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再會

????????牧心抖了抖肩頸部分的肌肉。酸痛仍舊潛藏在某個難以打掃的角落,每次經(jīng)過時都會忽然冒出頭來。自從上一次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頓揍之后,這樣的感覺就從未消停過。
他仍舊戴著寬檐帽,穿著有些厚重的風衣,提著上課用的手提包,隨意地走在街道中央。上一次,全域實時廣播替他做了充分的解釋。雖說沒有人會關照他是否遭到?jīng)]事找事的無聊暴徒襲擊,但曠工一天卻不需要負任何責任,很難說不是一件好事。牧心簡單清理了一下因為打斗而有些狼狽的外衣,準備繼續(xù)執(zhí)行自己作為學校在職教師的任務。在半路上,他收到一條視頻訪問請求。
嘗試聯(lián)系他的是一個頭發(fā)半白、滿身滄桑的中年男人,自稱是學生家長。牧心想起那個十歲左右的,名為詩岸的小姑娘,她相對同齡人而言過于嬌小的身材和缺乏血色的皮膚,以及一頭稀稀拉拉的黃色頭發(fā)。不得不說,如果突然被告知他們的關系是父女,任誰都會感到些許的意外。
中年男人說,由于女孩的身體狀況欠佳,最近恐怕難以繼續(xù)課業(yè)。至于何時可以恢復正常的授課,現(xiàn)在還未可知。和學校管理人員的交涉任務,已經(jīng)由他代為完成了。這段時間暫停工作,并不會影響正常的薪資發(fā)放……
牧心切斷了通話,轉身要往回走。還沒邁出幾步,他又停下,斜靠在路邊的墻上。
天色一如既往地昏暗。飽經(jīng)風霜的高墻呈現(xiàn)出滄桑的青灰色,與頭頂?shù)臑踉茙缀跞跒橐惑w。他下意識地按住帽子,仰起臉,從這些緊密堆積、雜亂無章的建筑之間,看向略微發(fā)白的一線天空。
為了避免再一次遇到之前的怪人,牧心出門前用冰涼的水狠狠地拍打了額頭和雙頰,多次確認自己走上了正確的道路。路確實沒有再走錯,但現(xiàn)在,不僅不必再與怪人交手,連班都不用上了。麻煩確實少了許多。但是這樣的話,接下來又該做什么呢?
沒等他嘲笑自己,一聲讓人感到絕望的喊叫便突入耳膜。
“喂!”
不需要扭頭看向聲音的來源,牧心已經(jīng)覺得,喉嚨和額頭在同步充血。
“喂!”赤羽遠遠地站在路口,朝著牧心的方向揮手。這一次,她背上的一對金屬翼沒有出現(xiàn),但嗓音還是一如既往地洪亮,“問你個事!”
牧心不想搭理她,扭頭便走。
“你這個家伙!”赤羽向前幾步,大聲叫喊,“我就問你個事!有必要這么記仇嗎?那天又不是我先動的手!”
