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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233加666得99

原鏈接：

“夜晚有一種贈與和拒絕、半舍半留的神秘習(xí)慣，有黑夜半球的歡樂。夜晚就是那樣，我對你說。”

當(dāng)我推開千年學(xué)園電臺廣播室的門，涼爽舒適的空調(diào)涼風(fēng)送走躁動夏夜的熱情，漂浮其中的播報聲引我看向辦公椅上全神工作著的學(xué)生——匆匆地翻動講稿，慎重地?fù)裨~摘字，致以結(jié)語并調(diào)出節(jié)目間隔中的音樂后，如釋重負(fù)地摘下設(shè)備長出一氣，不經(jīng)意的回頭當(dāng)即在我眼中留下些許慌亂神情的印跡，刻意隱瞞又半露馬腳的期待與好奇流溢著轉(zhuǎn)為初次見面的問好時，這頑皮又多情的詩句便浮現(xiàn)于我的腦海之中，真是切題且精準(zhǔn)。

“生塩書記晚上好！很抱歉剛才出于工作原因沒有能親自接待您......不過剛好，馬上就要輪到您主持的電臺節(jié)目了，請先喝口水稍作休息，接下來按時間表進(jìn)行就好?！?/p>

“叫我諾亞就好。我看起來也不是很嚴(yán)肅的人吧？”

她微微點頭向我示意，起開身子讓我坐上工作位置，自己則去取了一旁的水壺，取出個大小適中的玻璃杯要給我倒水。但我擺擺手阻止了她，她只好尷尬地收回手，然而似乎是早有準(zhǔn)備般，自發(fā)地講起這小小夜間電臺對迎來出人意料“貴客”的驚訝與疑問：

“諾亞......書記，我們都沒想到會是您來，真的。這檔由我們千年學(xué)園主持的夜間電臺節(jié)目，也算是上了年頭且小有名氣了，一直以來呢......都是出于舒緩勞累一天的人們的身心，給予情感與精神上的寬慰的目的，規(guī)劃著內(nèi)容并穩(wěn)定地運(yùn)營著。然而自首次開放聽眾來信建議后，我們不得不開始重視其中為數(shù)不少“能不能來一檔獨具千年特色的特別節(jié)目”的建議起來。

“千年的特色不必多說，自是科技見長，但真要在睡前節(jié)目里大談特談相對論和電磁場......確實是太怪異了。雖說科幻節(jié)目或驚悚小說之類的提案也在火熱地討論之中，我們還是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向夏萊請求了幫助，沒想到老師建議居然是......”

“他總是這樣的。”

是的，他總是這樣的。一說起他，我就想起那實在讓人無法拒絕的誠懇真摯的微笑。于是本該陪著他直到一天最后的我，現(xiàn)在只好樂意之至地坐在電臺工作位上，依著他即興的意見，撫撫自己有所期待的微餓著的肚子，準(zhǔn)備開始由我主持的，關(guān)于“詩”的專題電臺節(jié)目。

“嗯......諾亞書記完全不需要講稿的嗎？”

“我覺得還是隨意些吧。請別擔(dān)心，我自有想法。”

“真不愧是您，依著平日積累的學(xué)識，應(yīng)對各種情況都完全可以做到綽綽有余?！?/p>

間隔時段的音樂逐步走入尾聲，做了個輕柔的收梢后便陷入了完全的沉寂，我知道這正是節(jié)目開始的信號。轉(zhuǎn)頭向這位盡職的學(xué)生點頭致意后，她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廣播室，我佩戴好調(diào)試完畢的設(shè)備，開始如我所預(yù)想的，念起心中的稿子來：

“親愛的聽眾朋友們，在這檔陌生的‘特別電臺節(jié)目’開始前，主持人我想問各位這樣一個問題：對您而言，今夜究竟溫柔可愛，還是沉默神秘？如果您曾有哪怕一刻，在臥榻之上，或是妝鏡之前，在一日行將終結(jié)時思考過這個問題，那我可以出于愚拙之見告訴您：您是有作詩的天分的。

“千萬別謙虛地?fù)u搖頭，說自己不過一個工地的建筑工人、小賣部的商販、拉面館的老板、在讀中的普通學(xué)生，甚至游手好閑的自由職業(yè)者，怎么敢妄言藝術(shù)，輕論詩歌？我對一位偉大詩人的論述印象深刻，他說語言的起源是非理性的魔幻，而詩歌的目的即在于回歸這一魔幻，無定無規(guī)，大膽自由，凡是所思所想，都成之養(yǎng)分，供之生長。通俗點說，詩歌天生就存在于每個人的思緒中，只是期待著一個靈感的引誘讓它狂野生長罷了。

“這就是本期電臺特別節(jié)目的主題：詩。我們的電臺工作人員非常重視各位忠實聽眾的建議，緊鑼密鼓地計劃安排好了特別節(jié)目的內(nèi)容，而我本人也非常榮幸地成為了該節(jié)目的第一位主持人——哦，我并不打算自報身份，我私人地希望這將會充滿互動的電臺夜話能在毋需顧慮的匿名環(huán)境中進(jìn)行下去。

“那么，接下來我們會干什么呢？很簡單，只有兩個環(huán)節(jié)：分享與討論。我并非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我只是一個喜歡徜徉在詩的海洋中的旅者，還算豐富的經(jīng)歷大概能支撐我，傾聽并共情，你感興趣的，你愛著的，甚至是你創(chuàng)作的，那些詩與詩背后的故事——當(dāng)然，還包括你的疑問，關(guān)乎詩的疑問。

