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中海沿岸，就算是冬天，氣候也頗為溫暖。十余度的氣溫，讓從卡斯?fàn)柕沁h道而來的我們，感到了一絲安逸。

夜幕早在我們下飛機之前就已經(jīng)降下，現(xiàn)在的我們，正坐在文悠納小姐的大眾汽車里，慢慢駛過貝魯特城區(qū)的街道，吹著輕輕吹來的海風(fēng)，看著窗外如珍珠般璀璨的燈紅酒綠。的確，黎巴嫩正是處在西方與阿拉伯世界交匯處的分野，雖然位于中東，但這里并不是一個典型的阿拉伯國家。

“你們也可以認為，黎巴嫩的一只腳穿著鑲嵌華麗寶石的平底鞋，穩(wěn)重地踩在阿拉伯世界，而另一只腳則穿著時髦的黑色高跟鞋，輕盈地踏著西方世界的根基?！?/p>

文悠納小姐則是這樣向我們形容著這個歷經(jīng)數(shù)千年文化碰撞的地區(qū)。雖然當(dāng)年的腓尼基人已經(jīng)消逝在歷史的塵埃當(dāng)中，但立國不足百年的黎巴嫩依舊面朝地中海，背靠阿拉伯世界，一如既往地進行著文明交融的使命。

貝魯特便是眾多文明與生活習(xí)慣交互相融的典型產(chǎn)物，在馬路旁時?？梢钥吹奖揉彾⒌慕烫门c清真寺，聽文悠納說，當(dāng)一天中的某些時刻，教堂鐘樓傳來響亮鐘聲的同時，清真寺的宣禮塔上，也會傳來穆安津[2]那悠揚的喚拜聲。而作為中東地區(qū)最為開放包容的地區(qū)，貝魯特的街頭便出現(xiàn)了眾多酒吧與夜店，在夜晚的街頭，總能看到衣著時髦的年輕人與戴著頭巾的虔誠穆斯林走在同一條人行道上，互不打擾，但看上去又十分和諧。

當(dāng)汽車停在我們?nèi)胱〉穆玫觊T口時，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半左右了，文悠納幫我們將行李從后備箱中拖出，輕盈地放在地上，然后遞給神谷一張單據(jù)：

“這邊的教會已經(jīng)幫你們訂好了房間，你們直接找前臺登記就好?！?/p>

她的聲音很輕柔，就像是用毛氈敲打琴弦一般，悅耳之中依舊帶著沉穩(wěn)——這一點與她那時刻充滿活力的姐姐形成鮮明的對比。經(jīng)過從機場到旅店的一路觀察，我發(fā)現(xiàn)她的確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話雖不多，但每一句話都能切中要害，沉靜的外表之下，卻表現(xiàn)出讓人驚詫的強大力量——大概這就是修女身上的氣質(zhì)吧。

如果她能夠像她的姐姐文悠華那樣健談就好了——這是我在聽到她的聲音之后，下意識萌生的想法。

“那就先謝謝悠納姐了，順便請問一下，這邊教會的聯(lián)系人大概什么時候能過來呢？”

“主教說，可能還要兩三天，所以還請你們稍微等待一下，正好你們可以在這邊多走走，緩解舟車勞頓，鴿子巖離這里大概也就半個小時步程，值得一去?！?/p>

神谷點了點頭再次向她致謝，她則是在胸前輕輕畫了一個十字，又抬起頭望向我們：

“如果沒有別的事，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們?nèi)绻@兩天還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脑?，來圣喬治教堂找我就行?！?/p>

我向她恭敬地點了點頭，然后提著兩人的行李走上臺階，拉開了旅店的大門。在走進大門之前，神谷回過身去，又向文悠納招了招手，而她則是輕輕點頭作為回應(yīng)，然后坐進了駕駛室，發(fā)動汽車的引擎。

看來，比起文悠華，神谷更加喜歡她的這位修女妹妹。

?

