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部落】白臉將殺

胡寶富和剛剛變成前妻的老婆,從民政局走出來,以為前妻會跟他再說點什么,但是前妻一言不發(fā),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徑直走到一輛奔馳邊上。奧迪里坐著什么人,胡寶富看不清,他嘴里叼著煙卷兒,站在那看。前妻剛拉開車門,胡寶富就喊,“恭喜你啊,張艷,你攀上高枝兒了,以后坐在大奔的皮椅子上了,金貴了?!?/div>
張艷回頭看了他一眼,好像想到了什么,把手指上的戒指擼下來,朝著胡寶富扔過去,掉在胡寶富身前,蹦了兩蹦,不知道蹦到哪里去了。胡寶富低頭的空當(dāng),奔馳已經(jīng)絕塵而去,留下一串尾氣。
胡寶富蹲下來四處找戒指,看著戒指不知怎么就滾落在一灘濃痰里,胡寶富看著戒指,撿也不是,不撿也不是。
剛回到派出所,就看著趙剛被一對老夫妻拉著,說是樓上擾民,天天在家里蹦蹦跳跳,震得整棟樓就跟反復(fù)地震似的,吵得老夫妻白天站不穩(wěn),晚上睡不著,讓警察同志一定管管。
趙剛向胡寶富投來求助的目光,胡寶富聳聳肩,苦笑一聲,躲開了。
回到座位上,胡寶富有點百無聊賴,在角落里找到了半瓶消毒水,也不知道過沒過期,拿起來噴自己的戒指。
旁邊的老劉給他端來一杯茶,問他,“辦好了?”
胡寶富點點頭,“錢也沒要,房子也不分,只要離婚。鬧了小一年了,我也累了,離了消停?!?/div>
老劉說,“就是就是,再找一個吧。”
胡寶富苦笑,“我現(xiàn)在相信金錢也不相信愛情了?!?/div>
老劉樂了,“你小子嘴里還一套一套的?!?/div>
胡寶富說,“我現(xiàn)在就想有個大案子,讓我練練腦子,我怎么覺著我這腦子越來越不好使了,生銹了,東西放下就找不著。都是整天辦這些雞毛蒜皮的案子鬧的?!?/div>
老劉說,“大案子也輪不到我們啊?!?/div>
胡寶富喝茶,燙著了嘴,也不說話了。
眼看著外面要下雨,胡寶富看看墻上的掛鐘,還沒到下班的點,就低頭自己跟自己下棋,他喜歡下棋,下棋可以讓他腦子休息。剛下了個炮二平五,所里進來個老太太,還不等人招呼,就自己開口問,我找胡寶富。
胡寶富站起來,說,“我就是?!?/div>
老太太打量他,問他,“聽說這里你查案子最厲害?”
胡寶富有點尷尬,就問,“老人家你有什么事情?”
老太太說,“我報案?!?/div>
胡寶富一驚。
老太太說,“我姓林,這是我的身份證?!?/div>
胡寶富接過老太太遞過來的身份證,看名字,林美翠,1957年生人。
林美翠接著說,“我檢舉,我丈夫鄭先進,二十五年前,殺了人?!?/div>
派出所里安靜下來,人都看向了林美翠。
是有這么個案子。
老魏正在喝一缸子濃茶,茶缸子已經(jīng)清洗不出來,布滿了茶垢和年月。胡寶富遞上一根煙,給老魏點著了,老魏四下張望,要看看有沒有護工。這個點,養(yǎng)老院里的老頭老太太都出來放風(fēng),每個人都想辦法拾起來自己年輕時候的不良嗜好,用以打發(fā)雖然已經(jīng)為數(shù)不多但偏偏又度日如年的日子。
確定了安全之后,老魏猛吸一口,表情享受,念叨著,“是這個味兒。”
胡寶富把一盒煙塞進老魏口袋里,老魏也沒拒絕,笑納了。
胡寶富趁機問,“魏隊,當(dāng)年這個案子是你經(jīng)手的吧?”
老魏點點頭,“這個案子當(dāng)時當(dāng)年上面很重視。死的這個人叫什么來著,四個字的?!?/div>
胡寶富遞上話,“寺島雅一?!?/div>
老魏似乎是回憶起來了,“對對對,寺島什么。因為涉及到了外賓,又是來援助建設(shè)的,上面要求必須破案,下了死命令的。”
胡寶富愣了,“案子破了?”
老魏說,“對啊,八幾年,趕上嚴打,犯了罪的一個也跑不了?!?/div>
胡寶富愣住了,眉頭擰起來,不說話。
老魏似乎這才想起來什么,看著他,“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突然想起來這個案子?”
