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志軍

救生衣連接成的橘色浮標(biāo)，
帶著水手從蒼茫漂向蒼茫。

一座無名島從涌浪中走來，

他看到有人在島灘上放光。

我是藍(lán)鯨號的水手你是誰？

我是三體帆船遠(yuǎn)方號船長。

????????青島醒來后的第一抹陽光總是照在他的臉上，他站在堆場摞了十層高的集裝箱垛頂，朝著排了一列紅色岸橋的那邊吹起了小號。那邊是開闊的藍(lán)色港池，港池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矩形，南北西三面都是順岸碼頭，其中南北碼頭的岸線各有3500米，西碼頭約有2000米，水深都在20米以上，密集地排列著巴拿馬型和超巴拿馬型輪船的泊位，泊位連接著一片片巍然聳起的岸橋林。從地形看，這里是一個漂亮到無可挑剔的天然海灣，灣內(nèi)四季平整的水面意味著海在這里被大面積的馴服，那些萬馬奔騰似的野浪，那些被月球牽動的潮汐和來自太平洋深處的風(fēng)暴，都被一種更加強(qiáng)大的圍堵解除了武裝，水的摧毀變成了水的靜養(yǎng)，養(yǎng)育著碼頭以及跟碼頭有關(guān)的一切，也養(yǎng)育了一些喜歡躲開驚濤駭浪的魚類，創(chuàng)造了不少適合生物在繁殖季傳宗接代的條件。海灣的西南縱深處是集裝箱碼頭的港內(nèi)設(shè)施，南邊是東方船舶制造集團(tuán)公司，西邊連接著這座城市的經(jīng)濟(jì)開發(fā)區(qū)，東邊是綠樹和燈塔相為映襯的天然防波堤——一座伸向深海的魚形島礁，截然剖開了適宜港口的強(qiáng)浪破碎區(qū)和大潮洶涌的整個黃海海域。仿佛在遙遠(yuǎn)的太古時期，地理形成的那個年代，造物者的巨大力量就已經(jīng)確定了這個地方的用途以及今天的繁榮。繁榮包括了從高高在上的銅管里發(fā)出的《海港的早晨》，似乎那是來自盤古開天的音符，把一個夢幻中的皇冠之地比作了眼前的青島黃海港。不分晝夜的忙碌是碼頭前沿的本色，船來了，船去了，集裝箱的碼垛與拆垛、裝載與卸載占據(jù)了一天28個小時的分分秒秒，假如真的有28個小時的話。燈火通明銜接著晝光來去，這是一個沒有早晨也沒有傍晚，沒有夜半也沒有日中的地方。只有亢亮的小號會告訴所有的耳朵：這里是青島，現(xiàn)在是黎明，時間沒有消失，一天又開始了。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管理制度嚴(yán)格到不容喜鵲做窩的青島黃海港，并沒有制止吹奏者爬上堆場的制高點，用一把金色小號發(fā)出它自己的聲音，而且風(fēng)雨無阻。一千多個日子流淌而去，《海港的早晨》跟天光一樣守信而準(zhǔn)時，之后也會變換別的樂曲：《羅密歐與朱麗葉》《寂靜》《北國之春》《阿蘭胡埃斯之戀》《茉莉花》《梁祝》什么的，但唯一不變的是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海港的早晨》，讓人們熟悉得就像聽到了浪響、看到了太陽，那是黎明的問候，是哀婉、憂傷而柔美的祝福。

????????陽光灑金了他的全身，也灑金了音樂的旋律，小號的嘹亮和曲調(diào)的柔美里，頓時融入了金色的健朗。有人在下面喊：“駱橫，駱橫，別忘了師傅說的，今天多吹一首，雄壯點的，能加油的。”駱橫站在十層集裝箱的邊緣，雙腿并攏，半個腳踩空，只用腳后跟支撐身體，吻著號嘴，左手穩(wěn)住管體，右手移動著調(diào)音管，朝下彎了彎腰。幾秒鐘后，響起了《金蛇狂舞》，之后又是《卡門序曲》。去年這個日子但不是這一天，他吹的也是它們，那一次他們贏了。五個比賽項目他拿了三個第一，另外兩個第一歸了師兄王起，其實是他故意失誤讓給了師兄。人們都說：碼頭比武，貓吃老虎，駱橫小徒，揚(yáng)名港口。他聽了不以為然：到底誰是老虎，師兄還是曾經(jīng)的比武狀元師傅？再說他也不是貓，貓算什么？而師傅卻說：“貓才是老虎的師傅，不過它只教老虎，不吃老虎。這孩子，教了我不少?！蓖跗鹫f：“駱橫，聽到了吧，師傅待人怎么樣？什么時候都是把別人擺在前頭。當(dāng)初他也是這樣說李拜拜的，結(jié)果呢，人家名揚(yáng)了，錢掙了，卻把師傅不放在眼里了?！睅熜值男⊙劬κ箘疟犚仓荒芨炎拥陌l(fā)音孔那么大，聲音也像是吹出來的，顫顫的有點虛浮。駱橫淡然一笑，心說這就能揚(yáng)名了？再說碼頭上的揚(yáng)名算什么，人還不是一樣的渺小，像一條藏在水底下的泥鰍，誰知道你呢？從遠(yuǎn)海駛來的貨船，靠岸為止；從近陸駛來的運(yùn)輸車，到岸即停。整個集裝箱碼頭常年處在船來車去的動蕩之中，覆蓋在上面的不是燈棚也不是云錦，而是巨大的橋吊、輪胎吊、軌道吊、履帶吊、門座吊、跨式車吊、汽車吊等鋼鐵的吊具。沒有熙熙攘攘的市聲，沒有人與人的交流閑談，大機(jī)器的冷傲和偉岸把人擠壓在鑲嵌著玻璃的操作室或駕駛室里，讓你默然無語。繁忙的集裝箱碼頭其實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駱橫在這里安靜地滋長著孤獨和音樂，收獲著寂寞時刻的幻想和越來越濃厚的號角般的情緒：他要出發(fā)了，要去比賽了，好像每天都在出發(fā)，都在比賽，都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冒出來，讓他把駕駛室當(dāng)作調(diào)音臺或指揮席，通過鍵盤或閃亮的烏木棒控制吊車的滑動、吊鉤的上下、吊機(jī)的縱橫——在音樂的天空下，繪染碼頭交響曲的色彩。有時還會作詞作曲，完了哼唱一遍，覺得什么也不是，就把曲譜團(tuán)起來扔掉了。更多的時候，那些奇怪的想法會變成心底的嘆息，伴隨著陡增的惆悵，讓他久久發(fā)呆：其實是什么也沒有的，沒有出發(fā)，沒有比賽，連路在哪里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潛能憋屈在這里，等待著死去，也等待著發(fā)揮，更不知道還有沒有眼睛看到自己，看到被小喇叭擴(kuò)展開去的音符里那種僅屬于自己的深情表達(dá)——眼睛？在他生命的律動里，為什么總是音樂與眼睛的組合？