第二天，我們漫步在貝魯特的街頭，悠哉游哉地觀察著前一天晚上因行程匆匆而不得不忽略掉的每一處細節(jié)。

我們的住處位于哈姆拉大街，據(jù)說是貝魯特的中心地帶，商鋪林立，不同宗派的教堂與清真寺在這里和諧并存，這種頗為寬容的文化氛圍，就算放到全世界來看，也頗為罕見。裝有霓虹燈招牌的酒吧，在白天雖然看上去就像是普通的街邊咖啡廳，但到了夜晚，就會散發(fā)出絢爛奪目的光彩，將歡悅傳遍整個哈姆拉街區(qū)。而在我印象當(dāng)中，在那些酒吧的不遠處，總會有一些店家的櫥窗里，隱隱散發(fā)出曖昧的粉色——難以置信，在思想普遍保守的中東地區(qū)，居然也有這樣類似紅燈區(qū)的場所。

但讓我們感觸更深的，是一些老式建筑外墻上那些斑駁的彈痕——戰(zhàn)爭遺留下來的痕跡在這里隨處可見。當(dāng)我們行走在并不算寬闊的人行道上，轉(zhuǎn)過一個街角，也許就能看到軍隊的裝甲車，那些荷槍實彈的軍人們，也許還會因為我們罕見的東亞面孔，而握緊槍支，對我們警惕三分——好在神谷并不在意這些，反而還走上前去，用流利的法語讓那些軍人立刻對我們恢復(fù)了友善的態(tài)度。

“他們說，他們其實相當(dāng)于是警察，不過現(xiàn)在是特殊時期，所以軍警一體，由軍隊來行使警察的職責(zé)……所以秋洋，你沒有必要那么緊張?！?/p>

神谷轉(zhuǎn)過身來向我解釋著，而那名軍人也友好地對我笑了一笑，于是我也向他微微鞠躬。至于原本想在房間里好好休息一天的我，為什么現(xiàn)在正身處大街上，大概是前一晚文悠納提到了鴿子巖，神谷打算去一睹芳容，于是她提前規(guī)劃好了路線，然后在一大清早就敲開了我的房門：

“年輕人就要多出去走走，不要總是一個人待在房間里，我可不想看到你越來越陰沉的樣子……”

這也就是為什么現(xiàn)在的我會正跟著她一起漫步在街頭，領(lǐng)略到人生的百味雜陳。據(jù)我的觀察，我們住的旅店大概是在富人區(qū)，馬路上時不時就會駛過一輛外形典雅且富有現(xiàn)代感的豪車，而我完全認不出這究竟是哪個品牌的汽車。我們在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中穿行著，透過櫥窗可以看見高級餐廳里那些衣著華麗的富人們，當(dāng)他們舉止優(yōu)雅地走出餐廳大門時，在街邊等待多時的司機一邊對他們鞠躬，一邊為他們打開車門，舉手投足之間，無不展現(xiàn)著貝魯特的奢侈與華貴。

但當(dāng)我們逐漸遠離繁華的市中心，走向南邊的平民區(qū)，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卻是完全不一樣的觀感。街巷變得狹窄，路面極其缺乏維護，樓房也是參差不齊，并且破舊不堪——墻面上的彈孔也多半來自于這些建筑。大量窮苦的平民棲身于此，做著最為簡單的工作，勉強維持著生計，而稍微有些條件的人，則會拿著扁擔(dān)挑著貨物，沿街叫賣，或者是開著破舊的貨車來到?jīng)坝咳顺钡倪吘壎凳垭s貨。

這樣的場景又讓我覺得，上一秒所見證的繁華仿佛幻境一般，顯得如此不真實，僅僅一條街的間隔，就隔開了天堂與地獄，在華麗的外表之下，竟是如此的支離破碎。

這里乞討的人格外之多，幾乎每個街區(qū)都能看到帶著三四個小孩的女人，頻頻向路過的行人伸出右手，露出令人憐憫的神情。

“這些人，大概是從敘利亞或者巴勒斯坦過來的難民吧……難怪黎巴嫩的當(dāng)局要把他們隔離到這片地方，那些富人是這里的面子，他們才是這里的里子。”

我抒發(fā)著不痛不癢的感慨，轉(zhuǎn)過頭去看向神谷，期待她說些什么，然而她只是直視前方，雙手插著口袋，一言不發(fā)地往前走著，連余光都不曾在那些人身上停留——這家伙似乎并沒有什么同情心，這一點我倒是很久以前就能夠感受到了，但看著眼前這些難民，不向他們施舍點什么，對我來說，心里還是有些過不去。于是我摸了摸我的口袋，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多余的零錢。

“那個……神谷小姐，你有沒有零錢？”

“嗯？有倒是有一點，不過……”

神谷轉(zhuǎn)過頭來，向我搖了搖頭，她肯定早就知道了我的想法。正當(dāng)我想就她缺乏同情心的行為揶揄幾句的時候，有幾個沿街乞討的人圍了上來，想要抓住神谷的衣服。我下意識地向前一步，擋在神谷的面前：

