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是柳宗元1250歲農(nóng)歷生日。

謹(jǐn)以此文，紀(jì)念才高而不幸的柳先生。

*宋人嚴(yán)羽：“唐人惟子厚深得騷學(xué)?！?/span>

（一）遙遠(yuǎn)

暮春的洛陽。

劉禹錫閑臥在窗牖下，幾上的橘子壘成一個(gè)小堆。午后暖陽傾瀉，使室內(nèi)泛起柔和的光。

劉禹錫半瞇著眼，伸手揀來一只橘子，在日光下捻動(dòng)著。

愿歲并謝，與長友兮。

他想起愚溪的千樹木奴，想起柳州的百株黃柑，想起更遙遠(yuǎn)的，南楚嘉樹。

如今，在曾以為遙不可及的晚歲，已經(jīng)遙不可及的故友，又用這些小物事牽動(dòng)著他的思緒。

戰(zhàn)國時(shí)屈子的《橘頌》自然是遙遠(yuǎn)的，曾經(jīng)鮮活的少年時(shí)光、意氣結(jié)群英的革新歲月、故人文墨中栩栩如生的湘楚山林，也都成了遙遠(yuǎn)的過去。

故人日已遠(yuǎn)。韓退之說他成仙了，“朝出游兮暮來歸，春與猿吟兮，秋鶴與飛”，為柳州一方神靈。白樂天篤信佛家后緣之說，也曾勸慰他道，來世尚有重聚之期。

劉禹錫是斷然不信這些的。人死，即終生無相見。哪有天、哪有神呢？

千歲之前，屈子曾對(duì)天發(fā)問。千歲之后，又有柳子為他作答。

子厚也不信這些。劉禹錫不自知地微笑起來。

故人書信言談中提及的種種碎片，穿越時(shí)間，又在此刻來到他面前。

關(guān)于屈靈均，故人與屈靈均。

（二）少年

彼時(shí)，他還是長安少年。

“八郎，難得天晴，出去走走吧？”

“會(huì)試在即，午后還沒溫書呢，二姐隨大姐先去罷?！?/span>

踏青的好時(shí)節(jié)。柳宗元雖沒什么賞玩的興致，長年悶在家里也是無聊的很。是啊，該出去走走了。

讀過書，也顧不上小憩一會(huì)兒，柳宗元便步出親仁坊，信步走到善和坊舊宅。

宅里的舊物也沒剩多少，不過還有御賜三千卷藏書。沒落貴族，衣食是不寬裕了，只余長安城里三座宅第、城西數(shù)頃田地和這些書籍，尚能照耀河?xùn)|柳氏昔日的輝煌。

步上藏書閣，書卷的清氣撫上面頰，柳宗元的眉頭舒展開來。

雕花的窗欞漏入光亮。柳宗元拾起一本書，小心拍了拍塵灰?！冻o》。

在他親仁坊的案上，也擺著一本《楚辭》，只不過這本要更舊些，是他兒時(shí)讀過的。

輕輕捏住頁腳，翻過幾張脆弱的薄紙。《離騷》。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

“來……”

柳宗元猛抬起頭。

“吾道夫先路……”

唯有輕塵微揚(yáng)，消散在閣樓的昏暗角落。

可他分明聽到了召喚。

“來吧……”

是屈子？

亦或是他自己？

（三）革新

“勵(lì)材能，興功力！”

“致大康于民，垂不滅之聲！”

貞元二十一年，三月三。

十二年前，他是新科進(jìn)士，折花曲江；今朝，他已是身處朝堂中央的禮部員外郎，革新集團(tuán)的核心人物。

一眾青年躊躇滿志，決心一改弊政、中興大唐。就此，便不必再哀民生之多艱。

在這曲水流觴的日子，柳宗元佇立于江岸，春風(fēng)盈面。

“始仆之志學(xué)也，頗慕古之大有為者?！?/span>

革新，也是千年前的屈原所做的。

扶搖直上的柳宗元不會(huì)想到，風(fēng)波一跌逝萬里，他竟與屈子踏上了同一條謫路。

（四）浮湘

“船家，這是到了何處？”