????????也許是用眼淚浸泡過的記憶起了作用，母親離他而去的眼睛刻骨銘心地左右了他的所有矚望，矚望眼睛里的曠野與海洋、城市與人情，乃至風(fēng)暴來襲、悲傷淡去。他在夢中親吻的永遠(yuǎn)都是眼睛，那里有旋律，有音色，有他渴望的一切，包括青春的彼岸——無與倫比的清澈里飛魚一樣滑翔的躁動。但在碼頭上他看不到，師傅和師兄的眼睛都不算眼睛，所有那些跟師傅和師兄一樣的眼睛也都不算眼睛。只有李拜拜的眼睛有那么一點點意思，卻又是受人鄙視的——她鄙視了碼頭，碼頭上的人自然也要鄙視她。很多人都覺得：怪就怪師傅太善良，當(dāng)初就不該要她，她來碼頭應(yīng)聘，瘦骨嶙峋的，什么也不會，就會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師傅說：“你可要想好，碼頭上這碗飯不好吃，苦不說，還得費(fèi)腦子。”她說：“我不是來吃飯的，是來學(xué)本事的?！睅煾翟诳蓱z中又有欣賞，就讓她跟著自己，把所有的本事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她。她到后來會算會寫會開會修，簡直就是個技術(shù)上的超級大拿，沒有她不會干的，似乎缺了她碼頭上的機(jī)械就不會順暢地晝夜運(yùn)轉(zhuǎn)。遇到一般人搞不定的故障，人就說去找李小嫚。名氣比師傅都大了。師傅抑制不住贊賞地說：“今年的年終獎，徒字輩里肯定又是你第一?！笨山Y(jié)果她還是走了，去了一個叫“藍(lán)色安全帽培訓(xùn)中心”的地方，好像不光是高薪的誘惑，還有被玷污的天長地久，說不清的喜新厭舊。碼頭上的人，感情都很荒涼，最討厭的就是背叛，尤其是那種傷害對方到骨子里的背叛，“李拜拜”沖口而出，不僅是因為她給大家說了“拜拜”，更在于大家需要對她說一聲“拜拜”。親切可愛的“李小嫚”頓時變成了令人厭棄的“李拜拜”，再也糾正不過來了，何況壓根就沒有人想去糾正，包括駱橫。他不是一個喜歡為人說項的人，雖然他有自己的主張：為什么就不能換個地方呢？如果有大風(fēng)推著，海浪自然是要上岸的，誰都一樣。至于所謂的“喜新厭舊”，好像還談不上吧？就算是師傅做的媒，她也心甘情愿跟王起談了幾個月，但怎么就不能反悔呢？只要沒結(jié)婚，就有自由選擇的權(quán)利：行還是不行？李拜拜有一雙掩飾不住靈氣的瑞鳳眼，這雙眼也曾忽閃在他的面前給他一種全新的鼓動：“駱橫我告訴你，你夠聰明的，可惜大材小用了。有個詞怎么說來著，牛刀割雞？嘻嘻，其實你也不是什么刀，你是一道光，本該照亮一座禮堂，現(xiàn)在照亮的只是一個犄角旮旯，也就是你自己，別的人不需要你那種光，你跟這里嚴(yán)重不搭，盡管這里的大小超過了一千座禮堂?！彼闶且淮翁羲艋蛘呓袉⒚砂伞詈蟮膯⒚?，之后她就消失了。當(dāng)碼頭上再也看不到那個紅色安全帽下黑發(fā)瀑瀉的小嫚時，寂寞中又有了空曠。他一如既往地吹動著小號，每一次爬上集裝箱的垛頂，吹起《海港的早晨》時，都會告訴自己：李拜拜的眼睛跟她比實在是算不了什么，把“眼睛”拆開來說，前者是“眼”，后者是“睛”，前者只能入眼，后者卻會入夢。而他的孤獨的音樂，只能是專一為她的音樂。