“親愛的聽眾朋友們，一定沒有忘記我們電臺的聯(lián)系方式吧？那一如既往的電話號碼。我等候著您無私的匿名分享，讓我斗膽傾聽您共享的杰作，請讓整個基沃托斯，都為您的故事由衷地鼓一次掌吧?！?/p>

寂靜。寂靜。寂靜。

......熱線鈴聲響起得比預(yù)期要早，控制室的學(xué)生很快便調(diào)整好了線路，從耳機(jī)中通知我一切就緒，只要按下接聽鍵就可以。我忽然不由自主地好奇起那頭的訪客來，他攜帶的詩歌與故事，將會為今夜升起怎樣氣氛的帷幕呢？

“......主持人您好，能......聽清楚我在說話嗎？”

疲倦中帶著慵懶，卻絲毫不失沉穩(wěn)與威嚴(yán)的女聲，大概后者才是她日常的底色。

“很清楚，我的朋友。作為今夜節(jié)目的第一位嘉賓，您打算為我們帶來怎么樣的詩歌與故事呢？”

“噢......我的詩。很抱歉，并非出自名家之手，而是我閑暇時的隨手拙作。我一直沒能將它送給我作詩的對象，其中有工作繁忙因素，也有對它質(zhì)量不自信的考慮在。如果我的笨拙將會讓大家不滿，我在此先行道歉。”

“真情實意之作，哪有令人不滿之理呢？”

“謝謝您的鼓勵，主持人小姐?！?/p>

我聽見她極不明顯地吸了口氣——大概是在為自己加油鼓勁吧。她慢吞吞地念著她的詩，好像一只夜鶯嗚嗚地顫著咽喉：

“聒噪狂歡者的臣服

?黢黑混亂處的王冠。

是我，卻非我所愿。

我果然還是喜歡

也許足夠稱之為愛戀。

月正歡樂之時

他說他會抱我，叫我只管心安。

以我本名輕喚——

俄頃，你也要安靜”

不要說她本人的身份了，甚至連這詩所寄托的對象，全都被她精確又獨特的暗喻明顯地點了出來，還有詩末那明顯的點化，更是不加掩飾地暗示了本人的所在。

一旦聽懂了她的脈脈深情，又進(jìn)而聯(lián)想到了某人某事，我不由得也有些動搖，吃了他幾分醋。

“真是恕我愚鈍，一時沒能聽出不好的地方，我認(rèn)為這是首意象和情感都十分獨到的好詩，想必寄予那位‘善解人意’的先生的話......他一定很快就能讀懂?！?/p>

“真的嗎？謝謝您的夸獎，”她似乎喜悅了幾分，“但我總覺得，它還是......”

“還是？”

“還是太短了。短小而局促，就像忙碌的我與他，連交際都要慎重地挑個時間，告別時連心都沒捂熱......”

她忽然揚(yáng)起她的聲音，定定地問道。

“主持人小姐，可以告訴我嗎？短小無力的詩歌隨筆，真的有與浩瀚宏大而情意綿長的史詩巨作相提并論的能力嗎？”

“......我不認(rèn)為這二者定能分出孰優(yōu)孰劣哦？”

于迷茫的人而言很常見的問題，畢竟人們往往更容易被長篇大論震懾，或是嘆服于它的體量，或是敬佩作者的毅力，然而唯獨在比較優(yōu)劣這一方面，長短之爭從未開始，自然就無需討論。

“怎么說？”

我不會否認(rèn)這是私心作祟，但我還是樂意試探性地問了一問：

“如果您愿意，且這樣不會冒犯到您......可以說說看，您是在什么樣的經(jīng)歷下寫作這首詩的嗎？”

“......分享嘛，說說也無妨。我想，此刻正聽著電臺的各位聽眾，基本都已回到家中，躺在舒適的床上準(zhǔn)備休息了吧？真遺憾，每天的這個時刻，我才剛要準(zhǔn)備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甚至連辦公桌上的文件都還沒整理歸納好，連聽個電臺的放松時間，都是借用學(xué)園的工作設(shè)備來完成的。

“其實這種時候我完全可以找他幫忙，只要發(fā)個消息，他一定會及時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就像第一次約他的夜，疲憊的我不自覺地昏睡在窗臺旁，醒來時身上已蓋好了溫暖的衣服，積壓的文件也都被他連夜整理妥當(dāng)，我要為此聯(lián)系他、感謝他，他也只會說不過舉手之勞，隨時都可再讓我依賴他。

“我絕不會把責(zé)任都推分給擁護(hù)著我，敬仰著我的同伴們，即使這樣的日子很累。如今有了可以依靠的對象，我很高興，卻又免不了失落——我多希望共處的機(jī)會可以更貼近一些日常，可以更讓我在工作之外享有擁有他的時光。

“后來，某次檢視學(xué)園的圖書館，在積塵的書架上隨意取出古老的名詩集時，偉人的終句讓我為之一震，我回想起那些與他有關(guān)的零碎片段，忽然決定為此一作，假如哪一天心有決定，以表己志也好......”

基沃托斯各大學(xué)園的領(lǐng)導(dǎo)們，她們都有著相似、甚至相同的心境嗎？我不知道，我未曾抵達(dá)過那樣的頂峰，也沒有這種想法。但我所熟知的他，恰恰就是高處不勝寒者心之所向的最好依靠，他那堅實有力的胸懷啊，總是如此地動人心弦......

