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愁》麻耶雄嵩 短篇推理小說
出自《メルカトルと美袋のための殺人》(《獻給麥卡托和美袋的殺人》)第五篇「ノスタルジア」,資源來自微信公眾號【偵探推理小說】,僅供個人閱讀欣賞。
鄉(xiāng)愁 麻耶雄嵩
序章
1
十二月二十七日,今年的初雪覆蓋了京都一帶。據(jù)說,如近幾年一樣,今年也不例外地是個暖冬,然而新年在即,現(xiàn)實卻諷刺地與氣象廳的預測大相徑庭,大雪從天而降,積雪甚至已達十多厘米。此次降雪正遇年關(guān),她仿佛嘲笑著每年都在交通堵塞中挺進以求歸鄉(xiāng)省親的人們般阻止著他們的腳步,又給那些以大采購為目標的購物者或是大多數(shù)想要享受忘年大餐的人們造成了大麻煩,但事實上,某一些人還是鼓掌歡迎著她的到來。這群另類是何許人也?自然是推理小說的作者了。
古往今來的推理小說中,雪乃是不可或缺的景物。從古老的僧院到改建之后的建筑物,覆上一層皚皚白雪,即成了天然的“密室”,兩者之間存在著至為緊密的聯(lián)系。在這一層意義上,此次麻煩萬分的降雪也絕不會無用武之地。
話已至此,我想除了一些沒有慧根的人,其他讀者應該都已經(jīng)明白了吧。的確如你所料,今年初降大雪的那日……我即將娓娓道來的這段故事……
“什么呀,這稿子?”
我指著遞過來的近二十頁稿子,質(zhì)問道。話音剛落,只聽見機油干涸的扶手椅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響,麥卡托坐在上面厚著臉皮地回答:“是猜兇手哦,猜兇手。是我新年里寫來打發(fā)時間的?!?/p>
“猜兇手!”
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難道不是有案子嗎?聽電話里的語氣,我徹頭徹尾地以為是件急事才趕來的……原來是上當了。
“沒錯,希望你看看這稿子啊?!?/p>
全身頓時沒了氣力,只有椅子“吱吱”的金屬聲音在耳邊盤旋。
我在某雜居公寓三樓的一間辦公室,門外掛著一塊碩大的鍍金招牌,上書“麥卡托鲇偵探事務所”——這就是麥卡托的根據(jù)地,亦即此人邪惡之源的所在。
正月三日,就像多數(shù)日本國民那樣,我也回了父母家,喝了點屠蘇酒(注:中國古代春節(jié)時飲用的酒品。具有調(diào)理脾胃,解毒辟穢等功效)后正稍稍有點醉意之時,突然被一通電話叫到這個根據(jù)地來了,還以為是什么事
呢,東西都沒帶就掉頭來了事務所。但迎接我的卻是單手撐在桌上的麥爾,一臉“你真磨蹭”的表情。我一進屋,他就把這份稿子扔了過來。
“就為了這點事,把電話打到我父母家去了嗎?”
“有問題嗎?”他聲音冷漠,斜眼看著我。這反應像是有多意外似的。
“問題太大了!所有親戚都聚齊了,而我卻跑了出來,還以為發(fā)生什么事了呢,竟然是看稿子,你究竟在想什么啊?”
“那種應酬很麻煩的,對吧?你應該反過來感謝我才對哦。”
毫無良心苛責,完全大言不慚的發(fā)言。
“這……我沒你那么桀驁不馴,我可是要過社會生活的正常人。”
本想逼上前去,剛邁出了兩小步,中途又停了下來。既來之則安之,就算我現(xiàn)在回去,晚宴大概也散場了,親戚們各自踏上回家的歸途了吧,更何況,事已至此,現(xiàn)在對這男人無論說什么都無濟于事了,上當受騙的我才是笨蛋,一而再、再而三被騙的笨蛋。
算了,棄械投降。
我“哎”地嘆了口氣,脫下外套坐在了沙發(fā)上,一陣倦意感席卷全身,沙發(fā)的彈性良好,舒服得與這間事務所有些不協(xié)調(diào),而且空調(diào)還開得很足,暖得離譜。想來,我一路顛簸過來,在擁擠的電車里被蹂躪了整整三個小時呢。在家喝了點酒,我也就沒開車來。
那點醉意早就被震驚消散得無影無蹤。
“所以,你是讓我把兇手找出來?”
“是啊?!?/p>
還是一副感情不外露的表情,直白點說出來就是了,何必心中竊喜……
“好,我看,行了吧。”
我半放棄了,“嘩啦嘩啦”地翻著他給我的稿子。B5的紙張上,打印出來的文字從一端到另一端塞得滿滿的,簡直就像在挑戰(zhàn)打字機字數(shù)設置的極限一般。這里也充分體現(xiàn)了他絲毫不為他人考慮的性格。
“可是,看這篇東西對我有什么好處?”看著如螞蟻窩一般密密麻麻的稿紙,我有氣無力地問道。
“可以與偉大的才能進行對話?!丙湢栔焊邭鈸P,一切理所當然。
“偉大的才能?怎么看都是篇生硬至極的陳詞濫調(diào)嘛?!眳拹褐橐呀?jīng)蔓延到嘴邊了。
“沒事,就開頭那點而已。你還是快看吧,別發(fā)牢騷了。”
“我要是找出來了,有獎品嗎?”
“獎品嘛……”
麥爾稍加考慮,隨即像是又想到了什么邪惡的主意似的,壞笑起來。
“前段時間,聽說你的表弟要做角膜移植手術(shù),還沒弄到角膜吧?”“啊,眼庫也要排隊等機會的嘛,沒辦法?!?/p>
那孩子還是個高中生,開摩托出了事故,右眼幾乎失明了。雖說是自作自受,但也挺可憐的。
“可是這事你怎么?……難道?”
“沒問題,我替你安排。”
“真的嗎?”我不由得一下子跳起身來,追問道,“這事也能辦成?”
“沒有我辦不到的事情,稍微往那方面施加點壓力就行了,小菜一碟?!?/p>
的確,麥爾無論是合法還是非法渠道,都有一堆稀奇古怪的關(guān)系,日本醫(yī)師會就不用說了,從圣瓦倫丁俱樂部到臟器走私組織都不在話下,如果這人開口了,就一定程度而言應該是可信的。那么,這倒是份意想不到的禮物,他真是新年里的圣誕老人。這種時候,敷衍也好真心也好,都無所謂了,表弟的眼睛才是最重要的,我感激不盡地想要和他握個手,不過——
“等一下,要想我?guī)湍?,你就必須先找到兇手?!?/p>
“啊,啊啊,知道了!”我一邊壓抑著心中的焦急,一邊快速地瀏覽文稿。
“然后——”
“還有啊?”
抬頭一看,麥爾還是抿著嘴在微笑。
“你不是說有個雜志的約稿,月末截稿了嗎?如果找不到兇手,就必須以你的名義把這部作品原封不動地刊登出去。”
“什么?這篇?”
“是的?!?/p>
真是令人討厭的笑容。原封不動,也就是不許任何加工、修改吧,這就有點懸了。竟然要用自己的署名刊登別人的作品,而且,就如我剛才故作嘲諷所言,總覺得有些威脅和老套的意思。
“好了,如何?”
麥爾想要逼出個結(jié)果。我稍加猶豫之后,點頭同意了?!昂?,到時我會照做?!北淼艿慕悄o可替代,而且只要找到兇手就能解決一切問題。
“勇氣十足的判斷呢,都叫我肅然起敬了。不過,你看到最后別后悔就好了。對了對了,我忘記人物表了。”
麥爾從抽屜里取出一張紙片,遞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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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杉充 (31) 刑警,小寺的下屬
上杉昭 (35) 外科醫(yī)生,充的兄長
武田信玄(?) 身份不明
小寺 (39) 京都府警警部
今川 (29)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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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上警方人員才七個人……真少啊?!?/p>
“人少不夠用嗎?”
“不。”
我忙不迭地搖頭,嫌疑人越少越好。為了表弟——也有那么一點是為了我自己——必須要找出兇手。使命感燃燒成了一團火,我開始看那如螞蟻軍團整列一般而成的稿子。
于是,白天突然下起的這場雪,視京都盆地居民們盲目而樂觀的推測于不顧——晚上差不多就該停了吧,隨著夜幕降臨,降雪量的增長呈現(xiàn)了等差級數(shù)般的特征。它將人山人海的京都盆地——尤其是大原或巖倉這樣多山的地獄——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片純白莊嚴的荒土。其態(tài)勢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因而我不在贅言。呈現(xiàn)在眼前的景象宛若一口氣舒散了過去一整年積之又積的壓力。連北嗟峨也毫無例外,時值剛過夜半,靜靜的茂林到處可見妖精們?nèi)A麗的鱗粉,晴夜霏霏,忽漫成團。
此外,往北嗟峨再進去一點,便是一座凱爾特文藝復興風格的莊嚴宅邸,它深藏于整片竹林之中,豪華絢爛、妖嬈絕美,那就是號稱博斯普魯斯海峽以東排名第二的府邸。
故事就發(fā)生在北嵯峨的這座公館……
2
一座白色建筑物立于黑暗之中,名曰“奧之宮”。這座別居依其主館——嵯峨野公館——而建,景象錯落有致。
在它四方形三十平方米的外苑中,設有一處家庭園圃,凈數(shù)收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罕見的奇花異草。只是今夜整個蓋上了一層白色的簾布,讓人產(chǎn)生了園內(nèi)空無一物的錯覺。
大雪隔開了奧之宮與主館嵯峨野公館。副館內(nèi)有兩個房間,西邊那間名為“霧之間”,里面搜羅了古今各類奇珍異寶,其價值相當于西日本最大的美術(shù)館(卻未被世人所知)。另一間位于東邊,名為“霞之間”,是一間臥室,住著上杉集團的會長——他是金融界巨頭級別的人物(街頭巷尾的人們都將他喻為史上的名將,尊稱謙信公)。霧之間中的美術(shù)收藏品就是這位上杉會長不惜重金網(wǎng)羅而來的結(jié)晶。
斗轉(zhuǎn)星移,晝夜交替,時過幾許,室外寒流席卷,而霞之間在流淌著的暖氣中寂靜無聲,象征事件烏云的兩位
人物對面而坐。他們之間的沉默是遵從二人自己意思選擇的結(jié)果,若非其中一方露出破綻或是雙方省悟,一時之間怕是難以打破了。悲劇在命運的腳下成為一股由黑暗支配的奔流,渾然不知之中他們二人便已彷徨在了一條既定的道路上。一位是殘燭之年的老人,自然就是此屋的主人——謙信公;而另一位……現(xiàn)在還不能揭開身份。因為承載這出悲劇另一面的是為何人,將是本案的關(guān)鍵。
“那就……”
老人先開口了。平穩(wěn)催促的語氣中存在一種隱約的畸形,包含著異樣的感覺。對方似乎察覺到了老人話中的不正常,坐姿微露出了緊張。
“……難道?”
