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弦小姐?我當(dāng)然是深愛著她的呀”
殘弦
我很喜歡席德佳小姐的眼睛,那一只赤紅,一只湛藍的眼眸總是惹得我會不知不覺停下手中的工作抬首為之駐足。
在我的印象里她總是在笑,每當(dāng)那對紅藍的水晶球在她的笑容里融化,我老是能看到一種超越戒律的神性,就像圣母的微笑。
她能如此開心度過每一天的緣由,我想單純只是出于那個名為“信仰”的東西,那東西有種神奇的魔力,可以讓人們心甘情愿的為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去死。我記得她是自愿來到修道院的,我們的年齡似乎只差三個月,我記得她第一天來的修道院的場景,那瘦弱的軀體跪倒在冷酷無情的神像之下,雙手合十,虔誠的訴說著那些好似悼詞的句子。
多么愚蠢至極。
那時的我單純的討厭修道院,也討厭所有人口中那些無趣的信仰,每一個被賣到教會的孤兒,都會被冠以神圣的使命成為殺人的刀。好聽點是收養(yǎng),其本質(zhì)也不過是馴養(yǎng)忠誠的獵犬,我見過無數(shù)同我一樣的孩子一個接一個消失,就像清晨吐出的第一口白霧,若非人給予了她的意義的話,其實和從未存在也沒有任何區(qū)別。
由此見到席德佳小姐第一眼,我就無比討厭。
因為她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種愚忠的臭味。
我和她在同一間宿舍,在她來之前我上鋪的床位一直是空著的。我之所以一個人住是因為我經(jīng)常生病,那是一種古怪的肺病,這也是我免于加入軍事訓(xùn)練的原因。先前的室友都嫌我咳嗽的聲音太吵,很多待不到一個半月就離開了。
席德佳小姐帶著一個不大的皮質(zhì)行李箱,那是一種極為老舊的款式,如今很少能看見了,那繡著難看的破補丁的行李箱與她那張?zhí)焓沟哪橗嬛荒苷f是沒有一點相性。
猶記得她優(yōu)雅的惦著腳尖叩開房門,那時我正在窗臺邊的書桌前看書,我們的書桌是正對著窗戶的,我很鐘意這點,不用下樓就可以蜷縮在暖洋洋的光線里,而且不會被人打擾,要是雨天那另當(dāng)別論。
席德佳爽朗的向我打了招呼,她周身散發(fā)著一種陽光似的氣場,那溫度足以把我灼傷,我瞥過陰郁的臉,回敬了一個笑容。
“您好…”她笑著沖了過來,趨近神經(jīng)大條的說著些天馬行空的話,仿佛我們是什么許久未見的老友。
她牽住了我的手,那對紅與藍的星辰在我眼里莫名閃爍。
“你叫什么呀?”
“艾瑪?!?/p>
“艾瑪小姐么…是個很棒的名字呀。你也是修道院的學(xué)徒么?”
“不…我是主教大人的養(yǎng)女,平常并不參與修道院的訓(xùn)練?!?/p>
我們?nèi)绱艘粏栆淮鹬?,說到身份的時候,我內(nèi)心涌出一種陰郁的惡意,好像這是什么令人羞愧難當(dāng)?shù)氖挛铩?/p>
“這樣啊…那還真是遺憾…”
她眼中閃過一絲落寞。
“你叫什么?”