“此處是汨羅江，用不著多久，便到零陵了。”

“汨羅江……”柳宗元走到船頭四望，“船家，能否在前頭小沚稍停片刻？”

宦官權(quán)重，革新派打壓無果。順宗皇帝被閹黨挾迫禪位，太子李純登基為帝，是為憲宗。

數(shù)月間，革新派盡數(shù)流放南方。不為其他，只為曾反對(duì)立李純?yōu)樘右皇?，便是不可活之罪，更遑論朝中政敵協(xié)心同攻、添油加醋，意欲置革新派眾人于死地。

柳宗元受貶為邵州刺史，半途又加貶永州司馬。此番實(shí)是有職無權(quán)，與囚徒無異。

湘楚一帶，好一幅凄涼景象。

“后先生蓋千祀兮，余再逐而浮湘?！?/span>

“求先生之汨羅兮，攬蘅若以薦芳?！?/span>

“愿荒忽之顧懷兮，冀陳辭而有光……”

柳宗元徐步行于岸邊，攬一把香草，彎腰置在空地上。

“荃蕙蔽兮，胡久而不芳？”

千年前的古人，衣珮余香，至今猶存。

他體恤民眾，他變法改革，他枉遭罷黜，他以身殉國……他錯(cuò)了嗎？

不，他沒有錯(cuò)。

那一縷清芳，感召著無數(shù)文人志士，踏上他所開之路。

來吧。

“懷先生之可忘。”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五）永州

“你當(dāng)你是誰，長官叫你出去一趟還拖拖沓沓的！下回再這般不情不愿，仔細(xì)你的皮！”

“是?！?/span>

“哼?？v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的罪人，還擺什么架子……”

小吏與幾個(gè)隨從，大搖大擺地出了龍興寺。

柳宗元緩緩直起腰，抬起頭，放下叉在一起作揖的雙手，木然回身，朝自己的住處走去。

到了永州，作為戴罪之人，不但無權(quán)，連公家配的住房也沒有，只得寄居龍興寺。

轉(zhuǎn)眼已是三個(gè)年頭。

初到之時(shí)，鳧鸛戲于中庭，蒹葭生于堂筵，一片荒蕪。

柳宗元在此種植草木，修架橋梁，開辟花徑，布置石頭，覓得一幽深靜謐之處。

怎奈，終是不得安寧。

各路小人仗著有些官職，囂張跋扈，專來騷擾欺侮他這罪犯。在世人非議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的時(shí)候，有權(quán)勢(shì)的更要來踩上幾腳。

草中貍鼠足為患，一夕十顧驚且傷。

母親到永州未逾半年便病逝了。自己三十余歲的年紀(jì)，也是百病纏身，藥吃得比飯還多，行則膝顫、坐則髀痹。

就這樣，那些人還要來折磨他。

現(xiàn)任刺史雖與他有些親故，卻也是貶謫中人，照顧不了幾分。

推開廂房的門，柳宗元扶著墻劇烈地咳嗽起來，勉強(qiáng)摸到窗邊，閉上眼一頓吐，像是要將小人灌下的酒清干凈似的。

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

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

他也想過像屈原一樣投江自盡。

往昔，年少氣盛，名滿長安，只向著道義而行，哪里顧忌過流言和嫉妒，面對(duì)奸人頭也不曾低一下，更無論察言觀色、見風(fēng)使舵。

如今卻由不得他了。

母親去世，做兒子的因戴罪而不得盡孝扶柩回鄉(xiāng)，每到寒食，只得面向北方祖墳，長號(hào)大哭、以首頓地；萬事瓦裂、身殘家破，不得不整日給齷齪之人陪著笑臉、說盡好話……