他戴著手套的右手上拿著一只紅酒杯,眼白里飄過一層蒙著哀傷的蒼色,將杯子擱在了玻璃茶幾上。
咯噔——
玻璃與玻璃接觸發(fā)出了清脆的聲響。那安靜的透明感協(xié)調(diào)了沉默與幻想,將房中的不安轉(zhuǎn)換成樂者手中精致的演奏。那是一曲輕撫出來的二重奏,正慢慢流向樂章的高潮……
還有一些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提示了另一處線索。領(lǐng)口上的第一顆紐扣松脫,“嗒”地輕輕落地,伴著微弱的震動向右邊滾了出去。半透明的小小圓片向內(nèi)角傾斜著在染成了血色的地毯上自由滾動,不久就失去了重心,永久
地停在了那里。
“啊——”
在因果循環(huán)開始之前,若無法制服那頭失去了控制的野獸,它的獠牙就要咬上可憐的山羊。
悲劇的序幕,一場命中注定的搏斗,然而,現(xiàn)實昭然若揭,也不會持續(xù)到永遠。
一兩分鐘后,隨著大樹傾倒般的一聲巨響,世界再一次陷入寂靜的統(tǒng)治。
唯有一座五尺柱形時鐘,緊貼著墻壁傲然顯露其雕工之美,它自顧自沉悶地敲擊出響亮的鐘聲,宣告了三點鐘的到來。
然后,惡魔的腳步止于何處……
啊,閉幕(帷幕降下)——
第一章 黑貓之聲
1
衛(wèi)星播放的電影夜特別檔是個大手筆的節(jié)目,號稱“保加利亞無名巨匠的超大之作——五小時連續(xù)放映”。這是一部取材自二戰(zhàn)的人性電影,開篇無聊至極,但結(jié)尾卻截然不同,可謂殘虐無道,數(shù)百村民如雨后春筍一般沖了過來。在德軍步兵部隊的機槍掃射下,頭顱“啪啦啪啦”地陸續(xù)飛了出去,觀眾眼前是血流成河的一片慘象。
自夜色染白時起,便一直延續(xù)著如文字所描述的那份觸動,最后十分鐘所展現(xiàn)的庫爾斯克華麗戰(zhàn)車大戰(zhàn)更是將怒濤推上了頂點,一如圓錐曲線沿著Y軸方向無限地上升。的確是一部人類電影?!覀儾荒芡鼌s戰(zhàn)爭——
隨著字幕的出現(xiàn),片尾奏起的交響樂更似一聲聲咆哮,流動在結(jié)束了戰(zhàn)爭的焦土之上。上杉家的長子上杉昭眼眶漸漸濕潤了,身體深深地陷在了沙發(fā)里。
“已經(jīng)八點了嗎……果然熬夜累死人啊?!?/p>
手指甲顯得有點血色不足。過了三十五歲之后,焦躁感也隨著每一年的時光積累下來,而這些感受都一清二楚地寫在了昭的臉上。上杉充則在感動之淚和睡魔的雙重壓迫之下,哽咽著擦了數(shù)次紅腫充血的眼睛。
“當警察的這點程度就犯困,一旦發(fā)生緊急情況怎么辦呀?”
自己的事就不著急了?——昭揶揄道。
“哥,你還是個醫(yī)生呢,有資格說別人嗎?”
“醫(yī)院那邊,我都按時報到的啊,就算犯了錯也能擺平,輕而易舉?!?/p>
“那我這個警察也一樣啊,”上杉充一邊打著哈欠,一邊任性地說道。還像一只剛睡醒地暹羅貓那樣向后仰著背,皮沙發(fā)隨之發(fā)出了悲哀的聲音。
“不過,你好不容易才得到小寺先生的垂青啊,他在這方面可是很嚴的吧?!?/p>
“老兄啊,我倒是覺得自己沒辜負他的期望啊?!?/p>
“你呀,‘老兄’這種詞不太好。年紀也不小了,該規(guī)矩一點了吧?!?/p>
“管得還真寬啊,你這叫長兄越權(quán)干涉哦。封建時代已經(jīng)宣告終結(jié)了,你還那么專制,傻不傻?。吭撁χ琰c娶個老婆了吧?”
昭露出了微笑,看著眼前出言不遜的充,還真像個小孩子,盡管年齡只差四歲,但對昭而言,充永遠都是一個可愛的孩子,疼愛得甚至如同捧在了手心里。
上杉充雖然身材矮小,卻當上了一名刑警,而且還是那位業(yè)內(nèi)無人不知的干警——小寺警部的直接下屬,可以說是他的左膀了,右臂還另有人在,且居個左膀的位置吧。
說起哥哥上杉昭,則在上杉集團下一所大學的教學醫(yī)院任外科主任醫(yī)師。他因參與一宗疑難案件的解剖工作,認識了小寺。
兄弟輩的這二人在戶籍上的父親是上杉謙信,但兩代人之間并不存在血緣關(guān)系,因為他倆都是養(yǎng)子。
為何他倆分別選擇了毫不相干的醫(yī)生和刑警為職業(yè),而不去繼承上杉集團的家業(yè)呢?也會有很多人對此感到不解,但這種連續(xù)劇式的來龍去脈與本案無關(guān),就姑且割愛了,敬請原諒。
當然,也有人傳言“這就是謙信公煩惱的根源”……
好了,讓我們回到原來的話題吧。接下來才是出現(xiàn)了死者的正篇:
此時昭和充觀看電視的客廳位于嵯峨野公館的東面。厚實的門簾遮住了視線,看不到里面,但有一扇玻璃門可連通庭院,出門三十米是奧之宮入口的大門。冥府之門……昭這樣稱呼那道雕刻華而不實的銅門。圍在養(yǎng)父身邊滿口恭維的人總是輕佻淺薄地稱贊那是藝術(shù)品,而在昭的眼里則恰恰相反,他覺得那不過是一棟無比庸俗的建筑物,之言他是暴發(fā)戶無聊的虛榮。進門再往里,有一條十五米左右的走廊向內(nèi)延伸,這頭是霧之間的入口,深處的另一頭則連著霞之間的房門。
當小提琴的弦音奏起了煽情而悲愴的片尾曲宣告影片結(jié)束之時,昭拉開淺駝色的門簾,隔著玻璃將視線投了出去。他感覺自己聽到了貓的叫聲。
有一只貓在窗外的雪地上,緩緩步向奧之宮,動作極為優(yōu)雅,貓步輕盈地仿佛正享受著在皚皚白雪上踏出第一腳的樂趣。咚——咚——那爪印又像是高蹺留在雪地里的痕跡。
“喵——”貓又叫了。冰冷而輕微的一道嘶聲,似乎在宣示著什么。
但引起昭注意的并非此處。在這可謂深山幽谷的北嵯峨境內(nèi),公館里莫說有只貓了,豬、猿,更有風雅只是,
跑出頭山鹿都不足為奇。
貓本身并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問題在于,那是一只黑貓。
昭雖然身為醫(yī)生,走在科學的前沿。但同時也是個對禁忌、宗教及迷信極度虔誠的信者,甚至達到了愚昧的程度。那么,眼前就已觸犯了忌諱。于是,他不能無條件接受一只黑貓。愛倫·坡的短篇中也曾將黑貓用作死神
使者的象征。更何況,黑貓面前就是奧之宮,里面的養(yǎng)父最近有些患上神經(jīng)衰弱的跡象。
戰(zhàn)后,謙信公僅憑一己之力即將巨財收入囊中,被稱為“鐵人”,相比之前精力旺盛到可怕的時期,現(xiàn)如今他的心臟已衰弱得不成樣子了。另外,三點左右,南方響過一陣雷鳴之聲,雷鳴竟出現(xiàn)在這個飄雪的隆冬時節(jié)。閃過的那道電光,便是神明揮舞在手的鐵錘。此景叫人如何相信自己的眼睛?總之,怪異之事接二連三,對那間屋子,昭難以抑制心中不祥的感覺。
逼近的死亡陰影,恐怖的兇兆。似乎有什么正在悄無聲息地靠近奧之宮……
而后,剛才那只忌避的黑貓也在奧之宮中消失了。
昭看了一眼身旁的充,對方的視線也朝向外面,應該也看到了同樣的景象,受到了同樣不安情緒的侵襲?;\罩著一層灰色的眸子如沉淀了的圣水般一動不動,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貓曾通過的大門。沒錯,那時的門處于半掩狀態(tài)。它是為手持大鐮刀的死神開了一道入口嗎?抑或是,死神離開后的痕跡?
“哥哥。”充看著兄長,說話的聲音中帶有一絲怯意。
“啊,我去看看。”
昭匆匆取下掛鉤上深藏青色的外套披上身,然后打開玻璃門跨了出去,站在了雪地上。
呼呼——呼呼呼——
晨起最寒冷的山風吹進了客廳。沐于現(xiàn)代文明利器之中的身體突然受到極北之寒的襲擊,仿佛擁冰塊入懷,不禁叫人一陣寒顫。昭立即拉上玻璃門,豎起已領(lǐng),一邊縮著身子,一邊看向奧之宮。
貓已經(jīng)不見了,唯獨它的爪印好似沾上的水滴,星星點點地一直延續(xù)至大門口,僅此而已。除了貓的足跡,別無他跡。雪地一片蒼茫的白。
他在幾乎無瑕的新雪中邁開了步子。
2
充仍在看電視的房間目送步行前往奧之宮的哥哥,與他擔心著同一件事。難道父親……
充覺得謙信公患上神經(jīng)衰弱的原因在于自己,就此而言,對父親時常抱有歉意。盡管單是想想也于事無補,姑且還是擱在心里了,但是,自己也絕不后悔,無論是當了警察,還是年過三十仍單身未婚(不過這問題將在半年后得以解決),反而都引以為豪。雖也遭到了身邊人的強烈反對,充依然認為自己從刑警一職中找到了革命性的意義,稱之為“天職”也完全名副其實。這一路走來也并非平坦無阻,可相應地,也產(chǎn)生了不小的滿足感。
——但是,這樣的結(jié)果,卻傷害了自己的養(yǎng)父。
接著……
充忽而抬頭,方才意識到哥哥正站在奧之宮入口招手。昭的動作幅度很大,還很慌忙地擺了數(shù)次,看起來更像是進入死亡空間的一道邀請。
充站起身,外衣都還沒套上,就奔跑在了潔白的雪地上。
“真奇怪。”說話的是昭。他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不知是難抑冬寒還是難抑緊張。
“怎么了?”
“叫了也沒回應。還有……”
還沒聽完兄長的話,充就如脫兔一般沿走廊跑了過去,瞬間來的養(yǎng)父的房門前,停下腳步整了一下呼吸后,開始旋扭門把手??砂咽窒袷窃诔靶Τ涞募痹?,一個勁兒發(fā)出“咔嚓咔嚓”聲,只有門鎖卡住的金屬聲音,完全擰
不開。
“門鎖著?!?/p>
身后的昭安靜地嘟噥了一句,他已然平復了心情。面色仍很蒼白,如同剛親眼目睹了親人的死亡,只不過現(xiàn)在
下結(jié)論還為時過早了一些。因為接下來一幕才是他們真正面臨親人之死的一刻。
“哥!”