林美翠戴上老花鏡,拿出一本皮面的本子,皮面上還寫著一個“獎”字。翻開本子,林美翠也拿出一張照片,是一張合影,合影是在車間里拍的,二十來歲的林美翠雙手舉著零件,站在寺島雅一旁邊,臉上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朝氣蓬勃的笑容。
胡寶富好像已經(jīng)聽見了鑼鼓聲。
1980年,林美翠二十三歲,她是北鋼的一名技術(shù)員,此刻正在和廠里的同志們列隊,緊張又期待地等著日本援建北鋼的技術(shù)人員。時值中國改革開放關(guān)鍵的一年,小平同志訪日歸來后,日本開始了大規(guī)模援助中國,北鋼廠產(chǎn)能落后,良品率低,廠里也請了日本的一名工程師前來幫忙提高產(chǎn)量。
小公共汽車剛開進來,廠長就招呼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舞獅隊,舞獅隊操練起來,從車上下來的日本技術(shù)人員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不停地向正在給他鼓掌的同志們鞠躬。
林美翠看到了寺島雅一,他穿一套顏色樸素的西裝,看起來相當(dāng)清瘦,跟林美翠想象中的大為不同。
林美翠看到他跟每個人握手,都會深深地鞠一個躬,比別人鞠得都深,就跟身邊的春霞說,“他怎么就那么有禮貌啊?!?/div>
廠長帶著大家伙在食堂里給日本友人接風(fēng),面對滿桌的菜,寺島雅一說了一句,“i ta da ki ma s。”大家伙面面相覷,翻譯解釋說,日本人吃飯之前都要說一句,我開動了,表示對食物的尊重。
廠長大笑,“就跟我們說民以食為天一個道理?!?/div>
林美翠看著寺島雅一吃東西,吃得細致,每一口都要嚼很久,吃的時候也不停地擦嘴,生怕嘴角沾著東西,跟工人們狼吞虎咽的吃法完全不同。林美翠看著覺得好玩,寺島雅一看到了林美翠在看自己,咽下嘴里的食物,又對她點頭致意,林美翠害羞起來,低下頭。
為了表示尊重,廠長把自己的平房宿舍讓出來,寺島雅一住,林美翠主動提出幫他拉箱子。
不等寺島雅一拒絕,林美翠拉著箱子就疾步往前走,走出去好遠才回過頭看,這一看就笑出聲來,寺島雅一落后好遠,正氣喘吁吁地追趕她。
林美翠把箱子拉到屋里,寺島雅一似乎是想要招待一下,卻又不知道拿什么招待,原地轉(zhuǎn)了一圈,終于看見了凳子,拉過來,請林美翠坐。
林美翠說,“不坐了,你也累了,早點休息吧。”
寺島雅一送她到門口,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美翠走出去很遠,回頭看,寺島雅一還站在門口,目送她,林美翠覺得有趣,腳步輕快起來。
第二天,正式開工,寺島雅一提出,想先看看中方的工作流程。廠長讓大家伙開工,車間里,工人們照舊開工。寺島雅一站在機床前看著看著,眉頭就鎖了起來。他走到負責(zé)壓模的鄭先進面前,擺擺手,示意鄭先進停下,然后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堆話,鄭先進聽不懂。翻譯說,寺島先生的意思是,壓模的工序不對,模具不好,良品率就低,請你分別壓十次和十五次試試。
鄭先進板著臉搖頭,說從來都是二十次。
寺島雅一聽翻譯說完,眉頭皺得更厲害,堅持要讓鄭先進嘗試,鄭先進不反駁,也不說話,更不動手。工友們也停下手里的活,朝他們這邊看過來。場面一時間僵住了,寺島雅一臉色漲得通紅,不停地要求鄭先進嘗試。鄭先進索性把手里的工具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地上。
寺島正在為難,林美翠沖過來,逼近鄭先進,“鄭工,讓你試你就試試,你怎么還撂挑子了?我們落后才需要人家的幫助。你不改,咱不一直落后嗎?”
其他工友聽林美翠說得有道理,都附和,“就是就是。林工說得是?!?/div>
鄭先進聽大家伙都這么講,這才沒辦法,開始壓模。
寺島雅一很滿意,向他鞠躬之后,又向林美翠鞠躬。林美翠受寵若驚,也向鄭先進鞠躬,兩個人頭碰在一起,碰得挺厲害,抬起頭,看著對方都笑了,工友們也跟著笑。鄭先進臉色不好看。工友們在食堂吃飯,說話:“日本人懂什么?能比我們這些熟練工懂得多?是不是啊鄭工,咱都干了多少年了?日本人來了,就搞試驗,這都搞了多少天了?一點產(chǎn)量都沒有。汽車廠,自行車廠,都等著咱廠的鋼呢?!?/div>
鄭先進埋頭扒飯,不說話。
工友說,“要我說,咱哥幾個就聯(lián)合起來擰成一股繩,讓日本人知道知道厲害。他們又不是咱領(lǐng)導(dǎo),咱來個抗日救廠,咱不靠日本人,自力更生嘛。”
其他工友附和,“就是就是?!?/div>
“就是個屁!”
工友們抬起頭,看到林美翠端著飯盒站在他們面前,氣勢洶洶:“請日本援助是中央的號召,這是政策,你們敢懷疑政策?”
工友們都閉了嘴。
林美翠說,“你們有意見就跟廠長反映去,私底下不配合算什么本事?”
工友們臉色不好看,“林工,你是女同志,嘴怎么這么利?你小心禍從口出。
“你怎么總替日本人說話?”
林美翠急了:“你少給我亂扣帽子,你們幾個還在這冥頑不化?沒事兒少嚼舌根子,多看看報紙,學(xué)學(xué)文化!”
工友們被噎回去,林美翠轉(zhuǎn)身大步走了。
工友們嘆氣,“還是外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你看把林工迷的。
“林工這么維護那個日本人,是不是喜歡人家?中國人能這么忘本嗎?忘了小日本殺了咱多少人了?”
鄭先進把飯盒里的飯都扒干凈,站起來也走了。
林美翠拿著飯盒進了車間,工人吃完飯都去午休了,車間里就寺島雅一自己,拿著個小本本,來來回回在機器中間走,走走停停,在小本本上寫寫畫畫,神情專注,林美翠走過去,他都沒發(fā)現(xiàn),直到林美翠拍他肩膀,他才轉(zhuǎn)過頭,看到林美翠,鞠躬。
林美翠把飯盒遞給他,“你怎么不去食堂吃飯?”
寺島雅一看著她,眼神迷惑。
林美翠做了個扒飯的手勢,寺島雅一反應(yīng)過來,抬手看表,尷尬地笑,意思是忘了時間了。
林美翠說,“我打了飯,一起吃?!?/div>
說完,遞給寺島雅一筷子,寺島雅一接過來,又要鞠躬。
林美翠說,“你天天這么鞠躬,腰不疼嗎?”
知道寺島雅一聽不懂,說完自己先笑了。
兩個人在一堆廢料前吃中飯,林美翠看著寺島雅一吃得專注而認真,看著看著就忘了把眼睛移開。
寺島雅一覺得好吃,豎拇指。林美翠說,“那當(dāng)然,這是食堂給日本友人開的小灶,我說給你打的,打飯師傅才肯給我。”
話音未落,就聽著車間里一聲爆響,林美翠站起來看,鄭先進拿著錘砸鋼釬子清理鐵渣,錘子砸在鋼釬子上,又準(zhǔn)又狠。
林美翠喊,“鄭工,你不午休?。俊?/div>
鄭先進不說話,狠命砸鋼釬子。
林美翠對寺島雅一聳聳肩,說,“鄭工脾氣不好,但人不壞,熟悉了他就配合你了?!?/div>
也不知道寺島雅一聽懂沒聽懂,他還是禮貌地點了點頭。
林美翠收拾好飯盒,“那我先走了,時間還早,你可以回宿舍睡一會。睡,呼呼呼?!?/div>
寺島雅一看著林美翠做睡覺的手勢,笑了。
林美翠往外走,經(jīng)過鄭先進,鄭先進砸得正起勁,汗從脖子上往下流,林美翠看了他一眼,大步走了。
寺島雅一似乎完全聽不見聲響,他又開始專注地在機器和機器之間走來走去。
車間里,只剩下錘砸在鋼釬上的轟鳴聲。
老鄭和一幫老頭在下象棋,跟老鄭對弈的老趙都出了汗,老鄭云淡風(fēng)輕,喝水,把喝進嘴里的枸杞嚼碎。
旁邊觀棋的,知道這一步老趙一時半會走不了,就跟老鄭搭話:“老鄭要當(dāng)姥爺了,以后都沒心事了?!?/div>
老鄭伸了個懶腰,“就等著抱外孫子了?!?/div>
老趙終于想好了棋路,剛要把手里的棋子放下去,一輛警車開過來,停下。
老頭們看過去,警車上下來兩個警察,走過來問:“你們誰是鄭先進?”
