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以為讓我給他們做兒子不過是餐桌上面的玩笑，想不到拉澤開始天天說個沒完了。她現(xiàn)在也不叫我福生了，叫我沃瑪。她說：“沃瑪，去把茶磚放進壺里?！?/p>

　　她說：“沃瑪，去把肉掛在架子上面。”

　　她說：“沃瑪，火小啦，你去筐里夾幾塊牛糞放到火爐里面。”

　　每天白天放羊都快把我累死了，到了晚上我又像一只牲口一樣被使喚了。我還不能有一點怠慢，一旦耽誤一點，拉澤就會把頭一轉，嘴里發(fā)出嘬嘬的聲音，開始口若懸河了。相比于身體上面的勞累，我更怕她的嘮叨。我是睡覺睡不好，吃飯也提著心，就是平時在包里坐著，我的耳朵也得一直豎著，生怕聽到拉澤又要說我些什么。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周，我實在是過不下去了。于是放羊的時候，我對大爺表達了我想離開的想法。大爺每天都在樹蔭下面昏昏欲睡，我的話讓大爺從夢里醒來了。那天我也破天荒的坐到了樹蔭下。大爺搓著手，瞇著兩只眼睛看著前面的羊群，見我執(zhí)意要走，他就站起身來接過了我的羊鏟，向著羊群走去，他說：

　　“不是草原的孩子，終究是要回去的?！?/p>

　　那時候夕陽西下，映照得草原一片金黃，羊群反而變得漆黑起來。太陽像是遠處的山頭擠出來的金色油彩，在天空上面肆意的潑墨?？钠频奶炜樟髀冻隽寺斓耐硐?，橫七豎八的勾勒出了風的方向。河水像是絲帶一樣銜接著草原和天空。遠遠地看過去，大爺就像是在麥田里面放牧著他的影子。他的嘴里咿咿呀呀的拉出長長的蒙古調子，呼嘯而過的風把他的歌聲傳到了遠方太陽落下的地方。

　　那天晚上吃的也是餃子。我們那里常說，滾蛋餃子纏腿面。來的時候我沒有吃面，所以我的腿沒有被草原給纏住，現(xiàn)在我要離開草原時吃到了餃子，餃子會讓我圓滾滾的離開。到了半夜我開始思緒萬千了，一會聽到尼瑪?shù)镊曧懫饋砹?，我就更睡不著了，我站起身來走出了蒙古包。這是我第一次看夜里的草原，不同與之前半夜被憋醒的我睡眼惺忪的樣子。這一次我腦袋里面沒有裝著困意，水泡里面也沒有盛著尿意。晚上的草原安靜的就像睡著了一樣，但是卻沒有我想象中的漆黑，這時候我抬起頭來看到了星星，星星又大又亮的掛在天上，把天空都壓低了，好像抬手就能摘到。即便是我小時候在鄉(xiāng)下也沒有見過這么好的星星，更不用說長大了生活霧霾彌漫的城市里面，城市里的星星就是金子一樣稀少的東西。而眼下在草原的最后一個夜晚，我卻變得如此富有，獨享著一整個草原的星星。

　　大爺早上起來盯著我坐起來的背影，詫異的問我：“你一宿沒睡么？”

　　我扭過頭去，此時我的神色與他一樣的詫異于我的徹夜未眠，但是接下來我搖了搖頭，告訴他我是剛剛起來。我怕他一旦知道我徹夜未眠，又要極力挽留我留下了，到了那個時候，我就不得不留在草原了。

　　臨走之前，大爺硬是要塞給我一千塊錢，我犟不過，收下了500。接著大爺就用他的摩托車帶著我到了城里的火車站。他說：

　　“你想回家么，我可以給你買票?！?/p>

　　我搖了搖頭，說：“草原，我看夠了，我還想見識見識大海，你就給我送到山東吧。”于是我就坐在我的布包上面，看著大爺涌入人海。等了好一會，我看見他從人潮當中歸來。他打開我的手，把火車票和一部手機放到了我的手里，說：

　　“我塞給你的錢你就要了一半，我想了想你還沒有手機，我還用你的身份證給你辦了一張卡，充了80元的話費，我的電話也存在了手機里面，什么時候你想要回草原來，就來找我。”

　　他又拍了拍我的肩頭說：“我要回去放羊了，就送你到這里啦?！庇谑撬统稣究谧吡顺鋈ァＤ岈斄艚o我最后的印象，是一個有一些駝背的，衣服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fā)出溫和的金色的老人。他站在出站口回頭向我看了看，又揮了揮手，就消失在光芒里了。這時候我想，尼瑪舍不得我離開，應該不是因為狗的活沒人做了。

　　沒等多么一會，火車站就開始檢票了。這時候我低頭看看，發(fā)現(xiàn)我的票居然還是一張從鄂爾多斯到威海的無座票。想不到我這輩子頭兩次坐火車，買的都是無座票。我對自己說：

　　“大不了就再去廁所里面湊合一宿吧?！?/p>

　　然而我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我在列車上面度日如年，就是廁所也是人滿為患。我沒有堅持到威海，火車剛到煙臺龍口站我就下了車，反正都是山東省。