入郡腰恒折，逢人手盡叉。

屈辱至此，不如沉淵而殞命，一死了之。

可又不能即死。

大中之道尚未求得，利安元元的抱負(fù)尚未實(shí)現(xiàn)，怎能尋找這樣的方法以求解脫！

何況，他還沒有兒子。

煢煢獨(dú)立，孤單一人，身敗名裂，到地下如何見得柳氏列祖列宗？

……天哪。

柳宗元無力地倒在榻上，疲憊至極。

“乞手巧，乞貌巧；乞心通，乞顏容；乞我爹娘千百歲，乞我姊妹千萬年……”

寺院庭中，傳來女子細(xì)語。

柳宗元步出門去，只見有人擺設(shè)祭品正在祭祀，一邊叩頭一邊祈禱。

走近香案，詢問那女子，才知當(dāng)晚正是七夕夜，姑娘祭祀織女，祈求驅(qū)走愚笨、換得靈巧。

愚笨？天下還有什么人愚笨過我？

柳宗元凄然自笑。

待女子離去，柳宗元整衣束冠，在仙案前持香跪地。

他不信天命，懷疑鬼神?？扇缃衿埱彝瞪旎煦玢?，不知何時(shí)才是盡頭。眾叛親離，世人唾棄，不求神明，還待如何？

他自暴自棄地想著，將額頭往地上撞。

“敢愿圣靈悔禍，矜臣獨(dú)艱。付與姿媚，易臣頑顏。鑿臣方心，規(guī)以大圓。拔去吶舌，納以工言。文辭婉軟，步武輕便……”

乞詞念畢，已是淚痕滿面。

他倦極了，倚著香案，便沉沉睡去。

一陣芳香溢滿庭院，揉進(jìn)他的眠夢(mèng)。

蘭芷的清氣促使他睜開了眼。

夜深露重，霧氣繚繞。

“你很絕望？”一個(gè)聲音輕聲問他。

柳宗元驚起四顧。

“別怕。”

模糊的影子逐漸清晰。云霧中走出一人，芰荷為衣、芙蓉為裳，佩帶悠長如陸離，繁飾繽紛、珮環(huán)脆響。

他走近了，用帶著幽蘭芬芳的羅帕，溫柔地拭去柳宗元頰上的淚水。

“先生……”

“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span>

“先生……”

“都會(huì)過去的，別怕?！?/span>

“來，隨我走走去罷?！?/span>

柳宗元跟在屈原身后，不知走向何處，只是茫茫然緊隨著前輩飄飄的衣袂。

行至湘江畔，集滿蘭草的水邊。

“你所講的一切，我都了解。我也曾經(jīng)歷這樣的不幸。”屈原采下兩棵蕙蘭，“很多人問我，明知君王不察，為何仍堅(jiān)持立場(chǎng)，落得流放蠻荒。唉，世果以吾為狂?！?/span>

“吾知先生之不忍?！绷谠嬲\地看著他。

“我的故國沒有了，”屈原閉上眼輕輕搖頭，“而你還可以相信，你所苦苦追求的，不會(huì)辜負(fù)你。希望會(huì)在前方等待你的?！?/span>

“希望？”柳宗元悲戚地苦笑著，“如今誤落千山，身為孤囚，朝堂上下恨不得我死了才好……”

“那就做好你認(rèn)為自己該做的事吧?！鼻恼Z氣很溫和，神情中流露著已死之人的平靜與歷盡滄桑的哀憐，“你有這個(gè)決心，寧可受辱也不會(huì)改變，我知道?！?/span>

柳宗元常年垂淚的眼睛與屈原的對(duì)視著，總是黯然的目光難得又帶上了鋒芒。他堅(jiān)定地說：“愿抱拙終身，蹈前烈而不頗?！?/span>

晨霧升起。

是道別的時(shí)候了。

屈原徐徐移步，踏入霧蒙蒙的水中，身影漸漸不見，帶走一縷香風(fēng)。

“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span>

（六）重回

“南來不作楚臣悲，重入修門自有期。

為報(bào)春風(fēng)汨羅道，莫將波浪枉明時(shí)！”