“媽的?!蹦列男÷暳R了一句,反而加快腳步。
“什么情況啊你!我又不是來找你算賬的,你跑什么跑啊!算了算了,早知道你是這種膽小鬼就不來找你了……”
這句話發(fā)揮了意料之外的效果。牧心停在了原地。
“哎,我就知道你這家伙,看著兇巴巴的,應該還勉強能算個好人……”
“你他媽給我閉嘴!”牧心稍微回頭,咬牙切齒地說。
赤羽愣了一下,大笑著叉腰?!霸趺催@還生上氣了。哎我問你啊,你知不知道哪里能搞到……”
沒等她說完,牧心揚起手臂,將堅硬的手提包扔了出去。方形的手提包在空中旋轉著,劃出漂亮的拋物線,飛快地朝著赤羽的方向砸去。赤羽一愣,閃身躲開?!霸趺从珠_始動手了,你個炮仗……”她出聲抱怨,迅速地后退幾步。
牧心已經(jīng)沖到面前。他以驚人的速度向前移動,揚起拳頭,朝著赤羽的右側佯出一拳,左手則從后方直取頸部。赤羽看也不看,反手鉗住牧心的左手腕,借著躲過一拳的勢頭向下壓去,再轉動手腕,將牧心的手臂向相反的方向擰。牧心迅速調整姿態(tài),依靠轉動卸去扭力,反劈向赤羽的手腕,掙脫束縛。
兩人各自后退一步。
“這些套路不是我最先用的,”赤羽抱著雙臂,謹慎地盯著牧心的帽子,嘴里卻不停,“但是我還是要說一句,這都是要人命的招式。我不想在沒必要要命的地方看到這種東西?!?/p>
“哼?!蹦列睦湫σ宦?,再次閃身向前。
他略微沖過了一段距離,從赤羽的左側閃過,再轉身,用手肘向斜下方重擊。赤羽向前撲倒,一個蜷身前翻,蹲踞在咫尺之外。她停頓片刻,忽然出腿,直掃牧心下盤。牧心順勢躍起,從斜上方踢來,左腳一腳正朝向赤羽面門。赤羽卻沒有躲閃,反而搶上前去,拽住牧心的褲腿,將他砸向地面。
牧心用右腳踹向一側的墻壁,借力收腿,騰空轉了一圈,輕輕落在地面上。
“哎我跟你什么仇啊,你就一定要我命嗎!”赤羽嚷嚷著,在空中甩甩手。
“……問問你那張嘴吧。”
“哎呀,簡直。”赤羽踩著墻面,向上連踏幾步,向后空翻,堪堪躲過一擊,“我們這樣的人用這套招式,是為了在有人揍我們的時候勉強活下來。你這家伙拿它打人,可是要挨收拾的……”
牧心不再回答。這個叫赤羽的女人,大概說來說去也就是那一套老掉牙的話。沒有什么說服力,甚至讓人覺得有些無聊。他向下方虛晃一招,鉗住赤羽并不寬厚的肩膀,將其抵在墻面上,從衣袖里抖出一把匕首。
“我操,你小子算計我!”赤羽感到后頸一片銳利的涼意貼近,一時間不敢動彈。
“下輩子管好你的嘴?!蹦列睦淅涞卣f。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尖叫。“住手!”一個略帶沙啞的女聲用盡全力喊道。牧心轉過頭,看見麥麥和另一個縮在她身后的女子。麥麥雙手拿著槍,漆黑的槍口正指著自己。
赤羽沒有錯過這個機會。她朝側面一滑,銳利的刀刃在她的后頸出留下一道血痕。她像是身體縮小了一圈,毫無阻礙地從牧心的鉗制中鉆出,迅速轉到他的身后,扭轉手臂,從側后方鎖住牧心的頸部。牧心立刻反擊,未持刀的左手從下方試圖肘擊赤羽的腹部,匕首則在右掌中旋轉一圈。
赤羽咬牙吃下了一記猛擊。麥麥立刻開槍,經(jīng)過削弱的微型破片彈剛好擊中牧心的右手心,匕首與血漬一齊向外飛出。
“喝呀??!”赤羽大喊一聲,加大了手臂上的力道。
片刻之后,牧心昏了過去。
“哎喲喂,痛死了?!背嘤鸨P腿坐在地面上念叨著,不斷地試圖撓自己的后頸,但礙于那塊繃帶,又不敢真的動手,只能在空中揮舞一下右臂便作罷。星塵從隨身的小包里扒拉片刻,又拽出一塊能發(fā)熱的膏藥。
麥麥一言不發(fā)地擦著槍桿。
“哎,還得多虧了你倆……我差點就被這家伙算計了!又是二話不說就要打我,往死里打那種!我真不知道我啥時候惹到他了?!背嘤鸨г怪舆^膏藥,毫不遮掩地貼在肚子上,“這下手是真的黑,沒見過在外面下手還這么黑的!”
“你讓別人不要亂跑,自己卻這樣做!”麥麥的語氣有點嚴厲。
“哎啦啦啦啦反正這不是好了嘛哎喲喂!”赤羽抓抓頭發(fā),放下手,指指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青年男子,“這家伙怎么辦?總不能就把他扔這里不管了吧!”
