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
一年一度的彼岸花又開了,開在長長的奈何橋兩岸,紅的綠的白的黑的,集齊了世間最全的顏色。在彼岸花開的最艷的四月初八,是萬物投胎轉(zhuǎn)世的日子,奈何橋上排滿了形形色色的人和物。孟婆四更就洗漱好,穿上大紅的攝魂服,戴上無痛花,燒好孟婆湯,搬把凳子,在橋頭一坐,就等著天南海北前來投胎的生靈了。 在隊伍的最后面,一快一慢走著一驢一馬,驢天生積極樂觀,從來不知煩惱是何事,馬天生消極悲觀,從不知開心是何事。在陽世的二十年里,他們同栓一處,驢每天笑笑呵呵,馬每天愁眉苦臉,驢也曾千方百計逗馬笑,馬也曾想讓驢哭一會,但最后都無可奈何。他們只好堅信,自己一定是被施了咒。 奈何橋上有三道門,第一道門叫心觀門,只要進了這道門,兩岸的彼岸花就會變成你心中所想的東西,過這道門時,萬物神態(tài)各異,有的嗷嗷大哭,有的捶胸頓足,有的哈哈大笑,有的黯然失神。 還陽鼓一響的時候,驢和馬進了心觀門,驢看見了藍天白云青青草,暖陽下,邊跑邊吃,吃的跑不動了打個滾就睡。馬看見了百花凋謝,杜鵑啼血,自己深陷泥濘,日月昏暗,悲傷不能自已,暈倒在泥潭中。 還陽鼓二響的時候,他們進了來世門,能看見很多下輩子的事,驢看見了一條河,一塊石頭,一棵樹,一片山楂林。馬看見了一個少年,一張吧唧吧唧不停的嘴,一座茅草屋,一群蜜蜂。 還陽鼓三響的時候,他們來到了孟婆跟前,馬兒慢悠悠落后一大截,驢折頭回去,一腳在屁股上踢個大黑印,大大咧咧罵道“馬老兄,投胎這么不積極?不給你一腳,怕是下輩子你記不住我,麻溜的,一起投胎,說不定還能在一處”。驢馬相識一顧,二十年的交情盡在不言中,仰起頭咕嚕嚕喝下一大碗孟婆湯,打個哈欠,便是這輩子最后一頓飯了。孟婆的攝魂服發(fā)出黑白光,不過片刻,驢馬魂魄被收,只剩下長驅(qū)身干,孟婆笑呵呵的說一句“一路好走”,摘下頭上的無痛花沾了陰陽水向他們頭上一灑,便除去所有痛苦。至此,所有流程結(jié)束。只剩下那最后的一道門:前生門。 萬物輪回不止,恩怨情仇不休,愛和恨都會長存,故每次投胎之際都讓其喝下孟婆湯,下輩子轉(zhuǎn)世,便會除去前世記憶,即使以前共枕眠,相廝殺,今世也不可能記得一絲一毫。唯一能記起前世的便是進了前生門的這十里街,當(dāng)進了門,三世的記憶都會出現(xiàn),以至于投胎者往往止步不前,流連于前世前前世,但終究是有時間規(guī)定,時間一到,命運之門關(guān)閉,便已經(jīng)是下一世了。 驢對自己的前世充滿好奇,他想知道自己是否被嚇了詛咒,為何從來不傷心,馬兒亦然。他們小心翼翼推開門,前世便躍然眼前了。 在三世之前,驢和馬本是碧水潭里的日月,人間的人以為天上有日月,日日夜夜輪回不止。其實日月不在天上,在東方虵晃山的日月潭里,灘里的水將日月映上了天,日和月是山上的野葫蘆,受天地靈氣幾十萬年幻化成小精靈,懂人間言語,知天地規(guī)律,唯獨不懂七情六欲。總共有365個日,365個月,一年365天,日和月組對,每對負責(zé)值一天班,他們長相類似,沒有名字,只是以編號命名,驢是32日,馬是32月,一個至陽一個至陰,原本互無交集,只是到了上班時間,彼此往灘里一躺,翻身,睜眼,睡覺,嬉戲等等都被映射到天上,構(gòu)成了人們眼中的形形色色。 