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世界77 節(jié)選:千城之城
這個世界內(nèi)擁有無數(shù)的城市;每時每刻,新的城市都在產(chǎn)生。城市會吸引居民;如果沒有居民,城市會墜入虛空,而在此之上則會形成新的城市。向城市的一個方向走,是無窮無盡的道路,無窮無盡的十字路口、丁字路口、五角路口或是環(huán)形岔道。在這個方向上,城市沒有邊界。然而,向垂直方向行走,不出十個路口便可看見一條河,那便是城市與城市之間的隔離帶。進入另一個城市意味著舍棄上一個城市的身份,這里的生命就在不斷地舍棄與獲得身份中度過每一天。
我掉入了這個世界,先看到了冰與港口之城。這個城市的一邊沒有河流,取而代之的是斷崖、瀑布、虛空。這里的生命會雕刻冰與木材以制造巨大的航船,順著瀑布飄起并駛向遠方。有的會捕獵一些星空魚,它們的內(nèi)臟不僅是上好的食材,也是冬季照明的絕佳材料。而一些志向更遠大的生命會選擇前往更遙遠的地方,尋找那些存在或不存在的島嶼城市。這些居民從來沒有回來過;也許這個世界不允許島嶼的出現(xiàn),也許他們已經(jīng)找到了新的住處。
這里的居民熱情好客,他們?yōu)槲覝蕚淞素S盛的星空魚宴。餐具和玻璃餐廳被星空魚的內(nèi)臟照得熠熠生輝,一整塊魚皮被當(dāng)成了桌布,像往桌子上撒了一把亮片。在這樣炫目的宴會中,我什么也看不見,聽覺和嗅覺仿佛也被這燦爛的光所迷惑,接收不到任何信息。居民們很喧鬧,似乎一直想與我交流,但我只感覺一把把煙花在我身邊炸開,噼噼啪啪的。直到宴會結(jié)束,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有沒有吃到魚。
居民們回歸了安靜。他們有多希望來客能留在這個城市,他們自身就有多想離開這個城市。所有上過航船的居民都不由自主地對遠方產(chǎn)生了憧憬。他們將對于這個城市的愛強加在另一個生命身上,這巨大的宴會就是其傳承。可我什么都接收不到。這里不是我的城市。
我在極光中來到了油畫與風(fēng)車之城。這座城市充滿了水流,清水不斷沖刷著我的腿腳。這里的居民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任由自己的衣物胡亂漂動。然而,他們本身似乎畏懼一絲一毫的動作;他們整天坐在畫板前,以前所未有的慢速進行著作畫。不吃飯,不睡覺,就這樣機械地、低效地作畫。沒有一個人的畫作是完成的;凌亂的色塊星星點點的涂抹在畫布上,而調(diào)色盤上盡是已經(jīng)凝固的顏料塊和灑落一空的松油盒。當(dāng)然,他們的目標大概也不是完成什么畫作;這只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生活方式。他們動得越慢,水流得越快,風(fēng)車也就轉(zhuǎn)得越快。整個城市內(nèi)流動著清爽的風(fēng)和清澈的水,有時則是狂風(fēng)和巨浪。經(jīng)常,大水直接將丙烯顏料盒沖刷一空,調(diào)色盤中的顏色也直接混入了腳下的溪流之中,但又瞬間變得清澈了。即使是使用油畫顏料的居民,也常常被風(fēng)車轉(zhuǎn)動刮起的狂風(fēng)吹走幾張草稿,甚至整個畫架。不過沒有居民在意,他們只是緩慢地、緩慢地從屋子里拿出更多的畫材,安靜地坐下,繼續(xù)在狂風(fēng)暴雨中停滯。我在風(fēng)雨中艱難行走,但由于我的動作,風(fēng)車和水的運動反而停下了。沒有我的話,這個城市大概能繼續(xù)它別樣的安靜吧。