“噢!這么久還沒自我介紹,真是失禮?!?/p>
她松開我的手,跑到房間中心,她全身上下被我盡收眼底,就像是展柜里的玩偶。
她整理了一下散掉的頭發(fā),把行李箱藏在身后,一股金黃的波浪迎面而來。
“你好,我叫席德佳,是蘭登修道院的學(xué)徒,請多指教?!?/p>
席德佳小姐伸出了她的手,那小小的手掌似乎打開了什么東西,使我情不自禁的握住了它。
“請多指教…”
我頓時有一種詭異的心理,就像一種嘗試撕開傷口展示給別人看的丑陋心理,這種矛盾,羞愧與歡愉,化為了一種純粹的殺人沖動,似乎向別人傾訴在自己身上發(fā)生的不幸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
“那個…我患有肺炎,可能會經(jīng)常咳嗽,如果在平常吵到你,真的十分抱歉。”
我冷靜的說出了平時羞于提及的病癥,瞥過臉故意不與她對視,通常這種情況我的手心都會止不住的冒汗,不過這次竟可以體驗到細膩的觸感,這種異常讓我有些吃驚,難道是因為面前這位少女么,我思索著,情不自禁的握緊了她的手。
厭棄,我從側(cè)目窺視的雙眼里只品出這一種情感,出于敏感的本能讓我驚懼的抽回了手。
“抱歉…是我多嘴了?!?/p>
我轉(zhuǎn)過身子,方才的一切諂媚在現(xiàn)在看來如此可笑。
我不敢回頭。
房間里呼嘯而過的寂靜仿佛下一秒就足以把我殺死。我此刻只想消失,消失在痛苦的視線里,就像在銀河里熄滅的一顆星星。
我把思緒埋進眼前的一行行文字里。
真是沖昏了頭。
“怎么會在意嘛!”
隨著耳內(nèi)的一陣轟鳴,她從身后抱住了我,金黃的發(fā)絲垂過斜影,糾纏住了我的感情。一種微妙的喘息聲逐漸發(fā)散,不斷輻射著我的溪河。
笨拙的我這才意識到,那自以為是的厭惡,實則是出于一種憐憫。
是在憐憫么?憐憫我…我?會有人憐憫我么?
我只覺一陣難忍的倦意掠過皮膚,卷起了兩三片淚花,不過,在暖陽下發(fā)笑的席德佳小姐,自然什么都沒有察覺。

她剛到修道院,就那么的閃耀奪目。
席德佳小姐的戰(zhàn)斗才能與學(xué)習(xí)成績都在修道院里名列前茅,再加上她那活力四射的立場,一瞬之間就成為了修女與學(xué)員們喜愛的對象。我經(jīng)常能在窗邊看見她和許多人聚在一起談?wù)撛姼枧c信仰,喝些紅茶,再陽光下浪費整整一個下午。
真叫人羨慕。我不由得幻想那個能與她有說有笑的人是我,那個可以牽起她手的人是我,那個無憂純潔的人,要是我該多好。
第一次品嘗嫉妒的滋味,讓我既惶恐又興奮?!鞍阉龏Z走”這種想法第一次在我腦中出現(xiàn),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這個萬分厭惡的女孩產(chǎn)生如此感情。
當(dāng)我還在愣神時,席德佳早已消失在了那梧桐樹下。
我又把思緒放回了書頁里,可不知怎么,這原本習(xí)以為常的消遣方式,在每次見她后一切都猶如味同嚼蠟。
正當(dāng)我細品這份恰到好處的苦楚,這沒見過的浪漫卻使我安然。
門就在這瞬間打開。
是席德佳小姐。
我的身體被異變打破了平衡,喉嚨的堵塞感襲來,使我本能的咳出了兩聲。
“你啊,有好好的吃藥么?”
席德佳帶著寵溺的責(zé)備著坐在書桌前的我,她那雙纖細溫柔的手從后面環(huán)住我的脖子,手指不斷輕撫我的喉嚨,這是她的一個小習(xí)慣。
我只是尷尬的笑笑。
“吃了啦?!蔽业姆瘩g聲在一陣陣急促的咳嗽里絲毫沒有任何信譽。
“根本沒有好轉(zhuǎn)啊…”
她嘆了一口氣,不知從哪掏出了一只百合別在我耳后。
“這是?”
“我在教堂邊偷偷采的,怎么樣,很好看吧?”
“是…”
我看著桌上鏡中的自己,那也是席德佳小姐帶來的,她輕輕撩過我的發(fā)絲,仿佛在撫摸著什么名貴絲綢般小心翼翼。
“皮膚真的超級好啊,白白凈凈的。”
她莫名感嘆道,輕輕掐住了我的臉蛋,我本能的向后靠了靠,把自己的頭埋進她的懷里。
“畢竟不用和你們一起訓(xùn)練嘛…”
她無意的言語又刺痛了我敏感的內(nèi)心,我多想抱著她大哭一場,多想像一個普通人一樣。
可惜這樣自由的權(quán)利卻早被剝奪,我的肉體與靈魂早就被圣神的光玷污。
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失落,剛到嘴邊的話頓時又咽回了不斷撕裂的喉嚨。我嘗試著去轉(zhuǎn)移話題。
“今天不用去打掃教堂么?”