“在回答這個問題前，我想請您，包括所有有條件的聽眾在內(nèi)，望望自己頭頂?shù)奶炜眨蚴腔谀愕南乱庾R來回答：一說到夜空，我們的第一反應(yīng)通常都是什么？”

“月亮？還有......星空？”

“正確。月亮只有一輪，星空卻廣袤如海，鋪遍長空，流光溢彩。然而那孤獨的月一旦借了太陽而閃耀，周遭的星便失了顏色，遁了形跡，如此地華美，如此地驚人，還會有人在乎它是否宏偉浩瀚，是否鋪天蓋地嗎？

“您如此動情地描述與他共處的片段，想必這樣的回憶在您的人生長河中已盡占鰲頭，再也沒有其它東西可與之想比了，是這樣吧？那么，這看似‘短小孤獨’的詩，連同您對他的情感，就是您人生中最值得依戀的明月。

“不要畏懼它是否可與星河相比，要相信它，相信您的心，它的珍貴，月下的人都看得見?！?/p>

熱線那頭陷入了沉默，但也不過一小會兒而已，我很快就聽到了她釋懷的輕笑：

“您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詩人啊......他會看著我的，對吧？就像被月色照耀著的人那樣，這孤零零的小詩，他一定會好好地理解......謝謝您，主持人小姐，我衷心地祝愿您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p>

“感謝您的分享，并向您致以同樣的祝愿，再會，晚安?！?/p>

真是個令人意想不到的開始，成功的互動似乎激起了更多人進(jìn)行分享的欲望。調(diào)度員告訴我，在中斷對話后不過幾秒，她就幾乎在同時接入了好幾個新的來電，由于時間過短無法區(qū)分先后，她只能隨機(jī)為我接入了一個還算穩(wěn)定的線路。

“......您......您好，主持人小姐......沒想到能接上我的，還挺意外......”

猶豫中帶著幾分羞怯，些許柔軟下還有著藏不住的堅定，我想她大概是個性格單純的女孩，甚至隱隱有這樣的直覺——也許她還會在關(guān)鍵時刻表現(xiàn)出超凡的認(rèn)真與勇敢。

“您與那位......前輩的交流，真的讓我大受感動。其實本來是很不好意思分享自己的作品的，但您的話深深打動了我，我就這樣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隨手一撥，沒想到......真是讓各位聽眾見笑了?！?/p>

“我期待著您的作品，請冷靜些，好好地展示您的詩歌吧？”

她并沒有遲疑，反倒是急躁了些，匆匆忙忙地念起了她的詩，中間還夾雜了幾處錯音，但完整地聽來還是沒有問題的：

“我什么也沒有，除了

一桿槍，幾個彈夾，滿袋的手雷

這是我的身家。

其實還剩下一顆真心——如果能換來你的這句話：

‘只要有你在就足夠了?！?/p>

我發(fā)誓不讓任何人傷到你?！?/p>

......該說是粗糙嗎？還是說是種刻意的不加修飾？我感受不到任何生動文字的氣息，可這又沒辦法稱之為糟糕——因為她的情感同樣很深刻，很沉重，她似乎在借以自己為之仰仗的東西盡情地表白。

我很好奇她是誰。

“真是相當(dāng)獨特的用詞呢......我的意思是，如果您愿意近一步分享它背后的故事，想必它的含義會更明確不少?！?/p>

“......您的意思是它很糟糕嗎？沒事的，我沒有生氣，因為它本就是一首糟糕的，毫無水平的作品......我久久地受此糾纏，受此折磨，每個難眠的夜里，我每每重讀它，總是要嚴(yán)肅地責(zé)問我的內(nèi)心：詩是精致的構(gòu)想，是華麗的演出，這樣粗糙的詞句，真的能稱之為詩嗎？

“我現(xiàn)在能毫不避免地提及我的過去，因為我已得到了難以置信的救贖：我是在戰(zhàn)爭中長大的，除了殺人與防止被殺，我什么都沒有學(xué)會，以至于我被黑暗吞噬了太久，連一同苦苦支撐著的伙伴們都差點忽視了過去......

“后來我因任務(wù)暫時離開了她們，進(jìn)入了全新的環(huán)境，結(jié)識了新的朋友，還遇到了......最重要的人。我學(xué)會了普通人的生活，學(xué)會了珍惜眼前的一切，還重拾了對過去的伙伴的情感，決心要把曾在身上發(fā)生的黑暗徹底從這座城市除去。

“最后的大戰(zhàn)是殘酷的，但結(jié)局還算......美好吧，引領(lǐng)著我走到如今的他雖曾身負(fù)重傷，卻沒有片刻動搖過他的初心與信念。我大受此事影響，要與他共處時，定會如臨大敵般進(jìn)入戒備的狀態(tài)，我知道這樣的自己很笨拙，但我......我愿意為他這么做。

“笨拙的代價是什么都變得笨拙，表露心聲也好，隱藏情感也罷，我知道自己都做得很蹩腳，很可笑。所以我總是想，假如生命的前十幾年，我就已遇到他，接受了和大家一樣的教育，我的心，我的詩，是不是就會......”