只是,這兩個精靈并不安分,只因為是葫蘆藤上最上層的兩個,也是機緣巧合,蓋天地造化至此,受得精氣過剩,便有了一情一欲,這可了得,每每值班之際,嬉戲滋情,到了后來,甚至放電傳情,搞得人間閃電暴雨不休,死傷無數(shù),哭泣傷痛之聲震動了主管日月的青山圣人。 圣人一怒之下,將日貶為東海的白龍,并對其施咒,生生世世只管高興快活,不知傷心為何事,將月貶為西海的青草仙子,生生世世只管啼哭嘔情,不知快樂為何物。圣人心想,他們既成地上之物,被輪回命運所束縛,每每投胎都會斷去前世記憶,是萬不能記起以前之事,今性情互斥,悲歡不通,況且東西海相距萬里,無論如何不會有再續(xù)前緣之機。便怡然大笑,去西木山訪問西澤天帝去了。 白龍生于東海,主管東宮,衣食無憂,終日嬉戲,快樂無比,可到了三十歲,漸覺人生無趣,小白龍每日看見龍子龍蝦哭泣傷心,不解之際充滿向往,他常常問他們?yōu)楹蝹?,但無論對方說什么,他都難以感知到同情和痛苦,遂四處打聽,重金求哭,只求能傷心哭泣,到后來放下言論,只要有人能讓自己一哭,便將這龍宮贈送一半,一時間引來無數(shù)能人異士,但皆了無辦法。 青青草長于西海一隅,終日淚流滿面悲傷不已,眼淚化作血,竟滋養(yǎng)無數(shù)生靈,西海之水因她漲潮三尺,龍王擔(dān)憂,發(fā)下檄文,有能讓其一笑之,讓王位一半。四方之士竭盡所能,終是一無所獲。 東西海相隔萬里,但重賞之下,消息四竄,白龍得知消息后,只身前往西海,在夜半子時見到了青草仙子,他說出自己想求一哭的苦悶和愿望,青草仙子聽后為之動容,哭的更厲害了,白龍卻依舊不為所動難以傷心。 到了后半夜,水面上的月亮圓的離譜,白龍和青草便臥立水中,賞月聊天,無論青草仙子說什么,白龍都不會覺得煩,也不會不開心,反而依舊很熱情的聽她說,青草仙子從內(nèi)心感受到了一股溫暖,雖然她還不能開心大笑,但眼前有個純粹的人愿意聽她說不好的事情,不是為了賞金,只是源于本心,這就足夠了。白龍雖不能傷心哭泣,但青草仙子依舊不放棄繼續(xù)和他聊天,也讓他有了人生知己的感覺,兩者在命運的束縛下,彼此心有互通,陰差陽錯下成了無所不聊的好朋友,這一世,一個雖笑,一個雖哭,但彼此不至于無聊,還是相談甚歡。 驢和馬這才知道他們前世原來有緣,相顧之下,一種莫名的情愫油然而生,這一刻,驢哭了,馬笑了,他們深情脈脈,想彼此擁抱,但無奈命運之門的時間到了,一時間頭昏目眩,便是投胎轉(zhuǎn)世了。 這一世,他們都為人。 在一片山楂林旁,有一條河,是這附近人的生命之源,一少年正提水澆樹,口里哼哼唧唧是別人聽不懂的小曲,太陽正當(dāng)頭,波浪騰騰般的熱氣從山楂林里冒出來,只熱的少年額頭如雨下,扯下半片粗布,簡單一擦,便繼續(xù)干活。 澆完一桶又一桶,突然看見有一少女在自己的山楂樹上自殺,躡手躡腳地搬來一塊大石頭,不熟練的綁著繩子,少年見狀一個箭步?jīng)_到跟前。 “喂喂喂,這棵樹我死的時候留著用的,你經(jīng)過我同意了嗎就上吊?” “這位大哥,我都要死的人了” “不知道你為啥要死,是怕活著浪費空氣?