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17歲的秋天，邵安余蜷縮在座位上，窗外灰蒙蒙一片，余光所及凈是寥落枯枝。

教室里燈光熄滅，所有人都趴在桌上，悄無聲息，抓緊時間享受片刻的休憩。

齊雨齊踮著腳尖，從門外怯縮縮地走進來，小心翼翼地跨過凳子，輕輕地坐下，確定沒發(fā)出什么噪聲后，終于緩出一口氣。

她左右望望，瞥了眼邵安余，然后也俯下了身體。

邵安余緩緩地直起身子，倚靠在墻上。

“孤獨者的希冀，像逐光者，走在赴死的路上，不曾猶疑，亦不自知?！彼币曋巴獾闹睒?，無聲地說道。

2014年的冬天，邵安余16歲，高中一年級。他喜歡上了一個姓左的女孩。

2015年的秋天，齊雨齊17歲，高中二年級。她喜歡的男孩喜歡的那個女生，死了。

那是兩個星期前的周六，也是一個雨天，那時候還沒有調(diào)換座位，左滄倚著墻壁，咳嗽了好幾聲，本來就蒼白的臉變得一片慘白，她雙手用力地抵在桌上，在全班訝異的眼神中站了起來，搖晃著走到邵安余的面前。

她皺著眉頭，擠出一種摻雜著遺憾、解脫和其它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的笑容，然后輕輕地對他說了一句話。

“我走了，你好好的?！?/p>

女孩身體前傾，倒在了他的懷里。

周圍的同學(xué)亂作一片，講臺上的老師一邊喊人去找班主任，一邊打電話，一邊趕過來查看女孩的情況。

齊雨齊已經(jīng)記不大清楚那時候的所有細節(jié)了，她唯一記得的，是邵安余拍了下女孩的后背，像是示意她安心一樣，又好像在她耳旁說了句話，只是聽不真切。

還有，他的臉上一如平常的淡漠。

伏案的齊雨齊突然抖了下身子，她好像想起了那句話。

“你睡吧?！?/p>

左滄于是卸下所有的力氣，安安靜靜地睡了。

她再沒醒過來。

之后的兩天，邵安余請了假，兩天以后，他又和班主任請了5天的假期，因為要參加葬禮。

……

金戈曾經(jīng)和邵安余開過玩笑，說邵安余喜歡誰都可以，唯獨不能喜歡姓左的女孩，因為邵安余，少安裕，左眼跳財，他天生和左相沖。

那時候邵安余什么都沒說，不過接下來三天左滄半句話都沒和金戈說過，弄得他尷尬異常，只得連連道歉。

這時候邵安余才反諷道，他和姓高的女孩犯沖，因為金戈鐵馬，夜闌幽夢，和步步高升搭不上邊。

金戈憋了半天，最后只剩下句“你不就知道我喜歡隔壁班的高喬嗎？”

那之后，金戈到畢業(yè)為止，也沒能追到高喬。畢業(yè)后兩個人去了不同的城市，至今也沒見過面。

邵安余有時候會回想起這個像是讖語的玩笑，他并沒有懊惱，也沒有后悔。

因為他愛過，左滄愛過，金戈也愛過，那就夠了。

……

天空中的灰色波浪從北向南氤氳著，氣氛沉悶異常，偶爾經(jīng)過的風(fēng)毫無生氣。

少女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這種天氣，這個時間，也不會有人注意到她。她的視線從遠處飄到了下方，一片綠油油，盈淤著不安。

想要躺上去，她是這么想的。盡管人在38層樓頂。

拱了二十分鐘的右手突然抬起，搭在了護欄上，“當(dāng)”得發(fā)出一聲脆響，過后只剩下兩只風(fēng)輪的嗚咽聲。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她涌生出了一股強烈的沖動，她確實想要從這里放棄一切。

右手不禁攥緊了欄桿，她深吸了一口氣，左手也搭上了樓檐，然后用力地、慢慢地向上支撐起自己的身體。

遠處亮起了燈火，不幾秒鐘，周圍的樓宇里也變得通明起來。她還沒多看兩眼，視野中的一切就旋轉(zhuǎn)混亂起來，最后又變成了灰暗色。

兩眼都在發(fā)黑，她覺得自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身體也不受控制，觸覺也喪失了。

她沒能站穩(wěn)，從樓檐上摔回樓頂，不小心磕暈了自己。

好半晌，才徐徐地從地上爬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她背靠在圍欄上，揚起了頭。

灰色依舊是那樣的濃郁，今晚連月亮也沒有，讓整個天空看起來像是剛剛弄臟的鞋底一樣。

眼淚順著兩頰簌簌流下，但是還沒落到下巴處，就已干涸，她再沒有多余的淚水了。

剛才站到那上面的時候，她確實想要縱身躍下去，但遲遲沒有下定決心的定力。

她捂著自己的腦袋，趴在欄桿上，聽風(fēng)嗚咽著。

樓頂?shù)拈T吱吖一聲被推開，有個少年從漆黑的樓道里走了出來，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瞥了眼她。

她也只回頭看了他一眼。

少年跨過中間的隔板，朝前走過去，他的步伐不緊不慢。

她瞄向他的背影，心里卻在回憶剛剛視線接觸時他的眼神。那個人的眼神十分平靜，甚至連一丁點多余的波動也沒有。

少年走到衣架下，手腳利落地收起兩條被套，轉(zhuǎn)身離去。走到樓梯口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轉(zhuǎn)過頭，問道:“你是住我家隔壁2002的嗎？”

女孩微微點頭，視線飄向他身后，注視著渺遠的天際。

“想跳樓的話很簡單的，你只要站上去，閉上眼就行了。今天樓頂還是有點風(fēng)的，一分鐘都不要，你就會失衡。”

她驚詫地回身看他，因為少年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在說一件很尋常的事情。

“嘛，電視上看到過類似的科普，發(fā)生了那種事情，你想尋短見也很正常??！”說著，他露出了微笑。

少女陡然覺得怒火叢生 ，世上怎么會有這種人，他那種態(tài)度！他怎么可以！

她倏忽泄掉了所有的怒氣，是了，自己都不愛惜，別人又憑什么要把不相干的人命當(dāng)會事情呢。

她攥了下拳頭，又緩緩松開。

“不想死的話趕緊下去吧，看你這幅模樣，也不像發(fā)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鄙倌甑脑捳Z愈發(fā)的刻薄。

女孩這下徹底被激怒了，他為什么敢這樣肆無忌憚地評價別人的事情，“你這人怎么可以……”

她說不下去了，因為她對上了少年的眼睛，他的眼神幽深，像口枯井，深不見底。

“別人隨便一句話就能激怒你，我不覺得你真有赴死的覺悟?！彼従彽卣f道，隨即轉(zhuǎn)身慢慢地離去。

女孩只能攥緊拳頭，盯著他的背影，心里半是憤懣，半是氣餒。

少年進入樓道之后又突然轉(zhuǎn)身，他說，“我并不同情你，不過你現(xiàn)在死了也毫無價值，不如權(quán)且茍活幾日?！?/p>

說完，他便消失在樓道中。

女孩咬了咬牙，最后決定跟上去。她三步并作兩步，很快在電梯口追上了少年，她一拍他的后背，語氣不善地問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邵安余。”

“年齡？”

“16歲?！?/p>

“年齡不大，說話很刻薄嘛！”女孩氣呼呼地繞到他身前，走進電梯里，與他面對著面，“吶，你記住了??！”

她伸手按了下鍵，又沖他擺了擺手。

“我叫左滄，再見！”

邵安余被擋在了電梯外面。

2014年的夏天，那是他和她第一次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