆癟癟的電子,像是在吐,嚼膩了的愛情,或口香糖。
……終于……終于……終于呀……,飼養(yǎng)眼睛的人再次急匆匆地出去了,三點三十三分,他揪著鹽,他揪著針,他右手的鹽和左手的針撞在一起,喀啪喀啪的響,讓他想起了自己深處的骨頭,他走了沒幾步。
三點三十五分,我們看見一套嘩嘩亂響的盔甲靜止在無人的院子中央,是那些汗呀,已經(jīng)把盔甲與身體間的空隙全灌滿,年輕的修士沒走幾步,感受到了眩目的浮力,緊接著就在陽光下的院子中央的全副密封的盔甲里像水草一樣游動了起來,還吐了幾個無傷大雅的泡泡兒,似乎剛剛成功地結束了一次光合任務。
所以,飼養(yǎng)眼睛的人又得折回家去,用皮管把液體疏導出來,這大約是下午三點三刻左右的事情??紤]到我們偉大世界的燥熱,在幾次往返之后,飼養(yǎng)眼睛的年輕的修士真正地來到了他的工作地點,而瑰麗的傍晚,已經(jīng)躲回他恢弘的廚房里開始洗盤子了,一位和維生素調(diào)情的,維納斯。
5
黃昏。
浩瀚的余暉以一種強壯而又兇猛的姿態(tài)凜凜刮過跌宕起伏的潮汐;滿頁的文字終究撐不起一副開始起褶兒的隱形眼鏡。
海浪精致的碎屑被裹脅在呼嘯的季風中狂飚而逝,啁哳的歐鳥的黑色斗篷幽曳回旋;幾萬粒兒從天而降的視網(wǎng)膜細胞落在這張紙,或者你的膝蓋上,去洗洗吧。
海獸的鱗甲、水牢的鎖、龐大的云彩、湛藍的蒼穹……咸澀而亙古的海風,不倦地吹拂著這盛放的鹽與沉浮蒼涼的造物們,橙紅色的韶光猶如一場關于等待的戲劇,在枯澀中謝幕于庭院;和你困倦不堪的雙眼。
一個呵欠打在我還沒寫出的某幾個字兒上,譬如“礁石”,而飼養(yǎng)眼睛的年輕修士,就從打著呵欠的“礁石”后面,步履輕盈地走出來了。
6
黃昏是多么清靜呀!跳蚤們打著眼影兒,蜻蜓刮著龍卷風。飼養(yǎng)眼睛的人,小拇指,還拎著小錫筒,錫筒哼著小調(diào)兒,小調(diào)兒抬著獵槍和斧頭,飼養(yǎng)眼睛的年輕修士,穿著盔甲,嘎啦啦。
遠遠的,他突然聽見了眼睛們因為他的到來而產(chǎn)生的可怕的躁動聲。
世界寂靜下來。
他聽見風吹過睫毛時山峰傾側、海洋翻涌般的巨響,“嘩啦啦”、“嘩啦啦”,每一下都與他自己睫毛的搖晃保持著和諧。
他聽見身邊的整個的山谷里一板一眼地回蕩著整齊的巨響,“啪嗒”、“啪嗒”,每一下都扣準他的腳步和秒針,更扣準他無聲地眨動著的眼皮。
他聽見無數(shù)只籠子的鋼筋被扭彎時的嘎嘎巨響,他聽見無數(shù)只籠子撞擊巖面時的嘎嘎巨響。
世界如此寂靜,海洋退去,仿佛這一切巨響,都源于修士自己,而他一蹦一跳地轉過下一個彎兒。
山谷的缺口就到了。
7
放眼望去,整個幽藍的山谷里,無邊無際的不銹鋼的籠子搖曳在海風之中,翻滾在無邊無際的沙地之上,巖石之間,枝條之下?;\子里面,無數(shù)只倒映著壯麗晚霞的眼睛都齊刷刷地瞪著他,并整齊地眨動著,獵獵狂飚的睫毛間,我們的世界因為無數(shù)只眼睛富有節(jié)奏的眨動,正像一只更大的眼睛一般,在我們身邊,忽明忽暗,時有時無。
“啪嗒”、“啪嗒”……
浪的兩個光滑的側面,一邊兒鮮紅,一邊兒墨藍。
這是飼養(yǎng)眼睛的人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刻,我們可以看到,甚至他表情固定的鉻制面具都抖動出了笑意。他哈哈地大笑起來,張開雙手,開始狂奔,同時大聲地喊:
“呼拉,呼拉,呼拉呼拉嗚啦!嗚拉,嗚拉,嗚拉嗚拉呼拉!鏜!”
“嗚拉,嗚拉,嗚拉嗚拉呼拉!呼拉,呼拉,呼拉呼拉嗚啦!梆!”
其實,眼睛們是聽不見任何聲音的,這些圓溜溜的聾子們,被關在另一些熠熠發(fā)亮的正方形籠子門里。然而,它們總是能夠感覺到飼養(yǎng)眼睛的年輕修士的聲音在整個山谷中的震蕩,它們總是這樣訓練有素,而又心照不宣的,于是它們隨著節(jié)奏,開始了新一輪的,整齊有力的眨動,開啟、閉合、晃晃睫毛,世界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忽明忽暗,時有時無,海鳥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在有時撞死,無時誕生:
“呼拉,呼拉,呼拉呼拉嗚啦!嗚拉,嗚拉,嗚拉嗚拉呼拉!鏜!”
“嗚拉,嗚拉,嗚拉嗚拉呼拉!呼拉,呼拉,呼拉呼拉嗚啦!梆!”
2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