“可能只是睡著了?!?/p>
昭用力抓住充的雙肩。但是臉上寫滿的焦躁表情正在訴說著他截然相反的真實想法。霞之間用的是老式房門,
只能從外面上鎖,房內(nèi)則用門閂扣上。而且,門閂上的時候,把手是不可能轉(zhuǎn)不了的。也就是說,眼前的情況
只能是有人從外鎖門而造成的:
“我去拿鑰匙?!?/p>
說完,充就又一次跑上雪地,前往主館。霞之間有兩把鑰匙,一把為謙信公自己所有,另一把是備用鑰匙,放在主館地下的鑰匙房中。
數(shù)分鐘后,充喘著氣跑了回來,帶來的就是那把備用鑰匙,柄上刻著“備用(Spare)”一詞的首字母“S”,青銅色的鑰匙頗有分量。昭接過后即對準鑰匙孔插了進去。他雖表面鎮(zhèn)定,但其實內(nèi)心也在拼命地控制不斷趨于緊張的情緒,單從插鑰匙時的多次失誤即可看出一二。充則以那雙幾乎快被不安壓垮了的眼睛,在旁注視著一切。
咔嚓——咔嚓——
把手一點點旋轉(zhuǎn)。在沉重的開鎖聲響起之后,橡木門緩緩地向外側(cè)打開了。
接下來,諸位翹首期盼的命運審判即將降臨于他倆的頭頂。
“……”
昭紋絲不動地站著,像是在大門口凍僵了似的。他的脖頸微微抽動著,陣陣痙攣。手術(shù)時忙著不停,各處停留且忐忑難安的視線現(xiàn)在卻凝視于一點,想要親眼看盡此刻之后的宿命終將如何上演。
“怎么了,哥?”
充越過兄長寬闊的后背慌張地向內(nèi)探視。
“父親!”
房間中央放著一張玻璃茶幾,謙信公就坐在旁邊的扶手椅上,那是一直以來都很常見的場景。唯與平日不同的是,那身體已然冰冷,只剩一具被奪走了靈魂的軀殼。區(qū)別甚微,卻是絕然不同。頭顱如枯萎了一般向下垂著。后腦部位槍擊的傷口仍鮮明如新,讓人不由得想到了打西瓜游戲中的那只西瓜。粗糙的手無力地聳拉著……朝陽由東面的窗戶照射進來,莊嚴而神圣地照出了老人的脊背。
他所去往的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答案唯有神知曉。
“喵……”
他已變成傀儡,剛才那只黑貓在他的膝蓋上嘶叫,其聲如送葬的喇叭。然后,貓就那樣離開,消失在了門外。
鴉雀無聲的房間里,唯獨時鐘雕刻時間的聲音清脆如鈴,謙信公現(xiàn)已不能開口,成了一具尸骸,而那滴答之聲仿佛正替代了他的心音。
于是,第一幕,幕落。
第二章 小寺出場
1
“謙信公竟然倒下了,還真是……”
小寺輕輕閉上眼睛,自言自語道。車輛行駛發(fā)出轟隆的沉重聲音,震驚與悲傷又一同攪入,交雜成了一團。
所謂當權(quán)者,時常都承受著正負兩種評論,如一枚硬幣的兩面。更何況他們因戰(zhàn)爭失去一切之后又漸漸爬上了今日的地位。謙信公也不例外,豐收贊賞之辭的同時,也有不少負面的流言徘徊著。無論是褒還是貶,他都始終是京都的泰斗級人物。
“沒想到……?”小寺的右臂淺倉附和了一句。
“總算走到頭了,倒也不驚訝,畢竟也聽說身患神經(jīng)衰弱癥,只是,沒想到竟會被謀殺?!?/p>
“您的結(jié)論是不是下得太快了?也有可能是自殺?!?/p>
手握方向盤的淺倉已從先行出發(fā)的同事那里聽說了部分的案情,因此也就知道了那個現(xiàn)場很難實現(xiàn)謀殺。
“阿充說是謀殺,應該沒錯吧?!?/p>
“死的是父親,充受到驚嚇了吧。我母親去世的時候……”
“那家伙和你不一樣?!?/p>
小寺說話時面帶笑容。充直接將電話打到了他那里。電話那頭的充給人的印象是情緒激動,卻也沒有失去原本該有的冷靜觀察力,小寺回想著……他覺得自己的下屬非這樣的人莫屬。
那為何選淺倉作右臂呢?因為他很簡單,易于差遣。
“總之呢,警部您過于信任上杉了啊。有點……”
“話真多,看著前方,好好給我開車。警車都出交通事故,又要被輿論攻擊了?!?/p>
“沒關(guān)系的啊,交通科那邊都是朋友。”
“淺倉!”
小寺不喜歡他背后的那一手。因為這點小事就嘗到甜頭,心理滿足,也做不出什么大事了。
“是,是?!?/p>
淺倉明年就三十五歲了,一把年紀了還鬧別捏似的撅起嘴,就像拉力賽那樣猛地一個甩尾,車子狠狠地向右切了過去。輪胎吱吱嘎嘎一陣作響,仿佛安魂的鐘聲。
穿過銀裝素裹的竹林,遙遠的另一端是浸染在血色之中的嵯峨野公館,哥特式的尖頂若隱若現(xiàn)。
上午十時三十分,第二幕上演。主角登上了舞臺。
2
“小寺先生!”
小寺下車時聽到有人在叫自己,于是應聲回頭,只見上杉充站在了玄關(guān)口,兩側(cè)以科林斯式(注:科林斯柱式,源于古希臘的一種古典建筑的柱式。它較為纖細,柱頭是用毛莨葉作裝飾,形似盛滿花草的花籃。)的大理石圓柱支撐著。沉重的打擊使其周身散發(fā)出一層虛無的感覺,難以散去。
“小寺先生!”又叫了一聲之后,充忽然從泥濘的雪道上走了過來,步履踉蹌,眼看著就要摔倒在地了。
“這次難受了啊?!彼仄鹦闹姓鎸嵉南敕?,說話時語氣極為溫和。湊近看一下,就能發(fā)現(xiàn)充已經(jīng)快哭了。雙目中噙滿了淚水,唯有那強烈的職業(yè)責任感還在拼了命地阻止它們奪眶而出。
“嗯?!背浯瓜铝穗p眼,聲音輕柔得成了一個弱音。這孩子沒有我想象得堅強啊……小寺略有些失望。不過,這樣或許更好用。
“現(xiàn)場在……”總之,他先強而有力地握住了充的兩肩,心里也尋思著,現(xiàn)在這情形,惱怒也于事無補。
“……”充只用手指向了公館。
也許是小寺的到來給了這孩子帶來了安全感,至此強撐著繃緊的弦似乎一下子斷了。反過來說,如此依賴自己的那種嬌氣,倒讓小寺感到不滿了。
“警部,這邊請?!?/p>
先趕至現(xiàn)場的今川警官從公館里走了出來。小寺從充那里收到案情匯報時,尸體被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超過兩小時了。本來并不需要他出場,但畢竟是充電話直接找過來的,到底還是通融了。也因為這點,當他和淺倉警官被帶到嵯
峨野公館的院子里,搜證人員也好,那些圍觀的記者也好,都早已撤退了。當然,遺體這會兒應該也正在冰冷的解剖室里,一刀一刀地被切開了吧。
“真是可憐啊?!?/p>
今川警官曲著背嘟囔著,腳下的雪地上已被踩上了無數(shù)腳印,一片狼藉。
“我以前也在電視上常見到他呢,不過那時候他像一顆閃亮的明星,體格健碩?,F(xiàn)在已然瘦骨嶙峋,令人目不
忍視。難道真像傳聞那樣,患上精神衰弱了嗎?”
“也許吧。不過,說話還是要注意一點啊?!?/p>
“啊,對不起?!?/p>
今川意識到充從身后走了過來,于是拍了一下腦門,然后默不作聲地走開了。
3
“門上鎖了,喂,給我鑰匙。”
霞之間的門口站著一個呆頭呆腦的警員,這家伙怕是也難有作為了吧,今川警官從他手上接過一把閃著青銅色光芒的鑰匙。
“隔斷密室的門,就是這扇?”
他摸了摸深褐色橡木的表面,那是非常漂亮的木雕,可警官也看不明白,只知道是些什么草。又用手“砰砰”地敲了兩下,發(fā)現(xiàn)這門設計得相當結(jié)實,一點嘎吱聲都沒聽到。而且,門和門框之間沒有絲毫的縫隙,宛如氣密1室一般,你可以想像,甚至連一根織錦的絲線都難以穿過去。
“聽說是……”
今川對于密室這個解釋好像多少有點不滿,他是個凡人。
咔嚓——
輕輕的一聲金屬音,鎖打開了。金屬制扁平的把手平淡無奇,毫無特色。
“這兒就是案發(fā)現(xiàn)場,不過尸體已經(jīng)移走了?!?/p>
地板上到處鋪滿了古典的紅色長絨地毯,這面積差不多也二十平方米吧,上面排滿了價格不菲的日常家具。右手邊的墻壁上海掛著暴力或熱血的油畫,每一幅都是大紅的色調(diào)。
“謙信公,啊,不對,是被害人。他坐在桌邊的扶手椅上。”
今川站在扶手椅邊上。那椅子應是西歐的古董,椅背呈亮黑色,外框乃是精巧的手工工藝品,也用了大紅的材料。
尸體已經(jīng)運走了,但從現(xiàn)場隨意標記的白線,還能看出死亡那一瞬間,或者說老人死后是以怎樣的狀態(tài)坐在上面的。
“上杉。”
“唉。”
“累了的話就先回去休息吧,晚些我再找你問話?!?/p>
現(xiàn)在讓充待在身邊,只能是個累贅。
“不好意思,那我就回去了……”
話音尚未落定,充就回公館去了。步履蹣跚,整個人搖搖晃晃的,哪怕門縫中漏出的一點風都能將這身體吹飛了吧。
背影漸漸淡去,大門也隨之關(guān)上了。
“看那樣子相當悲慟啊。”淺倉同情地說道,畢竟出事的是他可愛的后輩。
“嗯……”
小寺的目光還停留在大門上,他輕輕地點頭,一言未發(fā)。那孩子目前這段時間怕是沒法用了。眼前緊閉的大門不會作出任何回應,只是充的心中,還飄搖著深深的哀傷。
“畢竟事態(tài)嚴重啊?!睖\倉開口說話,像是厭惡當前沉默的空氣似的。
“的確……”
“你母親去世那會兒,怎么處理的?”
“我嗎?我哭了,忍不住。”
“是嗎……”
小寺在心里“呸”地吐了口唾沫,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駱駝牌香煙。
于是,紫色的煙霧在霞之間中彌漫開來。
第三章 兩間密室
1
“后腦部位受到槍擊,射擊距離非常近,中槍位置也明顯灼傷痕跡,無疑當場死亡。有一點很有意思,就是死者的脖子九十度轉(zhuǎn)向左邊。”
今川站在死者所坐的椅子邊上,解說著。
“身體朝向西邊的墻壁,卻只有臉朝著南面窗戶的方向?!?/p>
“不會是黑社會的秘密代號吧?比如那什么去死去死團之類的?嗯,還有呢?”
事情似乎變得有趣了呢……小寺開始有點期待了。
“不是,這點我還完全沒有頭緒?!?/p>
“這個慢點再想吧。繼續(xù)?!毙∷麓叽俚?。
“是。死亡時間還不能準確推斷,大概是半夜的樣子。據(jù)上杉昭醫(yī)生所言,應該是在凌晨三四點左右,不過,正式解剖報告也快出來了?!?/p>
“上杉說的應該沒錯,隨時都能被證實的事情,我想他也不會撒謊?!?/p>
但今川不高興地瞪了一眼小寺后說道:“不過,如果他說的是事實,那么上杉先生除了自殺之外就沒有其他可能性了?!?/p>
“怎么說?”
“您也知道,在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這座奧之宮方圓三十米都被大雪覆蓋,雪地上沒有留下任何疑似兇手腳印的痕跡呢?!?/p>
他把兩位上杉發(fā)現(xiàn)尸體時的現(xiàn)場狀況詳細地描述了一遍。
“昨天降雪量充足的話,腳印也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吧?”