北歸的詔書一到，柳宗元躺倒在愚溪畔的小丘上，放聲笑著。

他已有十年不曾如此發(fā)自內(nèi)心地歡喜了。

五年前，他遍游永州山水，覓得愚溪。清瑩秀澈，鏘鳴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他心覺喜歡，便買下溪岸一塊地，往后在此定居。

楚越之郊環(huán)萬山。有時(shí)攜謫友醉臥山間，仿佛融于山水造化之中，可得片刻解脫；但待到清醒，又覺這山水宛若牢籠，身陷無邊無涯的深淵。

十年，憲宗皇帝不曾松松緊攥的拳頭。

現(xiàn)在，終于能回家了。

再過汨羅江。

柳宗元?dú)w心似箭，顧不上停留，只是佇立木蘭舟尾，面臨江風(fēng)。

風(fēng)推著小舟，一層層抹開波浪。重重疊疊壁壘似的困著他的群山，如今大開歸門，送他遠(yuǎn)去。

有清氣拂面。

先生。

他觸得香風(fēng)的衣角，輕輕閉目。

春來了。

（七）再逐

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來。

不知從此去，更遣幾年回？

柳宗元垂目坐在船艙里。

更遠(yuǎn)了。柳州，更遠(yuǎn)了。

回到長安，莫說挽起袖子重新大干一場(chǎng)，未待他安定下來，憲宗皇帝又是大手一揮。

再貶。

貶得更遠(yuǎn)些。

手指撫上自己鬢角的白發(fā)，望著銅鏡中憔悴的人影，柳宗元嘆了口氣。

老了，真的老了。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中興大唐、光耀門楣……

不過是少年的一場(chǎng)夢(mèng)罷了。

“子厚，到湘江了，不出來看看么？景色還不錯(cuò)?！眲⒂礤a從船頭走下來。

柳宗元反手將銅鏡蓋在榻上，背過身去，搖了搖頭。

劉禹錫繞到他面前。

“怎么哭了？”劉禹錫一手搭上柳宗元肩頭，安慰似地拍了兩下，一手卻揉了揉自己發(fā)酸的鼻子。

“好啦，哭多了傷身體的?！眲⒂礤a見柳宗元抬袖抹掉了淚，便松開手在他身側(cè)坐下。

“我們還回得去嗎……”柳宗元對(duì)著窗外的江水喃喃，聲音輕得幾乎不可聞。

他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他不愿承認(rèn)，不敢承認(rèn)，不該承認(rèn)。但他心知肚明。

柳州刺史，再不濟(jì)也是一州長官。

算了。

不甘與憤懣都無濟(jì)于事，他已不年輕了。

唯余垂淚。

偶爾微笑，帶著絕望的平和與釋然。

當(dāng)年三閭大夫遇一漁人，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屈原遂去，不復(fù)與言。

“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span>

（八）柳州

從此憂來非一事，豈容華發(fā)待流年。

柳州真可謂是蠻煙棘雨。

毒蟲異蛇、颶母瘴氣、滿野強(qiáng)賊；尚未開化、言語不通，異服殊音不可親。

初至此地，前生奇瘡，后染霍疾。好不容易鬼手脫命，就饑行夜坐設(shè)方略、與賊人周旋，不顧身體虛弱親自上陣擊鼓；方言難懂，便請(qǐng)來翻譯，坐陣公堂少有休憩。

不然，貶謫至此，何以立信樹威。

短短數(shù)年，革其鄉(xiāng)法、釋放奴婢，興辦學(xué)堂、破除迷信，開鑿水井、墾地植樹……

柳州人民誰還記得他是戴罪之身。

他就是神明。

整日為了公事操勞，倒是少顧得自己郁悶了。

反之，自己終能有用于一方，他很高興。

他做好了自己該做的、和一切能做的事情。

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

春風(fēng)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治所安定下來，他又想起自己。

想起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想起站上峰頭也望不到的故鄉(xiāng)，想起長眠永州的女兒，想起共來百越文身地的友人，和他們少年時(shí)的美夢(mèng)。