幾乎是連珠炮般，她沒有受到阻攔與打斷，一口氣說盡了自己的心事，這也給了我足夠的時間猜測她的身份。我明白她所指的那場戰(zhàn)爭，雖然與千年學(xué)園毫無關(guān)系，但在整個基沃托斯都算得上是驚天動地的大事，而從老師的文件記錄中，我確實記起來有這樣一位天使般的少女，她飽受痛苦的經(jīng)歷，幾乎與這位陌生來電的敘述一模一樣......

拯救？拯救是個沉重的詞，是決然不能輕易出口的形容?？删褪沁@樣的事，卻時時刻刻發(fā)生在我也依靠著的英雄的身上——我是知道他盡職盡責(zé)時的魅力的，我知道，在面對學(xué)生的大事上，他從來沒有失敗過......

“您很努力，真的。如此大膽地描述自己的情意，如此認(rèn)真地對待自己的內(nèi)心，而只是如此就能讓我完全欣賞您的作品了?！?/p>

“為什么......？”

顯然，她正忽視著人性本真中最純粹的一些東西。

“親愛的聽眾們，讓我們大膽地想象一下，世界上第一個作詩的人，他的詩會是什么樣的呢？是能夠震懾所有后來者的驚世杰作？還是受到頂禮膜拜的天上之書？

“不，都不是。還記得節(jié)目開始時我引用過的話嗎？詩是非理性的，是為追尋原始的魔幻而生的。第一位詩人絕不是出于炫技耀能而作的詩，他只不過情到深處，隨口一吟，天然地就變作了韻律與平仄，在完全沒被人在意的那個瞬間，詩就這樣魔幻地誕生了?！?/p>

我竭力讓這過于抽象的敘述扣緊在“情到深處”四個字上，讓她理解詩中何物才是最為可貴的。

“沒有任何文學(xué)基礎(chǔ)，沒有任何知識儲備，只是憑借著沖動與本能，遵從內(nèi)心的引導(dǎo)，您就作出了過去的自己不敢想象的作品，難道您就沒發(fā)現(xiàn)，這意味著什么嗎？”

“我......”

“我絕不會吝嗇半分溢美之詞，為您的認(rèn)真與決心獻(xiàn)上真心的贊美?！?/p>

我想她一定是領(lǐng)悟了，這樣獨特的作品，是換成任一個人都無法復(fù)刻的奇跡，只有在那樣的往事中歷練過，此情此景才最純真之至。

“我會找時間把它寄給......要送達(dá)的人的，謝謝您，今天我的收獲真的很大，再會了?！?/p>

“祝您的夢里花香鳥語，永不戰(zhàn)火紛飛，晚安?！?/p>

我的心頭忽地空落落了，也許是被他人的魅力驚擾到了，竟有些不自信起來。但我沒有時間去長吁短嘆，調(diào)度員馬不停蹄地通知我，下一通來電已經(jīng)就緒，只要我點頭同意，即刻便能進(jìn)入到新的分享之中。

“啊......居然接通了嗎？哈哈哈......好難為情......這下怎么辦才好......”

......這是喝醉了嗎？這沒輕沒重的語氣聽得極不穩(wěn)當(dāng)，酒氣似乎都能通過電話線沖進(jìn)我的鼻子里來了。我不安地皺了皺眉頭，想著她是否是撥錯了，或是刻意來搗亂的。

“哦......失態(tài)了，不好意思，我不是來搗亂的......誒呀，我這生活條件......機(jī)子壞了好幾天了，剛搗鼓好，一調(diào)頻就聽到了這么有意思的節(jié)目，想著能不能打個電話試試看......廢話說得有點多了，我可以開始分享了嗎？嗝......”

“......您的狀態(tài)真的沒問題嗎？如果沒問題的話，歡迎您的分享?！?/p>

她高揚(yáng)的笑聲是如此地具備穿透力，以至于我也如被這熱流包圍，心情愉悅了不少。她笑著說她經(jīng)常這個樣子，早就習(xí)慣了，接著便縱情地念起她的詩來：

“好的，親愛的——我對你說

白樺樹林向你問好

雪花在空中多招搖

篝火永遠(yuǎn)整夜燃燒

你還要去哪？這兒難道還不夠好？

好的，親愛的

我坐在漏風(fēng)的木屋中

我躺在干冷的床板上

我想和你一起看星星

我們哪兒都不用去，自然的聲音最靈輕

好的，親愛的

沒了大列巴也不要緊

羅宋湯也能念你的親

但你總是沒收我的伏特加——

不解風(fēng)情的笨蛋，你還要回哪里去？

好的，親愛的，哎......

好吧，親愛的

好吧，好吧”

我曾經(jīng)是不太能理解“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意思的，然而她還在沉浸著，回味無窮地叨念著“好吧”的時候，我就已正式領(lǐng)會了這一典故的意思。

“您很喜歡寫詩嗎？或者說......生活總是給您帶來諸多的感悟，于是您只要稍稍動筆，動人的詞句就即刻能活躍在紙上？”

“啊......這是在夸我嗎？哈哈......我沒有那么厲害啦......主要是，我也沒有......前兩位那么精彩的過去，我只是個普通的學(xué)生啦......就像主持人小姐說的，詩不過是情到深處之產(chǎn)物，我一和他呆在一起，不自主地就......”

