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家在東國，并不是有錢的人家，也就是剛剛夠生活罷了。我父親做著理發(fā)的活計，很晚才回來，掙的錢不多。我有三個姐姐。

我母親對我們的拮據(jù)生活感到非常痛苦。那時家里樣樣都要節(jié)省，有人請吃飯是從來不敢答應(yīng)的，以免回請；買日用品也是常常買減價的，買拍賣的底貨；姐姐的和服是自己做的，買15円一米的花邊，常常要在價錢上計較半天。

可是每星期日，我們都要衣冠整齊地到移動城市邊上去散步。那時候，只要一看見從遠(yuǎn)方回來的陸上艦接駁，父親總要說他那句永不變更的話：

"唉！如果蘇茜竟在這只船上，那會叫人多么驚喜呀！"

父親的大女兒蘇茜姐姐，那時候是全家唯一的希望，在這以前則是全家的恐怖。

據(jù)說她當(dāng)初行為不正，感染了礦石病。在窮人家，這是最大的罪惡。在有錢的人家，一個人得了這種病無非就是整日躺在私人療養(yǎng)院里等死。在生活困難的人家，一個人要是得上這種逼得父母動老本維持的病，那就是壞蛋，就是流氓，就是無賴了。蘇茜姐姐把自己應(yīng)得的部分遺產(chǎn)吃得一干二凈之后，還大大占用了我父親應(yīng)得的那一部分。

人們按照當(dāng)時的慣例，把她送上從東國到維多利亞的感染者運送艦，打發(fā)她到別國去。

我這位蘇茜姐姐一到那里就做上了不知什么買賣，不久就寫信來說，他賺了點錢，并且希望能夠賠償我父親的損失。這封信使我們家里人深切感動。蘇茜，大家都認(rèn)為分文不值的感染者蘇茜，一下子成了正直的人，有良心的人。

有一位信使又告訴我們，說蘇茜已經(jīng)買了一所大店鋪，做著一樁很大的事業(yè)。

兩年后又接到第二封信，信上說："親愛的父親，我給你寫這封信，免得你擔(dān)心我的健康。我身體很好。店的收入也好。明天我就動身到哥倫比亞去作長期旅行。也許要好幾年不給你寫信。如果真不給你寫信，你也不必?fù)?dān)心。我發(fā)了財就會回東國的。我希望為期不遠(yuǎn)，那時我們就可以一起快活地過日子了。"

這封信成了我們家里的天皇詔書，有機(jī)會就要拿出來念，見人就拿出來給他看。

果然，10年之久，蘇茜姐姐沒再來信?？墒歉赣H的希望卻與日俱增。母親也常常說："只要這個好心的小蘇茜一回來，我們的境況就不同了。她可真算得一個有辦法的人。"

于是每星期日，一看見大艦噴著源石煙塵從大地另一頭駛過來，父親總是重復(fù)他那句永不變更的話：

"唉！如果蘇茜竟在這只船上，那會叫人多么驚喜呀！"

那時候大家簡直好像馬上就會看見他揮著手帕喊著："喂！老爸！"

對于姐姐回國這樁十拿九穩(wěn)的事，大家還擬定了上千種計劃，甚至計劃到要用這位姐姐的錢置一所別墅。我不敢肯定父親對于這個計劃是不是進(jìn)行了商談。

我二姐那時28歲，三姐26歲。她們老找不著對象，這是全家都十分發(fā)愁的事。

終于有一個看中三姐的人上門來了。他是卡西米爾一個小公司的職員，沒有什么錢，但是誠實可靠。我總認(rèn)為這個青年之所以不再遲疑而下決心求婚，是因為有一天晚上我們給他看了蘇茜姐姐的信。

我們家趕忙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并且決定在舉行婚禮之后全家坐羅德島號去游玩一次。羅德島是窮人們最理想的游玩之處。這個小移動艦船是不屬什么國家管的。它會在很多國家之間來回?？?。因此，一個東國人只要在這艘船上坐著，就可以看到這片大地上任何一個國家的民族，并且研究一下這個他們風(fēng)俗習(xí)慣。

羅德島的旅行成了我們的心事，成了我們時時刻刻的渴望和夢想。后來我們終于動身了。我們上了艦船，離開棧橋，在一片布滿天災(zāi)留下的苦難的大地上駛向遠(yuǎn)處。正如那些不常旅行的人們一樣，我們感到快活而驕傲。

