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林仲高

窗外陰云密布，大雨裹挾著電光和鳴雷打在窗上。

母親瞥了我一眼∶“帶這么多東西干嘛？你不回來了嘛？”我身子一悚，沒有回答，只感覺傷口隱隱作痛。

母親啊，你難道不知道嗎？

下車了，我又一次踏上了故土。這里的一切都如此的熟悉。沒有了遮滿天空的陰云，更沒有豆大的雨滴和轟鳴的雷電。

“回來啦！”我猛一回頭：“奶奶！”

祖母臉上堆滿了笑容，一把抱住我。她拍了拍我的肩，后退一步笑道：“兩年沒見俺孫兒，長這么高嘞！”說罷便拉著我進(jìn)屋。

屋內(nèi)沒開燈，耀眼的陽光從窗戶中透過，灑在桌上。桌上供奉的神像被照的發(fā)亮，我瞄了一眼神像，心中不覺詫異：我祖母居然信神！真是難以理解……

晚上，祖母騎著三輪車載我去餐館吃飯，祖母在前面蹬，我便坐在后面運(yùn)貨的板子上。夏天，天很熱，但陣陣涼風(fēng)吹干了身上的汗。

車停了，祖母和我下了車。無意間，我撇了祖母一眼，看到了她眼角深深的、褶皺的魚尾紋里鑲嵌的兩三粒汗珠，和她已被汗水染深的衣襟……

……“三弟，再喝一杯！”二爹用酒杯敲了一下桌子，赤著膀子踉蹌著給三爹加滿酒，三爹躊躇了一會兒：“不喝了！”二爹醉醺醺地搡了三爹一把，后者忙抓住桌布。“喝！快喝！”二爹一皺眉，又推了三爹一下。

隨著一陣乒乓亂響和眾人的驚呼，一桌子的菜隨著桌布全滑了下來。一個酒杯掉到了三爹的臉上，玻璃渣子劃出了一道道血印，白酒灑了他一臉，把三爹嗆得雙眼通紅。

二爹踉蹌著坐回座位，瞇著雙眼：“三弟再喝……喝一杯……”話音剛落，便昏睡過去。

眾人鴉雀無聲。

鮮血、菜漬、白酒和在一起，從三爹的臉上流下，他木訥的起身，呆站著。

“林伯野，你怎么恁過分吶？”

“就是！你二爹是請客的，敬你酒你還不吃？”

“這錢，林伯野賠啊！”

大家又嚷起來。我想起身，祖母一把拉住我，我一用力，甩開祖母的手。沖到滿是菜漬和碎片的殘?jiān)校鹑诒娙梭@愕的目光中走出了餐館……

終于到了家，我忙讓三爹洗澡，然后幫他包扎傷口。

“唉，林伯天真是的，一天到晚在外面混，天知道他用從哪兒搞來的錢……”三爹一邊抱怨，一邊往手里塞錢。

“三爹……這不好吧？”我忙把錢還給他。他突然起身，把錢扔到地上，跑了。我嘆了口氣，把錢塞到了包里。

祖母喘著氣跑進(jìn)了屋，狠狠的瞪了我一眼，“你這兔崽子咋嘞？安安靜靜坐在那不好嗎？害的還要俺賠錢！”我急忙認(rèn)錯，祖母沒管我，繼續(xù)說：“要是別人找你麻煩可咋辦哦……”

皎潔的月光，悄悄的灑在地上，透過窗戶，一輪明月掛在天空中。是極細(xì)的峨眉月，就如同天空上的一道疤痕……

“回L鎮(zhèn)的第四天了，時間過得可真快，”我輕聲嘆息，“大后天就是和母親約定回去的日子了……”