他們的夢(mèng)光芒萬丈。

“來吧……”

有個(gè)聲音引領(lǐng)他們踏上漫漫長路。

先賢開辟之道，他們毫無顧忌地重蹈，絕不保留。

一朝夢(mèng)碎，孤臣淚盡，滯異鄉(xiāng)，不自由。

說著“回朕車以復(fù)路兮，及行迷之未遠(yuǎn)”，幻想著晚歲歸田去、黃發(fā)相看萬事休。

實(shí)則沒有回頭。雖體解，猶未變。

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江邊。

談笑為故事，推移成昔年。

倚在柳樹下，柳江岸的微風(fēng)和緩地吹著，試圖撫平他的創(chuàng)傷。

柳州淳樸熱情的人們都圍過來，與他說笑，端上最好的食物、甘甜的井水。

他有時(shí)如往昔那般滔滔不絕地講，有時(shí)只是淡淡地笑、靜靜地聽。

他手種黃柑二百株。

橘柚懷貞質(zhì)，受命此炎方。殊風(fēng)限清漢，飛雪滯故鄉(xiāng)。

他走在柑樹之間，同楚客，憐皇樹。

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他的故鄉(xiāng)在北方。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幾歲開花聞噴雪，何人摘實(shí)見垂珠？

他只能簡單地期昐著柑橘成熟，手攀南國的枝條嘆息。

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還堪養(yǎng)老夫。

可惜，他沒能待到那一天。

他死了。

柑橘紅了。

（九）苦橘

故人和屈子一樣，那么喜愛橘子。

柳州羅池畔的黃柑，早已成林。

不過，柑橘柑橘，柑終不全然是橘，比橘要多一層苦。

劉禹錫剝開一個(gè)橘子。

嘗一瓣，是苦的。

他的笑也是苦的。

他壓根不愛吃橘子。

The?end.

附：所用詩文

（翻譯直接百度復(fù)制的，有些不對(duì)的照注釋改了）

（一）

愿歲并謝，與長友兮。——屈原《橘頌》

木奴千樹屬鄰家。——劉禹錫《傷愚溪》

手種黃柑二百株。——柳宗元《柳州城西北隅種柑樹》

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屈原《橘頌》

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dāng)為鄰舍翁。——柳宗元《重別夢(mèng)得》

昔年意氣結(jié)群英。——劉禹錫《洛中送韓七中丞之吳興口號(hào)五首》

故人日已遠(yuǎn)，窗下塵滿琴。——劉禹錫《缺題》

侯朝出游兮暮來歸，春與猿吟兮，秋鶴與飛。——韓愈《柳州羅池廟碑》

（二）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屈原《離騷》

（三）

勵(lì)材能，興功力，致大康于民，垂不滅之聲。——柳宗元《答貢士元公瑾論仕進(jìn)書》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屈原《離騷》

始仆之志學(xué)也，甚自尊大，頗慕古之大有為者。——柳宗元《答貢士元公瑾論仕進(jìn)書》

風(fēng)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柳宗元《冉溪》

（四）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屈原《離騷》

后先生蓋千祀兮，余再逐而浮湘。

求先生之汨羅兮，攬蘅若以薦芳。

愿荒忽之顧懷兮，冀陳辭而有光。……

沉璜瘞佩兮，孰幽而不光？荃蕙蔽兮，胡久而不芳？……

既媮風(fēng)之不可去兮，懷先生之可忘！

（先生逝世后約一千年的今天，我又一次被貶逐乘船來到湘江。為訪求先生的遺跡我來到汨羅江畔，采摘杜蘅向先生敬獻(xiàn)芳香。愿先生在荒茫中能顧念到我，讓我榮幸地向你傾訴衷腸。……沉在水底和埋進(jìn)土里的美玉，怎么會(huì)變得幽暗無光？香草被隱藏起來，怎么會(huì)因時(shí)間久了就失去芳香？……既然這惡劣的世風(fēng)難以改變，我只有長懷先生永不遺忘。）