“你們想干什么？快讓開！”

我?guī)е┰S慍怒的語氣，向他們厲喝道。這群穿著破舊衣物的人們因為我突如其來的強硬態(tài)度而震驚了一瞬，隨即露出了失落的神情，帶著同樣令人憐憫的眼神悻悻離開。在他們離去之后，我才看到，在那些人的后面，立著一位周身穿著黑色長袍的老婦人，她步履蹣跚地向我們走來，和其他人別無二致地伸出手來，向我們討要一星半點的零錢。

“神谷小姐……”

在方才的慍怒消散之后，我突然對眼前這位老人感到愧疚起來。神谷看著我，閉上眼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摸出一張一美元的鈔票，輕輕地放在了老人手中。老人的眼中陡然閃出了光芒，她轉(zhuǎn)過身去，朝著身后的街巷顫巍巍地招了招手，于是幾個五六歲的小孩子從不遠處躥了上來，而她本人又用那雙干癟而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手掌握住了我，用我勉強能夠聽懂的英語說著“再多一些，再多一些”。

神谷垂下頭，按了按太陽穴，忍耐著內(nèi)心的煩躁，又掏出一把硬幣，分給每個小孩一些，然后拉著我的手臂，離開了老婦人和她身邊的幾個孩子。

“再不走的話，越來越多的乞討者就會趕過來，沒完沒了的……喏，你看，這就來了吧。”

她一邊說著，一邊向我們的身后撇撇嘴，我回過頭去，果然有幾個面黃肌瘦的孩子和身穿黑袍的女人朝我們圍過來。不過好在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馬路邊，神谷帶著我抬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在那些女人和小孩抓到我們的衣服之前，絕塵而去。

“所以說，隨意施舍，就會得到這樣的結(jié)果，秋洋，不要讓你的悲憫變得廉價?！?/p>

坐在出租車的后座上，神谷長舒了一口氣，然后對我淡淡地說了這樣的話。雖說《圣經(jīng)》中教誨我要“甘心施舍，樂意通財”，但神谷對于布施的看法，比起千百年來的陳詞濫調(diào)，要更為理性，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淡漠。不過我也認為，即便是施舍，直接給錢也是最為糟糕的一種行善方式——不過就在一個小時之前，我們還在中心城區(qū)的時候，神谷在一位吹奏長笛的街頭藝人面前駐足，久久不愿離去，在臨走之前，還輕輕地在她面前的樂譜架上留下了十美元。

這家伙，有的時候看上去也會自相矛盾呢。

“說起來，神谷小姐，你好像對悠納小姐的態(tài)度比對悠華小姐要好不少，你們之間應(yīng)該也有過什么故事吧？”

“是么……大概是因為悠納姐的性子比較沉靜，讓我覺得和她打起交道來更加舒適吧。而且她曾經(jīng)救過我一命，我可能看起來確實有些冷酷，但好歹還會知恩圖報?！?/p>

“曾經(jīng)？是你上次說的和別人爭奪靈脈歸屬權(quán)的事情？”

她閉上眼，輕輕點了點頭：

“所以，我會對夏洛蒂產(chǎn)生一種天然的熟悉感，大概也是因為悠納姐吧。而至于悠華姐……唉，都四十歲出頭的人了，有的時候還是那么不正經(jīng)，不過也不賴就是了，有她在的時候，我也會變得開朗一些，至少不會總是板著一副面孔?！?/p>

“這樣啊……那看來‘は(ha)ね(ne)か(ka)’這個稱呼也是她最早想出來和‘は(ha)る(ru)か(ka)’呼應(yīng)的么？”

神谷愣了一下，清爽地笑了一聲，搖搖頭：

“如果真要深究的話，她只是把か(ka)み(mi)や(ya)（神谷）的か(ka)移到了は(ha)ね(ne)（羽音）的后面，名字這種東西嘛……我們所稱的玫瑰，換個名字還是一樣芳香。悠華姐……和諭佳一樣，她也是我的師父之一，在我小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來當(dāng)我祖父的助手，那個時候她也剛讀大學(xué)不久。而且那家伙，當(dāng)時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女扮男裝，看上去還挺帥氣，而且人也很溫柔。于是情竇初開的我，在不久之后就向她告白了?！?/p>