“奶奶，我出去買東西了！”我一邊嚷著，一邊穿鞋。

“諾，不要又跟之前一樣弄出啥子事來！”祖母擔(dān)憂的朝我喊。

“嗯！”我關(guān)上門，朝街上跑去。

太陽毫不吝嗇陽光，將光和熱全部灑到街上，曬得我滿頭大汗。

是下午最熱的時候，街上沒有人。我憑著記憶向超市走去。轉(zhuǎn)個這個彎，就到了吧……我抹了把汗，不料突然撞到什么，頭暈?zāi)垦！?/p>

“對不起……剛剛沒看路……”我不敢抬頭。對面沒說什么，匆匆走了。

我忍不住好奇心，偷偷回頭瞄了一眼，不禁全身震悚，出了一身冷汗：綁架！但是對面手里的東西……是刀！

刀刃閃著鋒芒，我看著背脊發(fā)涼……四周沒有人，我咽了口口水，算了，就當(dāng)沒看見吧，我別過頭。

一只腳剛抬起來，驀的聽見被綁架者哼了兩聲。一轉(zhuǎn)身，被綁架的女孩正掙扎著向我跑來，稚嫩的臉上寫滿了驚恐。但繩子勒住了她的腳，她踉蹌著摔在地上，不甘的“嗚”了一聲。綁架者轉(zhuǎn)過身，我雙瞳一縮，出了一身冷汗——二爹！

……一天到晚在外面混……

“小兔崽子還想逃？”林伯天按住她，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猙獰的笑著。我下意識地后退兩步，“嘎吱……”踩到了樹葉上了！林伯天抬起頭，雙眼瞇起來盯著我。他的目光如同一把劍，讓我的腳不聽使喚。該死，這下逃不掉了……

林伯天用腳踩住被綁架者，后者痛苦的呻吟了一聲。他又前跨一步，用空出的手揪住我的衣襟，把我提到跟前，“就你昨天拆我臺是吧？今天還來礙我的事！”說罷，他把我往地上一扔，掄起拳頭對著我的臉重重一擊。這一拳正好打在頜骨上，一陣劇烈的疼痛伴隨著憤怒涌上心頭，嘴中彌漫著一股鐵銹味。

我踉蹌著爬起，一巴掌朝林伯天臉上打去，他一側(cè)身，捏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握。骨頭嘎吱作響，我痛得叫出了聲。

“你還想還手？”他嘲諷的看著我，“滾回去吧！”話音未落，我從他手中奪過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大口地喘著氣，死死的盯住他：“放我們走！”

林伯天的臉色立馬變得蒼白，“我……我是你的二……二爹??！”

“你不配?！蔽倚闹胁唤X得惡心。

他卻是笑了：“你不敢動手的，對吧，林仲高？”

“你覺得呢？”我又向前逼了一步，把刀刃貼到了他的脖子上，“放我和這個女孩走，不然……”

“不然怎樣？”他癲狂的笑著，“你跟她怕不是有什么關(guān)系吧？”

我沒說話，又把刀刃往內(nèi)推了推，刀鋒陷進(jìn)他的皮膚里，仿佛隨時可以割破動脈。

“好，好，好，”他咽了下口水，“我放你們走，只要別要了我的老命就行……”

“腳移開！”他顫抖的照做了。

“手放到背后！”他照樣做了。

“快走！”一邊說著，我把林伯天逼倒在地，然后迅速割開繩子，把刀扔到路邊，拉起她飛奔而去。

烈日下，林伯天爬起來，撿起刀，佝僂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

一路狂奔，直到完全看不到林伯天的背影。女孩拔出口中的毛巾，兩個人大口的喘著氣。我癱坐在地上，倚著一面破敗的水泥墻，臉上的痛感又一次襲來。

“謝謝你，”女孩對我笑道，一雙溫柔的大眼睛瞇成弓形，“你的名字是林仲高吧？”

“嗯，”我低下頭，“你叫？”

“別天萊。”她走到我身旁，挨著我坐了下來，我偷偷抬起頭，第一次仔細(xì)端詳她。

她與我差不多年紀(jì)，或許還小一些，穿著天藍(lán)色的衛(wèi)衣和白色的短褲，雙手插在兜里，一個馬尾辮自然地垂落在肩上。她如同一只輕盈的鳥兒。剛才的事情對她而言仿佛沒有發(fā)生過，她的臉上沒有憂傷和膽怯。

臉上飄過一抹紅暈，我又低下頭。

沉默良久。

“你不是本地人吧？”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別天萊也低下頭，閉上眼睛，“我和我哥一起住在W城，我哥在L鎮(zhèn)當(dāng)警察，我本是來L鎮(zhèn)找他的……”

