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無寧.第十一章.

我的嗓卻是冷的:「恨誰?」「還有誰?」他苦笑著?!负薨 !刮尹c點頭,「恨皇上,也恨太子。」他重復(fù)了一遍:「恨太子……」「是啊,當(dāng)年兵革滿道,戎馬生郊,皆因太子發(fā)動的兵變,我并非不通事理之人,自然知道皇上是無奈出兵勤王,并無過錯?!骨槔砦叶济髁?,心緒到底凄迷,「我也知道,太子迎娶我,就是為了我爹手上的兵權(quán)。說什么共謀天下,可結(jié)果呢,我爹一生汗馬功績,到頭來跟著太子起兵逼宮,落得身首異處,佟家滿門抄斬,我兄長襁褓中的孩童被摔死在地上,毫不知情的家仆一一被殺,舉家背上不忠不義之罪,我又怎能不恨?」我抓著皇上的袖子,用力到想要碾碎一般:「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那日黃昏,我爹身死,太子被擒,我和我娘在太子府等著發(fā)落。最后毒酒賜下來,我問我娘恨我爹么,她說我阿爹心有家國,自有謀劃,縱然我爹死無葬身,一抔黃土之下,她也尋著我爹,再給他做結(jié)發(fā)之妻……」記憶總是百般鮮活。那一日,佟家死了個干凈,太子府也血洗滿門,唯獨留下了我。那杯毒酒喝下,我再次醒來,是在五皇子的馬車上,李承穆和我說,他定護我周全。我問他如何護我。他說他若能繼承大統(tǒng),便等穩(wěn)定了時局金屋藏嬌,他若仍做個王爺,便與我遠走天下忘懷京都紛擾。我說你護得住我的命,如何護我的心呢?年歲漫漫,縱然我活得康健,心中又如何安寧?這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殘破,他的母妃容嬪,為護先皇,死在我父親麾下的將士手中,我的父親上都護佟尉,也是因他李承穆的兵馬兵敗自殺。再添上我舉家的血仇,我夫君的身故,我們心里這筆爛賬,可能一生都算不干凈。最終,李承穆送我去了安元寺,山腳下,他求我忘記這一切,他說他可以一直等,等到這些沾了血的仇恨與糾纏變成陳芝麻爛谷子,徹底化在肺腑里。我說那要好久。他問我多久。我隨口一回,說七年吧,七年后你來找我。這世上自此沒有毓兒了,就當(dāng)水闊魚沉無處問,縱然七年后再見,也切莫回顧往昔。李承穆答應(yīng)了我,后來卻食了言。從他喚出的第一聲毓兒開始,我便知曉,所謂的忘卻,不過是一場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的游戲罷了?!改且蝗丈侥_分別,你說別無所愿,一愿君好夢,二愿君長寧。我說佟毓兒合該死了的,今后我便以長寧為名。又問你作何姓氏,你說白天里熱鬧些,還能騙過自己,最怕夜久寒深,輾轉(zhuǎn)愁眠,又怕故攲單枕,往事入夢,不如以葉為姓,通了『夜』字的音,夜夜長寧?!刮易炖锓浩鹨唤z苦澀的甜味,「可我們都沒有做到,這七年里,我只有長夜無寧,皇上,也終究辜負了一顆顆真心。」「你又怎知那些是真心?」他微微頷首后又揚眉瞧我,不經(jīng)意的動作間滲著些苦澀。雨慢慢小了,衛(wèi)公公不知何時沒了蹤影。這些習(xí)慣了伴君如伴虎的人都是最有眼力見的,如果有一天他們這份眼力見也丟了,那要不就是癡了,比如在太子和皇上又在愛與恨之間首鼠兩端的婉妃,要不就是瘋了,比如知道自己血親將一去不還的侯淵盈,要不就是真傻,比如柔充儀。我不想管什么真心什么虛情,我只是突然好想回安元寺,往年的今日,我都倚著孱弱的燭火,給承瑜燒一封家書。他死在這么冷的日子。去年寒風(fēng)侵肌,忽喇喇地撞開紙窗,裹滅哀弱的燭光,我重新點上,風(fēng)重新吹熄。前年一樣朔風(fēng)凜冽,我燒信箋時,燃著的殘紙隨風(fēng)亂飛,差點燒沒了素白的簾幔。寺里的小和尚見著我屋里火光,聽著我平靜而癲狂的呼救,替我滅了差點釀成的火災(zāi)。