????????她來自港池對面的北碼頭，一看工裝顏色就知道——這邊是新碼頭，全是橘紅，那邊是老碼頭，前些年發(fā)的是淺黃，這幾年發(fā)的是橘黃，而她卻穿了一身淡藍(lán)色的改制工裝，細(xì)細(xì)地包裹了她的腰腿，挺漂亮。她伙在北碼頭的幾個男人中間走走停停，突然拐進(jìn)了駱橫的箱房，撲閃著眼睛，上下左右瞧了一遍，問道：“怎么樣，好不好？”他愣了：什么好不好？“我是說住箱房，感覺怎么樣？我也想住，我們隊長不允許，非要把我趕回宿舍，每天跑來跑去挺累的?！彼渎浯蠓剑甭实镁拖袼撬焯旖佑|的師妹或者師姐。而他還是滿臉疑惑：我又沒有宿舍可以比較，哪里知道好不好？再說了，你隨便闖進(jìn)人家睡覺起居的地方，應(yīng)該先說聲對不起，打攪了。隨她進(jìn)來的一個男的察覺了他臉上隱隱的不滿，趕緊說：“我們過來參觀一下，聽說你們南碼頭堆場和編排場的布局比我們那邊更合理?！彼戳艘谎蹖Ψ讲弊由系陌櫦y和淤肉，知道是個經(jīng)常低頭工作的橋吊司機(jī)，就說：“應(yīng)該一樣吧，聽說新碼頭是照著老碼頭的圖紙建造的?！闭f著不由自主地把眼光移向了師妹（姑且先這樣叫吧），心想你可千萬別跟他一樣。還好，脖子光光凈凈的，半毫米的皺紋也沒有。師妹說：“我也覺得差不多，就是車道寬一點、堆場大一點罷了?！薄澳銊偛艣]見人家作業(yè)？同樣的箱垛人家可以四面起吊，我們只能兩面起吊，算算效率就知道，看著差一點，其實差了很多?！笨磶熋貌环猓瑯虻跛緳C(jī)又把眼光轉(zhuǎn)向了駱橫，“你說我說的對不對？”駱橫不想拗著師妹，但又得尊重事實，就改變話題說：“最大的區(qū)別是我們的岸橋是紅色的，你們的岸橋是藍(lán)色的?！睅熋谜f：“可是我更喜歡白色?！闭f著晃了晃拎在手里的安全帽。駱橫說：“那你讓他們給你換換唄。”幾個人都笑了：數(shù)百噸重的固定機(jī)械豈能說換就換。但他的表達(dá)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我是說，換換顏色，買幾桶白漆不就行了?！睅熋谜f：“對啊，我怎么沒想到！”橋吊司機(jī)說：“對什么對！又不是你爸送你的玩具，想涂就涂?！薄拔揖褪前阉?dāng)玩具的，上班不是干活，是玩，不然就太憋悶了?！薄澳堑没ǘ嗌馘X？”“我為我的吊機(jī)花點錢又怎么了？”師妹轉(zhuǎn)過身去，突然又尖又脆地“哇哦”了一聲，驚得他扭頭扭過了勁，里面嘎嘣響了一下。他注意到她的眼睛了，似乎尖叫是從神奇的眸子里發(fā)出，帶著熠亮的電光和長笛的最高音，讓他從心里頭哆嗦了一下。她瞪著掛在箱房墻壁上的小號說：“你會吹喇叭？可不可以吹一首？”眼光仿佛激射而來，就像高壓水槍那樣壓制了他的精神。他靦腆地低下頭，深深地吸口氣，也深深地做了一次收藏：師妹的眼睛從此駐足了，就在他的心里，一會兒砰地睜大，一會兒嘩地合住，一會兒琴音細(xì)長，一會兒號音短促。又是一聲“哇哦”，跟先前一樣尖脆。在他的余光里，她拿起他枕邊一摞書中最上面的一本《指揮家》，神秘地瞧了瞧，又小心翼翼放下。這時有人在外面喊“班長”，橋吊司機(jī)答應(yīng)說：“走吧。”他們朝門口走去。等駱橫抬起頭來時，她已經(jīng)不見了，好像說了聲“再見”，又好像沒有，管它呢。他在乎的僅僅是如何表達(dá)自己，就兩個字：可以。從此開始了——每天雄雞一樣報道黎明的日子，為她和她的眼睛送去問候的日子。一吹就是三年，光景隨風(fēng)而逝，卻再也沒有見過她，只看到對面的橋吊，那些防風(fēng)林一樣密集的藍(lán)色聳立中，有一座變成了白色，潔凈得如同她的眼睛，如雪似玉。可以想見她在那邊的地位——被人寵著甚至愛著，沒有人阻止她的任性，包括領(lǐng)導(dǎo)，萬一她不高興走了呢？

????????駱橫吹了兩遍《卡門序曲》的節(jié)選，又吹了一遍《海港的早晨》，習(xí)慣性地望了望北碼頭和隱約可見的白色橋吊，輕輕揮了一下手。這是一個額外的動作，從來沒有過，卻在今天被他像收起指揮棒一樣加了進(jìn)去：這一天的開始也是另一天的結(jié)束，拜拜了您哪——早晨的問候與婉轉(zhuǎn)的祝福。他一只手拿著小號，坐在集裝箱垛頂?shù)倪吘?，把腿耷拉下來，一翻身抓住了鎖桿，然后踩著擺列整齊的門楣、把手、鎖頭和支架，飛快地下行著，轉(zhuǎn)眼到了地上。他朝箱房快步走去，顧望著兩邊，集裝箱的波峰浪谷正在淹沒他，他用眼光一次次推搡著，感覺到了強(qiáng)壓的來臨，也感覺到了抗壓的出現(xiàn)，突然就變得異常興奮。昨天還是瘋狂的減少，今天又是玩命的增加，一座碼頭的吞吐量就在集裝箱忽高忽低的堆壘中一次次刷新著記錄。而他捕捉到的卻是七彩斑斕的交響，是管樂和弦樂的碰撞，每每他都無法自已，就想著如何迅速結(jié)束浪底的奔走，一躍而上，站在云端，看看大地的五線譜上，是哪些音符在跳舞，在箭鏃般飛射而來。他跑起來，撲進(jìn)箱房，放下小號，又出去，在露天的水池旁洗了臉，刷了牙，然后拎著黃色安全帽，朝碼頭食堂走去。兩邊還是高高摞起的集裝箱，八月的陽光似乎是從箱垛彈向地面的，彩虹似的彎曲著懸掛在空中，一股被吸入鐵和漆的來自太平洋深處的海腥味直貫他的鼻腔。他再次跑起來。

????????碼頭食堂坐落在堆場和拆拼箱庫之間——一個從碼頭前沿通往維修車間、辦公大樓和閘口的樞紐地帶，集裝箱在這里不是山的造型，而是水的流淌，不間斷的來去營造出一種灣前漩渦的感覺、一種重金屬奔競不息的幻想。食堂24小時營業(yè)，飯菜雖然簡單，卻很可口，據(jù)說也干凈和便宜，三班倒的工人都在這里消費(fèi)。但駱橫感覺不到它的好處，因為他幾乎沒有在別處吃過飯，缺乏比較。食堂旁邊還有家小超市，也是從不打烊的，后面是衛(wèi)生間和開水房，碼頭內(nèi)的工人去那里的機(jī)會比去食堂多。駱橫先去了衛(wèi)生間，后去了食堂。踏上臺階，掀開門口藍(lán)色珠簾的瞬間，一個工友跟他擦肩而過：“今天就看你的了，我已經(jīng)跟別人打了賭，你可要爭氣，別讓我輸了。”他默然一笑，看著那人離開，才把珠簾放下，走向靠窗一排淺綠色華麗板的飯桌。