　　最開始的幾天，我像一條野狗一樣在城市里游蕩。為了我所剩無幾的自尊心，我在早上的時候睡在旅游區(qū)的長椅上面。到了晚上我爬起來去翻旅游區(qū)的垃圾箱。翻垃圾箱不能徒手翻，我不只是怕沾上垃圾的污穢，更是怕被里面丟棄的玻璃和釘子劃傷。于是我找了一把鐵鉤去翻垃圾箱。旅游區(qū)的垃圾箱里面好東西可真多啊，我撿過只喝了一口的飲料，也撿到過完整的煎餅。有人的愛情埋葬在垃圾箱的花朵里面，而我的希望則是誕生于垃圾箱的穢物之中。

　　這么過了幾天，我決定這樣過下去實在是不行。撿垃圾是救急不救窮，老這么下去我總有一天會坐吃山空的。要是想活下去，我還是得找個正經工作干。

　　帶著這樣的念頭，我進了一家鋁廠打工。我干的是臨時工，周圍的人大多都是不到20歲的學生。我是在這里遇見大海的。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們十幾個臨時工住在一起，大海就睡在我的下鋪。他是個有文化的大學生。我們有一次攀談起過去的日子。我和他講述了我流浪的經歷，讓他嘖嘖稱奇，嘴巴像是逗狗那樣嘬嘬個不聽。接下來等到我邀請他講述他的故事的時候，他就變得支支吾吾起來了。我知道他是覺得自己上學的日子千篇一律沒什么好講的。但是他那千篇一律的日子正是我的遺憾。在我的堅持下，他還是說出了他的經歷。我知道他是從山東的一個小鄉(xiāng)村靠著自己考出來的，他來這所工廠里面干活是為了掙他的學費。當我聽到他中考從縣里考到了城里的重點高中時，我就已經無法控制住我的贊嘆聲了。等到他說出了他高考考了550分考到了一所一本的時候，我嘴里的贊嘆聲消失了，因為這個時候我的嘴巴已經驚嘆的張開了。我心想我中考才考了277分，高考那么難，他居然考了我的兩倍分數(shù)。大海一定是個天才，以后一定能出人頭地的。

　　不料大海聽到我的稱贊之后搖了搖頭，他和我說：

　　“我的分根本還不用靠什么天分，要是覺得高考考分高點就能出人頭地，那你也太天真了?！?/p>

　　接著他講述了他們校長的女兒是如何靠著關系冒名頂替了另一個學生的名額去了一所好大學，又講述了他們的同班同學因為家里有錢，考的分數(shù)雖然連本科線都沒有過，但是已經送到了美國去讀書了。他搖頭晃腦的說：、

　　“等我以后大學畢業(yè)了去廠里打工干上幾年，人家早就已經變成了海歸博士回國，甚至直接留在國外了。到時候人家可是喝著洋酒，開著洋車，泡著洋妞，而我們到時候下了班，連擼管的力氣估計都沒有?！?/p>

　　他又敲了敲我的床板說：“你可知道美國在那里？就在我們這里隔海相望，遠遠的就是美國了。等到時候有錢了，我們也能去美國玩一玩?！?/p>

　　末了他低著頭嘆了口氣說：“我也不過是一個小鎮(zhèn)做題家罷了，屁也不是?！?/p>

　　我就從床上探出頭來對他說：“再怎么說，你也比我強太多了，你以后一定會過上好日子的，我們也會有去美國旅游的那天的?！?/p>

　　這個廠里雖說是包吃包住，可是食堂里面的東西實在是難以下咽。番茄炒蛋里面的蛋少的可憐，湯也是清湯寡水。一次有一個工友在黃瓜炒肉里面本來應該是肉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只蒼蠅，于是黃瓜炒肉的名字就順理成章地改為了黃瓜蒼蠅。

　　食堂里面的飯菜驅逐著我們去外面覓食，可是去外面吃就要花錢了。我們兩個之前都是到一家蓋飯店里面吃蓋飯。最開始的一個月還沒發(fā)工資的時候，我們就點一份炒餅，讓飯店老板放上兩倍的鹽后，我們就把炒餅當成菜一樣就著吃米飯。后來大海最常要的是一份宮保雞丁蓋飯，而我每次都是點一份魚香肉絲蓋飯。外面飯的味道也是參差不齊的。其中我最為深刻的一家是一家醬肉火燒，那家火燒最開始吃到嘴里，只是覺得像是含了一口油一樣把嘴糊住了。這火燒后勁更大，用大海的話來說，這火燒應該叫暈車火燒，讓他體驗到了久違的暈車感。在他高一第一次坐公交到城里上高中時，他在公交車上面渾身燥熱無比，頭暈眼花，胃里翻江倒海，還沒有坐到學校他就控制不住踉蹌地跌下公交去嘔吐了。暈車和火燒給他帶來的后遺癥是一樣的，那就是一天都沒有吃飯的欲望了。

　　我和大海一周最多也就是出去吃一次飯。每當大海不想吃食堂的飯菜，又不愿意多花錢去外面吃的時候，他就搭著我的背說：

　　“走，我們去吃暈車火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