“如果真下了大雪,只要五分鐘就會消失了……”今川提高了音量。
“什么意思?”
“嗯,就是沒有下過雪。昭說的,我也找氣象臺確認了,昨夜——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今天了——兩點四十分,
雪已經(jīng)停了。那之后就沒再下過?!?/p>
“核實了?”
“是的?!崩侠蠈崒嵉攸c頭。
“然后,我們到達的時候,還發(fā)現(xiàn)這里和公館之間也六組腳印。其中四組應該是充的,而剩余兩組是昭留下的。重疊狀況也與二人的證詞吻合。另外,從雪融化的程度來看,可以推斷應該是我們來之前剛踩上去的。在腳印上新蓋些雪、退著向后走、踩著舊的腳印走路等等這些掩飾的可能性,都被細致的測量結(jié)果推翻了?!?/p>
“如果確實沒有腳印,那也可能是自殺。”
這些情況小寺之前并不知曉,今川這一番匯報令他感到了某種升騰而起的力量,那是在面臨一道巨大的障礙時勢必要挑戰(zhàn)過去的斗志。
“不,我只是想說只有自殺是可能的。但本案,明顯是謀殺。”
“也是啊,要自殺也不會向著自己的后腦開槍吧?!睖\倉從一旁插話道??伤麑Ξ斍案鞣N不可思議的案情感到不
知所措。腦子里是有些小聰明,但也不過是一介凡人罷了。
“作為兇器的手槍呢?”
“還沒線索。我們找過,好像沒留在這間屋子里?!?/p>
“那就是兇手帶走了?”
“恐怕是的。我先讓人在附近搜查,但您也知道,這四周都是竹林?!?/p>
“那就先期待能找到吧。自殺后把兇器扔掉也是不可能的。”
“這是雷神橋之謎嗎?”這位警官像是在讀福爾摩斯探案集。
“不行啊,二人的證言表明這間屋子是一間完全的密室,門也上了鎖,兩扇窗也已拉下來也半個月了。這房間正可謂密不透風。不過,也有可能是他倆合謀編的謊言?!?/p>
“應該不會吧。要是他們合謀,那早就先安排兇手從外侵入的線索了?!?/p>
“我也那么想。這樣一來,窗和門都行不通,那這房間處于完全封閉的狀態(tài),真是連一只螞蟻都爬不出去了?!?/p>
“那么,難道是兇手鎖上門再出去的嗎?”
“不,那也……”
今川的話說得不清不楚,似也難言之隱。
“那個……”
“怎么了?把話說清楚?!?/p>
“是。這個房間共有兩把鑰匙,反過來想,就只有兩把鑰匙。一把在被害人所穿睡袍的口袋里,然后另一把放在主館地下一間備用鑰匙的專用房間里,這把原來也掛在那房間里的鑰匙柜里,不過,在充天亮時分去拿來打開這扇門之前,已經(jīng)好幾個星期沒有被使用過了?!?/p>
“原來如此?!毙∷鲁橹鵁?,微微笑了。果然越來越有趣了。
“平時使用這間屋子只有死者一人,使用也用不到備用鑰匙。還有,鑰匙柜里的全都是備用鑰匙,非特殊情況,不會打開柜子。所以,上一次打開已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了,上面的灰塵也整整積了兩個月,把手當然也不例外,那上面,手碰觸后新留下的痕跡只有一處,指紋經(jīng)檢驗確認了是上杉的,的確是天亮時分留下的,因為殘留的皮膚油脂還很明顯,鑰匙柜上也沒有動過手腳的痕跡?!?/p>
“也就是說,鑰匙柜里的鑰匙沒人用過,對吧?那么,這個可恨的兇手是在鎖上門之后,將鑰匙歸還至死者的口袋,再從這被新雪團團圍住的奧之宮逃了出去,還不曾留下半個腳印,是嗎?不僅成功設計出兩個這么麻煩的密室,還順利實施了謀殺呢?!毙∷率欠丁み_因的忠實讀者,非常喜歡傳統(tǒng)風格的大篇臺詞。
“真不愿承認啊。”今川憤怒地說。
“一個還不夠,竟然弄出了兩間密室。”
“還是承認了吧。接下來,要徹底搜查這個房間,包括墻壁、吊頂,全部都要搜。盡管我也覺得不太可能,但也許什么地方就能搜出個“秘密通道”呢。還有這棟房子的四周,不能排除用到吊繩之類闖入的可能性,那也不
會留下腳印。”小寺一邊對今川極為失望,一邊下著命令。
“要求增援吧?!?/p>
“是啊,把總部把那些賦閑的家伙全都打發(fā)出來吧?!?/p>
“興師動眾的,到時候別事倍功半就好?!睖\倉聳了聳肩,嘴邊還掛著一句:做了也沒用。
“能翻出點蛛絲馬跡也好啊。無論如何,死的可是金融界的巨頭,不能隨便了事。”
稍后如果真找出個通道什么的,丟臉的可是小寺。
“差不多了吧?!苯翊ú萋实卣f道,直性子的他對于這種區(qū)別搜查的做法有些不滿。
“嗯,先不說這個,還有其他線索嗎?”
“沒了,霞之間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既沒有指紋也沒有任何兇手落下的東西?!?/p>
“做得還真漂亮?!?/p>
“不,不,也沒那么……”今川害羞地撓了撓腦袋。
“我說的是兇手,不是你。兩間密室里都未留下任何線索,這是高智商犯罪啊?!?/p>
“天才嗎?我先去給警局打個電話。”
聲音中顯得有些不高興,心情差了許多。他重新調(diào)整了一些呼吸,說了一聲“好”之后,就出了霞之間。
“可是,警部,為什么要費勁制造密室呢?”
“現(xiàn)在還不清楚,我想一定有它存在的必要性,而且不是為了偽裝自殺現(xiàn)場?!?/p>
“究竟是什么……”
“總會弄清楚的?,F(xiàn)在……對了,還是先去見一下昭吧?!?/p>
“您真樂觀啊?!?/p>
淺倉天生愛操心。
“性格不錯吧?!?/p>
越是沒有自信,就越是悲觀。小寺本想直言點破的,不過又改主意了?,F(xiàn)在充情緒低迷,能用的只有淺倉了。
“走吧?!?/p>
“好?!?/p>
二人就此離開了充滿了死亡氣息的房間。于是又一幕迎來了尾聲。
第四章 動機
1
“這位是小寺警部。”
客廳用作了臨時搜查室,昭被叫了進了,盡管他沒有充那么低落,但也面露倦容,十分沉重。素來精悍的儀表,此刻也好似被瘟神附體,籠罩了一層陰霾。醫(yī)者不自醫(yī)……若在不知情的人看來,定是這樣的印象吧。
“不在場證明嗎?”昭無力地問道。
“是的?!?/p>
小寺的身體陷進了沙發(fā)中,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昭的眼睛。那里顯露的憔悴無論怎么看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感情。
“沒關(guān)系,我也是充的哥哥,這些還是也心理準備的?!?/p>
昭說話時帶有笑容,卻笑得很虛弱。
“既然如此,:小寺開門見山,”多有叨擾,非常抱歉,就麻煩你從頭說起了。”
“從頭說起?可以啊。那是我們看完午夜電影后就發(fā)生的事情……”
昭按小寺要求的,開始回憶了,已是第二次——那場夢魘一般的慘劇,如何看到貓,如何發(fā)現(xiàn)尸體。
“……然后,我環(huán)視了整個房間。窗戶都是緊閉的,已經(jīng)關(guān)了半個月了。接著翻看了衣柜。我也知道不能隨便亂動案發(fā)現(xiàn)場,但很擔心,怕殺人犯還藏在什么地方。衣柜里的空間足夠藏下一個人了。”
思維非常冷靜啊,小寺不禁贊嘆,甚至覺得當時的他和眼前已臉色慘白的人幾乎判若兩人。
“令尊睡袍口袋里的鑰匙,也是你發(fā)現(xiàn)的嗎?”
“不,那是充。我提到了鑰匙,充就伸手摸進了父親的口袋……結(jié)果鑰匙就在那兒。當時,我也在一旁看著的?!?/p>
原來如此,鑰匙是他讓充去找出來的。想得還真周到,小寺再次贊嘆。
至此,小寺感到自己已經(jīng)對昭有了先入為主的判斷,假定他是兇手,并對他的證詞做了過多的解釋。不行不行,他搖了搖頭,心想必須返回一張白紙,不然戴著有色眼鏡去看,大好的才華就會蒙上陰影了。
“就這些了。剛才今川警官也說過我們了,不過其他什么都沒動過?!?/p>
他看了一眼小寺的臉,表情認真而誠摯。是演技出色還是由衷的呢?經(jīng)驗豐富的小寺也難以看透。
“先相信你吧。”他姑且說了這么一句。
“謝謝。然后,我想要打電話,劉返回了主館——就是這棟建筑。講完電話的時候,充也過來了,也許是心有牽掛不想離開,又或是警察的職業(yè)習慣使然,過來再找找線索,這我就不知道了。再后來……警車就來了?!闭颜f完之后呼了一口氣。放下心來的表情中,有點小動作和充還是很相像的。
“奧之宮里,除了那間屋子之外,還有其他地方可供兇犯藏身嗎?”
“沒有了,走廊那頭的美術(shù)室最近都關(guān)著。今天早上應該也是鎖著的。還有,那兒的鑰匙只有鑰匙房里的一把。因為室內(nèi)放著許多貴重的物品?!?/p>
小寺向淺倉看過去。后者頷首示意,確認“門鎖著”。
“知道了。那你自己怎么看呢?”
“您是說密室嗎?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總有人會解開謎底吧。自古以來,凡是人想出來的詭計,就沒有拆不穿的?!?/p>
“你的樂天性格堪比我呀?!?/p>
聽到這句捉摸不透的話之后,昭也說道:“就這層意義而言,我是個悲觀主義者。”
原來還有這樣的見解啊,小寺釋然了。
“對了,能告訴我你昨晚做了些什么嗎?”
“能抽根煙嗎?”小寺叼起一支駱駝煙,征詢昭的同意。
“請隨意?!闭褟目诖锾统鲆恢话捉鸫蚧饳C,為他點上了煙。
“我不是懷疑你,不過,這么說了你也不會信的吧?!?/p>
“沒關(guān)系。我剛才也對警官說了,從半夜十二點開始,我就一直在客廳里待到天亮,為了看衛(wèi)星播放的深夜電影,三點開始,是一部時長近五個小時的巨作,看完已經(jīng)八點了。在那之前還看了私營電視臺重播的電視劇。
嗯?充嗎?這孩子弄錯了時間,早了半個小時,兩點半左右就到看電視的房間來了。然后意識到時間不對,就
回了房間,三點差五分的樣子又回來了,然后就一直在看電影,看到了天亮。只是放廣告的間歇時間,我倆都
分別離開過兩三分鐘,去洗手間,所以也不是非常嚴密,很可能被你們否定掉……畢竟這兒和奧之宮只有一步之遙?!?/p>
只是他的聲音不同于之前,小寺感覺到其中滿溢著的自信。兩三分鐘能做什么……一副想要問出口的樣子。
2
“對于殺人動機,你能想到什么嗎?我想令尊在事業(yè)上也樹立了不少敵人吧?”