????????師兄王起早已打好飯菜等著他：一碗小米粥，兩個煮蛋，一個饅頭，一碟小菜——海帶絲、豆腐絲、胡蘿卜絲什么的。他放下安全帽，坐到飯桌前，抓起饅頭就吃。王起說：“先喝粥，潤潤腸胃?！彼鴰熜置媲暗目胀氲鷨枺骸俺酝炅?？”師兄不回答，把雞蛋剝好放在他面前說：“你以后不要逞能，那么高的地方別往邊上站，往里靠一點，我在下面都能看到你的鞋底?！薄皼]事。”“萬一有事呢？聽我一句勸?！蓖跗饜巯У鼐玖艘幌滤亩洹Ｋs緊點著頭發(fā)出一串“嗯嗯嗯”的答應(yīng)聲?！霸趺礃咏裉欤瑴?zhǔn)備好了吧？”駱橫咽下一嘴饅頭，喝了一口粥才回答：“好了?！焙芏鄷r候，在師傅和師兄面前，他都表現(xiàn)得比較悶騷，能少說就少說，就像一個家里，最小的那個因為接受新鮮事物比較快，常有一種話不投機(jī)半句多的感覺。其實他根本沒做什么準(zhǔn)備，幾乎想都沒想。在他看來，起重機(jī)抓吊就跟人撓癢癢差不多，手指和癢點的接觸僅靠感覺就能做到一撓一個準(zhǔn)，毫厘不差，并不需要提前做任何事情。正吃著，師傅過來了，把一瓶熏鲅魚放到他面前：“你師母做的，晚上餓了吃?！彼饝?yīng)著，卻立刻打開瓶蓋，拿出一塊吃起來。王起起身拖過來一把輕便椅讓師傅坐在橫頭，自己也拿了一塊熏鲅魚啃著問：“師母病好了？”“快了?！睅煾嫡f著，從口袋摸出一盒藥交給王起，“下班后你給她送去，我晚上加班?！蓖跗饐枺骸澳慵邮裁窗啵俊薄?號泊位今天下午班輪離岸，明天又有靠岸的，3號橋吊的維護(hù)提前到了今天晚上?！薄澳芨愣ǎ俊薄氨仨毟愣?，班輪保班是頭等大事?！薄澳俏乙哺銌h?！薄安挥茫憬裉鞗]撈到休息，明天還得上白班?！睅煾挡辉僬f什么，默默望著窗外，等著駱橫吃完，好一起去賽場。駱橫端起小米粥，用筷子呼啦呼啦往嘴里扒拉。王起說：“慢點吃，別著急，我有話給你說，這次比賽跟以前不一樣，不光是當(dāng)?shù)谝?，還有更緊要的目的?！薄笆裁茨康?？”“贏了你就是班長，就能接師傅的班，你得給自己點壓力，不能吊兒郎當(dāng)?！薄拔也划?dāng)班長?！薄斑@由不得你，是師傅的意思。師傅，你給他說說?！薄耙膊皇俏业囊馑?，是港口的需要。現(xiàn)代化的國際碼頭一靠規(guī)模，二靠設(shè)備，三靠技能，我們的規(guī)模有了，但設(shè)備和技能都還差一截，港務(wù)局要求班組長必須是技術(shù)帶頭人，今年的比賽其實就是選拔班長?！薄拔乙钱?dāng)了班長，師傅去哪里？”“你還不知道？師傅已經(jīng)是我們南碼頭橋吊隊的副隊長，就等著宣布了。”

????????駱橫“哦”了一聲，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深眸高鼻、西裝革履的形象，是托斯卡尼尼，是瓦爾特，是卡拉揚(yáng)，禁不住咧嘴嘿嘿一聲。王起問：“笑什么？”駱橫問：“副隊長算不算副指揮？”王起說：“當(dāng)然算?！瘪槞M說：“師傅，就算提琴手不夠，你也不能把管樂手排在首席的位置上，他會掉鏈子的?！蓖跗鹩謫枺骸笆裁匆馑?？”駱橫還是笑著：“你要是組建交響樂團(tuán)，就一定不能要那種不聽指揮的樂手，不管他演奏水平有多高?！蓖跗鸫蛄怂幌拢骸罢f人話。”駱橫笑得更來勁了：“師傅，你不能坐在駕駛室里，最好站在吊臂頂上，拿一根閃閃發(fā)光的指揮棒，給司機(jī)們打拍子，兩個節(jié)拍是跨式吊的，三個節(jié)拍是龍門吊的，四個節(jié)拍是橋吊的，如果遠(yuǎn)處的還是看不見，你就讓指揮棒發(fā)出聲音來，各種不同的聲音對應(yīng)著各種不同的回響，也就是樂器的重奏，有三重奏、四重奏、五重奏、八重奏、十重奏、一百重奏、一千一萬重奏、十萬百萬重奏，你一響它們就會跟著響，弦樂跟著弦樂響，鋼琴跟著鋼琴響，木管跟著木管響，銅管跟著銅管響。然后你再瞧，小車是一起進(jìn)退的，吊具是一起上下的，集裝箱是一起升降的，突然又亂了，一團(tuán)擦車棉線一樣什么頭緒都沒有了，因為你不需要整齊劃一，你的手和指揮棒開始瘋了似的揮動，你要求它們前的前后的后，高的高低的低，自由發(fā)揮，換個詞就叫異彩紛呈，也就是用表面上的不和諧達(dá)到最完美的和諧。這時候輪船會鳴笛，汽車會摁響喇叭，海鷗會尖叫，吊機(jī)會吶喊，男人會嚎叫，女人會尖叫，集裝箱會使勁碰撞，打擊樂開始了，還有鐵跟鐵的摩擦，鋼片琴開始了。師傅這時候應(yīng)該飛快地轉(zhuǎn)動指揮棒，就像孫悟空在手里玩金箍棒那樣，所有的樂器都開始鳴奏，天上有晴空霹靂，海里有驚濤駭浪，風(fēng)在呼嘯，嗷嗷的，云在疾走，忽忽的，就讓它們由著性子交響，最后你把指揮棒舉過頭頂，用力砸下來，連續(xù)砸三下，手朝兩邊一擺一摁，突然消失了，什么音響也沒有了，安靜得連空氣的腳步聲都能聽到了。師傅你別動，你還是站在碼頭的最高處，揚(yáng)著頭，最好別戴安全帽，但要戴上一副鑲金邊的眼鏡，頭發(fā)也不能這么黑，要白一點，花一點，眼睛平靜地望著遠(yuǎn)方，輕輕喘氣，就像我現(xiàn)在這樣。一分鐘過去了，嘩的一下又響起來了，是掌聲，驚雷一樣的掌聲如臺風(fēng)一樣刮了過來，把你從吊臂頂上掀了下來，你覺得肯定會摔個仰八叉，或者稀巴爛，結(jié)果沒有，那么多手伸過來，把你接住了，其中有師母的手、師兄的手和我的手?！瘪槞M說著哈哈大笑，把眼淚都笑出來了，自得其樂的笑聲里，隱含著絲絲縷縷連他也未必覺察的嘲笑。但不管哪種笑，師傅和師兄都不會在意，在師傅眼里，他就像兒子，在師兄眼里，他就是個小弟弟。他很少一口氣說這么多話，師傅和師兄與其說是在聽他說，不如說是在看他表演，看他眉飛色舞的表情里那些動人的天真和傻氣，看他孩子氣的忘乎所以中其樂無窮的樣子，就像在跟他一起玩一種高超的過家家，不禁都笑了。王起說：“你到底是什么性格？說你內(nèi)向吧你又像開閘的水，說你外向吧你平時又很少主動跟人說話。”師傅理解地說：“他跟你說什么？你又沒跟他喜歡到一起?！薄拔抑牢沂莻€糙人，但咱是在碼頭，就算你不糙也得說碼頭上的話?！瘪槞M還在笑，像是不笑翻自己不罷休。他覺得拿著指揮棒正兒八經(jīng)指揮樂團(tuán)的師傅其實對音樂一竅不通，而整個樂團(tuán)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簡直太可笑了。他想不到的是，在別人眼里真正可笑的是他自己：這里沒有交響樂團(tuán)，這里是集裝箱碼頭，師傅的指揮恰到好處，一支橋吊隊將保證所有的班輪及時卸貨裝貨然后準(zhǔn)時起航出港。