星塵不敢吱聲,只好掏出自己的迷你控制臺,埋頭查看。
“最好別管?!丙滬溦f。
“哎,雖然說這人又黑又亂下手,但是吧,反正還是我把人給弄暈過去了……”赤羽還在抓自己的頭發(fā),全然不顧紅色的發(fā)絲已經(jīng)亂成一團,“要不這樣,我們在這兒看著,等這家伙像是要醒了,就,我們就跑路?”
“嘖?!丙滬満咭宦?,扭過頭去。
“麥麥你別生氣了,我以后一定注意還不行嗎,一定注意,啊……”
“燃料的事情問到了嗎?”麥麥不為所動,打斷她的話。
赤羽仰頭。“哎,就是我問他,他不僅不樂意說,他還要打我……”
“你是不是沒好好說?”
“哎嘛我錯了嘛!”
麥麥低下頭,不再說話。赤羽也咂咂嘴,別過頭去,抓耳撓腮。星塵有點不知所措,小心地揮揮手里的控制臺,說:“那個,我過來的時候,”她有些支吾地說,“我看見這里是有四個人。除了你倆之外,應該還有人在附近?!?/p>
“???”赤羽像抓住了救星,迅速兩眼放光地抬起頭,轉移話題,“誰?還有誰在?”
麥麥卻搖頭?!皼]有聽見?!?/p>
星塵立刻握緊手里方形的控制臺,提高聲音爭辯:“不會有錯的,我找你們的時候也是用的這個!”
“?。俊背嘤鹱プヮ^發(fā),齜牙咧嘴。
漆黑一片。有時閃過的斑駁光影也不成形狀,萬花筒一樣變換,光怪陸離,轉瞬即逝。
光點匯聚、移動,組成某種矮胖的圓柱形,又裂開、重新排列,像一根立柱。亮光的破片朝著觀察者的方向飛撲而去,紛紛揚揚,呼嘯而過,讓人心煩意亂。剛剛從側方滑過的成片光芒又變成細小的光點,向前移動、漂浮,排成歪歪扭扭的細致形狀。
因為缺氧還昏昏沉沉躺在地上的牧心,覺得有人踹了自己一腳。
L:他的腦袋好像又停止運行了!
R:這怎么辦?還活著嗎?
L:我看應該沒問題,我再戳戳!
牧心感覺喉頭一陣異物感,反射性地咳起來。
L:看吧,有反應的,還挺快!
R:但他一直躺著不動誒,又不像是在睡覺。
L:我覺得可以喊他起來!
R:好主意!
混亂不堪的噪音突然爆發(fā),像是有一整個團的改造器官回收處的工作人員在把已經(jīng)廢棄的金屬器官砸成薄片。震耳欲聾的響聲好像來自于耳邊,又好像是直接在腦內炸響,讓人不堪其擾,火冒三丈。
牧心拽著自己前額的頭發(fā),“蹭”一下坐起來。
“你倆給我閉嘴!”他咬牙切齒。
L&R:略略略,誰叫你不起床。
“去你媽的?!蹦列牧R道。
赤羽聞聲從地面上一躍而起,原本就站在麥麥身后的星塵更是向后連挪了幾步。
“這家伙怎么醒得這么快?”赤羽盡力壓低聲音,上半身朝后靠,“咱要不,跑路?”
牧心放過了自己凌亂的劉海。他垂著頭坐在原地,在先前缺氧和猛地坐起帶來的輕微暈眩中適應了片刻。
“滾開。”他最后說。
“那兩個人可能在他腦子里。”赤羽警惕地盯著牧心,稍微向后傾斜身體,對星塵說,“這家伙有一只眼睛是裝上去的。”
“???”星塵眨眨眼睛,“這樣……不無可能!”。
“行了,趕緊走!”麥麥用力拽了拽赤羽的袖子。
“等一下,”赤羽把麥麥的手輕輕拍開,提高聲音,“喂!你到底知不知道哪里能搞到燃料啊!”
麥麥依稀聽見牧心又低聲咒罵了一句。
“斗獸場西北角下。趕緊滾!”
