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
????祖父前幾天燒掉了。他是個很溫和的人,常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這位老先生很疼愛我。但我們不常見面,面對面說話的時候很少。一次他來見我,帶來幾張紙讓我收下。其中記載了他的經(jīng)歷,頗有趣,現(xiàn)分享與諸公:
????近日時常想起從前的事,懷舊當(dāng)然是正常的,只是我懷的這份舊卻始終難以再被放下。緣由是什么,我自己也糊涂,前一次見你本來想說的,但話全部卡在喉管,說不出。思來想去,決定寫與你。
????我料到敘述時會很帶情緒,但這情緒的由來,我還是糊涂。
????我有一位大哥,是我的親兄弟。我兒時是親戚撫養(yǎng),大哥跟著老爹,從來沒見的,后來大了些才跑去和他團(tuán)聚。雖叫他作“大哥”,但大哥其實(shí)不大,身材算比較矮小。這位大哥憨厚,總對我好,橘子蘋果之類的玩意都要給我吃。我當(dāng)時好讀些書本,終日拿著那幾疊紙翻來覆去,本不愛說話,但大哥這樣待我,也不覺要好起來。到后來,我就給他念幾句“者乎者乎”,大哥就教我做游戲。但我從不敢碰大哥,不是說怕羞,而另有原由。我偶然看見過他裸體,滿身的潰爛紅腫。所以是擔(dān)憂碰壞了他。
? ? ?所以大哥平時很不便。每次上街時有人沒小心擠了他,就變滿面痛苦,要流淚。
? ? ?盡管這樣,但奇怪的是他從來不提這件事,別人問起來,也總是搪塞:“沒事?!边@樣,我也沒去問了。
? ? ?但放不了心的,總惦記。這傷該治。我在找機(jī)會問他。
? ? ?后來我病倒了,臥床,渾身疼痛。大哥端藥,有時就會坐在床邊與我談天論地。我向他說起身體痛的苦,大哥嘆氣道:“可憐的孩子…”
? ? ?“可憐的是大哥哪,你平時不就疼痛的嗎?!?/p>
? ? 我讀過一種叫梅毒的,說會爛身體,挺像的,但不曾見過,于是問:“你是病么?”
????他說:“不是的,是傷?!?/p>
????我吃了嚇,追問:“怎么搞成這么狼狽?”
????結(jié)果這追問就被草草的“不必問,我不愿說”一句完結(jié)了。本還再要問,結(jié)果看他面色難看,終于也再不敢。剛遞過來的黑藥湯還溫著,我緩緩飲盡了。
? ? ?病好了,是中藥起了作用么,但黑藥湯必然是不能讓大哥好受些的。我從書上讀來,洋人有能止痛的針,要能得它,也是好的。
????但大哥終究露了馬腳。一次走夜路,醉漢在路邊打起了一只狗。揪耳朵打,提著后腳往地上摔,這狗當(dāng)然只能留得模糊樣子,嗚嗚的叫。慘狀教人只敢瞇著眼看。正當(dāng)我恨恨腹誹這醉漢時,大哥卻如見了魔鬼,“哎呦”一聲蹲下來,抱頭發(fā)起了抖。那個醉家伙轉(zhuǎn)頭一看,又氣洶洶地朝我們過來。沒法,我只能硬拖著他溜走,等停下來時,大哥卻面色鐵青,淚抹了滿臉了。
????我想單覺得狗可憐,應(yīng)該不能到這種程度的。到家后我臥在床上思索,忽然“呀!”一拍腦袋:肯定是這場面教他回想到過去了!
????我決心要開始調(diào)查,看看窗外彎彎的月亮,睡去了。
????以后,我借著出門玩的名頭,去問鄰居。張三李四王五,街上賣糖葫蘆的甲,附近館子做工的乙丙丁,通通問了一遍過去。
????很多人不知道,但偶爾臨近家宅的會有幾句“啊呀,這個……你該自己去問……我不好說的?!蔽液喼卑l(fā)笑,這問你不是自己問么?明明別人大哥的事,怎的這樣守口如瓶?
? ? ?那止痛的針我也惦記,順便問了藥房的老醫(yī)生。然而他只說我“不看病便走!”,無奈。
? ? ?我雖然憤憤,也只得飲恨吞聲。
????又持續(xù)了幾日問話,老爹有事離家去了。他的房間很大,掛幾張日本畫,又放一把洋刀在那,有一種異國情調(diào)。這么久竹籃打水下來,我也疲乏,于是趁機(jī)跑去他床上讀書本,期間內(nèi)急,跑了一趟茅廁。但是回來房間時卻找不著書了。難道掉在地上?我趴下,手往地上摸一把,結(jié)果卻在床底下摸到一疊紙。抓緊扯出來一看:“牧場記錄”四個黑字。我心里疑惑,本來讀得是周公樹人先生的《熱風(fēng)》,怎么變了模樣?而且我們家也不開牧場的,難道是我沒來時的舊事業(yè)?開牧場要記本子嗎?可能要的,畢竟要記牛羊多少。心想的時候忍不住翻開一看,前幾頁早被撕掉了。我沒有在意,因為后面的頁上還有寫字。但這一看,我驚得直冒冷汗——原來這上面寫著大哥傷口的由來!什么木棍抽打,什么“再教他吃幾個拳頭”怎么連大哥求饒的話都有!