????????師傅站起來又坐下，指著駱橫面前的碗碟說：“都吃干凈，別浪費(fèi)?！瘪槞M端起碗快速吃完。王起給他戴上安全帽，又替他拿了那瓶熏鲅魚。師徒三人走出食堂，沿著馬路朝賽場走去。一輛集裝箱平板車飛快地開過來，駱橫拉起師傅的手躲閃到人行道上，扭頭瞪著王起問：“你為什么不參賽？”“我不行，比不過你?！薄爸灰闵蠄?，就是第一。”師傅說：“你師兄就是擔(dān)心你不好好發(fā)揮，讓著他，才不參加比賽的?！蓖跗鹫f：“所以你今天的衛(wèi)冕必須成功，不能出任何差錯。你是師傅最看重的徒弟，贏了比賽，當(dāng)了班長，好好干幾年，就是副隊長、隊長，你年輕，又聰明，前途無量。”“那你呢？”“我跟著你，你當(dāng)班長我當(dāng)副班長，等你當(dāng)了副隊長，再提拔我當(dāng)班長?！薄澳沁€要看師傅，只要師傅往上升，我們就還會往上升，等有一天我們都成了隊長，師傅就應(yīng)該是港務(wù)局局長了。局長就是總指揮，可以同時指揮十個樂團(tuán)，一個樂團(tuán)至少100個樂手，加起來就是千人合奏，好壯觀的。”王起說：“你今天怎么了？話這么多？別興奮得過了頭，比賽時又萎靡不振。”駱橫吸了一口冷氣，也意識到自己今天有些反常，抱歉地一笑，就再也不說話了。他抬頭四下里看看：遠(yuǎn)處是山一樣聳立的集裝箱，近處是水一樣流淌的集裝箱，連太陽和云彩也都變成了集裝箱，正在凌空而過。清醒的意識讓他立刻回到了固有的惆悵里：人的渺小是沒有變化的，即便他今天得了第一，也無法改變他在大機(jī)器面前的挫敗感和自卑感，被擠壓的狀態(tài)似乎是一種永恒的存在，而他對“與世隔絕”的領(lǐng)認(rèn)就像司機(jī)對吊機(jī)的認(rèn)領(lǐng)，無奈中又有托賴——他就應(yīng)該這樣，在一種滋長孤獨的環(huán)境里驅(qū)動幻想和力量：他要出發(fā)了，要去比賽了。

????????比賽場地設(shè)在辦公大樓旁邊的港區(qū)新大樓基建工地上，正在升高的腳手架上掛著橫幅：“崗位練兵，現(xiàn)場比武，南碼頭起重機(jī)吊運(yùn)技能比賽”。為了不影響班輪的正常進(jìn)港和出港，三個碼頭是岔開比賽的，依次是南碼頭、北碼頭、西碼頭，之后各個項目的前三名將參加整個港務(wù)局系統(tǒng)的技能比賽，優(yōu)勝者會成為全國海港技能比賽和全國江海集裝箱吊運(yùn)技能比賽的選手，據(jù)說還將在新加坡港舉辦國際比賽，代表團(tuán)的成員自然就是全國賽的表現(xiàn)突出者。觀看的人簇?fù)碓趦蛇?，安全帽攢動，一片金亮。南碼頭的比賽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三天，五項比賽分別是：裝載機(jī)比賽、平板車加汽車吊比賽、橋吊比賽、門座吊比賽、跨式運(yùn)輸車吊比賽，后兩項已經(jīng)決出第一名，是別的班組的，因為王起沒有報名，放棄了他去年贏得第一的兩項比賽的衛(wèi)冕資格，駱橫也只報了他去年贏得第一的三項比賽。之所以這樣做，是師傅不想把比賽變成壟斷：他曾是一屆五項第一和一屆三項第一，后來就堅決不參賽了，把機(jī)會讓給了徒弟王起和李拜拜，王起拿過一次三項第一、一次兩項第一，李拜拜拿過一次四項第一。從去年開始，技能上的佼佼者變成了駱橫，只要他出場，所有參賽的選手就沒有可能再當(dāng)?shù)谝弧煾嫡f：冠軍不能包攬，也要讓別人有出頭的機(jī)會，咱收斂一點沒什么壞處。根據(jù)比賽規(guī)則，上屆的第一名不需要參加前面的資格賽和競賽，所以駱橫今天是第一次進(jìn)入賽場，對他來說是迎接挑戰(zhàn)，對別人來說是發(fā)起挑戰(zhàn)。獲得挑戰(zhàn)資格的一共有15名選手，有的挑戰(zhàn)一項，有的挑戰(zhàn)兩項，也有跟駱橫一樣三項全都參加的。按規(guī)則每項比賽衛(wèi)冕者必須第一個上場，別的人抓鬮決定次序。駱橫在賽場邊等了不到一刻鐘，就有裁判過來說“可以開始了”。王起整整他的安全帽，拍拍他的肩膀說：“加油！”

