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光傳

作者：【南北朝】范曄

嚴光字子陵，一名遵，會稽余姚[1]人也。少有高名，與光武同游學。及光武即位，乃變名姓，隱身不見。帝思其賢，乃令以物色[2]訪之。后齊國[3]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釣澤中?！钡垡善涔?，乃備安車玄{纁}[4]，遣使聘之。三反而后至。舍于北軍[5]，給床褥，太官[6]朝夕進膳。

司徒侯霸與光素舊，遣使奉書。使人因謂光曰：“公聞先生至，區(qū)區(qū)[7]欲即詣造，迫于典司[8]，是以不獲。愿因日暮，自屈語言。”光不答，乃投札與之，口授曰：“君房[9]足下：位至鼎足[10]，甚善。懷仁輔義天下悅，阿諛順旨要領[11]絕?！卑缘脮?，封奏之。帝笑曰：“狂奴故態(tài)也。”車駕即日幸其館。光臥不起，帝即其臥所，撫光腹曰：“咄咄子陵，不可相助為理邪？”光又眠不應，良久，乃張目熟視，曰：“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12]。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帝曰：“子陵，我竟不能下汝邪？”于是升輿嘆息而去。

復引光入，論道舊故，相對累日。帝從容問光曰：“朕何如昔時？”對曰：“陛下差增于往?！币蚬操扰P，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坐甚急。帝笑曰：“朕故人嚴子陵共臥耳?！?br/>

除為諫議大夫[13]，不屈，乃耕于富春山[14]，后人名其釣處為嚴陵瀨焉。建武十七年[15]，復特征[16]，不至。年八十，終于家。帝傷惜之，詔下郡縣賜錢百萬，谷千斛。

注釋：

[1]余姚：今屬浙江?！2]物色：形體相貌?！3]齊國：治為山東淄博。這里指當地官府。　[4]安車：用一匹馬拉的可以坐乘的小車。玄{纁}：黑色和黃赤色的布帛。這里指帝王用來聘請賢士的贄禮。　[5]北軍：這里指漢代警衛(wèi)京城部隊在城北的駐地?！6]太官：掌管皇帝飲食的官員?！7]區(qū)區(qū)：自稱的謙詞?！8]典司：掌管的公事。　[9]君房：侯霸字君房?！10]鼎足：東漢以太尉、司空、司徒為三公，如一鼎三足。侯霸為大司徒，故稱鼎足。　[11]要領：腰與頸。　[12]巢父洗耳：傳說唐堯讓天下于巢父，巢父不受，并認為這句利祿之言弄臟了他的耳朵，特地到潁水邊洗耳。　[13]除：任命。諫議大夫：秩六百石?！14]富春山：在今浙江富陽?！15]建武十七年：即公元41年?！16]特征：區(qū)別于平常選舉的特別征召。

賞析：

此篇選自《后漢書》。嚴光是封建社會中的隱逸之士。他有學問，有才干，所以“少有高名”，“帝思其賢”，又是光武的少年同學。對他來說，高官厚祿唾手可得?？墒窃诠馕涞奂次缓螅麉s改名換姓，“隱身不見”。光武訪求他的行蹤，把他請到京城，親自登門拜訪，勸他出山，他不肯；給他官做，他不要。最后在富春江邊種田釣魚，以終天年。這是封建時代的一種特殊人物。他們無視帝王將相，拒絕權勢利祿，甘心畎畝之中，憔悴江海之上，潔身自好，我行我素，如巢父、許由、伯夷、叔齊、長沮、桀溺、商山四皓，等等，古代把他們歸于隱逸之列。他們隱遁的原因各不相同，有的是憤世嫉俗，有的是遠禍避害，有的是修身養(yǎng)性，到后來甚至有人沽名釣譽，“身在江湖之上，心存魏闕之下”，做假隱士。就嚴光而言，經歷了西漢末年的大動亂后，他不愿再入官場，而是一心一意守持超脫、清高的節(jié)操。

嚴光堅貞執(zhí)著，決不見異思遷?；实鄣亩Y聘，權勢利祿的誘惑，他毫不動心。《荀子·修身》云：“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嚴光有自己信奉的“道義”，有堅定的意志，才能做到終身隱遁不仕。他與侯霸對比鮮明。侯霸官運亨通，位至三公。他自稱公務繁忙，要嚴光于傍晚去見他，可見他為官作宦的驕矜之態(tài)。得了嚴光斥責他的信，趕快封奏光武，說明他一味奉上，還想在光武面前敗壞嚴光。這有點像惠施怕莊子來搶他的相位了。侯霸以高官厚祿為榮耀，自以為顯赫無比；而嚴光視之為糞土而已。兩個人的精神境界，不啻有天壤之別。

嚴光自在灑脫，決不阿諛奉承，決不矯揉造作。對侯霸，取“狂奴故態(tài)”，絕不趨炎附勢。對至高無上的光武帝，同樣如此。光武親臨其館，他高臥不起；請他出山，他閉目不應；問他“朕何如昔時”，他回答是比過去稍稍好些；兩人共臥，他“以足加帝腹上”。一切都是嚴光的本來面目，即使面對皇帝，赤子之心不失，依然故我。執(zhí)著的追求，無所諱飾的真性情，構成嚴光形象的特色。

漢光武與嚴光關系密切，成為本傳中的重要人物。他是一個有作為的開國之主。鑒于西漢末年動亂不止，許多才士隱居巖穴，他四出訪求?！芭e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論語·堯曰》），通過提拔被遺落的人才，達到天下百姓心悅誠服、一心歸向的效果。漢光武對嚴光如此禮賢下士，目的在于“天下歸心”。他對嚴光很了解，嚴光的不拘禮節(jié)、恃才傲物的態(tài)度，他不計較，顯出寬宏大量。他尊重嚴光的意愿，沒有用任何手段強留；嚴光死后，極為“傷惜”，下詔賞錢賜谷，可見他的通情達理。在《嚴光傳》中的光武帝，很有個性，寫得相當成功。

浙江桐廬富春江邊，現在還留下了嚴子陵釣臺。雖然釣臺距離水面很遠很遠，垂釣是不可能了，但畢竟是風光優(yōu)雅的一處名勝古跡，吸引了許多游人，嚴子陵的事跡，也就流傳不絕。這應該歸功于范曄成功地記述了嚴子陵其人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