“啊，悠華小姐的五官確實很英氣……不過恕我直言，你這情竇初開，開得可真早?！?/p>

“別打岔，明明我難得跟你講一講我過去的事情，你好好聽就是了……不過悠華姐當(dāng)時自然是拒絕了我，也主動坦白了自己女扮男裝的事實，于是這件事情也就不可避免地成為了悠華姐在之后幾年打趣我的素材……說句實話，當(dāng)時知道悠華姐是女生之后，我下意識的反應(yīng)居然是‘就算她是個女生，其實也挺好的’，大概也只有我會有這樣奇怪的想法了吧……”

我腦海中想象著那個場景，微微一笑：

“倒也不能說奇怪了，倒不如說，你那個時候喜歡她，更多的是因為更深處的內(nèi)在吧，只不過她不巧是個女生而已。這可能就有一點柏拉圖式愛情的感覺？”

神谷雙手一攤，擺出無奈的神情：

“誰知道呢，那個時候我才小學(xué)剛畢業(yè)，哪里會想到這么多東西……愛靈魂而不貪戀肉體，我怎么可能會有那么高尚。”

“誒？什么意思？”

“不……沒什么……”

在意識到自己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之后，她也開始閃爍其詞起來，不過好在不久之后，出租車載著我們抵達了目的地，我們之間這段即將走向不歸路的談話也就點到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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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馬路，又踩著草地走了一小段路之后，我們終于來到了海邊的懸崖。放眼望去，眼前就是遼闊無邊的地中海，而近處聳立在海水中的一大一小兩塊巨巖，就是悠納小姐特意提到過的鴿子巖。

“為什么叫做鴿子巖？說句實話，我也沒覺得它們像鴿子……”

神谷端詳片刻，然后面無表情地說出了十分無趣的想法。

“不是因為它像鴿子啦……據(jù)說是因為經(jīng)常有鴿子飛到這兩塊巖石上，所以才叫鴿子巖。你看！那上面確實站著幾只鴿子?！?/p>

她瞇起眼，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在較大的那塊巖石的頂端，正有一群白色的鴿子棲息在那里，還有幾只正在它們的上方展翅盤旋著。趁著神谷掏出手機取景拍照的時候，我繼續(xù)向她介紹著關(guān)于這里的故事：

“這兩塊巨巖據(jù)說還和希臘神話有點關(guān)聯(lián)，傳說這就是海怪刻托的遺骸。當(dāng)年波塞冬想要摧毀埃塞俄比亞，國王不得不將他的女兒安德洛墨達綁在海邊的巖石上，獻祭給刻托。這個時候珀耳修斯恰好路過這里，為了救出安德洛墨達，于是他用美杜莎的人頭石化了刻托，也就是現(xiàn)在的鴿子巖。”

依然在相機上對焦著鴿子的神谷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在按下快門鍵之后，轉(zhuǎn)過頭來看向我：

“你還知道挺多東西的嘛，希臘神話我在年青的時候讀過，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你剛才說的，我只記得美杜莎這個人物。”

“其實并不是神谷小姐想的那樣，我對希臘神話也只是碎片化的了解，英雄史詩什么的其實看了一遍之后就忘了大半，和你一樣。我最初想要去了解希臘神話，也是因為赫西俄德所說的‘人類的五個時代’，或者叫做‘人類世紀(jì)’可能會更加準(zhǔn)確一點?！?/p>

神谷有些好奇地歪了歪腦袋：

“人類世紀(jì)？那是什么？我以前只聽說過人類紀(jì)年，是在公歷年數(shù)上加10000的紀(jì)年法，但是這應(yīng)該和你說的那個不是一回事吧？”

“確實是兩回事……我所指的人類世紀(jì)，分為好幾個階段，比如說黃金時代的人類與神可以任意來往，但越到后來，人與神越來越疏遠，等到了黑鐵時代，神就完全拋棄了人類。怎么說呢……其實比起基督教的教義，我更加認同‘人類世紀(jì)’的講法。畢竟在宿英城經(jīng)歷了一系列事件之后，我已經(jīng)不可能接受‘只要信仰神就能得到救贖’這樣的觀念了。”

“的確如此，有些罪孽是永遠不可寬恕的，至少無法自我寬恕，自然也由不得第三方去決定是否被救贖。不過說起來，秋洋，你是相信神真實存在嗎？”