——柳宗元《吊屈原文》

（五）

左降官韋執(zhí)誼、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韓曄、凌準(zhǔn)、程異等八人，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舊唐書·憲宗本紀(jì)》

鳧鸛戲于中庭，蒹葭生于堂筵。——柳宗元《閔生賦》

其始龕之外棄地，予得而合焉，以屬于堂之北陲。凡坳洼坻岸之狀，無廢其故。屏以密竹，聯(lián)以曲梁。桂檜松杉楩楠之植，幾三百本，嘉卉美石，又經(jīng)緯之。俛入綠縟，幽蔭薈蔚。步武錯(cuò)迕，不知所出。——柳宗元《永州龍興寺東丘記》

草中貍鼠足為患，一夕十顧驚且傷。——柳宗元《籠鷹詞》

行則膝顫、坐則髀痹。——柳宗元《與李翰林建書》

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

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

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

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

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

——屈原《離騷》

年少氣銳，不識(shí)幾微，不知斡鞘否，但欲一心直遂。……

神理降罰，又不能即死。猶對(duì)人言語，求食自活，迷不知恥，日復(fù)一日。……

每遇寒食，則北向長號(hào)，以首頓地。……

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身殘家破，為世大僇。

（由于自己年少氣盛，不識(shí)時(shí)務(wù)，不懂得察言觀色、見風(fēng)使舵，也不管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恰當(dāng)，而只是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下去，隨心所欲，意氣用事。……神明又給我以懲罰，使我想一死了之都不能夠。只好整天給人陪著笑臉。說盡好話，求得飯食，茍且偷生，一天又一天地在這個(gè)世上活著，迷迷糊糊地不知羞恥。……每當(dāng)寒食節(jié)的時(shí)候，我都面向北方長號(hào)大哭，用頭撞地。……自己如果在世上立身一旦失敗，那么一切事情也就跟著失敗，分崩離析，一蹋涂地，自身受到摧殘，家庭遭到衰敗，這是人生中最大的恥辱。）

——柳宗元《寄許京兆孟容書》

不顧慮以周圖兮，專茲道以為服。讒妒構(gòu)而不戒兮，猶斷斷于所執(zhí)。……

將沉淵而殞命兮，詎蔽罪以塞禍？惟滅身而無后兮，顧前志猶未可。……

茍余齒之有懲兮，蹈前烈而不頗。死蠻夷固吾所兮，雖顯寵其焉加？?配大中以為偶兮，諒天命之謂何！

（我不去顧及任何的東西，周全的思考也是不去做的，只是一味地專心向這種道義不停地走下去。流言和嫉妒根本威脅不到我，我不去防備那些，因?yàn)槲易约盒闹械哪繕?biāo)是永遠(yuǎn)存在的。……我打算像屈原一樣投江自盡，但怎么能尋找這樣的方法來抵消自己的罪過呢？想一想自己沒有子嗣就這樣離開人世間，過去立下的志向還沒有來得及實(shí)現(xiàn)。……假使我這一生還有什么悔恨的，也絕對(duì)不是踏上前代仁人志士走的路而不偏斜。為了自己心中的志向而死在荒蕪的地方，就是我的歸宿。在位當(dāng)權(quán)的人怎么能將我超過？讓中庸之道作為我的準(zhǔn)則，天命又能把我怎么樣！）

——柳宗元《懲咎賦》

吾亦有所大拙，儻可因是以求去之。乃纓弁束衽，促武縮氣，旁趨曲折，傴僂將事，再拜稽首……

敢愿圣靈悔禍，矜臣獨(dú)艱。付與姿媚，易臣頑顏。鑿臣方心，規(guī)以大圓。拔去吶舌，納以工言。文詞婉軟，步武輕便。齒牙饒美，眉睫增妍。突梯卷臠，為世所賢。……