????????駱橫走過去，坐進(jìn)了裝載機(jī)的駕駛室，仔細(xì)看了看前面：二十米遠(yuǎn)的地面上放著一個啤酒瓶，瓶里插著一枝紅玫瑰，再往前是一條用石灰線畫出的緊急彎道，彎道的盡頭又立著一個啤酒瓶，邊上停著一輛卡車。兩瓶、一花、一車，這就是比賽的道具。裁判來到裝載機(jī)跟前，舉起了一面小黃旗，突然朝下一揮，噓一聲吹響了哨音。比賽開始了，駱橫一腳踩向油門，邊開邊把翻斗下降到自己的視線盲區(qū)內(nèi)，碰了一下地面，又輕輕升起，繼續(xù)向前，恰好就是用翻斗上綁定的卡鉗從啤酒瓶里拔出紅玫瑰的高度。他按照提前確定的視線坐標(biāo)一左一右地調(diào)整著方向，就在他認(rèn)為卡鉗和紅玫瑰處在一條線上時，裝載機(jī)加快了速度。現(xiàn)在就看距離了，差一點就夠不著玫瑰，過一點就會推倒啤酒瓶。人們屏住呼吸盯著地面，而駱橫卻呼吸順暢地望了望天上，反正他是看不見的，全神貫注地盯著前面又有什么用？依憑的全是感覺。突然他剎住了車，啟動翻斗朝前伸了伸，然后緩緩升起。人們終于松了一口氣：“噢——喲?！背晒α恕ｑ槞M淡然一笑，又往前開了五米，然后急轉(zhuǎn)彎把翻斗上的紅玫瑰對準(zhǔn)了另一個啤酒瓶。這次是插入，比拔出要難多了。他停下來，用感覺調(diào)整好高度和方向，退了半尺，又穩(wěn)穩(wěn)地開過去，輕輕一晃，紅玫瑰便脫離卡鉗，精準(zhǔn)地插進(jìn)了瓶口。整個過程干脆利落，一氣呵成。觀眾有叫好的，也有鼓掌的，還有打口哨的。下來就沒有多少難度了，他用翻斗鏟起酒瓶和玫瑰，高高舉起，放進(jìn)了卡車兜著紗網(wǎng)的車廂。最后這個動作表明：雖然是集裝箱碼頭，但經(jīng)常也會有一些散貨上船下船，不遺不漏地快速裝卸，既是貨主的希望，也是行業(yè)的標(biāo)準(zhǔn)。五個拿秒表的裁判同時報出了時間，有的多一秒，有的少一秒，取中間的數(shù)：3分32秒。師傅禁不住得意地嘿嘿一笑，他知道這是碼頭自有技能比賽以來這個項目的最高紀(jì)錄。王起站在賽場邊，蹺起兩個大拇指喊道：“我?guī)煹苌窳??！?/p>

????????比賽進(jìn)入挑戰(zhàn)階段，人群中不斷有高一陣低一陣的惋惜聲。參賽的選手只有一個成功地做到了取花和插花，但耗時太久，用了13分9秒，大部分人是插花出現(xiàn)失誤。有一個取花撞倒啤酒瓶的選手連連感嘆：“我都練了兩個月，還這么難?！?/p>

????????接下來是平板車加汽車吊比賽。平板車20多米長，有16個輪胎，自重加上運(yùn)載的一臺汽車吊，重量超過了100噸。駱橫把平板車從賽場起始點勻速開過來，沿著劃定的線路越過了五道十公分高的障礙，立刻引來一片掌聲，因為放在擋風(fēng)玻璃前的酒杯滴水未灑。再往前走，是用小氣球形成的“S”形彎道，他以最驚險的方式完美通過，一個小氣球也沒有碾碎，帶風(fēng)的車輪如有神助，一到跟前氣球就會自動跳開。過了彎道，便是作業(yè)現(xiàn)場，他停下，放好平板車的滑行板，爬上去，把汽車吊從平板車上開下來，啟動吊具，平平穩(wěn)穩(wěn)地抓起了一個用四根鐵管圍住的集裝箱，鐵管上的酒杯和集裝箱上的酒杯紋絲未動，然后開出去十米，將集裝箱高高舉起，摞在了五層高的箱垛上，規(guī)定位置旁邊的乒乓球和集裝箱頂?shù)木票琅f完好如初。又是一陣掌聲。作為回答，駱橫摁響了喇叭。他喜歡這種汽車吊的喇叭音色，覺得制造喇叭的一定是個懂音樂的人，配置的聲音有點像圓號，洪亮而飽滿，能讓人產(chǎn)生一種拉開空間，遠(yuǎn)距離呼喚的感覺。裁判們報出了時間：5分11秒，離限定時間還有9分49秒。之后，他把汽車吊開上平板車，原路返回，雖然回程的表現(xiàn)不包括在比賽之內(nèi)，但他仍然開得一絲不茍，酒杯和氣球都還是原來的樣子。