“男人出門有七敵嗎?所以,作為遺產(chǎn)繼承人的我,也是其中之一啊。”昭自嘲地笑了。
“你這么想也好……還有其他嗎?”小寺催他往下說。說實話,他根本沒興趣陪著多愁善感。
“沒有。本來父親就不太在家聊公事,我當了醫(yī)生以后,也不太聽那些事了……不過,因為工作上的事情甚而
殺人,我很難想象呢?!?/p>
“那么,私生活上呢,有何頭緒嗎?”
問題是提了,但也沒抱太大希望。因為他記得充曾經(jīng)說過“父親不太對人說起自己的事情”。確實,他的過去存在著諸多負面的謠傳,絕非他人所能言。然而,其中大多屬于戰(zhàn)后那段時間。有人說“那是一個可為所欲為的荒涼時代”,小寺對此雖不盡認同,卻也覺得不該一概而論,全數(shù)譴責。想當年,他作為謎一般的人物,頗為同行的后輩們所敬畏,表面身份姑且不論,背后似乎與黑社會團體牽連很深,聽以前的老警察們說,他發(fā)家的原因也在于此。先因戰(zhàn)禍失去家人,后將剩余的田地全部賣掉,換得資金在手,戰(zhàn)后則傾注所有精力,迅速崛起,躍居為金融界的一大巨頭。諸如此類云云,小寺多少還有點印象。但是,這團黑霧最多到昭和四十年代也就散開了,那以后,也就是確立了今時今日的地位之后,他就積極投身于福利設施建設、文化投資及海外援助等志愿服務活動,現(xiàn)在受人稱一聲“謙信公”,則更多地含有尊敬的意味。所以,如果真是因工作上的事情而遇害,就得追溯到那個時代,如今已時隔二十多年,實在不太可能。
“對父親恨之入骨的,只有一個人。那是有一次喝醉說漏了嘴,就那一次。不過他說的事情發(fā)生在二戰(zhàn)期間,
所以距今有近五十年了吧……”
何以昭要提及五十年之前的陳年舊事,小寺不甚明了,卻還是安靜地聽了下去,他感覺昭的目的本身也許就能提示某條線索。
“父親以前曾為了一個女人與某個男人發(fā)生過爭執(zhí)。那時的父親——年僅二十歲——還不過是偏遠地方一個小地主的兒子,反倒是輕敵那方的門第更高,各方面都處于優(yōu)勢。但是,父親狡猾地謀劃了一個奸計,不僅令他的情敵,更逼得對方的家族都走上了窮途末路?!?/p>
“所以,那個情敵就——?”
“是的,據(jù)說那人名叫武田信玄。隨后就發(fā)生了戰(zhàn)爭,硝煙四起,戀慕的女人也在空襲中身亡。同時父親也失去家人,于是不得不變賣田地,一切重頭來過?!?/p>
“你是說,那個姓武田的男人至今還對謙信公耿耿于懷,以致謀殺了他嗎?事情已經(jīng)過了快五十年了啊。”
果然沒法期待啊,這想法在小寺的語氣中也顯露無疑,卻沒想昭竟認真至極。
“也不是不可能吧。人的有些仇恨,是時間無法磨滅的。只是,據(jù)父親說那人已經(jīng)死于空襲了……”
“死了?”警部不由得差點弄掉了叼在嘴上的駱駝煙,淺倉在做筆錄的手也停了下來。
“嗯,是的。我害怕的并非活著的武田,而是他死后的亡靈。那只黑貓就是亡靈的使者,還有昨夜的一陣霹靂,那表示他已從地獄來到了這里?!?/p>
昭說話時仍然一臉嚴肅。所謂霹靂,是指發(fā)生在嵯峨野公館東面那片竹林方向的雷點吧,時間上倒是很吻合。
“你說真的?”
“用手槍嗎?嗯,差不多了,今天就到這兒吧?!?/p>
言語中夾帶著輕微的諷刺,就這樣他讓昭回去了。3
“我以前就一直覺得這個人有些不正常?!?/p>
淺倉嘆著氣,不知該如何處理有關(guān)武田這段筆錄了。
“昭也未必是真心那么想的,只是,不知道他對今川是否也說了這些啊?!?/p>
“不會吧?!睖\倉笑了起來。
“他要是聽到這些,一準亂得天翻地覆了。”
小寺也隨之露出一抹微笑。
“你瞧,這不就能看出來了嗎?這些話,昭是挑人才說的?!?/p>
“也許是吧?!?/p>
淺倉還有些難以相信的樣子。
“話中真假先不說,可以肯定的是,他必然知道些什么?!?/p>
“我也那么認為。就是他殺的吧?可是這樣的話,不在場證明又怎么解釋?”
小寺并未作答,只是吐著一個個紫色的煙圈。學會點獨立思考吧——他將這句話收回腹中。
“無論如何,現(xiàn)在我們只知道存在著兩間密室。再有能作出合理解釋的就只有武田厲鬼作祟一說了?!?/p>
“砰的一槍嗎?”
“阿菊、阿露(注:日本歷史上著名的幽靈)她們當年是數(shù)盤子、提燈籠之類的,也許現(xiàn)在厲鬼們流行用槍了吧?!?/p>
如此戲言,淺倉也無力接茬了,只在一旁坐了下來。
此時,先前那位今川警官扯著嗓門叫叫嚷嚷地進門來了。單從那表情就能看出,他定然是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
“怎么了,急吼吼的?”
相較之下,警部仍鎮(zhèn)定自若,在職場上,人稱小寺為地藏菩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找到手槍了!是一把德林格,袖珍手槍。被扔在后面的竹林里?,F(xiàn)在法證那邊正在對比槍彈痕跡,多半是一致的。”
“哦?那竹林在什么位置?”
“很遺憾,與奧之宮的方向完全相反,當中還隔著這座嵯峨野公館。”
這位喜讀福爾摩斯的警官使壞地笑了,像是察覺了小寺提問的意圖。
“指紋肯定是沒有了吧,腳印呢?”
“沒有腳印。恐怕是從公館的西邊——比如玄關(guān)位置——扔出去的吧?這樣一來,兇手就可能兩位上杉之一了?!?/p>
“不要太早下結(jié)論!”小寺正顏厲色地斥道。
“啊,是。然后,那個房間也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完全密閉,沒有疑似秘密通道的地方。還有,奧之宮的周圍我們也遍尋過了,方圓二十米,除了之前說過的那些腳印之外,積雪都完好如初,一點都沒有弄亂的痕跡。”
這也就意味著排除了使用吊繩等工具懸空潛入的可能性。
“謝了,辛苦。你一大早就出勤了,現(xiàn)在回警署休息去吧。”
“是。”
今川松了口氣,走出了房間,感覺自己大清早的就被拖起來,現(xiàn)在終于可以歇一會兒了。
第五章 第五種思索
1
“警部,法證那邊有消息了。”
一名年輕的警員氣場很強地奪門而入,一問才二十五歲。他別扭而笨拙地打開警察手冊。
“那個……驗尸結(jié)果顯示,死亡時間斷定為昨夜,即凌晨三點至三點半之間?!?/p>
“范圍縮小到半個小時了嗎?不過,也沒有根本性的變化啊?!?/p>
“啊,死因是手槍近距離擊中后腦下方的延髓位置,當場死亡。兇器即剛才發(fā)現(xiàn)的那把德林格,槍彈痕跡吻合一致。另外,因口徑較小,子彈未能穿透,殘留在了死者額骨內(nèi)側(cè)?!?/p>
小寺用手指按了一下額頭的正中央。
“是這兒嗎?不太愿意去想啊。還有嗎?”
“沒了,就這些?!?/p>
“謝了?!?/p>
年輕警員行了個禮,就準備快步離開了。
“啊,對了,東村山三丁目警員,你出去時把充給我叫來。”
所謂倒霉的名字,還是存在的。
2
上杉充和早上那會兒比起來,已能見到了幾分神采了,但明顯“仍深受打擊,尚未完全恢復”。小寺總算從這面
色慘白的孩子口中聽到了孱弱的說話聲,只是父親的死竟造成了如此嚴重的影響,就連他自己也不得不再次為之震驚。
充所說的內(nèi)容與兄長昭的陳述一致——幾乎連細微的差別都不存在,作者也疲于贅述,故此處請允許我致歉從略。
——我接著要去王將(注:指王將餃子,是一家發(fā)源于京都市、在日本全國各地都擁有分店的連鎖餐廳,銷售以大阪風的餃子(日式煎餃,也就是鍋貼)為核心的中國餐點。)吃晚飯。新年里常去的那家店還沒開門,傷腦筋啊——充兩點半到了客廳又回房,那段時間用來整理之前一起案件的口供了。
結(jié)果還是沒有新的發(fā)現(xiàn),小寺只是聽充講完整件事的經(jīng)過,屋里殘留著無比凝重的氣氛。
3
“怎么看呢?”
淺倉的問題不清不楚,也許他是在等小寺開口。充已離開客廳,現(xiàn)在只剩他二人。小寺又點燃香煙,也不知這
是第幾支駱駝了。
“畢竟不可能兩個人同時撒謊吧,要偽裝成外來作案,那方法要多少有多少啊?,F(xiàn)在只能推測出兩個結(jié)論,一
是他們其中一個在撒謊,二是兩人都說了眼見的事實。這樣一來,案子就非常棘手了?!?/p>
“那我們就要與密室正面對峙了呢?!?/p>
“沒錯,兩間密室也很麻煩。不過,對于密室的設計,硬去解釋也能行得通,可問題的根結(jié)不在于‘如何’形成,而在于‘為何’形成?!?/p>
“我也那么想。這是必要性的問題?!?/p>
“嗯,從這個角度查下去,更鎖定兇手吧。在這里,我們要回顧一下動機,有本書里曾寫道,一般有四種情況。一是為偽裝自殺現(xiàn)場,常用在古典推理小說中,但這里作為兇器的手槍被扔去了竹林,所以這條線不可能了。二是為使證據(jù)嫌疑指向某個特定人物,也就是說,要讓持有鑰匙的人,或者同在房間里的某個人被當成兇手。所以這條也不適用,本案根本就不存在符合條件的嫌疑人。三是為妨礙舉證。即便確定了幾項嫌疑,但只要密室之謎不解開就無法起訴,人們都說這一類極度消極。不過,若將之與密室解開后的風險放上天平衡量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嘗試。密室一旦形成,就受限了。為了保護自己而弄出個隨時可能破解的密室,就能高枕無憂了嗎?我想這個罪犯聰明到能設計密室空間,就不會適用此類動機。一般會與一、二兩種理由結(jié)合兼用才制造密室的吧。因此這條也同樣地不成立。四是純屬偶然,密室空間并非罪犯故意設計。門閂、
插銷等先不論,鑰匙剛好插在鎖孔里,而更巧的是那把鑰匙又放進了謙信公的睡袍口袋里,這種情況既不合常理又不合邏輯,所以也排除了?!?/p>
“那么,本案怎么解釋?”認真聽講的淺倉插了句話。
“是啊,很想說,歸根到底還是得走第五種……本案是一個特例吧?!?/p>
“就是完全原創(chuàng)的嗎?”
“原創(chuàng)”,他用了一個怎么看都是推理小說里才有的詞。
“那就不得而知了。我們可以嘗試逆向思考,換個方法來破解密室動機之謎,比如,要是沒有密室的話呢……
啊,我想到了!”
警部語中急轉(zhuǎn)直下,一個靈感以完全傳統(tǒng)的方式閃現(xiàn)在他腦中。
一如被雷電擊中那般……
“這樣就能知道兇手是誰了?!”