至夜半，不得命，疲極而睡。……

泣拜欣受，初悲后懌。抱拙終身，以死誰惕！

（我也非常笨拙，也許可以因此乞求織女星幫助我去掉它。于是系好冠帶，整好衣服，迅速邁步前行，屏住呼吸，我從旁邊快步繞道走過去，彎腰行禮，開始祈禱。我跪在地上，一再叩首行禮。……我大膽地請(qǐng)求你改變已經(jīng)造成的禍害，憐惜同情我艱難的處境。請(qǐng)授予我媚人的姿態(tài)，改變我頑劣的容貌；把我這端正耿直的心腸變得能善于隨機(jī)應(yīng)變；拔掉我這不會(huì)說話的舌頭，使我善于巧言令色；使我能把文章寫得委婉曲折，步履變得輕便，牙齒長得豐美，眉毛更加漂亮；使我能隨波逐流，甘愿委屈求全，去博取世人的稱贊。……我含著眼淚下拜，很高興接受指教，初聽時(shí)我很悲痛，后來就心悅誠服。我決心堅(jiān)守自己的節(jié)操終身不變，縱然因此而死，也不感到畏懼?。?/span>

——柳宗元《乞巧文》

委故都以從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

世果以是之為狂。

——柳宗元《吊屈原文》

我今誤落千萬山，身同傖人不思還。——柳宗元《聞黃鸝》

況我萬里為孤囚。——柳宗元《放鷓鴣詞》

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柳宗元《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

（六）

南來不作楚臣悲，重入修門自有期。

為報(bào)春風(fēng)汨羅道，莫將波浪枉明時(shí)。

——柳宗元《汩羅遇風(fēng)》

清瑩秀澈，鏘鳴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柳宗元《愚溪詩序》

楚越之郊環(huán)萬山兮，勢(shì)騰涌夫波濤。紛對(duì)回合仰伏以離迾兮，若重墉之相褒。——柳宗元《囚山賦》

（七）

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來。

不知從此去，更遣幾年回？

——柳宗元《再上湘江》

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柳宗元《衡陽與夢(mèng)得分路贈(zèng)別》

（八）

射工巧伺游人影，颶母偏驚旅客船。

從此憂來非一事，豈容華發(fā)待流年。

——柳宗元《嶺南江行》

到官數(shù)宿賊滿野，縛壯殺老啼且號(hào)。

饑行夜坐設(shè)方略，籠銅枹鼓手所操。

奇瘡釘骨狀如箭，鬼手脫命爭纖毫。

今年噬毒得霍疾，支心攪腹戟與刀。

——柳宗元《寄韋珩》

郡城南下接通津，異服殊音不可親。……

愁向公庭問重譯，欲投章甫作文身。

——柳宗元《柳州峒氓》

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

春風(fēng)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柳宗元《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

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柳宗元《別舍弟宗一》

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xiāng)。——柳宗元《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

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xiāng)。——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

孤臣淚已盡，虛作斷腸聲。——柳宗元《入黃溪聞猿》

回朕車以復(fù)路兮，及行迷之未遠(yuǎn)。……

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

——屈原《離騷》

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dāng)為鄰舍翁。——柳宗元《重別夢(mèng)得》

耦耕若便遺身老，黃發(fā)相看萬事休。——劉禹錫《重答柳柳州》

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江邊。

談笑為故事，推移成昔年。

——柳宗元《種柳戲題》

橘柚懷貞質(zhì)，受命此炎方。

密林耀朱綠，晚歲有馀芳。

殊風(fēng)限清漢，飛雪滯故鄉(xiāng)。

攀條何所嘆，北望熊與湘。

——柳宗元《南中榮橘柚》

幾歲開花聞噴雪，何人摘實(shí)見垂珠？

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還堪養(yǎng)老夫。

——柳宗元《柳州城西北隅種柑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