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推開那棟建筑的大門，是在進城的第三天傍晚。

這是一座毫無特征的古老石造建筑。沿河邊道路向東走一段時間，再經(jīng)過對著舊橋的中央廣場，就能找到它。入口處沒有任何標(biāo)識，如果不熟悉的話，很難辨認(rèn)出這是一座圖書館。只有一塊刻有數(shù)字“16”的黃銅牌，冷冰冰地釘在門口。黃銅牌已變色發(fā)黑，數(shù)字也變得模糊不清。

厚重的木門伴隨低沉的嘎吱呻吟向內(nèi)開啟，里面是一個昏暗的正方形房間。屋里不見人影。天花板很高，墻上掛的油燈火光微弱，空氣中有股汗?jié)n般的氣味。四周一片朦朧，仿佛一切都解體成微粒，吸入幽暗深處。走在磨損的杉木地板，尖銳聲此起彼伏。房間有兩扇狹長的窗戶，并未添置任何家具。

房間正面盡頭設(shè)有一扇門。這是一扇風(fēng)格素樸的木門，在與臉部高度相當(dāng)?shù)奈恢醚b有一塊磨砂玻璃小窗，窗上也以古典裝飾字體標(biāo)著數(shù)字“16”。磨砂玻璃背面隱隱透過一絲柔和光亮。我輕敲兩下門，稍作等待，卻無人回應(yīng)，也未聽到腳步聲。停頓片刻，我調(diào)整呼吸，之后旋動已經(jīng)變色的黃銅把手，輕輕將門推開。木門吱吱作響，像是在向周圍發(fā)出警告: “有人來了”。

門后也是一個正方形房間，大約五米見方。天花板沒有前一個房間那么高，但同樣空無一人。這個房間沒有窗，四面都是灰泥墻。墻上沒有畫、照片、海報和日歷，甚至沒有時鐘，只能看見單調(diào)的光禿墻面。房間里放著一條簡陋的木凳，兩把小椅子，一張桌子，以及一個木質(zhì)衣帽架。衣帽架也沒有懸掛任何衣物。房間正中央位置擺放了一個銹跡斑斑的老式柴爐，里面燃燒著赤色火焰。爐頂一只黑色大藥罐正冒著蒸騰熱氣。房間盡頭是一個類似借閱臺的地方，臺面攤開著一本登記簿，看起來像是工作人員因急事突然離開的樣子。那位工作人員（可能是圖書管理員）或許很快就會回到這個房間。

柜臺背后有一扇暗色的門，似乎通往藏書室。若果真如此，那么這里的確能視為“圖書館“。雖然沒有看到一本書，但這里卻有一種圖書館的獨特氣韻。那種無論大小新舊，全世界所有的圖書館都擁有的特殊氛圍。

我脫下厚重的外套，將它掛在衣帽架上，隨后俯身坐在硬木長椅上，一邊用爐火暖手，一邊等待他人的現(xiàn)身。四周一片靜默，沉寂如深海水底。我試探性干咳了一聲，發(fā)出的聲音卻不像是咳嗽。

你打開藏書室的門現(xiàn)身在我面前，大約是在十五分鐘后（我估計大概是這么久。因為沒有時鐘，不知道確切的時間）。你看見我坐在長椅后，身體瞬間僵硬，眼睛瞪大，之后緩緩嘆了一口氣說：“對不起讓您久等了。我并不知道這里有人?！?/span>

我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回應(yīng)你，只是默默地反復(fù)點頭。你的聲音聽起來與你本人不太一致，與我記憶中熟知的聲音并不相同?；蛟S在這個房間里，一切語言動靜都會發(fā)出不一樣的聲響。

藥罐的蓋子突然發(fā)出砰砰聲響，仿佛被喚醒的動物在微微顫抖。"您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你問。我是來尋找"古夢"的。"'古夢'嗎？"你望著我,薄薄的嘴唇細(xì)抿成一條直線。當(dāng)然，你并不記得我。"但是，如您所知，"你說，"只有'讀夢者'才有資格接觸'古夢'"。

我默默取下深緑色墨鏡，抬起眼皮向你展示我的雙眼。這是一對無可錯認(rèn)的讀夢者的眼睛。它們無法直視強烈的白晝光線。

"我了解了。您有這個資質(zhì)。"你說著，目光微微低垂。或許我眼睛的樣子打亂了你的心緒，卻也無可奈何。為了進到城里，我不得不讓眼睛變成這副模樣。

"您打算從今天開始工作嗎？"你問。

我點了點頭?！半m然不確定能否順利讀夢，但我必須逐漸適應(yīng)這項工作。”

房間依然一片寂靜，藥罐也恢復(fù)了沉默。得到答復(fù)后，你迅速處理了手頭的登記工作。我坐在長椅上觀察著你。從外表看，你沒有絲毫變化，和那個夏日傍晚的你別無二致。我想起了那天你穿的那雙艷麗的紅色涼鞋，還有草叢里驚飛而起的螞蚱。

“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面?” 我忍不住發(fā)問，盡管我知道這是徒勞無益。

你的視線從登記簿上移開，左手還握著一支鉛筆，定睛端詳我的臉（你依然是左撇子，不論在這還是在那），之后搖了搖頭。

“不，我想我們沒有見過，”你回答。你對我一直使用禮貌敬語，可能因為盡管你依舊十六，而我卻不再十七歲了。對你來說，現(xiàn)在的我是一個年長得多的男性。雖說無可奈何，時間的流逝仍刺痛著我的心。

完成記錄工作后，你將登記簿合上，放回身后的架子上，然后開始為我準(zhǔn)備藥草茶。你取下爐頂?shù)乃幑?，小心翼翼地將罐中的熱水與碾碎的藥草混合，制作出濃綠色的藥茶，之后將它倒入大號陶瓷杯，放在我面前。這是專門為“讀夢者”準(zhǔn)備的特殊飲品，藥草茶的制作也是你的工作職責(zé)之一。

我細(xì)慢地啜飲藥草茶。它有一股濃稠獨特的苦味，不易入口下咽。但它的營養(yǎng)成分能治愈眼傷，平靜內(nèi)心。這是它特別的藥效。你從桌子另一邊望著我，似乎在擔(dān)心我是否接受你熬制的藥茶。我向你輕輕點頭，以示“無需擔(dān)心“。于是，你的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寬慰的微笑。真是許久未見，讓人無比眷念的笑容。

房間溫暖而靜謐。即便沒有鐘表，時間仍在無聲中流逝，像一只身姿輕盈的貓咪，悄聲漫步于圍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