我走到了城市的盡頭,卻沒有發(fā)現(xiàn)過河的橋。這條河根本沒有橋;這是巖石與游輪之城。這座城市的生命生活在無數(shù)個互相連接的游輪上;大家分配住處,輪流干活,建造娛樂設(shè)施,其樂融融。但總有那么幾艘游輪更加熱鬧,也總有那么幾艘有些冷清;結(jié)果就是,熱鬧的更加熱鬧了,而冷清的逐漸被人們遺忘,然后沉入了水底,變成了一塊凸起的巖石。在居民們奇怪的目光中,我快步走向周邊更加冷清的游輪;不斷有居民與我擦肩而過,向反方向奔跑,擁抱更繁華的未來。終于,我走到了一艘游輪上,而這艘游輪上的最后一個居民背對著我,踏出了腳步。
沒有劇烈的撞擊,也沒有震天的聲響。游輪只是安靜地下沉,雖然緩慢,但依然可以清楚地看見。我并不害怕,但我依舊向游輪的最高處爬去。我的腳接觸到了河。冰冷,沉靜。我感到我抓著的桅桿逐漸改變著材質(zhì),最終變成了一塊細長的巖石。我漂浮了起來。
有多少塊巖石,也就意味著有多少艘游輪被遺忘;那么,總有一天這里會被陸地填滿嗎?
我向熱鬧的游輪游去,并尋找前往下一個城市的路。最繁華的游輪連接著一座格外長的橋;也許這座橋也是一個城市??傊?,在行走了不知多久后,到達了縱橫與鐵路之城。這里的所有道路都互相垂直,頗為舒適。但是這樣的規(guī)律逐漸讓我感到窒息。大家邁著一樣的步伐,走在道路的同一邊,在同一個路口轉(zhuǎn)彎。可是,沒有居民向出城的方向行進,我也就無法離開這個城市。不知為何,我產(chǎn)生了一種聯(lián)想:如果我違背規(guī)律,這個城市的居民就會一齊掏出投擲物,將我釘在這座城市最高的大樓上。
就在此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條廢棄的輕軌鐵路;它位于縱橫的道路上方,但是并非橫平豎直,而是彎彎曲曲,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由于常年棄置,上面已經(jīng)長滿了青苔和迷光草。我借機爬上了鐵路,并沒有被釘上任何地方,也沒有打擾到任何居民,松了一口氣。鐵路兩旁到處都是倒著睡覺的居民,衣裝破爛,毛發(fā)也很久沒有打理的樣子。他們是被城市拋棄的居民,因為不遵守規(guī)律,但又不想離開城市,只能在鐵軌上茍且偷生。這與被釘上大樓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他們都無法回到縱橫的城市中去了。我盡量不打擾到他們,躡手躡腳地踩著略微泥濘的鐵軌向前行進。
每輛房車的屋頂上,都有一架天文望遠鏡。到了夜晚,或是天氣不好的時候,這個城市就完全變了樣。所有的房車都停下來了,居民們從車里出來,走上屋頂,開始仰望星空。他們不使用望遠鏡,仿佛那只是一種象征。也許,他們看的不是真正的虛空,而是自己內(nèi)心的那一片星空;這么說來,抬頭仰望這個行為也只是一種象征而已。他們都在看自己。
我差點就以為這里是我最終的歸宿了,直到我在車頂行走時被一輛漂移的房車甩下去。路面上充滿了輪胎劃過的痕跡,吱呀吱呀的聲響和刺鼻的尾氣味。當(dāng)我處于路面上時,沒有一個居民聽得見我的求助。他們的眼中閃著野獸般的光;我很難想象那與夜晚看星空的居民是同一個人。他們都被這座城市割裂了。我還是決心離開這個城市。