我驚訝無比地問道。神經(jīng)質(zhì)地讀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眼睛都快看不清楚了。這應該也是他的策略吧,但就
這點小事,我又怎能認輸?
“那是當然了?!?/p>
麥爾擺出他令人生畏的自信。不過,也不能隨便就相信了。因為單從他那乖僻的性格,我就很難想像他能寫出
正常套路的作品,出其不意才是他最擅長的伎倆。
“真的就這點?”
我繼續(xù)刨根究底。感覺雖通讀了一遍,卻什么方向都沒有。而且,除了兩三分鐘的空白之外,兩位主角都有不
在場證明。難道兩三分鐘就能完成密室?一時間我也想不明白。
“真拿你沒辦法,那給你一點提示吧。”
他說話時臉上堆滿了同情,看著像是對我施以了很大的恩惠。
“第一,上杉謙信是被殺害的,這點很肯定。
“第二,兇手就在剛才我給你的人物表里,這點也是肯定的。所以,那位東村山警員就不是兇手。
“第三,小寺警部不是兇手,這點還是肯定的。畢竟他是主角。
“第四,兇手只有一個人,單獨作案,沒有共犯,這點很重要。另外,知道兇手罪行的人只有兇手本人,別無
他人,也不存在事后從犯或精神從犯。
“……啊啊,我也太善良了,居然給了你四個提示!”
他還故作后悔狀,這種就叫做差勁的演技。
“就這些?”
這些并非提示,而是這類游戲所必需的默許前提,玩之前先明確規(guī)則罷了,根本就沒有任何參考價值。
“嗯,這樣應該就能用邏輯解謎了。如果解不開,那你就是個大傻瓜了,還是趕緊停業(yè)回家歇歇算了?!?/p>
把人從家里叫出來的罪魁禍首居然還滿不在乎地嘲笑起來了。
但仔細想來,這位麥爾本來也不可能給出什么提示。對他抱有期望,那是我犯傻了。只是,這件事不是鬧著玩的。
“那我就期待你的答案了哦。上杉兇案之謎以及密室之謎,等你用縝密的邏輯給我揭開謎底,限時一小時。一
會兒我先去給出版社打電話,告訴他們你完稿了?!?/p>
“那我要是猜中了呢?”“我能預見到結(jié)果哦?!?/p>
麥爾綻放的笑容里似乎滲出了輕蔑之意,同時,身下的扶手椅還嘎吱嘎吱地轉(zhuǎn)著。
——————————————————————————————————
終章 小寺警部如是說
1
“問題在于為何要設計密室,這是關(guān)鍵。”
小寺滿意地點點頭,又抽起一根駱駝,也不知是第幾根了。
“是,我知道‘為何’是本質(zhì)所在,但這關(guān)鍵的‘為何’,我實在看不出端倪啊。”
淺倉輕易就拜了下風,小寺對此嗤之以鼻,無奈地搖了搖頭,還是繼續(xù)說了下去。他不過是個凡人,與我這天
才有著天壤之別。
“嗯,看不出來呢,就像聽完《悲愴》的第三樂章,然后使勁兒喝彩一樣。不過,這個先不說它,倒是剛才說的密室動機,很明顯四條都能排除了。”
“是啊?!睖\倉也點頭?!澳敲淳?,您說第五種動機是?”
“不用著急,凡事都有發(fā)展順序。而且,突然切到結(jié)論,我想你也聽不明白。所以呢,現(xiàn)在就先研究一下,動機是‘為了否定由密室的不可能性而推導出的結(jié)果’嗎?”
“?。俊?/p>
看起來,淺倉不太滿意這個答案,小寺道了一句“沒關(guān)系”,也不是什么能安慰人的臺詞,然后重新開始解說。
“淺倉,昭說的話你也都聽到了吧?”
“是的?!?/p>
“包括黑貓那部分?”
“是的。那有什么問題嗎?”
——該不會是要用亡靈那一說吧?他的話尾留下了這樣的細聲。
“你不覺得可疑嗎?”
“嗯,是的,幽靈作祟……”
“不對,再往前一點,是發(fā)現(xiàn)上杉先生遺體時的那段?!毙∷掠行┎荒蜔┑卣f道。
“兇兆……?”
“不對。你當時一直都在吧?這樣那樣的各種幽靈,不是那些上綜藝節(jié)目的專家掛在嘴上品評的話資嗎?交給他們就行了,而我們是要去質(zhì)疑一些更為現(xiàn)實的事情,懂嗎?”
聽起來像是淺倉對議論幽靈一事過分拘泥了。
“我所說的是貓當時所在的地點。注意到了嗎?兩位小上杉第一次看到貓是在雪地上。但第二次是在霞之間的房內(nèi)?!?/p>
“啊……”
“對吧?你好像聽懂了。”
小寺對淺倉的反應點點頭,似乎頗為滿意。
“那只黑貓是什么時候進入到本該是密室狀態(tài)的霞之間呢?這種情況下,就不用愚蠢地去問‘從何而來’了,因為入口只有一處,除了大門,別無他所?!?/p>
“也就是說,那時大門還是開著的?”
“沒錯,就是開著的?!?/p>
“這么說,警部,鎖上那扇房門的……就是昭了嗎?”
“嗯。他用了什么方法呢?”淺倉立即開始思考?!斑€有第三把鑰匙?”
“那個房間只有兩把鑰匙,這是絕對的前提?!?/p>
“那么……”
淺倉陷入了沉思,一堵邏輯的高墻橫梗在前。沒想到自己的下屬會為此苦想,小寺看著他的樣子只能耐心等待。反正也是家常便飯了。
“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把門鎖上的呢?”
“答案非常簡單。你想,鑰匙房的那把鑰匙沒人用過,這是肯定的。那么,鎖門的是哪一把?二減一,小學生
水平的減法罷了。當時用的就是上杉先生口袋里的那把?!?/p>
“可是,鑰匙又是如何從門外放回上杉先生口袋里的呢?”
從屋外將鑰匙放回睡袍的口袋,這是不可能的。
“打開門,再進入房間的呀。還不明白嗎?那么,方便起見,你可以把自己想像成充,站到當時的場景里去。
充看到過兩次霞之間的大門,去鑰匙房取鑰匙之前和之后各一次。先說前一次,那時大門關(guān)閉是充親自旋扭把手作的確認。再是后一次,那時……其實那時的門并沒有鎖。將鑰匙插入鎖孔的是昭吧,對一扇本就打開的
們,昭假裝成是用鑰匙打開的?!?/p>
(作者——即麥爾——注:霞之間的門,今川用鑰匙打開時,“咔嚓”僅響了一聲,而昭打開時“咔嚓咔嚓”響了兩聲。那就是用鑰匙鎖上后再打開的兩次動作在同一時間完成時發(fā)出的。明白了嗎?)
“……”
淺倉啞口無言了。不過,他并非是感嘆這個手法,而是自己冥思苦想了許久,堪稱完美的密室,竟然如此輕易
地就破解了。“明白了吧?昭在充去主館去鑰匙的這段時間內(nèi),打開門鎖,并將鑰匙放進尸體的口袋里了?!?/p>
2
“昭是兇手嗎?”
“不?!?/p>
他隨意的一句話又令人震驚不已了,還完全不顧淺倉的驚嘆。
“到這兒,‘為何’的謎底總算可以浮上水面了?!疄楹握岩欢ㄒO計成密室呢’,解決了這個問題,也就澄清了他
并非兇手的真相?!?/p>
“我不明白?!睖\倉似乎放棄了思考。
“‘為了否定由密室的不可能性而推導出的結(jié)果’,換言之,他是想否定掉因大雪的形成的密室,所以才故意冒著
危險,制造了密室。”
“我還不是太明白,不過,如果沿著‘雪地密室’追查下去,找到它所提示的東西,就能知道昭的意圖了,是嗎?”
“是的,所以我也想了一下‘雪地密室’到底指向什么,這很簡單。我們要找的是一個答案,即‘兇手是如何出去的’,而這個問題在物理角度絕不可能實現(xiàn)。從一棟四周為大雪所包圍的建筑物逃脫,卻不留下任何蛛絲馬
跡,但凡沒有伊卡洛斯的翅膀,是不可能辦到的。于是,就得出了一個更合理的結(jié)論,即答案是:‘兇手沒能逃到外面去’?!?/p>
“那么,兇手還在那里……”
“別著急,我知道你們搜過。而且,昭若是想要放走兇手,就沒必要故意布置成密室了,即使布了局也毫無意
義。只會讓人懷疑是內(nèi)部作案,起不到積極效果。”
“這樣的話……”
“還剩最后一種可能性,就是我們的結(jié)論:‘殺害上杉謙信的并無他人’?!?/p>
“自殺嗎?”也許淺倉突然聽明白了,當即回應了一句。
“是的,他用自己的德林格開槍擊中自己的頭部,當場死亡,老人不是患有很嚴重的精神衰弱癥嗎?”
“可是打中的是后腦部位啊,自殺的人會對準那兒開槍嗎?”淺倉所說的也很有道理。
“這也要解釋?你沒看到嗎,尸體坐在椅子上,但頭部卻奇怪地轉(zhuǎn)向左邊。請問,左邊有什么?”
“有窗?!睖\倉回憶起房間的格局后答道。
“上杉先生自殺的時間應該是三點左右,那時候窗外有什么呢?”
“雷電!”
“是的,就是雷電。下面都是我的推測了,不過我想應該八九不離十。上杉先生將槍口對準了太陽穴,準備就死的那一瞬間,外面正好電閃雷鳴,突如其來,冷不防地一陣,頓時天搖地動,無論用上怎樣的形容詞也不為
過。總之,窗外打雷閃電,先生受了驚嚇就往窗戶方向看了過去,只是這驚嚇來得也太是時候了,同一時間,
他食指肌肉一下子緊縮,緊握在手中的德林格就這樣被扣動了扳機。如此,一具頭部左轉(zhuǎn)、后腦中槍的怪異尸體就呈現(xiàn)出來了。再理一遍的話,應該說,昭無論如何都想要遮掩過去的事情,是謙信公死于自殺的真相才
對。”
“可是為什么要布置成密室呢?在入口的地方踩些腳印出來不是更簡單?”
“有道理,只是入口那里還有充的視線,這家伙也很擔心父親的安危,昭也不想讓充知道父親自殺的真相,不
然,就該是他倆合謀偽造他殺的現(xiàn)場了。他的職業(yè)是醫(yī)生,所以看到尸體的瞬間大概就已知道了死亡的時間。
這點今川也提到了。昭當時就意識到了,單是扔掉作為兇器的那把德林格,就不能收場了。因為會同時形成密室,你也親耳聽到,連今川都引用了雷神橋之謎的案例。不過,對他來說有一點還是幸運的,那就是先生用槍
打中的部位令人根本聯(lián)想不到自殺。就非利用不可了,只是令他想到了利用這點讓現(xiàn)場給人以謀殺的錯覺。此時還有其他一些有效方法可用,比如在窗上留下腳印,但屋外還有一片竹林,被純白無痕的積雪所覆蓋。如若
腳印留得不夠徹底,反倒遭人猜疑,于是這也不可行。我想,他扔棄手槍實際應該也費了不少功夫。終于,他決定做出最后的選擇,就是布置成密室。這么做,一方面是為否定手槍是上杉謙信使計而被送去屋外。另一方
面為證明將手槍帶出密室扔棄的并非自己或充,而是殺害謙信公的兇手。因為謙信公已成尸體一具,不可能將鑰匙放進自己的口袋。若是只為滿足前者,那還有很多其他更簡單的方法可行,而他意欲暗示我們的是后者。
有兩間密室的話,一般人會想到‘設計了兩間密室的是同一個人’吧。這樣,他就讓我們先相信了‘兇手能設計房
間密室,就必然能從雪地密室中脫身’,然后再讓我們寄希望于從外面搜尋那個一開始就不存在的兇手?!?/p>
“但是,為何必須隱瞞自殺呢?為了死亡保險金還是其他?”