老鄭舉舉手,“我是?!?/div>
警察說,有個案子要請你協(xié)助調(diào)查。
老頭們都沒反應(yīng)過來,看老鄭,老鄭把保溫杯的蓋子擰緊,站起來,跟警察上了警車。
警車絕塵而去,老趙手里的棋子這才放下來。
派出所里,胡寶富把一張照片放在鄭先進面前,問他,“這個人,你認識吧?”
鄭先進看著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站在北鋼廠大門口的男人,底下有一行斑駁的日文。
鄭先進說,“認識。”
胡寶富問,“聽說你當(dāng)年跟他關(guān)系不好?”
鄭先進看了一眼胡寶富,表情沒什么變化,說,“談不上好,也談不上不好,就是普通。我不喜歡日本人,到現(xiàn)在也不喜歡?!?/div>
胡寶富沉默了一會兒,告訴他,“你老婆林美翠,舉報你殺了寺島雅一?!?/div>
跟胡寶富預(yù)料中的不同,鄭先進并不顯得吃驚,他臉上反而還有點笑意,沒接胡寶富的話,問他,“這能抽煙嗎?”
胡寶富遞了一根煙給他,點上,等鄭先進抽了幾口之后,想接著問,鄭先進自己說話了。
“我老婆不是第一次舉報我了,當(dāng)年她就舉報過我。”
胡寶富不意外,“我看過卷宗,當(dāng)年你也是寺島雅一被殺案的嫌疑人之一。”
鄭先進嘆了口氣,“她一直不信我,當(dāng)年不信我,現(xiàn)在二十多年過去了,她還不信我?!?/div>
胡寶富說,“既然當(dāng)年你有不在場證據(jù),為什么隔了二十五年,她還要舉報你?”
鄭先進苦笑,“她心里有那個日本人。這事兒,整個北鋼廠沒有不知道的?!?/div>
“寺島是個好人,這跟他的國籍沒關(guān)系。日本人有壞人,也有好人。中國人也一樣。他是真心來幫我們的,我不能讓他死得不明不白?!?/div>
林美翠說得很平靜,但胡寶富覺得眼前這個垂暮之年的老人,眼睛里懾人的光。
胡寶富問,“你懷疑當(dāng)年認罪的不是兇手?”
林美翠點頭,“兇手就是鄭先進?!?/div>
胡寶富問,“你怎么就能這么肯定?”
林美翠嘆了口氣,“他是恨我和寺島走得近?!?/div>
林美翠走進車間,發(fā)現(xiàn)工人們都聚堆說話,沒有人干活,林美翠問春霞,“今天怎么停工了?”
春霞說,“寺島先生沒上工,不知道是不是睡過頭了?!?/div>
林美翠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春霞問,“你去哪啊?”
林美翠說,“我去看看。”
敲門,沒人開,林美翠把門撞開,沖進去,寺島雅蜷縮在床上,臉色慘白,上面汗珠滾滾,林美翠一摸,額頭滾燙。
林美翠吃力地背著寺島雅一往外走,春霞也趕過來,見狀,跟著林美翠一路往外跑。
日方工作人員和工友們也迎上來,鄭先進把工具一扔,大步跑過來,也不說話,從林美翠身上接過寺島雅一,往衛(wèi)生所跑。
林美翠在后面跟著。
寺島雅一醒過來,身上輸著液,看到林美翠在旁邊坐著。
林美翠看著寺島雅一醒過來,松了一口氣,“廠長剛才來看你了,你在睡覺,就沒叫你。大夫說,你,急性腸胃炎。肚子,腸子,這里,發(fā)炎。”
寺島雅一一個勁地點頭,擠出來兩個字,“謝謝。”
林美翠熬了粥,用飯盒端著,怕涼了,小跑著往衛(wèi)生所跑。推開病房的門,見寺島雅一要起床,就急著往里走,結(jié)果被絆了一下,摔在地上,飯盒里的小米粥灑出來,燙著了林美翠的胳膊。
寺島雅一幾乎是扯開自己身上的輸液針,跑過來扶她。林美翠的胳膊紅腫起來,看著打翻在地上的小米粥,也顧不上疼,哇的一聲哭出來,一哭,把寺島雅一哭愣了,林美翠大哭著說,“我熬了一個早上呢。”
寺島雅一看著林美翠紅腫的胳膊,鼻子一酸。林美翠坐在床邊,寺島雅一給他涂藥膏,林美翠臉上還掛著淚,看著寺島雅一認真的樣子,又不覺得疼了。林美翠在院里殺雞,拿著刀,和雞面面相覷。林美翠掙扎著在雞脖子上抹了一刀,沒抓住,雞撲楞著飛起來,血撒的到處都是,林美翠拎著刀追雞。
宿舍里,寺島雅一喝著雞湯,注意到了林美翠手上包著紗布,指了指。林美翠有點尷尬,指了指寺島雅一手里的雞湯,兩個人都心領(lǐng)神會,都笑了起來。
寺島雅一喜歡中國的文化,禮拜天,他請林美翠帶著他逛市里的文玩市場。寺島看中了一副象棋,蹲下來把玩,愛不釋手。擺攤的販子拿眼瞄寺島,也不管他聽得懂聽不懂,唾沫橫飛地解釋:“這副象棋有些來歷,是我父親傳下來的。你看這材料,看出門道來沒有?沒有沒關(guān)系,你聽我給你說分明。這副象棋奇在哪呢?奇就奇在它的材料上,這是人骨頭磨的。當(dāng)初鬧饑荒的時候,人死得到處都是,我父親雖然吃不上飯,但就愛下個棋,下棋就能不餓,說是棋可通神,為了下棋,我父親在死人堆里撿骨頭,磨出這么一副象棋來。要不是我父親把這副象棋用油紙包了埋在咸菜缸里,也留不到現(xiàn)在——”
林美翠看著寺島把玩得愛不釋手,擔(dān)心他被宰了,就問販子,“這副象棋多少錢?”