我皺著眉思索一番，這似乎并不是一個很好回答的問題，我自從慕道以來，至今也不敢妄下定論，認為神存在于世上，但如果簡單地說從來就不存在神，這似乎也有悖于我的信仰。

“怎么說呢，《圣經(jīng)》里的那個神，如果說他真實存在，那肯定是自欺欺人。但我還是認為，有一位神創(chuàng)造了這個宇宙，至于這位神叫什么，有沒有人格，我并不能下結(jié)論……神谷小姐呢？你作為曾經(jīng)的圣護，在這方面應(yīng)該比我要看得更加透徹吧？”

神谷并沒有立刻接我的話，而是望著不遠處的鴿子巖沉思良久，看來這個問題對她來說也很難做出一個完美的回答吧。

“雖然我并沒有明確的信仰，但是我一直覺得，神是存在的，而且就是這一位神，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和地區(qū)，通過不同的先知，啟發(fā)了不同的宗教……而且我另一個觀點是，神與本源并不同質(zhì)，可能這一點和你的觀點是正好相反的。不過我們既沒有辦法觀測到上帝的存在，目前似乎也沒有找到新的通往本源的道路，所以也無法判斷哪一方更加正確?！?/p>

“如果是這樣的話，一神教可以解釋，但是多神教呢？希臘神話里的主神可是有十二位，在他們之前還有提坦，再往前還有原始神，如果把你之前所說的本源算作是‘卡俄斯’的話，倒也能解釋，但是‘神’的位置，很難說有一個恰當(dāng)?shù)娜诉x，就算是宙斯，在他之前還有克羅諾斯，再之前還有蓋亞和烏拉諾斯。更不要說北歐神話里的那些記載，有很多地方與其他神話或者宗教完全不同……”

神谷淡然地點了點頭，并不與我繼續(xù)辯論：

“所以說這樣的看法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況且還有的說法稱，天啟宗教里的魔鬼，其實就是將那些舊時多神教的神祇污名化之后的結(jié)果。各種宗教和教派之間相互借鑒，又相互篡改，至于最初的真相是什么，反而越來越難以參透了。說句實話，這種真相，在抵達本源之前，人類基本都無法下準(zhǔn)確定論，但記載中，那些接觸到本源的人，卻再也沒有回到這個世界上，所以這個問題基本上無解。不過世界上大多數(shù)的問題，都是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的，一尊石像，敬拜的人多了，久而久之人們也會把它當(dāng)作神?！?/p>

雖然她認為這些并無所謂，但是我又想起了弦千渡曾經(jīng)說過的話，從他的那些話中，我構(gòu)建起了我的猜想。

“神谷小姐，有沒有這樣的可能：本源中誕生了眾多神祇，而當(dāng)中有一個神祇成功反叛，并建立起自己的秩序，然后有了自己的仆從，最后依照自己的影響力，把創(chuàng)造世界的功績加在自己身上，又誣陷其他的神祇是異端或者魔鬼，最后連本源的存在也被他否定，同時也讓他的代理人禁止人們進行本源的探尋？”

神谷的藍色眼瞳靈動地轉(zhuǎn)了幾圈，在某一瞬間竟閃出了一絲欣喜，但在下一個瞬間，她就恢復(fù)了原先近乎冷峻的理性神情：

“這確實是個很精彩的猜測，你的想象力還真是比我豐富……所以呢？你想去研究文獻來證實這個猜測？還是說只把這個猜測當(dāng)作你心中的對于這個世界的認知？”

這似乎并沒有什么選擇的余地，千百年來的神學(xué)家們研讀圣經(jīng)，積累下來的神學(xué)著作浩如煙海，又怎么可能會允許如此離經(jīng)叛道的觀點出現(xiàn)呢？

“如果真要去證實我的猜測，那就等于是與神為敵了，我還沒有那樣的覺悟，但我依舊會帶著這樣的觀點繼續(xù)去探知本源，畢竟秘儀師和魔法師們想要接近的是靈知，而不是某個神靈而已?！?/p>

“這樣啊……不得不說，你比那個時候的我要更思辨一些，在我二十五歲的時候，只想要守護我的那一方靈脈，保護好我在乎的每一個人，似乎這就是我作為圣護的覺悟了。不過很慚愧，到最后我什么都沒有守護住，身體狀況反而急劇惡化，不得不離開了羽山?！?/p>

“那還真是遺憾……你有后悔過么？”

“后悔什么？”

“后悔成為圣護，或者放棄圣護的身份?！?/p>

神谷堅決地搖了搖頭：

“我從來沒有因為過去所做的選擇而后悔，或者說正是因為不讓自己后悔，我才會像今天這樣地活著。后悔什么的，除了讓無法改變的事情繼續(xù)消磨意志之外，一點意義都沒有。”