“你在說什么呢?那些保險金之類,比起他的遺產(chǎn),不過是九牛一毛啊。更何況自殺不會遭人胡亂質(zhì)疑,繼承
遺產(chǎn)應該會更輕松?!?/p>
“那又是為什么?不惜如此大費周章,他必須要守住的秘密又是什么呢?”
“是信仰。你不知道嗎?他是個虔誠的后期圣徒?!?/p>
“后期圣徒?”
“所以他才對自殺這一行為深惡痛絕。家中有人自殺于他而言是絕不允許、也絕不能為外人所知的。盡管沒有血緣關(guān)系,卻也是自己的父親。父親自殺一事的極端嚴重程度等同于否定他的信仰?!?/p>
說完這一切,小寺呼地吐出一口氣,如釋重負。
二人默默不語,安靜了一會兒。此時此刻,占據(jù)著整個空間的已不再是疲憊感了吧。
頃刻之后,淺倉輕聲地開口了,仿佛嘆息一般。
“真是悲傷的故事啊?!?/p>
“是啊,相當悲傷……不過,淺倉,這一切不過都是我的揣測而已?!毙∷乱荒槆烂C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淺倉“唉”地一聲,對最后這句感到意外。
“怎么了?不像平時的您?。俊?/p>
“一點證據(jù)都沒有。而且,”小寺抿嘴一笑,“再過半年,昭就是我的內(nèi)兄了。”
這話一出口,淺倉也一副徹底明白了的表情,舒展開了眉眼。
“原來如此啊。這個案子也快進入迷宮了吧?!?/p>
“那位看不到的兇手,就讓我們找上一段時間吧。”
“遵命。所以呢,警部……我在想,要不要換輛新車開開?!?/p>
“好啊,小事一樁,再過半年就換了吧?!?/p>
這點誘餌還是必要的。
他倆這就笑著走出客廳離開了。
不知何時起,外面又下起了雪,靜靜地堆積著掩蓋了一切。
————————————————————————————————————————
“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嗎?告訴我啊。”
麥爾居高臨下充滿威脅的語氣中,隱約可見剛才他那異常的自信,讓人感覺他背地里必定還留有一手。
“那么請問,三點待在霞之間的是誰?襲擊了謙信是誰?什么都沒解釋清楚啊。還有那人是怎么從奧之宮出去
的?你該不會說這些都‘與本案無關(guān)’吧?”
我們之間的約定是,找不到兇手,就得把稿子刊登出來。到頭來,表弟的角膜只是一場空嗎?不過,如果這案子本就滿是漏洞,那找不到兇手也就情有可原了。沒有答案的謎題,不可能解得開。一切順利的話,賭局就作廢了、刊登也會取消、還能讓他幫忙弄到角膜,但是……事情必須順利發(fā)展。我背負著這柄十字架,決定追問清楚。
“哦,這些啊。也不是完全沒關(guān)系,不過,嗯,真拿你沒辦法。看來對你這個三流作家先生必須細致解釋一下才能明白。”
麥爾發(fā)了一通牢騷,同時嘩啦嘩啦翻起了文稿。
“聽好了,我這就開始解說了。首先,請看《序章2》霞之間那段,描寫了一顆從領(lǐng)口上松脫下來的紐扣,其主
人是身份不明的人物又或者是謙信公,對吧?但是,警察搜證時,卻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紐扣。如果找到了,一定會作為線索提出來。室內(nèi)沒有什么可疑物品,今川警官也匯報得很肯定。既然沒有,那么,這里就能推斷出紐扣
已事先被某人拿走。于是又產(chǎn)生一個問題:紐扣是什么時候被取走的呢?”
“不是松脫的時候嗎?”
這的確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種回答。
“不,因為那段還寫了一句話:‘永久地停在了那里’。所以,盡管時間上有點模糊,卻能肯定掉落后并沒有馬上被取走。那又是什么時候呢?排除這個時間,就只能等天亮才有下一個機會了。也就是發(fā)現(xiàn)尸體之前或之后。
這之間的一長段時間,不止霧之間,甚至整個奧之宮都不可能進出。另外,也不可能是貓銜走的,當時的貓叫聲就能證明這一點。于是,一步步推下來,拾走紐扣的就只可能是上杉昭或者上杉充的其中一個了。前者可能
在發(fā)現(xiàn)尸體之前,而后者則可能在發(fā)現(xiàn)尸體之后,趁著昭先回去打電話的那會兒空檔,有機會找紐扣。換句話說:只有這兩個人才有機會。所以,紐扣定然是在其中一人身上?!?/p>
“也不能一概而論吧,也有可能是謙信自己的掉了啊?!?/p>
“說得對,如果紐扣的主人是謙信公,那個某人根本就沒必要去撿了。撿走了就意味著那顆扣子能揭示另一個
人的存在,而且還有個原因,說明那不是謙信公的紐扣?!?/p>
“還有什么原因???”對他的故弄玄虛,我反擊回去。
“看不出來嗎?”
“是??!看不出來!”究竟那紐扣能有什么關(guān)系?。课一卮饡r已經(jīng)有點暴躁了。
“你不知道什么叫獨立思考嗎?算了算了,注意聽,崩開的紐扣是向右邊彈了出去,也就是說,那個身份不明之人穿著的衣服,扣眼是開在右襟,所以才會是左前位置。”
“左前……女人?”
“沒錯,正是女人!當今這時代,未必女性都穿紐扣在左的衣服,但是穿著的一定是女性。也許是為了看起來更苗條,所以穿了小一號的衣服吧。真遺憾啊。但是,你千萬別愚蠢到認為那是個喜歡扮女裝的男人,我就不得不質(zhì)疑你的智商了。好了,這就是紐扣并非謙信公之物的原因所在了。接下來,我們看文中出場的那些人物,女人就只有一個。對,是充,就是她弄掉了自己的紐扣?!?/p>
“充是女人?”
“沒錯,充是女人。故事都結(jié)束了你還沒看出來嗎?若非如此,哥哥能當醫(yī)生,弟弟當個警察就有人強烈反對了?哥哥也還單身,弟弟尚未結(jié)婚就有人說三道四了?所以,充是個女警。我猜是看多《野蠻女警》之類的電視劇,受了影響。還有,一個男人就算過了三十歲,用個‘老兄’之類的稱呼,也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呀?!?/p>
“可是,文中寫的是‘兄弟’???”
“所謂‘兄弟’,還有更廣義的理解,包含男女兩性,沒什么問題啊。古有人云,‘兄弟者,其父之親,推而廣之,
同姓宗族皆是也’。另外,‘養(yǎng)子’也可解釋為收養(yǎng)而非親生的孩子,不限男女,所以也沒問題??吹健选汀洹鸵詾樗麄z都是男人,這是你的不對了。”
“這么說,當時在奧之宮內(nèi)的是充?但是,為什么充要去襲擊謙信呢?完全想不通啊。”“這里,你誤解了?!?/p>
麥爾看起來樂在其中。我不斷提防著,結(jié)果還是越陷越深,完全受控于他的節(jié)奏了。
“誤解?”
“對的,不過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一個字都沒有寫到說是充去襲擊謙信公的。正相反,是充受到了謙信公的襲擊。”
“相反……好,就算是遭襲,那我也不明白是為什么?。俊?/p>
“那就簡單了。因為謙信公是男人,而充是女人。而且,二人之間沒有血緣關(guān)系?!?/p>
此時,我知道他要說什么了。正如他所言,上杉先生才是發(fā)起襲擊的那一方。
“反正,充小姐身為刑警,也接受過搏擊訓練。結(jié)果就是,上杉先生未能得逞,反倒在此昏了過去。但是,充的心靈深處,一定也留下了嚴重的創(chuàng)傷?!?/p>
“他可是父親啊,就算再怎么……”
“沒辦法啊,他身患精神衰弱之癥。不過,你也看出來了吧,為何上杉先生選擇了自殺?他意識清醒,恢復正
常之后,身心都陷入了極度的自我厭棄之中,不能理解何以會對自己的女兒下手,于是,一念沖動就拿起防身用的手槍,‘砰’——”
麥爾將食指放在了太陽穴的位置。
“正巧同一時間,外面一陣電閃雷鳴?!?/p>
我已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這也太投機取巧了吧。
“大部分小說都是投機取巧的呀。”
麥爾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似乎預料到了我的想法。
“那這樣吧,到此為止,我就大幅度地讓一步吧?!蔽艺f話時重點強調(diào)了“讓步”這個詞。
“那么,充是如何離開奧之宮的呢?如果她是經(jīng)由雪地脫身的話,那小寺警部那段‘雪地過不去所以判定為自
殺’的推理根本就被推翻了啊。此前的所有解說不都失去意義了嗎?”
“還真咄咄逼人呢。的確如你所說,只是真相簡單極了,就是上面機關(guān)都沒用,她只是單純地步行離開了。”
“從哪兒?”
“雪地啊。從奧之宮的入口走到嵯峨野公館的后門?!?/p>
“腳印呢?”
“大雪讓它消失了。降雪量充足的話,腳印也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不是也有人這么說過的嗎?”
“那是下雪了才成立的吧。不是也證實了三點那會兒,雪已經(jīng)停了嗎?”
“哎呀,你又誤解了。上杉父女倆之間的搏斗,你覺得是什么時間發(fā)生的呢?”
“什么時間,不是三點嗎?”
“真是頭腦簡單啊。時間在更前面。”
“怎么回事?小說里不是清清楚楚地寫了是三點嗎?”
我嘩啦嘩啦翻起了文稿。但是,接下來這一瞬間,悔不堪言的卻是我了。我終于明白了麥爾設置的陷阱。
“寫了吧?時鐘快了吧?”
“的確?!?/p>
“文中從未提及當時是三點,只有柱形時鐘敲響,宣告三點到來的一段文字而已。時鐘又不是神靈,有時也會過快的。那座鐘快了三十分鐘,所以充才會提早了三十分鐘,在兩點三十分的時候就去了看電視的房間。那不是充記錯了時間,而是她以為時間已經(jīng)到了三點,因為與父親糾纏之后,她聽到了大鐘敲響的三點。雖驚魂未定,但也許她是在想,如果沒有如約去看電影,反倒會徒增兄長的懷疑吧。后來意識到早了三十分鐘,就獨自一人回房平復心情去了。然后就是那位罪魁禍首上杉先生了,他三點多醒了過來,接下來發(fā)生的,便是剛才所
解釋的那段自殺了……”
“可是,麥爾,小寺他們就沒想到這點嗎?”
時鐘若是慢了,小寺或者他們之中的哪位警官自然會注意到,但是文中什么都未曾言及。
“當然了?!?/p>
“你是說他們沒注意到嗎?”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說的是,他們到現(xiàn)場的時候,柱形大鐘已經(jīng)調(diào)回正確的時間了。因為那是充將
指針撥正之后的事了。”
“是充?”