販子伸出五個指頭。
林美翠問,“五十?”
販子瞪了林美翠一眼,“五百!”
寺島已經(jīng)多少能聽懂,他解口袋就要掏錢,林美翠連忙攔住,對販子說,“你瘋了吧?五百塊錢,你怎么不去搶?”
販子苦笑,“這是孤品,天底下獨一份的?!?/div>
不等寺島說話,林美翠拉起寺島就走,跟他說,“他把你當(dāng)冤大頭了,走走走?!?/div>
眼看著他們要走,販子趕緊站起來招呼,“那你說,給多少錢?”
林美翠也伸出五個指頭,販子面露難色。
回廠子的路上,寺島雅一對林美翠豎大拇指,林美翠笑了,“你買東西可以,但你要學(xué)會砍價?!?/div>
寺島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兩個人回到廠區(qū),去食堂打飯,撞到了鄭先進,鄭先進臉色不好,看著林美翠,說,“林工,我跟你說幾句話?!?/div>
林美翠一愣,“你說唄?!?/div>
鄭先進臉色更難看了,看著寺島雅一,眼神里刀槍劍戟的。
寺島雅一會意,對林美翠笑笑,自己拿著飯盒走到一旁去了。
林美翠看著鄭先進,有點不耐煩:“你要跟我說什么?”
鄭先進說,“你不覺得你跟這個小日本走得有點太近了嗎?廠子里都在傳閑話?!?/div>
林美翠滿不在乎,“傳什么閑話?”
鄭先進臉色通紅,“我說不出口?!?/div>
林美翠冷笑,“讓他們傳去,我身正不怕影子斜?!?/div>
林美翠繞開鄭先進要走,鄭先進急了,拉住林美翠,問,“林工,你是不是喜歡這個小日本?”
林美翠盯著鄭先進拉著自己胳膊的手,鄭先進趕緊松開。林美翠說,“我喜歡誰是我的事,用不著你管。還有,人家是日本的工程師,是來幫我們的,你別一口一個小日本小日本的。小平同志的精神,我看你還是沒領(lǐng)會,回去好好學(xué)學(xué),武裝武裝你的頭腦。”
林美翠說完,“走了?!?/div>
鄭先進看著林美翠走向了寺島雅一,覺得飯盒里冒著熱氣的菜也不香了。
“我當(dāng)年喜歡我老婆這事兒,廠子就沒有不知道的。突然來了個日本人,跟她走得這么近,我有情緒很正常。但我是受過教育的,工人階級栽培了我,我不可能因為有情緒就去殺人?!编嵪冗M說話很慢,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清楚楚?!皩τ谒聧u的工作方法,我一開始很排斥,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確實有效果,從那以后,我就沒有跟寺島沖突過。你們可以去求證我的工友。”
美翠精神上確實有些問題。
春霞頭發(fā)花白,對于自己突然被叫過來,有些意外。當(dāng)年她就一口咬定是鄭工殺了寺島,工友們都不相信,但鄭工為了自證清白,還是配合警察取證調(diào)查了,因為美翠的舉報,廠里連續(xù)三年的先進工人都沒給鄭工,往年,他每年都能拿個先進。
春霞嘆氣:“寺島的死對美翠打擊很大,她一直覺得自己對寺島的死負有責(zé)任。她跟我說過,要是當(dāng)年她不跟寺島走得那么近,寺島就不會死。我勸過她,但她有點魔怔了?!?/div>
經(jīng)過寺島雅一和日本團隊的努力,北鋼廠第四季度量產(chǎn)翻了一番,得到了市里的嘉獎。廠長握著寺島雅一的手,激動地說不出話來,工友們也都服了氣。全國各地都來北鋼參觀,吸取經(jīng)驗,寺島雅一每天都會拿出時間來接待參觀者,帶著翻譯不厭其煩地回答他們的問題,以至于到了后來嗓子都啞了。
吃完晚飯,林美翠和寺島雅一在廠區(qū)里溜達。
林美翠問,“你為什么愿意無私地幫助我們?”
寺島雅一說,“同樣是制造物品的工匠,我希望把我的經(jīng)驗傳遞給和我一樣的人?!?/div>
盡管兩個人語言不通,但奇怪的是,他們還是理解了對方的意思。
林美翠又問,“你的家鄉(xiāng)什么樣?。烤褪羌?,你出生的地方。”
寺島雅一說了一堆話,這才想起來,林美翠聽不懂,就拿出口袋里的小本本,畫給林美翠看,林美翠湊近,看著寺島雅一在紙上畫了一個群山環(huán)抱的地方,用漢字寫下地名:津和野。
兩個人頭發(fā)梢頭相接,影子疊在了一起。
一抬頭,已經(jīng)到了寺島雅一的宿舍,林美翠打著手勢,“你先進去吧?!?/div>
寺島雅一看夜有點晚,就搖搖頭,堅持要把林美翠送回去。
兩個人來來回回,送來送去,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眼看著就要熄燈了。
林美翠止住寺島雅一的步子,我們就在這告別吧,“中點,你從這,回去,近。我回去,也近。”
林美翠走出去兩步又走回來:“我,看到了你的資料,后天,禮拜天,你的生日。生日怎么比劃?就是,出生那天,你哇哇哇哭那一天?!?/div>
寺島雅一心領(lǐng)神會,點點頭,“生日。”
林美翠說,“禮拜天晚上,我個人,我個人代表北鋼,給你過生日?!?/div>
寺島雅一點頭致意:“a ri ga to u go za yi ma su?!?/div>
林美翠走出去,回過頭跟寺島雅一揮手,寺島雅一照舊目送她,一直到她回頭看不見寺島雅一。
禮拜天,林美翠下了一碗長壽面,臥上兩個雞蛋,里面還藏著肉絲,她對自己這碗面很是滿意,用一個碗把面條扣起來,大步往寺島雅一的宿舍走,這一次她走得很穩(wěn),提醒自己不要再摔跟頭了。
寺島雅一穿上了他隨身帶著的另外一套新西裝,原本他要等到北鋼援助結(jié)束之后,回國的時候穿??墒乾F(xiàn)在,他等不及,他需要穿著這套衣服,懷揣著“把這個日子永遠留在記憶里”的念頭,等著林美翠的到來。
門外有腳步聲,寺島雅一有些緊張,理了理頭發(fā),這才動作溫柔地打開門——
林美翠捧著熱氣騰騰的長壽面,站在那里,兩只碗掉在地上,發(fā)出脆響,面條和雞蛋都撒出來。
宿舍里一團亂,每個抽屜都被翻出來,寺島雅一趴在地上,看不見臉,象棋棋子散落一地,血從他后腦滲出來,濃稠而熱烈。
林美翠撲過去,把寺島雅一翻過來,讓他枕在自己腿上,血還是熱的,從頭頂經(jīng)過脖頸,把寺島雅一雪白的襯衣染紅,林美翠徒勞地按住他的頭頂,想要為他止血,可是血還是從她指頭縫里往外逃。
林美翠隔著衣服感覺到溫?zé)?,血接觸到了她的皮膚,空氣中還有長壽面的味道,她發(fā)瘋地叫,喊,哭,可是沒有人回應(yīng)他。
“你跟寺島雅一除了工作之外必要交流,有沒有其他的關(guān)系?”