????????挑戰(zhàn)開始了，緊張的氣氛漸漸變得有些溫和，似乎選手們都意識到，駱橫是無法超越的，也就不作爭拿第一的準(zhǔn)備了。十五個選手中，有三個摔碎了擋風(fēng)玻璃前的酒杯，有四個壓破了氣球，有兩個拐彎時直接沖出了規(guī)定線路。只有六個到達(dá)作業(yè)現(xiàn)場，一個不知是手忙腳亂還是心不在焉，操作汽車吊時竟然踩錯剎車，撞在了集裝箱上；四個起吊不穩(wěn)，碰歪了圍著集裝箱的鐵管，摔碎了酒杯；一個起吊成功，卻在放置時壓碎了一個乒乓球。最大的遺憾是，所有到達(dá)現(xiàn)場的選手都超過了15分鐘的規(guī)定時間。

????????觀看的人向師傅祝賀：“了不起啊，你能帶出這樣神奇的徒弟來?！睅煾嫡f：“哪里是我?guī)С鰜淼?，人家本來就很?qiáng)，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徒弟?！蓖跗痱湴恋匕迅觳泊钤隈槞M的肩膀上，對那些要跟駱橫照相的人說：“還有一項比賽，等贏了再照嘛，說不定真人不露相的還在后面呢?！薄澳悴粫谴е靼籽b糊涂吧？黃海港南碼頭有幾個能人誰不知道？全都在你師傅門下?！蓖跗鹁偷戎@句話呢，故作驚訝地說：“真的？那我忘了準(zhǔn)備一束花。”“那倒用不著，組委會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不光有花，還有獎金和證書?！焙芏嗳顺@邊圍過來。有人喊：“駱橫，祝賀你，把頭抬一下?！瘪槞M瞇起眼抬了一下頭，等人家照了相，趕緊又低下，做出躲避陽光的樣子朝一邊走去。王起問：“你去哪里？”“去岸橋。”下來是橋吊比賽，橋吊不能隨便移動，必須更換賽場。王起說：“坐車去吧，你看人家都上車了?！薄安挥??！彼幌矚g別人的祝賀，或者說不喜歡今天這樣的祝賀。再說他渴了，師母做的熏鲅魚有點咸。他跑起來，王起也跟著跑起來。路過小超市時，他買了一瓶礦泉水，一口氣喝干，丟下空瓶，又跑起來。王起說：“別著急，來得及?！彼宦牐€是跑著。等他來到岸橋賽場時，拉著選手和裁判的轎子車已經(jīng)到了那里，一幫幫觀眾也從他們胡亂攔截的集裝箱運(yùn)輸車上往下跳著，平時看不到幾個人的碼頭前沿頓時黑壓壓的一片。駱橫氣喘吁吁地坐在橋柱下的陰涼里，取下安全帽放到地上，仰頭呆呆地望著40多米高的駕駛室?；孟氩黄诙?，他又一次看到了指揮席，不禁咧嘴一笑：邦邦邦邦——是貝多芬的《命運(yùn)交響曲》，四個勇往直前的強(qiáng)音，管弦樂和打擊樂全上，沖擊，沖擊，沖擊，沖擊，四個氣勢非凡的沖擊，豈止是敲門，是用排山倒海的力量推開命運(yùn)，撲向了世界。一個音是堅定，一個音是猛烈，一個音是激昂，一個音是高亢。音樂的海洋如同子宮的包孕，讓他無比的愜意，他一下就沉浸在里面了。王起喊：“駱橫，駱橫，叫你呢?！彼麤]聽見，依然在心里營造著他的“邦邦邦邦”。王起跑過來推他一把：“快去，開始了?！彼糟嘏み^頭來：什么開始了？突然一愣，跳起來朝前跑去，跑離了橋吊，又跑回來，用一種顯然是練習(xí)過的很瀟灑的姿勢晃了晃頭，這才回過神來。他踮起腳尖，似乎有點不情愿地踏上了扶梯?！暗鹊??！蓖跗鹉闷鸬厣系陌踩?，追上去扣在他頭上，又給他系好，“集中精力，千萬別胡思亂想，只要跟平時一樣你就能贏?！睕]等他回應(yīng)，又問，“需不需要我確認(rèn)？”他斷然搖頭。

????????駱橫順著“之”字形的陡峭扶梯，不慌不忙地登上了駕駛室。他坐到椅子上，直起腰，看了看下面泊位上的輪船和一摞白色集裝箱，把手舉到腦門上，活動著女孩一樣修長的手指，示意下面：可以開始了。悠長的哨音響起來。他雙手不松不緊地握住了左右兩個手柄，調(diào)勻呼吸，朝前輕輕一推，主梁上的前小車迅速滑向前伸臂，幾乎在同時，鋼絲繩的延伸達(dá)到了他確定需要的那個長度，十幾噸重的長方形吊具緩緩下降，停在了集裝箱的頂端。關(guān)鍵的時刻到了，從這里幾乎看不到吊具的鉤爪和集裝箱的鎖孔，感覺和經(jīng)驗成了操作的指南，而對他來說，差不多就是一次心靈的觸摸，他知道它們在哪里，如同他知道離指揮最遠(yuǎn)的木琴音條上固定音高的區(qū)別。他閉上眼睛，右手猛地一推，又戛然而止，看到鋼絲繩微微繃了一下，便知道吊具上的四個鉤爪已經(jīng)準(zhǔn)確插入集裝箱上的四個鎖孔。他把右手柄朝后拉住，讓集裝箱穩(wěn)穩(wěn)升起，停了兩秒，感覺已是萬無一失，便把左手柄迅速扳緊，控制著小車漸升漸滑，走向了后伸臂，然后右手再次一推，鋼絲繩下降，集裝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竭_(dá)了中轉(zhuǎn)平臺，緊接著前小車離去，后小車過來，再次抓起箱體，沒有任何響聲地放入了橋吊下等待運(yùn)輸?shù)钠桨遘?。一個起吊過程正式完成。