????寫了字的該有好幾張,但我讀了幾行就心里發(fā)毛,將眼睛一閉,又把這疊紙丟回床下。老爹!是你!原來我不在的時候你是這樣待大哥!你還敢教他“吃幾個拳頭”,如何稱之為父親,如何稱之為人也!
????更奇異的是,抬頭一看,那找了半天的《熱風(fēng)》,居然安穩(wěn)地躺在床上。瞟一眼洋刀,居然閃著兇光,我心驚嚇得涼了,帶著《熱風(fēng)》落荒而逃。?
????我不安定到了夜晚,也不得不臥床。費(fèi)勁冷靜了思緒,開始尋老爹這行為的源頭。先從我們中國想起,好像有些虐子的歷史。那個“郭巨埋兒”就是一種。然而爹大抵是沒有老母要孝敬的,我從沒見過什么外祖母。而且大哥沒有被活埋,張嘴還是要吃飯,怕也省不了糧草。更何況不是說“虎毒不食子”么!要是本來學(xué)中國,這個怎么不學(xué)去?同時郭巨也沒有記載下來取樂!
????難道只是從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放著大哥早不是小孩的事實(shí)不談,我不曾見過打成擠到就痛苦的,更不曾見過記載下來翻看的!
????難不成是從日本學(xué)來的?他房間就有日本畫!我知道叫德川家康的日本人逼死了自己兒子,但難道老爹的頭上也騎著一個織田信長?被逼的話,也不會記載下來賞玩!
????終究不會特地記載來!不會記在個什么“牧場記錄”上!
????這叫什么牧場?是把大哥打得皮開肉綻,收獲了一地血水?難道收獲了滿心快樂!大哥只是個豬羊么!他堂堂一個人,怎么要遭這種大罪!大哥那么老實(shí)的,又不叫“慢藏誨盜,冶容誨婬”,身上也沒有背著“請毆打”字眼,干嘛教他“吃拳頭”……
????我又想起老爹那把洋刀,知道這叫做“軟刀子割頭不覺死”,指不定就趁我在睡夢中,軟軟的伸進(jìn)來,纏了我的脖子——因為大哥是老爹的兒子,我也是,我也有一日要被記載求饒的言語!若再不知覺下去,定要落得這個下場!再看那個彎彎的月亮,也彎得像彎刀。
????大哥早被砍傷,刀子同樣已架在我的人頭上了。?
? ? 隔日,我去找了林大嫂,她之前對我的問話有些反應(yīng)。
? ? ?她見了我說:“怎的又是你?”
????“我知道的,他打了,對么?”
? ? 聽了這句,她兩個眼球瞪大:“什么打人……”
????哼,還裝得一副無知的模樣!“我大哥??!你沒有聽見過他哀嚎么!”
????“胡,胡言……”林大嫂急忙關(guān)了門。
????何苦這樣包庇老爹?是給了你好處 ?不過看她這般驚恐,我的猜想怕是十拿九穩(wěn)了。
????現(xiàn)在要緊的是要幫大哥,這同時也是要幫我,于是我跑回去,找大哥商量。
????我推開房門,叫道:“大哥!”
????他現(xiàn)在再椅子上坐著看書呢,他從前是不看的。我很想聽他講講如何有了興趣,現(xiàn)在又看得什么書,但現(xiàn)在不是時候。他見我沖進(jìn)來,也有些慌神,答道:“什么事?”
????可是真到了現(xiàn)在,我又有些說不出話了,它們太重,一時間嘴巴含糊,氣勢也下降:“嗯……我知道你的事情了?!?br/>
????“我有什么事?”
????“你不必表演的……”
????“我怎么至于在你面前表演哪,到底怎了?”
????“爹的事……”
? ??“爹怎樣?”
? ??“他打你?!?/p>
????之至方才還疑惑著的大哥,現(xiàn)在突然卻變了面色,也同林大嫂那樣眼珠子瞪大,半天吐出半半個字:“你……”
????“這幾日你丟了魂一樣,又在胡說八道什么……”
????“這下去不行!你是我大哥,我怎么能不煩惱?而且我大抵猜到了……他現(xiàn)在還打你?否則如今怎么還這樣嚴(yán)重?”
? ? “胡言!”他面上的表情終于從奇異變?yōu)闅鈶?,把書一甩,走了?/p>
? ?? 諾大的空間,只留了我一人。本來計劃聯(lián)合大哥與老爹說清楚,勸他悔改,不想是這種結(jié)果。為什么這樣呢?那皮肉之苦是大哥在受,打他的人是老爹,明面上的事。他當(dāng)局人還不承認(rèn)么?因為要“安分”?因為要“孝”?教自己父親悔改難道稱作“反叛”?不是“臣子”和“君父”么,那么“人受諫則圣”,說明進(jìn)諫是能讓人“圣”的事,不是極好?還是說“臣子”和“君父”只是說著樂,其實(shí)不適用于真父子?