那你少吸點不就好了,死后不也浪費土地么” “你這個人嘴真碎”少女萬念俱灰,但也禁不住他這一搞笑,噗嗤一下忍不住無聲一笑。 “一天天的死什么死,來來來,咱兩一起死,做對亡命鴛鴦” “誰要跟你一起死” “你看看你,石頭高度不夠,繩子不夠結(jié)實,這樹也不一定能承受你這重量,咋不規(guī)劃呢?潦草敷衍的,大不了受點傷,想死哪有那么容易” 這句話說的少女又氣又笑,索性不死了,扯下繩子坐在石頭上,接過少年遞過來的水,噗嗤一喝竟好甜,瞬時死的心沒了,本來被青梅竹馬之人辜負,一時情緒涌動想不通,沒想到遇上這嘴碎嘴毒的少年,三言兩語竟冷靜了下來。 二人駐足長聊,少女索性將自己往事一并告知,少年也不客氣,一股腦也說個不停,一來二去,二人便熟了起來。原來這少年自生下來就沒悲傷過,一直都嘻嘻哈哈的,別人都說他無心無肺,他卻不知道根因,直說怕是上輩子被人下了咒,剛才言語耿直,并不是不同情姑娘,而是一來確實無心無肺說幾句實話,二來他也知道尋死之人,不下“重癥”不會冷靜,便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試一試了。 這少女生來悲觀消極,不曾開心大笑過,就連小小的一笑,活這么大,也只有剛才那少年幾句,二人雖然一個至陽一個至陰,互為矛盾,表面看起來排斥難以互通,但也算同病相憐各有所困,也是莫名其妙互補一番了。 少女既無心尋死,便隨少年流蕩幾日,少年住在茅草屋里,門前一片杏樹林,當(dāng)下惹的蝴蝶蜜蜂絡(luò)繹不絕,一派熱鬧滋生在煙火里。 二人年少相識,春去夏來六十年,轉(zhuǎn)眼之間彌留之際,再同過那奈何橋。 還陽鼓一響,進了心觀門,少年看見藍天白云下一片杏花開的正艷,蝴蝶蜜蜂爭向展翅,熱鬧之際,一場暴雨驟降,一股寒意涌上心頭,少年不禁打個寒戰(zhàn),心里莫名一股心酸難過,這份心境,他一生未遇。少女看見漫山遍野殘花敗柳,一口枯井引來蒼蠅亂飛,正要悲傷啼哭之際,太陽微微探頭,沖她一笑,她心頭一暖,抿嘴一笑,不禁出了聲,心里說不出的舒暢和喜悅,這份心境,她一生未遇。 還陽鼓二響,進了來世門,少年看見一個少女先是在笑,接著又哭了會,最后哈哈大笑起來。少女看見一個少年在哭,哭了幾聲又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哭了。 還陽鼓三響,進了前生門,兩人看完,自知前世前前世有緣,才有今生這一相逢,便都內(nèi)心寧靜坦蕩,彼此相視一笑,安然投胎了。 一年一度的彼岸花又開了,漫山遍野開的五顏六色,青山圣人訪客回來,猛然看見碧水潭的山上有一對精靈,構(gòu)成了一個“明”字,原來是日和月慢慢靠近了,他看了良久,一聲嘆息,只道一句:至情至性者命運不為我所困。 后來人間就多了個傳說,日和月本來是兩個極端,水火不容,后來互生情意,經(jīng)過十世的磨煉和堅守,終于各去棱角,互容互染,自此便有了明天,明天是日月的產(chǎn)物,是老子所說的道,是孔子所說的中庸,是希望,是文明的開端,是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