父親忽然看見兩位先生把兩位打扮得漂亮的太太請進(jìn)一間發(fā)室。一個頭發(fā)亂蓬蓬的菲林女人給她們圍上圍裙，把飲用水遞給兩位先生，再由他們遞給兩位太太。

我父親突然好象不安起來，他向玻璃門那邊走了幾步，瞪著眼看了看那個粉頭發(fā)的菲林，就趕緊向我們走來，他的臉色十分蒼白，兩只眼也跟尋常不一樣。他低聲對我母親說："真奇怪！這個剪頭的怎么這樣像蘇茜？"

母親有點莫名其妙，就問："哪個蘇茜？"

父親說："就......就是咱的大女兒呀。......如果我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在哥倫比亞，有很好的地位，我真會以為就是她哩。"

我母親也怕起來了，吞吞吐吐地說："你瘋了！既然你知道不是她，為什么這樣胡說八道？"

可是父親還是放不下心，他說："你去看看吧！最好還是你去把事情弄個清楚，你親眼去看看。"

母親站起來去找她兩個小女兒。我也端詳了一下那個人。她的耳朵聳拉著，滿臉憔悴，眼光始終不離開她手里的理發(fā)剪。

母親回來了。我看出她在哆嗦。她很快地說："我想就是她。去跟船上的打聽一下吧?？梢嗉有⌒模瑒e叫這個混球又回來吃咱們！"

父親趕緊走去。我這次可跟著他走了，心里異常緊張。父親客客氣氣地和船上管事的搭上話，一面恭維，一面打聽有關(guān)他職業(yè)上的事情，例如羅德島的地位，有何目的，船上載多少人，感染者隔離措施怎樣，一天燒多少源石等等。隨即談到全艦的艦員。最后我父親終于說："您船上有一個剪頭發(fā)的。那個人倒很有趣。您知道點兒這個家伙的底細(xì)嗎？"

那人本已不耐煩我父親那番談話，就冷冷地回答說："他是個東國的感染者，前幾年我們在維多利亞接收她，就想把她帶回祖國。據(jù)說在那還有親屬，不過她不愿回到他們身邊，因為她欠了他們的錢。他叫蘇茜......姓格里特，--也不知還是格瑞特，總之是跟這差不多的那么一個姓。聽說她在維多利亞那邊開了店，闊綽過一個時期，可是您看她今天已經(jīng)落到什么田地！"

我父親臉色早已煞白，兩眼呆直，啞著嗓子說："??！啊！原來如此......如此......我早就看出來了！......謝謝您。"

他回到我母親身旁，是那么神色張皇。母親趕緊對他說："你先坐下吧！別叫他們看出來。"

他坐在長凳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她，真是她！"然后他就問："咱們怎么辦呢？"母親馬上回答道："應(yīng)該把孩子們領(lǐng)開。水月既然已經(jīng)知道，就讓他去把他們找回來。最要留心的是別叫咱們女婿起疑心。"

父親突然很狼狽，低聲嘟噥著："出大亂子了！"

母親突然很暴怒起來，說："我就知道這個渣滓感染者是不會有出息的，早晚會回來重新拖累我們的?，F(xiàn)在把錢交給水月，叫他去把剛才女婿買水的錢付清。已經(jīng)夠倒楣的了，要是被那個討飯的認(rèn)出來，這船上可就熱鬧了。咱們到那頭去，注意別叫那人挨近我們！"她說完就站起來，給了我一個五龍門幣的票子，就走開了。我問那個理發(fā)的人："應(yīng)該付您多少錢，女士？"

她答道："兩塊五分。"

我把五龍門幣的票子給了她，她找了錢。

我看了看她的手，那是一只滿身注射針痕跡的感染者的手。我又看了看她的臉，那是一張夾著些許結(jié)晶的臉，滿臉愁容，狼狽不堪。我心里默念道："這是我的姐姐，父親的女兒，我的親姐姐。"

我給了他10分錢的小費。她趕緊謝我："替這片大地保佑您，我的年輕的先生！"

等我把兩塊錢交給父親，母親詫異起來，就問："吃了三塊錢？這是不可能的。"

我說："我給了他十分錢的小費。"我母親嚇了一跳，直望著我說："你簡直是瘋了！拿十分錢給這個人，給這個感染——"她沒再往下說，因為父親指著女婿對她使了個眼色。

后來大家都不再說話。在我們面前，大地深處仿佛有一片陰影破土而出。那就是羅德島此行的目的地了。

我們立馬換乘別的陸上艦回了家，以免再遇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