風(fēng)搖雪飄的意境、應(yīng)對著惡劣自然環(huán)境的溫暖意象、毫不掩飾的喜惡與追求、簡單直接的敘事中鋪墊著的細(xì)膩情緒......她是哪兒的學(xué)生已然不是秘密，但我對那個校區(qū)知之甚少，具體了解到何許人也顯然是不太可能的了。

“其實日常生活里，我是不可能這樣直抒胸臆的......怎么樣，很奇怪吧？人們通常以詩藏情，我卻借詩大呼，但這樣的感覺竟還不賴？說到底，詩究竟是以委婉含蓄為好，還是以奔放直接為當(dāng)呢？這個男人總是在教我新的東西，管我生活，管我喝酒......可是偏偏不會告訴我這些呢......”

......你究竟是在說自己，還是在說我呢？

我又有一次直接地告訴他，我會警惕與疑慮其他的女孩，我會在心中暗暗地打翻醋壇，我只想一個人永遠(yuǎn)地陪著他嗎？沒有。我太習(xí)慣于用玩笑與捉弄敷衍了事，看到他抓耳撓腮的反應(yīng)，我可能還會自得地沾沾自喜，但是......

其實我是有進(jìn)步的，我想。最初的我退縮在記錄者的外殼后，以為自己可以借用這樣的身份耗空青春的愁情，但最終還是選擇邁出了那一步，坐到他的身邊認(rèn)真地博取愛戀的機(jī)會。

真沒想到的是，如今也有這樣一個女孩，一個北國的女孩，被他同樣施以過博愛的關(guān)懷的，卻從未領(lǐng)悟過她同樣保守的玩笑含義的人在。我共情地憐憫她的境遇，而我又該這樣說嗎......

“我想，在這點上詩確是無分好壞的，如何抒情全然取決于作者，沒有定式，畢竟有人鐘愛柳笛水蕭，也有人偏好銅琶鐵板，不是嗎？然而，僅出于個人主觀意見而言，我想......”

“嗯？”

“在感情這一方面，還是得勇敢大膽為好......不是說矜持不好，我的意思是，就我而言，邁出第一步很重要......”

我感覺到了自己的語氣底氣不足。

“什么嘛......主持人小姐這不是很懂嘛......我......其實也是一個想法啦......”

出乎意料的接話與認(rèn)同。

“我就知道和你能聊得來，但是......要下定這步的決心，還是不容易的......謝謝你的認(rèn)可與支持，我想我不會再顧慮自己詩體的風(fēng)格了，就像我也許不會再，把這份心意深藏一樣......

“讓您陪著暈乎乎的我聊天真是難為了，請接受我的祝愿，愿您的夢鄉(xiāng)永遠(yuǎn)溫和可親！哎......酒又沒了，我得去找找......”

“感謝您的分享與參與，不過飲酒過量可不大好，同樣的祝愿也報予與您，再會，晚安。”

我抬頭看了看鐘，剩余的時間至多只能再安排一位來電了。調(diào)度員問我最后一位訪客是否有“特別”的需求，還是如前般隨意即可，我告訴她一切如常就好。聊到這時，其實心頭已有幾分累了，再計劃些什么，其實也已不太可能了吧......

“哼......千里傳音不謀面，仍應(yīng)主客禮分明。妾身夜不成眠，本閑來無事憑欄聽曲，又嫌曲意老套，驅(qū)走了事，無意聽得汝之電臺，倒也有趣有理。正尋思著能否借此一敘，沒成想天降緣分，多有得罪叨擾，妾身先謝為敬?！?/p>

“您謙和有禮了，這樣嚴(yán)肅盡禮......反而有些不自在了呢?！?/p>

未有休息片刻，電話便已接通。聽其遣詞用字，步步為營，就知絕非閑雜人等，僅僅是這看似輕描淡寫的問候，我就已感到若有氣場隔空而來，實在不可怠慢。不過能與這般氣質(zhì)的人相識相談，確實激起了我的興趣，看來要為今日的節(jié)目做個平淡的收梢，已是不太可能了。

“妾身有幸，曾邀得貴人一聚，為人深得我心，有感于其風(fēng)流倜儻，故借古引典，舞文弄墨古體三首，潦草之作，請君斧正。”

我聽見她拍掌三聲，掌心一合，緩緩地念道：

“? ? ? ? ? ? ? ? ? 一

玄龍寂寞久徘徊，誰兼文武把珠摘。

華山月下蕭為號，賢郎乘風(fēng)弄玉來。

? ? ? ? ? ? ? ? ? ?二

深閨高堂難束心，惟求大志蕩風(fēng)云。

敢瞞天地詐江海，將軍請載紅拂奔。

三

琴箏調(diào)情幕簾侵，晨窺良人思至昏。

豈作求凰自離去，空留傷心白頭吟？”

我知道這樣別具一格的交流方式，只有山海經(jīng)學(xué)園的學(xué)生才可能使用，也知道那兒的人若吟詩作對，必以音律為基，結(jié)構(gòu)嚴(yán)整，平仄有致。然而這一藝術(shù)形式繁瑣高古，能傳下且習(xí)得的實在是少之又少，今夜第一次聽聞，真是大開眼界，興趣又多漲了幾分。

“要我點評山海經(jīng)的獨特藝術(shù)，是否有不自量力之嫌？用你們的話來說，可能算得上是班門弄斧了。但我前面已經(jīng)夸下?？?，無論如何都會共論詩篇，斗膽愚見，請您見諒。”

我開始在腦海中尋找起這古詩的引用——還好，都是山海經(jīng)地區(qū)耳熟能詳?shù)牡涔剩皇?.....三者同時引用，層層遞進(jìn)，興昂起頭，卻哀怨結(jié)尾，情意深沉綿厚，一旦深讀，實在是......