林美翠搖頭。
“你不要搖頭,你要說,有或者沒有?!?/div>
林美翠說,沒有。
“你最后一次見他是什么時候?”
林美翠說,禮拜五晚上。
“你當(dāng)天晚上和寺島約好了見面?”
林美翠點點頭,“我從他的檔案上,看到他的生日,想代表北鋼給他過個生日?!?/div>
“你們約好見面這件事有其他人知道嗎?”
林美翠說沒有。
“寺島雅一在北鋼和什么人有矛盾嗎?”
林美翠愣了愣,“他是一個很有禮貌的人,沒有跟別人發(fā)生沖突,除了……”
“除了什么?”
林美翠說,“一開始他引進新的工作方法,工人們不大接受,有情緒。后來產(chǎn)量上來了,應(yīng)該沒什么矛盾了?!?/div>
“你現(xiàn)在可以走了,但不要離開北鋼,我們會隨時傳喚你。”
林美翠站起來,“寺島先生是怎么死的?你們有懷疑對象了嗎?”
“這不是你該問的問題?!?/div>
林美翠從派出所走出來,太陽太大了,晃得她睜不開眼睛,跌跌撞撞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覺得腳底下軟,像踩在棉花上。
林美翠走進北鋼廠,廠里停著七八輛警車,民警在給每一個工人登記,采集指紋,春霞迎過來,跟她說,“聽說省里和市里都來了人,難道真是咱廠子里的人干的?”
林美翠站不住,往下倒,春霞一把扶住她。
老魏舞弄著養(yǎng)老院里的健身器材,胡寶富只能站在一邊,看著他晃來晃去。
老魏擰著眉頭,使勁想,跟胡寶富說,“到現(xiàn)在了我一想這個案子,腦仁就疼,留下后遺癥了?!?/div>
魏隊的警車一到,廠長趕緊來接,跟魏隊握手。
魏隊第一時間去了案發(fā)現(xiàn)場,宿舍外面腳印不少,但寺島雅一住的宿舍外面是工人上班的必經(jīng)之路,腳印亂七八糟,無從查起。
廠區(qū)里沒有找到兇器,尸檢結(jié)果是頭部遭到鈍器襲擊,當(dāng)場斃命。
寺島的宿舍幾乎被翻了個底朝天,值錢的東西都沒了,但奇怪的是,現(xiàn)場除了寺島雅一的指紋,沒有提取出其他人的。
魏隊很快有了第一個推測:他懷疑是入室盜竊,小偷遭遇了寺島,小偷襲擊了寺島。
廠長跟魏隊反映:“廠子里以前進來過一幫小偷,是當(dāng)?shù)氐拿ち?,被保衛(wèi)科的同志抓過,扭送到派出所,后來又放出來了,會不會是他們干的?”
魏隊讓人開始排查市里的盲流,自己帶著人在廠子里盤問每一個工人。
廠子里出了命案,搞得人心惶惶,工友們都不敢亂說話,生怕惹禍上身,廠里只有機器運轉(zhuǎn)的聲響,食堂里吃飯也沒人說話,每個人走路都輕手輕腳的,廠子里氣氛很壓抑。
過了一個多禮拜了,還是一無所獲,魏隊到了晚上就睡不著覺,睡不著就聽半導(dǎo)體,新聞里播報:1983年2月12日,王宗坊、王宗瑋兄弟兩個混入沈陽空軍463醫(yī)院,入室盜竊小賣部,被發(fā)現(xiàn)后殺人逃跑,公安干警正在全力追捕——魏隊不知怎么就有些惱火,按掉了收音機,大罵了一句,“現(xiàn)代的人都怎么了?”
老魏眼神有點濁,嘆了口氣,“也奇了怪了,該查的都查了,能用的招都使了,就是沒線索。北鋼廠那個姓林的女人,來派出所找過我好幾次,問我有沒有線索,她跟我說,她就懷疑鄭先進,除了他,沒別人。我跟他說,都排查過了,當(dāng)天晚上,他在跟工人喝酒,就沒出過屋。她就是不信,跟我放狠話,說,你查不到證據(jù),那就我來查!”
鄭先進像往常一樣,按照寺島雅一改革之后的流程壓模,林美翠突然迎上去,問他,“是不是你殺了寺島?”
工友們都停下手里的活看過來。
鄭先進茫然地看著林美翠,搖搖頭,“警察找我問過話了,說我跟寺島有過正面沖突,但案發(fā)那天晚上,我和小張小吳他們通宵喝酒,廠長后來也去了,他們可以給我證明,你不信可以問小張小吳,再不信可以問警察?!?/div>
工友們議論,“你怎么能懷疑自己人呢?你怎么不懷疑日本人呢?說不定是他們?nèi)毡救烁傻?。?/div>
林美翠審視著每一張臉,問,“你們哪個殺了寺島,敢不敢承認?”
工友們都傻了眼。
廠長找林美翠談話:“廠里出了事,誰也不愿意。你不要跟著添亂。有工人舉報你,說你破壞生產(chǎn),我了解你的心情,我不追究,但你也要收斂?!?/div>
林美翠看著廠長,“寺島先生這么幫我們,他死得不明不白,我們就不做點什么?”