“不,我休息?!?/p>
“這樣啊。有看見父親大人嗎?”
“主教今天好像有事出門了?!?/p>
“這樣啊…”
“聽說是找到了能治好艾瑪病的醫(yī)生?!?/p>
她突然笑了出來。
“如果能治好,那真是太好了呢,我們就可以一起去麥田里曬太陽啦?!?/p>
“我…”
席德佳小姐一臉蠢樣的傻笑著,帶著一種足以改變我的溫暖輻射,我的內(nèi)心極力想要逃離,卻依舊被感染。
她俯下身子,把那張可愛的小圓臉靠在我的肩上,我注視著鏡里的她,多么寧靜。
一種除了復(fù)仇的沖動在我心底生根發(fā)芽,這種感覺我看見過,那雙眼睛,我的眼睛,那注視著鏡中她的眼神,與她跪在地上禱告的眼神一模一樣。
我天真的把它稱之為——信仰。
“你說,人活著這世上,是不是特別的無助。你我都會死亡,到最后仍是無所依靠,孤獨的死去?!?/p>
“怎么會,神明一直在注視著我們啊,它總會指引我們找到答案?!?/p>
此刻的我對她忠誠的告白已經(jīng)沒了然后厭惡,因為我也明白了這種感覺。
“這樣嗎?”
我閉上了雙眼。
“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呢?”
“無所謂吧?!?/p>
我抬頭看她,她嘴角憋著一絲俏皮的笑容。
“怎么了?”
“啊…沒什么,只是我第一次見到小艾瑪笑呢?!?/p>
我轉(zhuǎn)頭看向鏡子,那張再熟練不過的臉龐用我從未見過的角度扭曲著,陽光的溫度,照在手上剛剛好。

沉悶的拉特蘭法庭里,此刻正在進行著一場審判。
一位成熟的女性站在會場中心,整棟建筑擠滿了各色各樣的拉特蘭人,他的帶來的原因只是想親眼見證這位女主角的死亡。
“罪人艾瑪,前蘭登修道院主教之養(yǎng)女,涉嫌向他國販賣走私槍支,教典。你可認罪?!?/p>
“我認罪。”
她平靜如水,毫不遲疑的承認了拉特蘭最高的罪行。會場頓時響起一片唏噓聲,無數(shù)咒罵伴隨著雞蛋朝她飛來,法官沒有阻止,只是冷漠的看著這一切發(fā)生。
蛋清與蛋黃在她臉上碎裂,她忍受著,此生前所未有的寧靜。
法錘落下,法官宣告著她的死刑。
一位金發(fā)的少女被士兵架在陪審團外,她撕心裂肺的哭喊著,多么想去到那人身邊。
“艾瑪!你他媽的!艾瑪!說些什么?。∥也幌嘈?!別離我而去!”
她瞥過臉,只是冷漠的流著淚。
“法官大人,死之前,我還能再說幾句話么?”
“可以?!?/p>
金發(fā)的少女一個閃身沖過了士兵的防線,一躍跨過了護欄,抓住了那人的領(lǐng)子。一瞬之間,無數(shù)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她。
“艾瑪…不要…不要。我已經(jīng)找到可以治好你病的地方了,別死,你答應(yīng)我還要去麥田玩不是么?”
“聽著席德佳,我真的真的很想陪你去看夕陽,和你去看星空,在夜晚談?wù)撝碁┡c未來??墒翘嗖唤?jīng)意的謊言,叫我一步又一步做了最爛的決定…對不起,我做不到答應(yīng)了你的事,這讓你懷疑自己,我也變成了一廂情愿的傻子。對不起…我做不到答應(yīng)了你的事,這讓我痛恨我自己,讓我變成了一個說謊的騙子。到頭來,我恨的人沒死成,還毀了你的崇高?!?/p>
“為什么…為什么?。“敗?/p>
她無力的捶打著女人的胸脯。
“你不用知道…這是我對你,最后的補償了…
永別了,然后帶著你的崇高,活下去…”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