????????五個裁判報出的時間沒有差別：40.2秒。守在一旁的師傅笑了。王起揮了一下拳頭：“師弟萬歲！”走過去問裁判，“又一次破了咱黃海港南碼頭的紀(jì)錄吧？”裁判說：“這樣的紀(jì)錄全國也不多。他取消了常規(guī)吊運(yùn)中吊具的減速區(qū)和瞄準(zhǔn)時間，速度超越了機(jī)器的限制，完全由他自己掌控，一般人做不到。他在40多米的高處，視力再好，要看清計算機(jī)鼠標(biāo)大的鎖孔也是不可能的，能把鋼絲繩的長度、吊具的前后左右，用最快的速度恰到好處地調(diào)整好，再把鉤爪精準(zhǔn)地插入鎖孔，吊起集裝箱，絲毫不偏地放到中轉(zhuǎn)平臺和運(yùn)輸車上，說明他的判斷能力和操作能力都是超一流的。更大的區(qū)別在于，其他選手在鉤爪和鎖孔的銜接時都需要別人幫助確認(rèn)，不然不敢起吊，萬一集裝箱脫鉤掉下來呢？他沒有，說明他有一般人不具備的自信。另外，它還是一次經(jīng)典的無磨損吊運(yùn)——起箱和放箱都沒有鐵碰鐵的聲音，這是延長集裝箱壽命的最佳辦法?！蓖跗鹫f：“到底是裁判，能總結(jié)出這么多門道，那你們就多發(fā)點獎金唄?！薄斑@得組委會說了算，我只能給他吆喝吆喝?！庇钟腥撕捌饋恚骸按a頭比武，貓吃老虎，駱橫小徒，揚(yáng)名港口?！蓖跗鸹貞?yīng)道：“什么‘貓吃老虎’，我?guī)煹芤呀?jīng)是老虎了?！瘪槞M聽著，突然意識到：自己真的是一只貓，碼頭上的工人，尤其是今天參加比賽的選手，不僅年齡都比自己大，個子也都比自己高。

????????比賽接著進(jìn)行，漸漸變得激烈起來，因為水平相當(dāng)?shù)倪x手們已經(jīng)拋開了對駱橫的挑戰(zhàn)，變成了第二名和第三名的爭奪戰(zhàn)，結(jié)果一個耗時1分18秒的選手和一個雖然耗時2分39秒?yún)s沒有任何響聲的選手奪得了第二名和第三名。

????????之后便是頒獎典禮：所有單項的前三名都要披紅戴花，獎金是1000塊、700塊、500塊，駱橫是三個單項的第一，獲得獎金3000塊。有人開過來一輛搭了兩塊鋼板的平板車，算是一個臨時主席臺。剛把主席臺布置好，一輛黑色吉普帶著港務(wù)局的一位副局長和若干中層出現(xiàn)在賽場，他們是來給選手頒獎的。工會主席主持頒獎儀式，拿著揚(yáng)聲器讓取得名次的選手依次上臺，最先喊的是“駱橫”，最后喊的也是“駱橫”，因為駱橫不見了。師傅和王起到處打聽，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說：“那就讓師傅代替徒弟領(lǐng)獎?！睅煾嫡f：“還是讓他師兄代替吧?！蓖跗鸨愀吒吲d興上了臺，領(lǐng)了獎后立刻聲明：“我是替我?guī)煹茴I(lǐng)的?！备本珠L小聲說：“這個駱橫雖然技能好，但紀(jì)律性好像很差。”王起趕緊解釋：“他跑肚，實在憋不住，去了廁所?！惫飨f：“這么說他還是帶病參加比賽？”王起說：“對啊對啊?！鳖C獎典禮一結(jié)束，師傅就對王起說：“去找找你師弟，他肯定是不想拋頭露面，躲起來了?！毙南耄哼@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點古怪，時而孤僻，時而隨和，大概聰明的人都這樣吧，倒也不算什么大毛病。王起把獎金裝進(jìn)口袋，撒腿就往衛(wèi)生間跑，半路上突然停下：真是高興地昏了頭，我扯的謊怎么連我自己都相信了？又拐向堆場，心說：這小子，連獎金都要我給他領(lǐng)，得好好說說他，以后就是班長了，做人辦事須得像吊運(yùn)集裝箱那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不能吊兒郎當(dāng)，說走就走。

????????王起來到堆場的箱房，沒看到駱橫，就去隔壁打聽。箱房的旁邊還是箱房，住著幾個碼頭上的單身職工，都說沒看見駱橫，要是看見了，一定宰他一頓，連續(xù)兩年都是三項第一，還那么摳。王起說：“他不是摳，是不習(xí)慣去外面吃飯。”“那就在咱碼頭食堂，有酒有海鮮就行?！薄澳悄銈兏塘?，到時候我也參加?！毕肓讼胗终f，“他要是不好意思顯擺，我替他請大家。”他覺得師弟馬上就是班長了，以后說不定還會是副隊長、隊長，自己應(yīng)該幫他籠絡(luò)好關(guān)系。工友們高興地答應(yīng)著。有人問：“你們關(guān)系恁好，不是師兄弟，是親兄弟吧？”“對啊對啊，是親兄弟?！蓖跗鸹氐较浞?，從口袋里掏出那瓶熏鲅魚放下，躺了一會兒，這里也有他的一張床，是師弟給他支的，他除了臨時休息，有時也會過夜，但今天肯定是要回家的，因為還要順道去給師母送藥。他從床上起來，正要走，看到房子里有點亂，就去門后拿了笤帚、抹布和臉盆，進(jìn)進(jìn)出出清掃擦洗了一番，順便也把墻上的小號取下來仔細(xì)擦了擦，又拿起師弟床頭的一摞書，吹了吹上面的灰，發(fā)現(xiàn)《指揮家》封面上那個面對樂團(tuán)的指揮背影上，寫了兩個筆道很深的字：駱橫，不禁啞然一笑，放回了床頭。一晃眼又看到了桌子上的筆記本電腦和一個靠墻而立的黑色帆布包，他撣掉帆布包上的灰塵，又把電腦掖到了被子底下。箱房門上雖然有鎖，但駱橫是經(jīng)常不鎖的，他好像不覺得世界上會有偷拿別人東西這種壞行為。最后王起看了看床底下，通常下面的塑料盆里會有幾件換下來的臟衣服，他會拿到自己家去，用洗衣機(jī)幫師弟洗了，但是今天沒有。他掏出手機(jī)，告訴師傅：“沒找著師弟，獎金明天交給他?！睅煾嫡f：“那你就下班吧，沒事了，我也要去食堂吃飯?！逼鋵嵧跗鹪缭摶厝チ?，今天是他的輪休日，就因為有技能比賽才一大早趕來碼頭的。

摘自《你是我的狂想曲》

青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