廠長拍了桌子,“你這是怎么說話的?廠里積極配合調(diào)查,不添亂,就是對派出所最好的幫助。你不要以為我不著急,寺島在我們廠里出了事,我這個廠長眼看著就會被擼掉。這是嚴重的外交事件,你要謹言慎行!”
春霞勸林美翠,“你啊你,小心說話,也不看看這是什么時候?現(xiàn)在日本友人也都被叫去調(diào)查了,有警察管,寺島還能不明不白地死了?”
林美翠說,要是我早一點去給他送長壽面就好了。
春霞說,“可不敢這么想,你要是去早了,說不準(zhǔn)連你也被害了。太嚇人了,多大仇啊,照著人腦袋敲。”
林美翠沒說話。
案子一直沒有進展,援建工作花費不小,從日本進口的新設(shè)備陸續(xù)到位,停不起,也等不起,日本方面派來了新的技術(shù)員替代寺島,廠子里慢慢恢復(fù)了日常。
林美翠每個禮拜都去一趟派出所,問案子的進展,魏隊躲著她,接待她的人,都很耐心勸她再等等。去的次數(shù)多了,大家也就見怪不怪,有時候忙起來,顧不上接待她,她就在那等。所里領(lǐng)導(dǎo)也接待過她,勸她說很多細節(jié)不能跟你說,涉密,你也不要問,工人同志就好好抓生產(chǎn)工作,各有各的崗位。人都走了以后,魏隊就一個人在派出所里聽廣播,燈也不開,廣播里廣播員字正腔圓:
……王宗坊、王宗瑋兄弟殺人后,爬火車逃避追捕,流竄至湖南、湖北、江蘇等省,一路搶劫殺人,引起人們極大恐慌,現(xiàn)已經(jīng)出動數(shù)萬名警察,展開了抓捕……
1983年6月16日,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盟喜桂圖旗殺人案,10名年輕人血洗紅旗溝農(nóng)場,一夜之間殺死26人,自相殘殺死1人,自殺1人……
1983年9月18日在江西廣昌將“二王”擊斃……
魏隊一直在這里駐扎了一年多,排查工作越做越多,范圍越來越廣,市里的小混混,無業(yè)人員都查了個遍,可每條路走到一半也就斷了。
后來省里下文件要人,魏隊被調(diào)回去,臨走的時候,還去了一趟北鋼,在寺島雅一宿舍門口坐了一天,抽了一地的煙。
林美翠下了班經(jīng)常沿路尾隨工友,有時候跟一天,有時候跟好幾天,好多工友都被林美翠尾隨過。
小張和小吳一口咬定,那天晚上的確是和鄭工喝酒了,鄭工沒出過屋,他醉成那樣,第二天中午怎么都叫不醒,后來是廠長親自去宿舍罵的他。
林美翠騷擾工友,工友們終于受不了了,集體向廠里反映。廠里領(lǐng)導(dǎo)都很擔(dān)心,找林美翠談了幾次話,她堅持自己沒事兒。廠長親自出馬,要給林美翠解決個人問題,再等下去就成了老姑娘了。林美翠每次都搖頭,廠長就假托帶林美翠見上海大廠的技術(shù)人員取取經(jīng),林美翠跟著廠長去了飯店,看到了鄭先進穿著一套嶄新的衣服坐立不安地等在那里。
林美翠一下子明白了,轉(zhuǎn)身就要走,廠長拉住她,“來都來了,坐坐?!绷置来渥聛?,鄭先進給林美翠倒水,廠長說,“林工和鄭工都在廠里好些年,也都熟悉,個人問題你們也可以考慮考慮對方,不強求,組織上也是為了你們著想。你們聊,我就先走。”
廠長起身走了。
林美翠坐在那里,不說話。
鄭先進說,“林工,這么說吧,這些年,我心里一直就有你。我一直也不敢說,覺得配不上。廠長鼓勵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我知道你心里還沒我,但沒關(guān)系,處處就有了,人都這樣。”
林美翠不吭聲。
鄭先進說,“我能看出來,你心里有人,有那個日本人,可他和你沒緣分,也沒有可能?!?/div>
林美翠突然抬起頭,看著鄭先進,眼睛有光閃過,問鄭先進,“我能去你家看看嗎?”
鄭先進平時住單位宿舍,在市里有個老平房,就放假的時候回去住。房子里很老舊,但收拾得很干凈,對一個獨居的男人來說,有點過于干凈。
林美翠說,“鄭工是板正的人?!?/div>
鄭先進說,“我是個過日子的好手?!?/div>
林美翠在鄭先進屋子里,走走停停,四處看看。
鄭先進就站在門口,不動,看著她,“我知道你想找什么?!?/div>
林美翠停住,“我找什么?”
鄭先進說,“你想找的東西,這里沒有,也不可能有,我說過,我只是個過日子的人,不是個惡人?!?/div>
林美翠說,“鄭工,你多想了,我沒那個意思?!?/div>
鄭先進說,“林工,你是個重情義的人,我沒看錯你。我羨慕他。要是我死了,我也希望有個人能把我放心里?!?/div>
林美翠情緒低落下來,“天不早了,我該回去了?!?/div>
鄭先進說,“我送你?!?/div>
鄭先進和林美翠往廠子里走,沿路上好多地方都被挖開了,鋪排污的管道,日本援建的石化工廠也開始了,聽說能從石油里提煉出材料來做衣裳,做塑料。
寺島雅一的骨灰被帶了回去,葬在了家鄉(xiāng)。
林美翠想起寺島雅一在紙上畫的那個群山環(huán)保的地方:津和野。
她只能反復(fù)數(shù)數(shù)這幾個字的比劃。
等街上賣菜的都拿塑料袋裝了,人們也不僅僅只穿的確良和滌綸了,林美翠跟鄭先進說,“我就一個要求,每年寺島祭日的時候,我一個人出門,你不能問我去哪,也不能跟著我?!?/div>
鄭先進沉默了一會兒說可以。
廠里給林美翠和鄭先進分了一套房,不大,但挺溫馨,婚禮也辦得樸素。
北鋼廠的新機器轟鳴,有條不紊地運轉(zhuǎn),整個城市都在脫胎換骨,土生土長的一切渴望都跟著變化。
鄭先進說,“這就叫改革開放。”
寺島雅一的事情,漸漸沒有人再提起,現(xiàn)在北鋼是全國先進單位了,誰也不愿意提起不光彩的過去。就連林美翠自己也不提了。
春霞生了一場病,林美翠去看她,她拉著林美翠的手說話:“你對自己好點,把過去的事都忘了吧。都是日子磨人,哪有人能磨過日子的?”