我有點生氣了。我早知道他不自知自己的本事（雖然這樣判斷還太馬虎，但能稱之為“貴人”，身份也已八九不離十了），日常凈干些招蜂引蝶的事，但是時時看著又怎么可能？現(xiàn)在作詩找來，真要解給你聽，你又想怎么應(yīng)對？

“您的詩......引用典故甚是著名，三者次第敘述，竟然自成一副情感遞進(jìn)的結(jié)構(gòu)，只讀其詩，就有熱血漸涼、凄婉哀怨之感......然而用情至深，工整巧妙，接受者又能否明白其意呢......”

“......汝安有讀心之術(shù)，不相面便知肚腸幾轉(zhuǎn)？之前聽罷只覺有趣，現(xiàn)在確有寒毛倒豎之感......”她的語鋒忽然銳利起來，“其實妾身疑問不多，不過一句，而汝已盡言：世人搜腸刮肚，絞盡腦汁，作詩究竟為何？胸臆可直言，而詩意難猜難解，傳達(dá)不到，豈非笑話？”

她的問題很現(xiàn)實，也很冷酷，要換個人來確實不好回答。然而唯獨這個問題，我卻恰好有我的答案......

我記起一個周前那枯燥的工作日，絢烈的夕陽已把被阻了熱氣的金光投射到我的辦公桌上，而我還忙碌著整理文件時，他忽然出現(xiàn)在我的身后，像是要給我一個驚喜般嚇了我一跳——畢竟相處得實在太熟絡(luò)，早就不帶有任何的防備了。

“諾亞，快看這個，是你們千年學(xué)園主辦電臺的求助誒?！?/p>

“嗯......我是知道有這個電臺的存在，偶爾也會聽一聽，不過就近期社團(tuán)的報告來看運(yùn)營得還是很順利的，怎么會求助呢......”

我從老師手中接過平板電腦，粗略地掃了一眼文件。

“需要一個有特色的......特別節(jié)目？真有意思，怎么樣才算有特色呢？我們千年的特色是什么？理工見長？實踐為本？還是說......”

但他只是微笑著搖頭，沒有認(rèn)同我的任何一個觀點。

“諾亞，我想的點子是......出奇制勝！你看，對大眾來說，千年的特點無外乎就你提到的這些東西......如果，電臺能別出心裁地選擇一個看起來與這些特點完全相反，但事實上又真的能代表千年的節(jié)目內(nèi)容，帶來的驚喜可就絕非一般了吧？”

老師期待的眼神一開始在我的身上上下掃動，我忽然就猜到了他的打算。

“老師，您不會是想......”

“我想讓諾亞去主持一欄特別節(jié)目，內(nèi)容就像平時你給為師講解詩那樣，讓大家都能......”

“對不起老師，這個.....我拒絕。”

我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品味書籍，享受閱讀帶給我的快樂，我喜歡賞析前人的詩作，沉浸在詩篇背后的故事軼聞中，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喜歡分享這些感受，讓大家都能借以我的解讀更深地理解詩與詩人。

“為......為什么？”

“我......我只愿意為您講詩，老師，”我嘆了口氣，“只愿意為您......一個人?！?/p>

這樣的喜好是格格不入的，與這偌大的千年格格不入，與那些頭腦機(jī)敏，時刻搗鼓著實用技術(shù)的孩子們格格不入。在我看來，這些感性的藝術(shù)與之相比，就是空中的浮云，抓而不得，觀則難留，不被理解應(yīng)是常態(tài)，孤寂封閉才是真實。

所以我總在心中嘲諷自己，為什么生來這樣一副好頭腦，卻盡是在創(chuàng)作些滿是主觀情緒的東西？那些白紙上的感想與體悟，于他人來說往往戲言而已。既然知音總是難覓，詩人總要獨行，我又為什么要寫詩呢？

第一次開解自己的抑郁，是在泛起薄霧的玻璃窗上寫下借表情意的詩句，被那“好管閑事”又“笨拙”的大人報以理解與欣賞時。那次，我第一次體會到了獨特之愛的感覺，我私心要這樣與他永遠(yuǎn)地處著，理解之人只有一人又何妨，足以傾心就足夠。

“這樣嗎......那我真的覺得太可惜了......”老師的語氣有些遺憾。

“可惜？......只為您一人，難道不好嗎？”

“諾亞，先不直接回答這個問題。我想說的是，你知道......為師究竟是怎么看待你的嗎？”老師似乎對我的回應(yīng)感到十分詫異，“在認(rèn)識諾亞以前，我是無論如何都寫不出類似的話來的——我總想著，你是不是上帝書寫人間時遺落的墨滴，為了遇見你以窺探文學(xué)的一角，我就已經(jīng)用盡了所有的運(yùn)氣......”

