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離去,藍天白雲(yún)

“春風吹又生”by HathorAaru
張遼會背的第一首詩好像是《春曉》,之所以說好像,是因為《靜夜思》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時候學會的,他有點記不清了。
他出生的地方偏遠,別說幼兒園了,小學都是兩個年級混在一個教室上課。有些孩子讀到十五歲還在六年級,然后小學沒畢業(yè)就去打工了。
張遼的啟蒙教育靠的是是村里的太爺爺,都是一個村的鄉(xiāng)親,總能七歪八拐地論上點親戚。這位太爺爺家里聽說前朝是地主,請塾師教過,頗識得幾個大字,刮個風下個雨都能冒出兩句應景的五言七言。什么叫出口成章?在鄉(xiāng)親眼中這就叫出口成章!
張遼七歲以前的教育經(jīng)歷基本是在田里或河溝里瘋玩夠了之后跟著在墻根底下曬太陽的太爺爺拿麥秸劃拉兩個字,這樣回家的時候在媽開口罵他弄臟衣服之前可以先說自己學了點什么。就跟擰隔壁二伯的自行車氣門芯似的,等媽聽完了再想起來罵他的時候氣就沒原先那么足了。
朔州山里桃梨杏花粉白的時節(jié),剛下了一陣小雨,風是濕潤的,吹動澄碧天空中新雪似的云頭。單衣染上一絲潮意,變得有些沉,但搭在身上涼絲絲的,并不濕得惹人厭煩。
風還送來倒座飄出的榆錢混著棒子面蒸熟的香味。張遼腳底下一簍早開的槐花吃得只剩半簍,聽太爺爺抽著旱煙念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本該接下一句了,但張遼心思早跑到了什么時候開飯上去,不知道鍋里是榆錢飯還是菜團子,如果是菜團子最好,太奶奶蒸菜團子,每回都會往里擱點葷油渣。
后來張遼一個人到外地打拼,別看他文化程度不算高,工作換來換去一直做的是賣力氣的活,但和工友們見天地混在一起,那時候年輕人的文化潮流自然也會接觸一些。在酒吧看場子他就跟著聽流行歌,在大學整修操場就湊熱鬧讀讀現(xiàn)代詩。
那正是詩歌文化如火如荼的年代,張遼下工后沖了澡,走進大學門口的書店,找了個貨架隨手翻開一本,“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那一行鉛字給他帶來的震撼不啻于第一次站在舞臺邊上聽搖滾樂隊現(xiàn)場表演,振聾發(fā)聵,確實是振聾發(fā)聵。
再后來到了派出所,文化氣息反而沒有那么濃厚?;蛟S也和時代有關,那陣子更多人開始向錢看,不是剛恢復高考的年頭了。所里什么表彰、申報、群眾教育講話稿等等真需要筆桿子的地方全由陳宮負責,其他人基本會填個檔案記個卷宗就行。偶爾陳宮不在,呂布錄個口供,半小時能問嫌疑人三回你剛才說的這字怎么寫。
因此上面要求公安系統(tǒng)多開展點文化體育教育工作顯得確實挺有必要,畢竟部隊還有文工團呢。但讓這么個小派出所搞文化建設組織文體活動又確實困難比辦法多,一沒場地二沒設備三沒假期四沒人。
文體文體,先不說文單說體,隔壁消防隊遷就他們,組織籃球賽都用的三人賽制,但是對面起碼有一支足球隊那么多的替補在場邊躍躍欲試,反觀他們這邊——陳宮是且永遠只是坐在場邊的替補。不過就算這樣呂布也能贏,丟人的反正不是他們。
至于組織文化活動的任務就更要落到最有文化的人頭上了。陳宮又認真又敷衍地搞了搞。他先是騰空了半個檔案柜,然后從不知道哪個要搬家或者合并的小學圖書館弄來一批蓋著學校章的青少年讀物填了進去,沒花多少經(jīng)費并做到了物盡其用,因為呂布看探險小說看得津津有味,簡直正中下懷。
陳宮有天午休的時候看見張遼拿了本小學生必讀古詩詞之類的在看。他好像有點驚訝,拎著暖瓶停住了,問張遼,你對這種感興趣?張遼有點不好意思,說之前看過一點現(xiàn)代詩,好久沒看古體詩了,翻翻。