“對不起……”我好像揭開了她的傷疤。

“沒事?！眲e天萊又對我笑笑，用手指撫摸了一下我的臉，頓時我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她的手指涼絲絲的，卻讓我的臉熱得發(fā)紅。

“很疼吧？”她的眼中流露出關(guān)切。

“嗯……不……不算什么……”雖然臉上火燎般的疼，但我還是撒了謊，“這點(diǎn)小傷不成問題。”

“總之，非常感謝你，”別天萊又送了我一個微笑，她大大的眼睛如同溫柔的弦月，“W城離這不算很遠(yuǎn)，這是我家地址，諾，有需要可以找我喲，我明天中午12點(diǎn)就回W城了?！?/p>

我在心中默默記住了地址。

“你不找你哥了嗎？”

“嗯……”

“我先回家了，我奶奶在家等我，回去晚了她會擔(dān)心。”說著，我站起身來準(zhǔn)備離開。

別天萊也跟著起來：“后會有期！”

太陽逐漸沉沒于山巒之中，夕陽送給屋內(nèi)最后一束光，照亮了祖母手中的針線。

我躊躇良久，終于鼓起勇氣：“奶奶，我明天就走了，明天中午?！?/p>

針?biāo)ぴ诘厣?，發(fā)出脆響。

“為什么？”祖母顫抖著問我，“老家不好玩嗎？”

我?guī)锥葟埧?，卻說不出話來。最后只憋出一句“沒有?！?/p>

“去哪里？”

“W城?！蔽腋杏X自己像做錯了事的孩子。

祖母抬起頭，眼神里滿是訴求，我卻低下頭，不忍看到祖母的悲傷。

決心已定，明天我一定會走。

“你走吧?！弊婺钙鹕黼x開。我又抬起頭，恰好瞥到她眼中閃爍的淚花，那一刻，我感覺心中仿佛被偷走了什么，空出了一塊。

太陽下山了，它把最后一束光也收了回去，祖母的背影沒入了昏暗中……

夜晚，躺在床上，祖母在床邊打了地鋪。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著。窗外有鳥叫，有蟲鳴，可我卻僅僅覺得聒噪。

林伯天癲狂的笑聲在腦海中回蕩，久久不能散去；祖母眼中的淚花一遍又一遍的在腦海中放映……

“親手帶大的孩也不中吶……連陪伴都是奢求……”祖母輕聲嘆息。

如同一只大手，祖母的話死死的攥住了我的心。淚如泉涌，滾落到枕上，滴答作響，浸濕了枕頭。

哭吧，哭吧……天空中沒有月亮，祖母看不到我的淚。

我死死地捂住嘴巴，無聲抽噎。

把悲傷留給自己吧！誰在乎呢，他不屬于別人……

待不下去了……真的待不下去了……我吶喊著，吼叫著，沒人能聽到，沒人能看到……

待不下去了……真的待不下去了……明天，明天就走……

翌日中午，沒有陽光和晴朗的天空了，只有地上迸濺的雨滴和滿天的陰云。

原來老家的天氣跟H城沒什么不同啊……

“梅雨季的天氣真讓人心煩……”我背起行囊，撐起傘。

“奶奶再見！”我匆匆跨出房門，“已經(jīng)10點(diǎn)半了，走過去還要一個多小時……”

“等下子，”祖母邁著小步跑出，拉開我背包的拉鏈，匆忙塞進(jìn)了什么東西，“一路順風(fēng)吶！”

“什么東西??？”

祖母沒有回答，也許是沒聽到吧。我拉上拉鏈，踏著淺淺的水走向高鐵站。

終于到了！我匆忙收起雨傘進(jìn)站，到售票機(jī)購票。

“11:07……11:40……找到了！”我欣喜不已，“G1537號列車，12點(diǎn)44分到達(dá)W城……”我忙把紙票塞入購票機(jī)，拾起找零和車票。