? ??我把大哥甩掉的書撿起來,是一本史書,他既然讀歷史,也當(dāng)知道那些道理啊。
? ? ?我記起來了,因為歷史上還說“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的,原來這句話才該套在“君父”上。
? ? ?教老爹悔改已無望。讓我唯一還有動力的,就是去找能讓大哥好受的洋針了。即便他現(xiàn)在已不理睬我,但我還會再找下去。
? ? ?但是我最終沒有找到,因為在那之前我就跌入了陰曹地府,死掉了。
? ?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死了,老爹知道這件事了,殺了我滅口嗎?總之,我跌下來了。
? ? ?來勾我的那兩個是羊面豬頭,我心里暗暗覺得有印象,但一時半會想不出個所以然。到了閻羅王面前,我才開始急起來了:“大王,我怎么會死?”誰知道這位閻羅王今日好像是有心事,沒看我一眼,只是低頭,不吭聲。雖然我情緒煩悶得不行,在這位啞巴大王面前,也不能做什么——免得到時候讓我罪加一等,進(jìn)入更怕人的地獄去了。
? ? ?我打量他,閻羅王是這樣矮的嗎,不曉得。而且是一個短頭發(fā),帽子也不戴,做官的不是都要帶冠嗎。沒等我想完,一只手忽而搭在我肩頭?!笆裁慈?!”猛轉(zhuǎn)頭過去,一個極奇異的畫面展開——一個穿白褂的洋醫(yī)生!原來洋人也要來見閻王么,可惜我們已不在陽間,不能找他要那個針了。他說的話我聽不懂,只能呆盯著他。
? ? ?“你們!”大王的啞巴治好了,要抬起頭。結(jié)果一看到他的臉,忍不住大叫起來。這樣貌!四方的胡子!魯迅先生!
? ?? ?“你干甚么!”?我忍不住大聲質(zhì)問。原來這樣!讀《熱風(fēng)》的時候我就奇怪了,《智識即罪惡》一篇小說怎么會放在雜文集里,原來那是你真的經(jīng)歷!結(jié)果你現(xiàn)在反而當(dāng)了閻羅王,教別人再現(xiàn)你當(dāng)時的歷程嗎!我有老爹打大哥的“智識”,你就把我偷殺死,審判我來了嗎!那個羊面豬頭的事,我也記起來了,你教當(dāng)時勾你的怪物來勾別人!針,針也一樣,你之前想尋昏睡的針不得,現(xiàn)在就來把我找針的路子斷了。何況我只是想要止痛的針,你就把醫(yī)生也一并勾來了!
? ? ?“我犯了什么罪,我怎么死了!”
? ? ?“……帶去”
? ? ?“帶到哪?不會是當(dāng)時罰你的‘油豆滑跌小地獄’?也讓我跌十幾個疙瘩么?你明知道我沒罪,你知道智識不是罪惡!”?
? ? ?“你是無知的罪!”?
? ???我愕然了。
? ???隨后我在床上醒了。
? ? ?多么荒唐的夢境。
? ? ?魯迅先生不在陰曹,他的頭像還在《熱風(fēng)》的封面上?!盁o知的罪么……”我嘀咕。細(xì)想來,老爹到底打了大哥嗎?我問大哥時,他沒說“打了怎樣”一類的話,只是說“胡說”,林大嫂一樣的。而且也可能大哥得了真梅毒,不敢說,想瞞我罷了,或是什么其他的病也可能。
? ? ? 至于“牧場記錄”,會不會是我的臆想?我從床上爬起,跑到父親房間,再往床下一把,沒了。
? ? ?跑哪去了,不知。而且要說那只是老爹愛寫點(diǎn)小說,正好寫在那本子上,也通的。
? ? ?魯迅先生在買“黃枚朱古律三文治”的時,頭上出現(xiàn)了冷水,那甚至只是因為別人及時改了,先生自責(zé),但別人錯了卻是事實(shí)。而我現(xiàn)在證據(jù)不確鑿就開始針砭別人,還要讓人家悔改,這滴冷水在我的頭上怕是更大了。
? ? ?不知什么時候,早就站在這個四通八達(dá)的路口,然而這里沒有路標(biāo),不知每條路的目的地。
? ? ?這樣,又讓人怎么走呢?
? ? ?從前我試著走過幾條路的,探索過讓大哥反抗的路,然而后來又離開了,跑到“止痛針”這條有助于大哥繼續(xù)忍耐的路上。后來的人生中也有幾次在路口的徘徊,無盡頭的徘徊。
? ? ?我也需要止痛針,或者說,給大哥找止痛針就是我的止痛針,止的是我不斷徘徊的痛苦。
? ? ?所以我在這個路口一直猶豫到了如今。
? ? ?講完了,這是我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