隔天角落里多了幾本詩文選,很薄很光滑的紙,邊緣有些泛黃,翻動時字會從另一面略微透出來。于是在第一次從小學課本上學到這首詩很多年以后,張遼才發(fā)現(xiàn)那首“離離原上草”的詩原來不止四句。更多年以后他才意識到,當初讀到的賞析也未必就是真理。原來主角并不是千年依舊火燒不盡的野草,也不是百年風雨中頹圮的城垣和被野草侵蝕日漸荒蕪的馳道,而是一茬茬、一輩輩人綿延不絕的離別。背道而行的足跡被抹平又印下,和一層層時間相疊,那才是更長久的東西。
有書看是好事,但要是讓人整天看書也未免太難為他們幾個。人家單位集體活動要么旅游要么聚餐,就連隔壁小學都會在賣了廢紙之后湊點錢,周五晚上辦公室的老師一塊出去吃頓烤肉自助。但這種娛樂項目和他們基本無關,派出所不能沒人,不然群眾舉報不舉報兩說,陳宮首先會發(fā)飆。
分頭行動也不好安排,都呂布貂蟬自然不可能拆開,高順是呂布在哪他在哪,陳宮倒是不介意留在辦公室喝喝茶整理整理卷宗,但他親力親為慣了,如果不自己跟著總提心吊膽的怕出事,一起去的話又不忍心讓最年輕的張遼留守值班,欺負新兵蛋子似的。于是最后這幫人經(jīng)常還是還是哪也沒去。
貂蟬生日那回,轄區(qū)內(nèi)一片風平浪靜,連狗叫的分貝都小了許多,又加之剛下來一筆警務保障經(jīng)費,可謂是天時地利兼具,再不抓住機會娛樂一下簡直是跟老天爺對著干了。于是張遼再三說沒關系沒關系,他正好自己值個班鍛煉鍛煉,硬推著其余人出門吃飯。不想還沒過一小時幾個人又回來了,每人都提著個塑料袋,里面泡沫餐盒烤串飲料瓶不一而足,原來是在街角飯館打包回來。張遼有點感動了,感動得直到呂布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腳才反應過來要收拾桌子。
他知道呂布往他專屬的兩升大保溫瓶里灌了冰啤酒,陳宮一開始似乎打定了注意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在呂布灌了半瓶后實在忍不住了,走過去云淡風輕地給他續(xù)了半壺熱水,盡顯對同事的關懷。
張遼低頭吃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腦門前的頭發(fā)有點長了,上個禮拜臨時有案情出警,忘了每倆禮拜例行的剪頭。一把撒了辣椒面的羊肉串下去頭發(fā)汗?jié)翊蚓^,粘在腦門上別扭不說還有點扎眼睛。貂蟬給他一個小黑皮筋,但張遼的頭發(fā)又沒長到可以扎起來的程度,于是她左右端詳一下,從抽屜深處翻出來一個彎彎繞繞的黑色發(fā)箍。張遼戴上,劉海向后翹得亂七八糟,但確實很涼快。陳宮拉繩調(diào)了壁掛電風扇的風向,讓他擦擦汗別直接吹著腦門,會頭疼。
張遼先前甚至留過一段時間長發(fā),流行嘛,但領到警服后沒等正式報道就剪了。其實他們這儀容儀表抓得不算嚴,畢竟呂布自己常常帶頭違規(guī),張遼對自己說的是當警察了得有個樣子,再說頭發(fā)長了打架確實不方便??墒堑搅瞬懿偈窒滤粌H要打架,還打得更頻繁了,頭發(fā)反倒卻養(yǎng)長了一些,用小皮筋能扎上,像一叢毛茸茸的草拴在腦后。
他到得很早,早到夜間遺留的寒意讓這個飄著雨絲的清晨料峭地不像個春天的早上。清明節(jié)雖然是法定節(jié)假日,但他的工作和法定并不太沾邊,早到是防止被一個電話突然叫到什么地方。但明明已經(jīng)這么早了,他還是看到陳宮墓碑前新鮮的花束,白海芋裹著松柏氣息的雨,他驚訝于滿園細細的針葉竟能在風中翻卷出無邊水幕一般的濤聲,好像眼前這片蒼青原本就是一體的。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出自海子的《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