突然我感覺肩膀被人一捏，一股麻酥酥的感覺混雜著痛感襲上心頭，接著重重的一拳擊在了腰間，我強(qiáng)忍住不叫出聲來。

該死的林伯天！我狠狠的踩了他一腳，然后往大廳擠去。

車站里人山人海，我一邊低頭說著“不好意思”，一邊逆著人流擠過狹窄的通道。

大廳里人潮涌動，林伯天如同惡狼跟蹤獵物般死死的跟著我。突然，一只手把我拉到了一根石柱后面，我剛想驚呼，對面捂住了我的嘴巴，輕聲道；“噓！別說話！”

別天萊！我舒了口氣，輕輕把她的手放下。

“我就知道你會來！”她俏皮的對我一笑。

“G1537號列車開始驗(yàn)票，請乘客前往6A入站口驗(yàn)票?！?/p>

我急忙拉起別天萊的手往入站口跑。

“等一下！我……”別天萊發(fā)出困惑的聲音。

“有什么事上車了再說！”

……總算輪到我們驗(yàn)票了，我急忙把票塞入機(jī)器，走了進(jìn)去。

“別天萊，你的票呢？”

“我根本不是這一趟車！”她急紅了眼，憤恨地瞪了我一眼，轉(zhuǎn)身離去。

正當(dāng)我錯愕之時，我看到了逐步逼近的林伯天。

屋漏偏逢連夜雨……

“這孩子瘋了嗎？”

“干嘛呀？擾亂公共秩序嗎？”

“是不是有病?。孔驳饺肆诉€不道歉！”

我跨過欄桿抵制人流和咒罵聲沖去。

林伯天的手已經(jīng)朝別天萊伸去，就差最后一點(diǎn)……

“受夠你了！你還想怎樣！”

“嘭！”，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林伯天倒在地上，哇的一口吐出一灘鮮血。

憤怒徹底支配了我，我仿佛陷進(jìn)了一片模糊的，溫暖的光暈中。腦中只有一個想法——

殺了他！

“干嘛？干嘛！”治安人員沖了進(jìn)來，將我和林伯天團(tuán)團(tuán)圍住。

我逐漸從麻木中恢復(fù)過來，恐懼和無力襲上心頭。

林伯天躺在一灘鮮血中，雙眼反白……我在……我在殺人！我難以置信的看著自己的雙手，看著血淋淋的左手……

僵持之下，別天萊率先反應(yīng)過來，一把拉住我的手，沖出包圍圈。

“停下，不許跑！”警察追了上來。

別天萊緊緊的握住我的手，東繞西轉(zhuǎn)，奔出了車站，警察緊隨其后。

警察與我們的距離越來越近，“站??！不然……”

忽然，前面一輛車開始減速，越來越慢，直到與我們相對靜止。

“上車！”車主搖下車窗，是三爹！我和別天萊急忙打開車門鉆進(jìn)去。

“坐穩(wěn)了！”三爹猛踩油門，隨著一陣壓背感，警察被甩的無影無蹤。我和別天萊大口地喘著氣。

“發(fā)生什么事了？把警察都引過來……”

“你是干什么？救我嗎？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這也太過分了！”別天來憤憤地打斷了三爹的話，逼到我的面前，瞪著我。

我無力辯解，上半身不聽使喚的癱到了背墊上。

“喂！”三爹不耐煩的叫了一聲，“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緩過神來，如實(shí)跟三爹講了一遍。

……

“仲高你這小子，怎么這么沖動？！”三爹嚴(yán)肅的質(zhì)問我，“沖動是魔鬼，不知道嗎？”

我怯怯地點(diǎn)點(diǎn)頭，不敢說話。

“不過你小子倒是挺有桃花緣的……”

我和別天萊的臉唰的一下變得通紅，異口同聲道：“別胡說！”

三爹咯咯直笑：“你們現(xiàn)在要去哪兒？我送你們一程。”

“W城雙江口?！眲e天萊搶答道。

我看到三爹抖了一下。

“這么遠(yuǎn)？”三爹驚詫不已，“200多公里！”

“那可真是勞謝你了，三爹！”

“你們兩個臭崽子，”三爹欲哭無淚，“油費(fèi)很貴的啊！”

（未完待續(xù)……不喜勿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