撿起我零碎的麻紙,小和尚看著那行不肯訴給承瑜的小楷問我:「葉姑娘,什么叫『來世愿無緣』?」我接過來,看了看那行字:「就是,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以后,就都不見了。」「既然不見,還寫這些給他做什么呢?」小和尚擺起要說教的架勢,「葉姑娘這些話,他在九泉之下若真聽了,也是平白煩惱,更不能忘了,葉姑娘不如什么也別燒,什么也別說?!刮艺f你說的有道理,然后把他推了出去,臨了不忘添上一句:「那便不愿無緣,但求緣深,切莫情淺,這樣有緣有情的人,一輩子遇到一個,便是最好的事……」今天的風(fēng)一樣刻薄,我裹著薄衣咳了兩聲,皇上說我送你回去吧,我點點頭。路上我問他林皇貴妃出宮那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答非所問地告訴我,婉妃曾有個女兒。我說我知道,叫玉環(huán)。他繼續(xù)答非所問告訴我,淑儀皇貴妃曾經(jīng)懷過一胎,七個月時孩子沒了,人也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這我倒不知道,于是我閉嘴了。他還繼續(xù)說,又卿這名字有趣,朕以前問她,這名字是怎么來的,她說她爹娘意篤情深,她娘生她難產(chǎn)而去,她與她娘眉眼相仿,又是她娘在這世上最大的寄望,她爹瞧著她就像瞧見她娘一般,因此給她起名又卿。他笑起來,說又卿和你很像,很多地方都像,揣著明白裝糊涂也像,看上去坦誠直率也許,性子討人喜歡也許。說著說著,他的表情突然陰冷下來,但是,偏偏內(nèi)里太毒了。這位天仙般的林皇貴妃,在皇上口中換了副模樣。李承穆所述,他一直知道林又卿做的那些事兒,為了固寵,后宮里不少人被她的手段整過。傳說中的林皇貴妃瞧著人畜無害,溫柔軟糯,三千寵愛在一身,唯獨她和皇上自己知道,枕邊人莫名其妙似有還無的冷漠與疏離,他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心事重重,他在每年中元節(jié)佯裝祈福,去安元寺守上一整晚?!鸽薇緛聿幌氤?,雖談不上愛,但至少有她在,朕心里有個寄托。」他唇邊溢出一聲嘆息,「只是,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費勁心機打探朕藏在安元寺的秘密?!埂腑h(huán)兒的事,朕饒了她一回,侯家女兒的事,朕保不住她了?!顾f得那般無情,好似林又卿這個女人,真的只是短暫地陪了他一陣,「她既然想去安元寺看看,朕就讓她看,朕還要讓情兒陪著她看。生怕她一個人看不懂,看懂了也不信,得有人好生給她講解一番?!埂杆詷s貴妃,一直都知道……」他點點頭:「情兒七竅玲瓏,姱容修態(tài)。倘不是你賴在朕心里,朕對她,興許有幾分珍惜。」我突然想明白什么,驀地頓下腳步,拉住他的袖子:「不對吧,不是皇上保不住她,也是皇上賣了她??峙戮褪腔噬习才牛屃只寿F妃萌發(fā)醋意,傷了淑儀皇貴妃的身孕,好一舉兩得,既除了侯家的血脈,也除了林皇貴妃?!顾麤]說話,徑直走了。呵,真不愧是我認識的五皇子。容嬪不受寵,李承穆自小心機深沉,不動聲色,腹中甲兵,這樣的人,是當(dāng)皇帝的一把好手,只不過這個位置,得拿親人的血,和半生的遺憾去換。如果讓李承穆選,也許他不愿,但命數(shù)不給人選擇與轉(zhuǎn)圜,強行給予,并強行剝奪。一路緩行至太平殿,我扣了扣宮門,側(cè)過頭沒去看他,低聲道:「皇上請回吧?!埂覆涣綦??」我一如既往地坦承:「承瑜的忌日,他若來找我,定不想見你。」他點點頭,轉(zhuǎn)身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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