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轉載自蔣勛《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1》，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

? ? ? 《紅樓夢》里有十二個唱戲的少女，都用“官”命名，齡官是其中一個。

? ? ? ? 賈府為何要在家里養(yǎng)著十二個唱戲的女孩?一般賈府里有節(jié)日慶典，都要看戲，平時就挑民間的戲班子來家里演出。但是元妃回家省親，也要看戲。賈元春嫁到皇室做了貴妃，身份貴重，不可能隨便讓閑雜的戲班子進賈府演戲。因此在第十六回里，為了迎接元妃回家，除了大動工程，修建省親別墅，還立刻著手成立戲班。

? ? ? ? 戲班的事由賈府一個年輕人賈薔負責，他奉命到南方姑蘇聘請教戲的老師，又采買十二個學戲的少女，成為賈府專用的演員。十二個女孩，小的九歲，大的十一歲左右，每個人專攻不同的角色。有的扮演年輕女性，像唱正旦的芳官，唱小旦的蕊官;有的扮演老年女性，像唱老旦的茄官;也有的反串男角，像唱小生的藕官，還有唱大花臉的葵官，唱小花臉的豆官等等。

? ? ? ? 十六回里細述了賈薔下姑蘇，請聘教席，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從聘請老師，到找演員，到文武場的樂器、舞臺大幕道具，賈薔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包辦了今日一個劇團的制作人兼經理的身份了。

? ? ? ? 這樣大費周章地辦了一個劇團，只是為了賈元春回家省親的一個傍晚的演出，那一天貴妃只點了四出戲——“豪宴”“乞巧”“仙緣”“離魂”，大概就是我們今天一個晚上的表演。

? ? ? ? 演完之后，貴妃特別命太監(jiān)托了一盤糕點賜給齡官，表示贊賞她的演出。也要齡官再唱兩出，而且不限制哪兩出，隨齡官自己選。這當然是皇妃對齡官莫大的榮寵。賈薔要齡官唱著名的“游園”“驚夢”，或許是要以名劇討好貴妃吧。然而十歲左右的齡官卻執(zhí)意不肯。她認為那兩出戲不是她的本角之戲，堅持唱自己拿手的“相約”“相罵”。貴妃聽完后大為贊賞，又賜齡官兩匹宮綢、兩個荷包，還有金銀錁子。

? ? ? ? 看得出來，齡官極有個性。戲班子的女孩多是貧寒家庭賣出來的窮孩子，在戲班學戲，挨打挨罵，受人輕賤，齡官卻孤傲自負、不與世俗妥協。

? ? ? ?《紅樓夢》作者厭煩讀了書卻瑣碎的知識分子，他寫到賈薔去姑蘇采買女孩，跟去了兩個賈府的“清客相公”——“單聘仁”“卜固修”?！扒蹇拖喙本褪亲x了一點兒書，沒事干，依靠豪門混飯吃的無賴。作者用了“單騙人”“不顧羞”的諧音，對沒用的讀書人極盡嘲諷，卻對世俗人輕賤糟蹋的戲子齡官給予衷心的贊賞。

? ? ? ? 齡官后來暗戀上了劇團經理賈薔。賈薔是賈府出名的俊美少年他跟堂兄弟賈蓉十分要好，兩人同住，同進同出，謠言很多。賈府人多，愛談別人是非的小人也多，最后賈蓉的父親賈珍還是讓賈薔搬出去另住，以免遭人口舌。

? ? ? ?《紅樓夢》寫齡官對賈薔的暗戀寫得極美。第三十回，賈寶玉在花園一片夏日蟬聲的薔薇花下聽到有人哽咽哭泣，他原以為哪個丫頭受了委屈在這里哭，卻看到薔薇盛放的花葉下蹲著一個女孩。寶玉認不出是齡官，大約在舞臺上都化了妝，一旦素面相見，不容易辨認。

? ? ? ? 寶玉在花蔭下偷看，女孩子一面哭，一面用簪子在地下摳土。寶玉不解，還以為這女孩學黛玉葬花。

? ? ? ? 寶玉慢慢看，發(fā)現這女孩不是丫頭，認出是唱戲的十二個女孩中的一個，但不知道生旦凈末丑，她演哪一個。

? ? ? ? 寶玉看女孩長得極美，“眉蹙春山，眼顰秋水”，很有黛玉的風姿。然后他也發(fā)現這女孩不是在摳土，是用簪子在地上劃字。

? ? ? ? 寶玉好奇，就跟著簪子筆畫起落一點兒一畫一勾，看這女孩寫什么字。寶玉后來認了出來,女孩在地上重復寫的只是同樣一個“薔’字，大大小小重重疊疊的“薔”。因為在薔薇架下，薔薇花盛開。寶玉以為這女孩是要作詩，寫了一個又一個“薔”，卻寫不成句子。

? ? ? ? 齡官在地上寫著無數個“薔”，第一次透露了戲班少女幽微的心事，連天上落雨，一身濕透也渾然不覺。寶玉心疼，叫道:“不用寫了，你看身上都濕了。”齡官被驚醒，才一溜煙跑了。

? ? ? ? 到了第三十六回，寶玉才知道齡官在地上畫“薔”的真正心事。

? ? ? ? 這一天寶玉想起《牡丹亭》的曲子，他聽說梨香院十二個女孩中齡官唱得最好，就閑逛找來。進了梨香院，發(fā)現齡官就是那一日地上劃“薔”的女孩，然而齡官躺在床榻上，不理睬寶玉。寶玉央求齡官唱一曲“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齡官卻說:“嗓子啞了。”讓寶玉碰一鼻子灰。

? ? ? ? 這時候，寶官笑著說:“只略等一等，薔二爺來了，叫她唱，是必唱的。”

? ? ? ? 一會兒賈薔來了，手里提著一個鳥籠，鳥籠里養(yǎng)著玉頂雀兒，這雀兒經過訓練，會在籠子里的小戲臺上銜旗串戲。

? ? ? ? 賈薔很得意，覺得買了一個好玩的東西逗齡官開心。所有唱戲的女孩子都圍著看雀兒演戲玩耍，沒想到齡官大怒，齡官說的話是《紅樓夢》中令人心痛的話，是貴族出身的作者最深的懺悔自責吧——“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里，學這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干這個浪事。你分明弄了來打趣形容我們。”

? ? ? ? 賈薔急著賭誓說沒有這惡意，趕緊把雀兒放了生，說要給多病的齡官除災祈福。

? ? ? ?《紅樓夢》的青少年世界有生命相依靠、相愛戀的真情，寶玉看呆了，知道為什么齡官一次又一次在地上寫“薔”這個字。他們在混濁骯臟的世俗沒有未來，然而他們年輕過，有過一生值得回憶的青春華美。

? ? ? ? 寶玉被眾人寵愛，他常想將來有眾人的眼淚葬他，然而這一次因為賈薔、齡官，他說:不過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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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圖來源于1987央視版《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