“我從來沒有教過您這樣肉麻的話，老師?！边@樣的話從他口中說出，簡直是直接得愚笨，但總能讓我心花怒放。

“迄今為止與諾亞的一切回憶——那些關(guān)于捉弄與被捉弄的、賞花與養(yǎng)花的、詩與遠(yuǎn)方的一切回憶，每經(jīng)歷一段，我就多感幸運(yùn)與珍惜一分，這樣的情感累積下來，一個愿望——也許是出自我身為老師的身份，又或許是出于諾亞是我重要的學(xué)生的原因，就愈發(fā)地增長起來，強(qiáng)烈地要求著我去實現(xiàn)它。

“我......諾亞，老師我......真切的希望，所有人都能真正的理解到諾亞的特別之處，都能喜歡上諾亞的可愛?！?/p>

我是在陰影里聽到這段話的。夕照留出的昏暗比其他任何時刻都要強(qiáng)烈，在燈光還未能應(yīng)時而亮的時候，我就坐在照得光亮的辦公桌前的暗影中，而老師正好站在那耀眼的光芒下，我清楚地看見，他的笑容是如此地真摯誠懇。我知道，這神跡般的畫面將永遠(yuǎn)銘刻在我的心中，成為我靈魂的一部分。

“......老師，空調(diào)有些冷，可以麻煩您......去調(diào)高一些嗎？”我故意扯了扯外套。

就在他轉(zhuǎn)過身去找空調(diào)的間隙，我拿過平板電腦，簡明扼要地以老師的名義對電臺的求助做了肯定的答復(fù)。

這便是我為何坐在這，對著這因我而顫抖的麥克風(fēng)思考著，回答著。在這“精彩紛呈”的夏夜里，我像個天資稟賦的戰(zhàn)士，正在初次登場的競技場上，博得了前所未有的喝彩。

“聽眾朋友們，首先我不得不承認(rèn)的是，這是今夜為止最為尖銳，也是最為精彩的問題，即使是最負(fù)盛名的詩人與作家，我想也不可能給出正確的回答，”我說，“請別喝倒彩——這并非是找借口，畢竟......我可沒說自己答不上這個問題?！?/p>

我簡單地整理了思緒，鎮(zhèn)定地繼續(xù)著答復(fù)：

“一位我所愛......不，我所深深敬重著的人，他沒有半分藝術(shù)天分，別說創(chuàng)作了，就算是簡單的賞析也做不到。然而在與他長期的相處中，他卻通過言傳身教告訴了我關(guān)于這個深奧問題的道理。

“寫詩，亦如我們?nèi)粘Ｋ鶡釔鄣钠渌磺校哼\(yùn)動、研究、演奏......甚至游戲，是構(gòu)成我們生活的重要意義，是為我們自己而生，而非為他人而做，最終成為我們最特別，最令人注目的重要成分。正如高峰不為登山者而宏偉，而是它生來巍峨；巨洋不為遠(yuǎn)航者而無際，而是它本該浩瀚：寫詩本身不具備實際的意義，但它就是你，你就是它——正因為是你，所以才有了最大意義。

“而只要它們尚存一息：這些詩與歌、山與海；這些紙上的文字、自然的絕景，就必定能迎來它命中注定的理解者。那些長途跋涉的，渴求著能與心靈互喚的存在的人，一定會在某一天抵達(dá)這些所謂的應(yīng)許之地，這不是一個強(qiáng)制的過程，這是自然的、自發(fā)且必然的未來。

“因此，我的朋友，你擔(dān)憂著那位貴人無法理解你的愿望，于是滿紙心血真成了戲言幾句，我認(rèn)為這樣的擔(dān)憂......是完全不必要的。只要他確實是如你心中所期待的那樣，他就一定會盡力去理解你的愿望，即使再笨拙，即使再愚鈍......”

她沉默了。實如幾個世紀(jì)漫長的短短數(shù)秒后，我聽見耳機(jī)那側(cè)傳來沉悶的拍掌聲，那是戴著手套的手互相碰撞后才可能形成的。

“哼......此言此論，勝似貴人，甚至遠(yuǎn)景之見，已成大人氣候......汝究竟何人？與他是否熟識？”她的言語中帶著明顯的笑意，然而聽起來卻絲毫不輕松。

“是夜，妾身微服喬裝，門戶出走，不過為了與其一晤，得之一別罷了。然而趁其不備，終究戒心難耐，趴俯于背其上，果然所見所思，絕非尋常，妾身......遠(yuǎn)不能及也?！?/p>

......真是令人不快的真相吐露，這么親密的舉動，就算是我......

“無論如何，汝解妾身之惑，可惜不能當(dāng)面厚謝，空留敬佩虛言，多有得罪。夜深月明，愿君好夢，留人一睡，勝過神仙，就此再會?！?/p>

“向您回以同樣的祝愿，再會?！?/p>

送走這位神秘的“朋友”后，這檔特別的電臺夜話也將正式落下帷幕。我不知道收聽著的聽眾們是否真的如四位打來電話的少女那般，得到了解答內(nèi)心疑惑的幫助，度過了一個難以忘記的夜晚。我只知道，這未曾想象過的夏夜于我已然意義深遠(yuǎn)，值得回味。

“親愛的聽眾朋友們，不得不說，今夜分享的精彩程度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我的預(yù)想。此時的各位是否也被勾起了分享的欲望，又或者靈感大發(fā)，即刻便要作詩一首？若是真的，我很高興能看到這檔特別的節(jié)目能為大家?guī)砣绱说膯l(fā)。

“然而夜色漸深，月頭已高，再歡樂的相聚也總會分別，再精彩的節(jié)目也終要落幕。我不得不在此向各位告別，懷著對聽眾朋友們的大力支持的感激，為這檔特別節(jié)目宣告尾聲。最后的最后，我依舊任性地想再提前言——就是節(jié)目開頭時提出的那個問題：對您而言，今夜究竟溫柔可愛，還是沉默神秘？無論您是否得到了答案，請永遠(yuǎn)保持著這份生活的詩意，成為一位自己的詩人吧！再會了，我的朋友們。再會。”

我摘下設(shè)備，起身要離開廣播室。一推開門，就碰上了正在外等候的工作人員，她向我點頭致意后，對我使了個古怪的眼色，小聲地說道：

“生塩前輩！快到休息室去，有人在等你......”