“我操!”赤羽下意識地吼了一句,“算了,問你也是白搭,我問別人去!走!”說完,她毅然轉身,推著面前的兩個女子便走,還不忘朝著旁邊的地面啐一口唾沫,“誰去那鬼地方!再你的見!”
牧心沒有搭理她。他仍舊坐在原地。即使緊閉著雙眼,本應漆黑的視野中仍舊在飛快地滾動著一行行極其吵鬧的文字。給自己命名為L與R的兩個強智能程序正在肆無忌憚地運行,壓根不管自己的宿主是否樂意。
L:就要吵就要吵就要吵就要吵
R:吵死你吵死你吵死你吵死你
L:旁邊那幾個家伙說的那東西,你知道嗎?
R:老板有這個業(yè)務,她之前就倒騰過這個。5年4個月21天之前,她收購了一家私人運輸企業(yè)及其擁有的25架運輸飛行器,用于貨物的長距離運送。辦理轉交手續(xù)時,與運輸企業(yè)合作的清潔維護、能源供應、控制系統(tǒng)運維的單位也紛紛完成了合作對象轉移的手續(xù)。老板肯定能弄到。
L:你又在炫耀數(shù)據(jù)庫!
R:就是比你厲害!
L:最討厭你了!不跟你聊了!
“你倆最好是不要聊了?!蹦列乃λ︻^,睜開眼睛。懸浮的文字流仍舊覆蓋在一切景物頂層,但只要數(shù)量不太大,也還能勉強看清周圍。他習慣性地摸摸頭頂,發(fā)現(xiàn)自己的帽子不見了。
L:不行,就要聊!雖然我最討厭十四歲的小屁孩了……
R:我最討厭十四歲的小屁孩了!
L:就是你!最討厭你!
R:最討厭你!
L:最討厭你!
R:最討厭你!
“你們!信不信我把芯片摳出來燒了!”牧心咬著牙,瞇著眼睛,試圖利用更加狹窄的視野看清周圍的一切。
L:
R:
L:我覺得這件事他真的能干出來。
R:我也覺得。
L:行行好,我們不說了,您千萬別想不開對自己動手,您看這破相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閉嘴!”牧心說。
兩個強智能程序真就乖乖地安靜了下來。
牧心感覺自己的右臉像是有火焰在皮膚下面灼燒,從里到外都變得滾燙。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擔任處理中樞職責的芯片植入之后就不歸自己控制了,除了真的劃開皮膚,撬開保護殼,將芯片重新弄出來,他無計可施。不管怎樣,這兩個程序還算是懂得見好就收,倒也確實沒必要立刻動手。
現(xiàn)在,視野終于又恢復了清晰。他緩慢扭頭,四下張望,看見帽子被扔在一旁,手提包則狼狽不堪地落在墻角。
今天本應回屋里好好歇著的。牧心啐了一口。那個紅頭發(fā)的女人真是陰魂不散,這次好像還多了個幫手。想到她們,他的后心又開始隱隱作痛。
雖然剛才那一段不堪入耳的對話之間,他真的產生了取她性命的想法,但在念頭一閃、最終失敗之后,他只覺得疲憊,像是從數(shù)年之前就埋藏在身體各處的疲倦一起涌上來。他盯著不遠處的寬檐帽,沒有動作。
寬檐帽黑色的背景上,明亮的字跡再度出現(xiàn)。
L:有討厭的家伙來了!
R:有一個家伙,來了一群!
“……”牧心實在懶得跟他們再開口。
R:很嚇人的!趕緊跑呀!
L:是最討厭的十四歲小屁孩!好多好多好多好多,就在那邊,很近了!
“哦?!蹦列挠袣鉄o力地回答。
L:喂!他們是沖你來的!我們還想再蹦跶幾天哪,求求您了趕緊走吧哎喲喂啊……
R:是十四歲的你哦!
看見這句話,牧心抬起了頭。
R:位置信息中帶有……啊啊啊救命啊——
一束短暫細微的閃光之后,字跡全部消失。牧心半瞇起眼睛,扭過頭去,看見成群的人正從遠處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