林美翠沒說話。
鄭先進工作積極,年年被評先進個人,不順心的事兒就是一直沒兒子。林美翠的肚子一直沒動靜,鄭先進找人開了中藥,一副一副地讓林美翠吃,吃得林美翠喘氣都是藥草味。
鄭先進平時不多說話,就是喝多了之后,才會嘟囔幾句,說沒有兒子,人就沒有奔頭。
林美翠這時候也不說話,扶著鄭先進,不讓他跌倒,往床上拉他。
鄭先進往床上倒,順勢就摟住了林美翠,壓住她,說給我生個兒子吧。
滿身酒氣就往林美翠懷里蹭,林美翠掙扎著推開他。他后腦勺磕在床頭上,吃了疼,瞪著眼看著林美翠,吼她:“結(jié)婚七八年了,你還嫌棄我?你心里想著那個日本鬼子,才懷不上我孩子的對不對?”
林美翠猛地坐起來,甩了鄭先進一個耳光,鄭先進抬手要打林美翠,林美翠不躲,揚起臉看著他。
鄭先進把手放下來。
林美翠看著鄭先進,跟他說,“我流過兩次產(chǎn),你不知道吧?”
鄭先進大慟,看和林美翠,眼珠子都發(fā)著抖。
林美翠說,“我不能懷你的孩子。我知道你干了什么?!?/div>
鄭先進的手終于抬起來,扇了林美翠一個巴掌,林美翠也不躲,定定地看著他,倒是把鄭先進看怯了。
他好像身子一下子矮下來,泄了氣,跟林美翠語重心長地說,“我知道你不是真心嫁給我,你嫁給我有目的。但我明確告訴你,人不是我殺的。我原本以為,只要我對你好,這事兒你就能過去。就是塊石頭,我揣在胸口七八年,也該焐熱了。你的心比石頭硬?!?/div>
鄭先進這番話說完,林美翠也頹了下來,她坐在床上,很久都沒有再說話。
老魏說,“事情后來有了進展。北鋼廠有個下崗工人,姓李,叫個李長偉,李長偉對下崗不滿意,說這是要他家里斷子絕孫,把家里祖上傳下來的一把砌在墻里的樸刀磨亮了,沖進廠長辦公室找廠長理論,廠長不在,廠長的秘書在,李長偉覺得樸刀已經(jīng)磨了,今天必須見血,不見血就沒人尊重他,沒人那他當(dāng)回事,秘書嚇得癱在椅子上,李長偉把樸刀砍在了秘書的脖頸子上,砍斷了大動脈,血滋到墻上又流下來,等李長偉的媳婦跑過來,李長偉的樸刀還卡在秘書脖頸子上,李長偉死活拔不出來,回頭看到媳婦,招呼她,還不來幫忙?媳婦直接嚇暈死了過去”。
審訊的時候,李長偉說:“我早就想殺廠長了,廠長不是東西,干了不少臟事兒,以為我不知道?可惜沒殺成。我二十多就在廠子里干了,我的青春獻給了廠子,現(xiàn)在廠子不要我了,這不能夠!我知道,廠子里從上到下沒人拿我當(dāng)人,我今天就拿自己當(dāng)回人。以為我干不了大事是不是?我告訴你們,我是抗日英雄,你們誰敢判我?”
當(dāng)時我問他,“你用什么殺的寺島雅一?”
李長偉說,“我也是用這把祖?zhèn)鞯臉愕?,人血喂出來的刃,吹毛即斷,砍人就跟砍西瓜一樣?!?/div>
我問,“你為什么殺他?”
李長偉說,“他是日本鬼子,我一直想殺個日本鬼子?!?/div>
我說,“你再想想,寺島是被鈍器敲了腦袋。”
李長偉想了想說,“那就是我記錯了,我老婆看我看得嚴,我當(dāng)時沒辦法從她眼皮子底下拿樸刀,我就從車間里拿了個鋼釬子……”
胡寶富有些愕然。老魏說,“案子就這么結(jié)了。其實我心里也有疑惑,還想再查,但上面說,案子破了就是破了,要盡快給個交代?!?/div>
老魏看著胡寶富,問他,“是不是林美翠又舉報她男人了?她還是不信?”
胡寶富點點頭。
李長偉認罪的第二年,林美翠生下了鄭悅,鄭先進高興,喝得大醉。等鄭悅百天,鄭先進按照老家的風(fēng)俗,用鄭悅的腳印封了一壇酒,說是等女兒出嫁的時候再喝。
林美翠忙于照顧女兒,再也沒有提起過寺島。鄭先進發(fā)現(xiàn),到了寺島祭日,林美翠也沒有出門,而是留在家里給女兒縫衣服。鄭先進很得意,哼著小曲,跑去下棋了。
廠長因為貪污被判刑,聽說從家里搜出一床墊的百元大鈔,還養(yǎng)了兩個情婦。新的廠長很年輕,看著不像是個領(lǐng)導(dǎo)干部,但做事雷厲風(fēng)行,工人們都很緊張。女兒鄭悅也一天天長大,鄭先進和林美翠都慢慢蒼老下來,好像兩個人的能量一點點都轉(zhuǎn)移到了女兒鄭悅身上。
2000年,北鋼整體爆破,偌大的廠區(qū)被夷為平地。林美翠想進去看看,門衛(wèi)攔住她,說里面在施工。林美翠說,“我是老北鋼的,來送送。”
門衛(wèi)想了想,就放林美翠進去了。
林美翠在斷壁殘垣里,走了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想起那天晚上,她和寺島雅一互相送別到熄燈的美好時刻,似乎就發(fā)生在昨天。
鄭悅挺著大肚子,對自己現(xiàn)在坐在派出所里,似乎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只能下意識地問什么答什么。
鄭悅說,“在我印象里,我爸媽就沒紅過臉,我結(jié)婚以后還經(jīng)常跟丈夫吵架,但他們就是模范夫妻,甚至還有點怎么說呢,有點客氣。你們說的這個案子,我從來就沒聽我爸跟我媽提起過,一定是搞錯了,一定是的。”
“我沒搞錯。我有證據(jù)?!?/div>
林美翠戴上手套,從自己隨身帶的包里,拿出棋盤,又一枚一枚地把棋子擺上。
胡寶富不明所以。
林美翠邊擺棋子,邊說話,“這副棋是我跟寺島一起買的。販子說是人骨頭做的,我告訴他不可能,這是坑你呢。他喜歡中國的象棋,閑下來就自己跟自己下?!?/div>
林美翠擺完了棋,抬頭看胡寶富,問他,“你懂棋?”