我雖有疑惑，但看她這擠眉弄眼的模樣，心里的石頭八九分也落了地，走到休息室前推開門，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果然與送爽的涼風(fēng)一道如期而至：

“諾亞！工作辛苦了！快看看為師給你買了什么......”

我故意不搭理他，走向一旁的椅子，背對著他坐了下去。

“諾亞？”

“......”

“諾......諾亞？”

“......”

我聽到他謹(jǐn)慎的腳步聲在身后響起，感受到他寬大手掌壓在我的肩上，剛要小心地發(fā)力按摩，我就把他的手拍了下去。

“哼......”

“......誒？是工作不順利，不開心了嗎？”

我還是不大想搭理他，但隨即一股爽快的涼意便在我的唇邊泛開，定睛一瞧，原來是他用勺子舀起冰砂，正要遞給我喝。

“......這就是您專程為我買的嗎？”

“是啊。這不就是諾亞上次提過的，常去的那家飲品店的最新品嗎？雖然只提過那么一次，但為師還是有好好地記下來的，按照諾亞的性子嘛......提起總是不會無緣無故的，就算沒明確說喜歡，也總是會想要喝的......”

“......謝謝您，老師。這臨時工作費的口水還是太多了，我確實挺口渴的......”

果然還是不可能對他發(fā)脾氣......

“所以，諾亞可以告訴我，為什么剛才......突然不理我呢？”

......我即刻就收回了我愚蠢的念想。

“老師，您......有聽剛才的節(jié)目嗎？”我轉(zhuǎn)過身來認(rèn)真地看著他。

沒想到他忽然一副緊張的神色躍上臉龐，一時竟顯得十分局促不安，不一會兒就像個委屈的孩子一樣低下了頭。

“那個......那個......夏萊的收音機(jī)壞掉了......平板電腦的信號也不知道為什么......一直都沒連上......”

“這......”

“我......我有盡力在修的！我知道這是最重要的，諾亞的特別節(jié)目，真理部和工程部的電話我都打遍了，但是不知是因為是假期還是什么的緣故，一直沒有人回為師的話，太氣人了！這樣滿頭大汗地弄了好久，最后時間快到了也沒修好，想著有沒有別的賠罪方法......就買了這份飲料......”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我相信您，老師......您從來不騙我的。”

我拍拍椅子的扶手，示意他再站近些。

“那您就不好奇，今天晚上我都和大家聊了些什么嗎？”

“我當(dāng)然好奇了！那諾亞就說說......”

“我不許您好奇，這事到此為止?！?/p>

我注意到老師靠得還是遠(yuǎn)了些，就主動移了移椅子，好讓自己能貼近他的手。

“啊......不是不讓您知道我到底都說了些什么，是......希望您猜猜看，看您對基沃托斯的人們究竟都了解到了什么程度?！?/p>

“呃......既然與詩有關(guān)，那就是介紹古今各種詩人與詩歌的故事？或是講解賞析詩歌的基本原理......之類的？”

“......您不覺得這樣會很枯燥嗎？”我搖搖頭。

“那難道是......更進(jìn)一步的，直接教會大家怎么寫詩？”

“噢......得了吧，老師，您真是太不了解電臺了。我就實話實說吧，我......”

老師無比期待地看著我。

“我寫了一整個節(jié)目的詩，在與聽眾的交流中......完成了一部完整的作品?！?/p>

我盯著他，看到他的眼神從無比期待變成疑惑滿滿，變成難以置信，但很快又恢復(fù)了回去，再次對我報以無比的期待。

“真的假的？......那么，諾亞寫的詩是什么呢？可以讓為師看看嗎？”

我當(dāng)然沒作什么詩了，但我怎么可能會對老師撒謊呢？我從上裝的口袋中取出筆記本，隨手從面前的桌子上拿了枝筆，刷刷地寫下了我今夜的作品：

“22：30分

千年學(xué)園電臺廣播室休息室

我與老師，兩個人

一起喝一杯飲料

他喂我

我笑他

我不再生氣了——

因為我發(fā)現(xiàn)了詩的秘密”

唉......他果然完全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只是一個勁地盯著這幾行并沒有多大意義的文字研究，就像個初觸語文的小學(xué)生一樣，單純，認(rèn)真，專一，笨拙......

但我確實沒有騙老師——我怎么可能會騙他呢？四位可愛的女孩與我討論了一夜的詩，討論了詩的來源，詩的內(nèi)容，詩的方向，詩的未來......我們的對話與感情，便是這詩篇的總和，這獨屬于基沃托斯，獨屬于這飽含詩意之地的偉大創(chuàng)作。

我悄悄把手伸進(jìn)老師微墜在身側(cè)的掌心中，緊緊地與他十指相扣。我希望他永遠(yuǎn)這樣笨下去，永遠(yuǎn)被我蒙在鼓里，永遠(yuǎn)學(xué)不會讀詩，永遠(yuǎn)......

“現(xiàn)在您知道了吧，老師？這就是夜，這就是詩，這就是......”

我最終沒有作聲，選擇把最后的秘密藏進(jìn)了夜色里。

“......我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