雖然說出這種話，很符合她那干練而又堅定的性格，但我還是從中聽出了一絲逞強的意味，不過這似乎并不適合去深究，姑且就認為這是她長久以來抱有的信念吧。

海風(fēng)吹起了她的銀發(fā)，讓它們?nèi)缬谓z般飄散在空中，但神谷只是默然地眺望著遠方那碧藍色的海面，左手輕輕地將幾縷發(fā)絲別到耳后，不經(jīng)意間，眼里閃過轉(zhuǎn)瞬即逝的惆悵。

我不知道為什么如此平靜的海面，會在她的心中泛起激蕩的波瀾，但顯而易見的是，自從她放棄了圣護的身份之后，直到如今，她都在世界各地漂泊著，那雙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睛，自然也見過了各處的春花夏雨。我深知神谷并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在過去的日子里，她的腳步踏過秋葉冬雪時，大概也不會想到去感嘆過去那些獨來獨往的日夜——或許是三十多年來的經(jīng)歷，讓她越來越苛刻地對待自己，逐漸隱藏起自己原本豐富的內(nèi)心活動，變得看起來對周遭發(fā)生的一切都習(xí)以為?！巯碌臅r刻也許就是她極其罕見的真情流露吧，不過這樣的場面被我撞見，不知道是一種幸運，還是一種對她的冒犯。

“在日落的時候，鴿子巖會變得更加好看，只可惜現(xiàn)在還是中午。”

我隨口說著些有的沒的，把目光從神谷的臉上移往別處。她愣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手機，又回到了往常灑脫的神態(tài)：

“啊，不好意思，剛才走神了……說實話我也挺期待落日的時候，這里的樣子，等忙完這邊的事情之后還有時間的話，咱們再來這里看一看吧——如果能找到諭佳的話，一定要拉她一起來，那孩子以前就喜歡傍晚的時候坐在窗前看落日。”

“有些愿望如果說出口，可能就意味著永遠不會實現(xiàn)啊……說起來神谷小姐，這里和羽山市的某個地方很像么？感覺你剛剛似乎在懷念過去什么的……”

“羽山市在內(nèi)陸地區(qū)，看不到這樣的海，不過……我確實對某一處海岸印象深刻，倒不是因為經(jīng)常去，而是……我也不太好解釋，大概是因為那里經(jīng)常徘徊著某個人的背影吧，在我冥想的時候，那個場景就會時常進入我的腦海里。我一直想要弄清楚那些場景意味著什么，但我還沒來得及付諸行動，那個人就已經(jīng)離我而去了?！?/p>

我有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難怪你剛才會那么惆悵……我還在想，一向看上去無比理性的你，居然也有這么感性的時候?！?/p>

“人之常情，沒什么大驚小怪的。雖然說我沒有后悔過，但并不代表我的人生里沒有遺憾……如果可以的話，我倒希望你能夠忘掉我剛才那種狀態(tài)，畢竟被人看到自己躊躇動搖的樣子，總感覺有些不甘心……”

神谷一邊搖著頭，一邊朝我擺了擺手，沿著岸邊的懸崖緩緩踱步。

“神谷小姐?！?/p>

我輕輕喚她一聲，她又轉(zhuǎn)過身來倒退著望向我：

“什么？”

“為什么你不想讓我看到你脆弱消沉的那一面呢？明明這樣的你才更真實不是么？”

她愣了一下，然后故作輕松地笑了一笑，又搖搖頭：

“很多年前有人對我說過，我其實過得很扭曲，由著自己的渴望選擇前進的方向，卻又把別人加在我身上的期許當(dāng)作動力。正因為如此，我才會不由自主地想讓別人只看到我理性的一面，這樣，那些對我寄予厚望的人，才不會失望，我也才不會感到自己有愧于他們——雖然說我現(xiàn)在早就沒有這種想法了，但從前那種要強的性格依舊留到了現(xiàn)在，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江山易改，本性難移?！?/p>

我頗為理解地點了點頭，大概她最后放棄了靈脈圣護的身份，也是想要盡早從這樣扭曲的生存方式之中解脫出來吧。不過不管怎么說，在我印象中并不喜歡過多表達自己情緒的神谷，原來也十分地有人情味，這也算是一個頗為驚喜的發(fā)現(xiàn)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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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標(biāo)題為法語，“你好，貝魯特”。

[2] 穆安津，伊斯蘭教負責(zé)在清真寺的宣禮塔上宣禮的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