胡寶富點點頭,“懂點?!?/div>
林美翠問,“你看這盤棋少了點什么?”
胡寶富低頭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了端倪,“少了個將?”
林美翠從包里拿出個油紙包,慢慢打開,里面是一枚棋子,黑將。
胡寶富不解,這能說明什么?
林美翠說,“這枚棋子,是我在我們家床角木頭立柱里找到的。”
胡寶富眼睛一亮。
鄭先進看著這枚棋子,臉上沒有表情,反倒是喃喃自語,“車七進一,將四進一,車七平六,然后黑士五退四,紅馬七進八成,砰,‘白臉將’殺,我贏了!”
胡寶富心跳得厲害起來,“你跟寺島下過棋?”
鄭先進笑了,“我一直在跟他下棋。當(dāng)年我贏了,到現(xiàn)在也是我贏了?!?/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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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寶富問,“是你殺了寺島雅一?”
鄭先進說,“我跟我喜歡的女人結(jié)了婚,有了女兒,現(xiàn)在又當(dāng)姥爺了,我這輩子就干了這一件壞事,我本來是想臨死前再告訴她。但我沒想到,她提前找到了。這是命。我的命,她的命。當(dāng)天晚上,我先跟小張和小吳喝酒,他倆什么酒量,我最清楚。很快他倆就醉倒了,我在他倆酒里加了東西。
“我穿著小張的鞋去找寺島,他開了門,顯然不是在等我,看到我,臉上表情變了。我知道他在等誰,我心里說,你等不著了。他倒是很客氣,他說話,我聽不懂。我說話,他也聽不懂,我指了指棋盤,他就明白了。我進去的時候,記著我走了哪幾步路。他很客氣,我戴著手套跟他下棋,他不明白,我就打手勢說我手受傷了。他雖然喜歡棋,但他下不過我,我贏了他,他跟我握手,我拿事先藏在腰里的鋼釬子,在他腦袋上敲下去,敲了多少下我記不清了,他就一直看著我,直到腦袋癟了下去,倒在地上,打翻了棋盤。我看到地上散落的棋子,我把黑將撿起來,裝進口袋里,沒有人會注意棋子少了一個。我贏了,這是我的戰(zhàn)利品。我把我進來走過的腳步都擦了,把鋼釬子扔進車間爐子里,回去以后,小張和小吳還在睡,我給自己又灌了幾瓶酒,把自己灌醉了,我覺得事情辦得挺漂亮……”
鄭先進戴上了手銬,往外走,林美翠和鄭悅站在那里,看著他。
鄭先進看林美翠,她很平靜,臉上也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意,反而是瞬間蒼老了下去。
反倒是女兒,見到鄭先進再也繃不住了,她哭著跑過去拉鄭先進,被警察拉開,她回頭看林美翠,看她的眼神里有憤恨,她喊,“為什么啊媽,為什么啊?!?/div>
林美翠看著自己的女兒嚎哭,不為所動,她定定地看著鄭先進,鄭先進只是對她笑笑,似乎也終于松了一口氣,警察押走的時候,他的腳步反倒是輕松起來,嘴里還在念叨著,“車七進一,將四進一,車七平六……”
林美翠站在那里,女兒也哭累了,漸漸安靜下來。
兩個女警過來,攙扶著林美翠進了里屋。
胡寶富跟林美翠說,“等案子定了,象棋我們會申請還給你?!?/div>
林美翠點了點頭,對胡寶富說了聲謝謝。
胡寶富看著林美翠,想說點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開口。
林美翠看了出來,問他:“你還有什么想問的?”
胡寶富說,“你就沒動搖過?”
林美翠說,“動搖過,小悅出生的時候動搖過,小悅嫁人的時候動搖過,小悅懷了孕,我也動搖過。我心里也盼著不是鄭先進,是我自己想多了,魔怔了。鄭先進對我不錯,都一把年紀(jì)了,什么仇什么怨也就算了。每年寺島祭日,我都會去他宿舍門前坐會兒,說說話。我最后一次去,是跟他道歉,我跟他說,我對不起你了,我查不出來了。我盡力了。我沒力氣了。你要是怪我,就怪我吧。
“回去的路上,我淋了雨,頭疼的厲害,到家就躺下了,床一直不晃,可那天晃?;蔚氖谴差^的一根立柱,我覺得立柱不對勁,我拿著手電筒,躺在床底下,立柱里有個榫卯,掏出來,里面有個夾層,藏著這枚棋子。他心黑,他就把這枚棋子藏在我們兩個每天睡覺的地方,他這是還在跟寺島宣戰(zhàn),他每天晚上都想贏一遍。我不能讓他這樣?!?/div>
林美翠說得很平靜,胡寶富聽得卻驚心動魄,他想起自己結(jié)婚十年最后換來個形同陌路的前妻,心里有一點仰慕林美翠對寺島雅一的感情,甚至還有一點不太好的想法,如果換做他是寺島雅一,如果遇上一個林美翠這樣的女人,他愿意死,他覺得死得值。
這些話他當(dāng)然不能跟任何人講,他送林美翠出去,最后還是問他,“你女兒……”
林美翠說,“我在這里等她。有一天她會理解我的?!?/div>
胡寶富點點頭,把手放進口袋里,攥緊了那枚被前妻拋棄的戒指。
鄭悅的孩子出生,過了一百天,林美翠跟著旅行團獨自上路,落地東京,又從東京坐了幾個小時的汽車,終于到了這個名叫津和野的日本小鎮(zhèn)。
跟寺島雅一在紙上畫的一樣,這里群山環(huán)抱,還保留著江戶時代的風(fēng)情。
導(dǎo)游問林美翠,“為什么來日本的第一站就是津和野?”
林美翠仰望四周山巒,輕聲說,“我想看看他出生的地方?!?/div>
此時山巒靜謐,與世不爭,只有歌聲不知道從哪里傳來。
林美翠聽得入迷,問導(dǎo)游,“歌詞是什么意思?”
導(dǎo)游說,“這是一首日本古和歌,有時候會在葬禮上唱,翻譯成漢語就是:人生多恨事,思子倍傷心。相見猶悲戚,何況不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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