“沒錯,就在昭先回去打電話的那段時間內(nèi)。她撿回紐扣的同時,把時鐘的指針也撥回去了?!?/p>
“可那又是為何呢?”
“為何?你不用腦子的嗎?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麥爾的話中充滿了更為夸張的傲慢。
“就是說,充并不知道父親是死于自殺的,她認為他一定是被誰謀殺了。知道自殺真相的只有昭一個人。所以充就害怕了,擔心自己會被懷疑。不同于昭,她不可能知道準確的死亡時間,因此,比如說,即便她知道雪停的時間,也不會注意到當時的環(huán)境已形成了雪地密室。充兩點半離開奧之宮的時候,還下著鵝毛大雪呢,而且她自然也會想到兇手進出是在雪停之前的這段時間吧?,F(xiàn)場情況又理所當然地指向了謀殺。所以她這才想要掩蓋自己昨夜去過父親房間的事實。紐扣可能變成重要的物證啊。”
“紐扣我知道,時鐘呢?”
“如果讓人得知了霞之間的時鐘快了三十分鐘,那么她提早了三十分鐘去看電影的奇怪行為說不定就會與之聯(lián)系在一起了。作為刑警的她,甚至不愿自己遭人懷疑而名譽受損,因此竭盡全力排除一切不安的因素。可謂不像個警察,又可謂警察的身份使然啊。我想,任誰陷入這樣的窘境,都會做出同樣的處理吧,先為自保吧。幸運的是,昭并沒有注意到時鐘,又或者說是他注意到了,但為了可愛的妹妹而選擇了沉默。”
“那硝煙反應呢?若是自殺,手上不是應該會起硝煙反應的嗎?但是,文中只字未提,我覺得這明顯不公平啊?!?/p>
不公平……平時聽起來很麻煩的一個詞,此時卻宛如教堂中傳來的贊美詩那般美妙至極。只是麥卡托仍鎮(zhèn)定自若,像是完全料中了我的疑問:“序章里交代得很清楚啊,老人當時戴著手套??峙戮秃褪謽屢粯?,都被昭拿走了。手套么,事后燒掉就可以了?!?/p>
原來如此,盡管很卑鄙,但他布的局還是相當縝密的。
“好吧,這里我就再讓一大步吧。但還有最后一點,你說過,‘上杉謙信是被殺害的’,這不是胡說八道嗎?”
“啊,那是我的設問,是旁白,又不是小說里的描寫,胡亂說說也沒關(guān)系的嘛?!丙湢栃χf道。
“不是小說里的描寫!真卑鄙!”
這等同于在提醒別人不要相信他啊。
“不是,對話中有幾個謊言很正常啊。是你天真地都相信了。真笨……哈哈!”
放聲大笑。
“我是想笑來著,不過就這樣收尾你也不會信服的吧。其實,這實在太簡單了。”
這次他又想要耍弄怎樣的詭辯呢?
“他是被殺害的,問題是被誰殺害呢?開槍之人即是死者本人,是他將自己從這個世界上抹殺掉了。換言之,他絕命于上杉謙信本人之手,這點毋庸置疑。正因為殺死他的是謙信自身,那就沒有任何人協(xié)助作案,即完完全全的獨立行兇。這樣一來,也就證實了我給出的提示全都成立,更和你的想法嚴密地吻合了。咱倆都很有前
途嘛,簡直太好了?!?/p>
然后,麥爾心滿意足地補了一句。
“去吃晚飯吧!除了王將,還有其他店開門的吧?”
*
“……自殺!”
這種答案讓人無法接受。
“怎么了?”
麥爾悠然隨意地一答,恰如火上澆油。
“自殺不是被迫,而是主動實施的。順從自己的意識,這絕不是謀殺!”
“怎么回事啊,還拘泥著?你這家伙,真是一點進展都沒有啊?!?/p>
簡直把我的憤怒之言當成耳旁風了!我話都到了嘴邊,不過還是覺得不該就此作罷。盡管有點重復,但這不是單純的游戲。
“而且,你還說了,謙信被殺一案中沒有共犯,既沒有事后從犯,也沒有精神從犯,對吧?但是,昭難道不是個十足的共犯?”
“溫柔善良的麥卡托難得給了一點思考的時間,還指望你謝我呢。但你如此緊咬住不放真相,我就說吧。不過有個條件,聽完之后不許后悔。”
緊接著這番故作和藹的開場白,麥爾開始了一段奇怪的述說。
“就是說,這里存在兩個事實。一個是‘上杉謙信死于自殺’,另一個是‘上杉謙信是被殺的’,根據(jù)你的高見,這兩者似乎無法相容,恰如水火?!?/p>
“一般的看法也是這么認為的吧。不對嗎?”
“數(shù)學中有這樣一個頗為常用的公式,‘如果A=B、A'=C且B≠C,那么A≠A',這也適用一般情況。如果將這個常用公式代入剛才的事實,你就會很有意思地發(fā)現(xiàn),它能證明‘被殺的上杉謙信與自殺的上杉謙信是不同的兩個
人’,邏輯性很強呢。但是,上杉謙信——至少在這篇小說里——就只有一個存在。那么,其中一個就不是上杉謙信了。如我最后附加的條件,因為上杉謙信是被殺的,所以(人們所認為的)自殺了的上杉謙信,就不再
是真正的上杉謙信了,即冒充者?!?/p>
“怎么可能,那……”
“請聽我把話說完,好嗎?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p>
這么一說,我也只能安靜地聽下去了。見我收起鋒芒,麥爾繼續(xù)陳述。
“一個問題,即冒充者是誰?可是,這兒有個既定的事實,就是今川警官也知道謙信的長相。如果只是上杉兄
妹謊稱冒充者是謙信本人,就姑且不談了,但是連今川警官都認同尸體是謙信。不止如此,經(jīng)常上電視,表示應該也更多相關(guān)人士看到過謙信,所以被發(fā)現(xiàn)的冒牌尸體就不可能被認定為謙信了。然而,事實與假設相反,
尸體被鑒定為謙信本人了。為何?這只有一個答案,就是上電視的謙信是冒充者,更廣泛而言之,那位上杉集團的會長,乃至被人們稱為金融界巨頭的大人物都是假冒的上杉謙信。如此一來,上杉兄妹的養(yǎng)父也是假的了。昭一個勁兒地要隱匿父親自殺的真相,甚至為之絞盡腦汁,更是制造出了密室環(huán)境,可見他堅信死者就是
上杉謙信。那么,將二人調(diào)包的又是何時呢?
“領(lǐng)養(yǎng)了上杉兄妹的是冒充者。嗯,上杉謙信這個名字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就已家喻戶曉了,長相自然是眾人皆知。
換言之,在戰(zhàn)后調(diào)換真假二人,根本不可能?!?/p>
“或許是兩人長得一模一樣呢?”
“又不是雙胞胎?!薄肮窭锓蛩瓜壬芯涿?,‘任何人都至少有一個身形長相與自己完全一樣的人’。”
盡管自己也很勉強,但還是不得不加以反駁,而且與我所追求的東西已完全不一樣了。麥爾看穿了我搖擺不定的矛盾心情,仍維持著他嘲笑的態(tài)度。
“傻瓜!和你一模一樣的那個人,會在厄瓜多爾嗎?”
“可是,事實也是,你不能否定那種可能性吧?”
“那對這樣的解答能信服了嗎?”
“不行,怒火中燒了!”
“這樣的話,你說的可能性就可以排除了。一旦想到的答案令自己都火大,就應當舍棄它,再摸索別的答案去。如果答案真就是它,那這種時候,將心中的憤怒和盤托出,向作者抱怨個夠就對了,這才叫公平吧。沒必要在心里堅持自己都無法接受的答案。不然就與所謂享受推理過程的行為太過矛盾了。所以,長得一模一樣的說法,就能排除掉了。那么,調(diào)換的時間應該是在揚名之前。話說回來,站前他是當?shù)氐男∩贍敚矝]機會調(diào)換,然后,就只剩戰(zhàn)時了……說起那段時間,正當上杉先生與某人爭風吃醋,愈演愈烈,甚至互相仇恨?!?/p>
“武田信玄嗎?”
這個名字竟然在這里出現(xiàn)了,簡直太意想不到了。
“對,就是武田信玄。他憑借個人的天生之才一路晉升,直至登上金融界巨頭之位,這個男人才是上杉兄妹的實際養(yǎng)父。我在文中使用的‘謙信公’,就是給上杉集團會長——實際為武田信玄——其人的愛稱。所以應該沒有任何問題。反之,這位人們口中的‘謙信公’就是‘上杉謙信’,文本則一處描述都不曾有過。而且,我與你之間的對話中常把‘假謙信’稱為‘謙信公’,而一次都不曾直接說過‘謙信’。這最為關(guān)鍵的提示,你居然一點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好了,我們揭穿了冒充者的真面目,然后要找尋的是殺害上杉謙信的兇手。上杉謙信是被殺的,兇手是單
獨作案,如果還沒有人知曉這一真相,那‘冒充者即兇手’就一目了然了。再者,殺害上杉謙信的兇手在人物列表中,這條也成立的話,那么武田信玄這個冒充者就必然成為兇手了。但從年齡來看,也只有這一種可能性了。真相就是,自殺身亡的是武田信玄,而針對‘殺害上杉謙信的兇手是誰’這一根本問題,經(jīng)過極端邏輯分析之后即可作答:‘武田信玄是兇手’。其中也墓園共犯,完全由他一人完成。是的,我想知道的只是‘密室之謎’和‘殺害謙信的兇手之謎’,至于兇手是如何行兇殺害了上杉謙信,其實無所謂,恐怕醉酒后對昭所說的往事中,對自己卑劣行為的悔恨以及每個人都具有的自我防衛(wèi)之本能疊加在了一起,不知不覺之間就歪曲了事實,
將自身設定成了上杉謙信吧。把本人轉(zhuǎn)換成自己也是常有的事吧。”
“真惡心?!蔽乙呀?jīng)無言以對了。麥卡托用食指對準我的鼻尖。
“你知道嗎?圣彼得堡音樂學院前院長格拉祖諾夫曾在作曲學科的考試中出過一道題,讓學生按給出的題目創(chuàng)作賦格曲,當時還是一名優(yōu)秀學生的肖斯塔科維奇抄錯了題中的一個音符,怎么也無法完成賦格曲。他最初猜疑這道題是否無解,甚至認為它是個陷阱。后來去院長那里,才得知原來是自己抄錯了題,此時,格拉祖諾夫說道:‘如果作不出賦格曲,就必須自己去找到題中的錯誤并訂正后作曲’……你懂了嗎?請遵守一開始的約定,我不會同情你。你并沒有猜中誰是兇手,就得按約定去刊登這篇稿子,你要怨恨的話,就怨你自己欠缺閱讀理解能力。好了,我決定先去飲食店等你,祝你好運??!”麥卡托如是說。
夕陽西下,于是他也隨之而去。
至此,我才終于讀懂了麥爾的手法。他故意將“自殺”這一看似決定性的漏洞大搖大擺地晃在你的眼前,再用沉悶冗長的解釋使人忽略他最初的布局。于是我很徹底地中了他的圈套。既然已經(jīng)認輸,我知道事到如今即便反悔也已徒勞無益。
麥卡托是個言出必行的男人,一定會以我的名義刊登那篇戲謔的小說稿吧。
究竟該怎么辦呢……
剛過新年,我愁容滿面,唯有愕然地眺望遠處暮色漸沉的天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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