死里逃生之后,我到達了格子與游戲之城。這個城市被分割為無數(shù)個不規(guī)則幾何形狀的格子,而道路上沒有任何居民,只有機械地吞食道路上一切物體的巨大吃豆人。這里的居民必須算準吃豆人的行進路線和速度,并在合適的時機跳往另一個格子;當(dāng)然也可以一直待在一個格子不動。即使他們已經(jīng)非常熟練,了解吃豆人的每一個行動規(guī)律,每時每刻依然有大量居民由于大意而死于吃豆人的嘴下。在恐懼的作用下,更多的居民選擇留在一個格子不動了。他們一邊悠閑地吃著刨冰,一邊算著自己剩余的壽命,一邊望著僅僅隔了一條道路卻又遙不可及的下一個格子。
“如果坐上吃豆人,是不是就可以隨意移動了?”我提出了這樣的疑問。所有居民都對我搖頭,但又不說明搖頭的原因。沒有居民敢于拿自己的生命當(dāng)做賭注,于是問題永遠也無法解決。我向來不是樂于冒險的人,但這一次,我試著跳上了一個吃豆人。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我在居民驚詫的目光中迅速跳離了這座城市。我的舉動顯示了一個樂觀的結(jié)果,但我依然不覺得這座城市會發(fā)生任何改變。
然后是金葉與博物館之城。這里金燦燦的,連植物也全是金色的,十分華麗。城市內(nèi)到處都是高大的博物館、展覽館和美術(shù)館,看起來個個都收藏著巨量的珍品。我在每一個展覽館的窗口都看到了無與倫比的杰作。從狹小的窗口縫隙中,我仿佛看到了展翅的金蛾,泛著金光的寶珠,圍繞著一個盒子游蕩的透明金魚,叮咚作響的金鈴,金碧輝煌的貴氣。但是,沒有一個展覽館是開著的;所有的展覽館入口都掛著一塊同樣的牌子,上面寫著“準備中”。居民們在希望與失望中,從一個展覽館走到另一展覽館。
準備中的展覽館是城市的規(guī)則?;蛟S,城市認為它不夠完美,無法向居民展示它的全貌。又或許這里的居民僅僅是看到“準備中”的公告牌,就已經(jīng)對展覽的內(nèi)容了如指掌了。又或者,他們的目標根本就不是看到展覽,僅僅是“到達”展覽館就已經(jīng)是一種滿足,一種朝圣。我在一塊告示牌前駐足良久,最終沒有鼓起勇氣進入展覽館內(nèi)部;我突然覺得,如果我踏出這步,里面的金蛾、金魚、金鈴就都將化為灰燼,化作陽光中金色的塵埃。
抱著遺憾的心情,我來到了對比與公交之城。在這里,城市沿中軸線被分為了新城和舊城。每當(dāng)在新城建起一幢高樓,舊城也會拔地而起一座老樓;若拆掉一座老樓,一幢高樓也會應(yīng)聲倒地。這里的居民在拆和建中維持著絕妙的平衡;但是新城只能建,老城只能拆,永遠是一邊在發(fā)展,一邊在衰敗。抑或不是。新老城之間由公交車往來,居民們在兩個身份間不斷轉(zhuǎn)換,在快與慢中交替,在創(chuàng)造與毀滅中不斷更迭。
不知為何,我覺得這個城市不壞。我累了,我決定在這留下了。我坐在中軸線的一處小花壇上整理我的筆記,卻發(fā)現(xiàn)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之前的城市的名字了。即使看到了筆記,也會有種不真實感。當(dāng)我決定留在對比與公交之城的時候,我已經(jīng)拋棄了其他的城市。我看到了更多這座城市的好,也記錄了更多其他城市的壞。從沒有哪座城市是完美的;所有的居民都要作出一定妥協(xié),并獲得一定歸屬感。
但是我真的累了。我已經(jīng)沒法去想其他城市的好;其他城市的景象正在離我遠去,留下的只有“壞”的標簽。我的過去漸漸消失。我感到一陣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