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是一位車夫，一生奔波勞累，到老才有了一輛自己的車。

　　他年紀(jì)大了，說話不利索，唯二有交集的人就是和他一起在電線桿邊上搭客的老馬，還有孫子。

　　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誰也顧不得誰。老牛的兒子嫌老頭子又老又事多，把他的兒子拋給了自己的父親，一個人去了外邊，生死不知。

　　老牛一看到這個整天苦惱的孫子，就會想起他那個不知去向的兒子和死在床上的媳婦。

　　如果不生小這個孫子，辛辛苦苦給兒子討來的媳婦就不會死，兒子就不會走！

　　老牛左耳聽著孫子的叫鬧聲，又一次想到。

　　這樣想著，他勺粥的手故意抖了抖，一個大盆子上只盛上了三分之一的粥水。

　　粥水清清，米粒仿佛都能數(shù)的清。

　　孫子坐在桌前，看著爺爺端來的粥不滿地撇了撇嘴。

　　馬叔叔可是告訴他了，他現(xiàn)在之所以不能吃冰糖葫蘆，不能買兔兒爺，全是因?yàn)闋敔斔I了輛洋車！

　　他不明白洋車有什么好的，爺爺待它像待寶一樣。

　　又不是四個輪的。

　　馬叔說了，他現(xiàn)在是該上學(xué)的年紀(jì)了，他爺爺一個送他去學(xué)校，而不是讓他天天跑腿、到處攬客。

　　“我不要喝粥，我要吃飯！”他摔了盆子，粥水撒了出來。

　　老牛心痛地看了一眼，卻沒有像以往一樣上前去收拾東西。

　　他怎么不動？

　　孫子跺了跺腳，用鼻子哼出一口氣，大聲朝老牛吼道：“別以為我不知道，爹爹走的時候你偷偷藏起了錢，不然為什么現(xiàn)在能買車！”

　　“爹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說不定就是因?yàn)槟銢]給他錢他餓死了！”

　　“你現(xiàn)在用我爹的錢買車，還想把我餓死是吧？”

　　“我就知道！”他橫著稚嫩的臉，摔門而去。

　　門被狠狠關(guān)上，被蟲蛀過的木板揚(yáng)起一陣灰塵，和著陽光落在了地上的粥上。

　　老牛沒有去追孫子。

　　他走上了爛方桌前，眼神暗了暗，脊梁一彎，蹲下了曾經(jīng)靈敏的身子，粗大的手指慢慢彎曲，左右手在地上合攏，用手心捧上含著土的稀粥，把嘴湊近慢慢吮吸。

　　肚子吃了幾搓灰后，老牛拉上他的車，走向了寒冷的巷口。

　　等了許久，都沒有人要坐車，老牛望著灰白的天空呼了一口氣，白色的氣團(tuán)左右亂動，像在昭示什么。

　　今天的電線桿邊沒有老馬，老牛本來還挺高興，畢竟沒人和自己搶客了，可現(xiàn)在他感到有點(diǎn)寂寞，沒有了老馬，他心里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也沒處說。

　　猶豫了下，老牛還是拉著車離開了這里，想著能不能邊走邊拉些客，順便也……

　　果然，在老牛走出一大段后，他聽到了那個小兔崽子的聲音。

　　“我以后可是要去讀書的！”

　　“哇！牛哥好厲害！”

　　“學(xué)校里都有些什么??？”

　　“是不是有好看的花？”

　　“學(xué)校里有大白饅頭吃！還有很多朋友！到時候我會背上最好看的書袋子，讀很多很多的書！”

　　老牛在遠(yuǎn)處聽著，手攥緊了車把，眼一閉，掉了頭，拉著車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目的地就在前面了，那幾個大字高高地掛在刷的雪白的墻上，仿佛吃人的官兵。

　　他的車是從這里買的。

　　“誒，這不是馬車夫嘛~”

　　忽然，一把聲音從旁邊的巷子里傳來。

　　一個吊兒郎當(dāng)?shù)哪腥藫u搖晃晃地走了過來，步子很快，但明顯喝了好些酒。

　　老牛不得不停了下來。

　　他認(rèn)出了這個人，這是街上有名的一個二流子。

　　沒有人能逃得過他的手心。

　　“喲，老牛，這是去干嘛呢？”

　　“買了新車這精神氣就是不一樣！”他笑嘻嘻地搓著手，眼神不停瞟向老牛的背后，像在尋找什么。

　　“哪有不一樣，還不是老樣子……”老牛打著哈哈。

　　他沒有和這個二流子接觸過，只是聽說過他的罵名。

　　大家都說他是狗腿子，可他是誰的狗腿子？老牛不得而知。

　　“老牛啊，你這車挺新的，接我拉拉？”

　　“哈哈，拉車這種粗活怎么配得上您呢……”老牛拉著手把，身體微微傾斜，準(zhǔn)備拉著車跑。

　　只要，

　　只要跑到車行，

　　就，

　　就沒事了！

　　老牛飛快地擺動著沉重的雙腿。

　　一陣子，他感覺他回到了年輕的時候，載著客人在干凈的街道上飛著，意氣風(fēng)發(fā)。

　　可又一陣子，他感覺自己像西洋人的鐘擺，一左、一右，笨重而呆滯。

　　快到了！

　　車行！

　　他看到了那閃閃的招牌，那曾經(jīng)讓他燃起希望卻又失望，現(xiàn)在又賦予他無窮期盼的招牌。

　　他看到了店外面擺著的蹭亮的洋車，和他的車一樣！

　　他看到了孫子的臉，他們在一張桌子上其樂融融地吃飯。

　　他看到了兒子，熟悉的面龐進(jìn)門，舉起雙手把孫兒抱了起來。

　　車行！

　　到了！

　　可老板攔住了他！

　　曾經(jīng)笑瞇瞇地把車交給他的老板支楞著自己肥胖的身體，張開粗大的雙臂，在門口攔住了老牛。

　　老牛一下子就被二流子拽住了衣領(lǐng)，粗糙的衣服發(fā)出了一聲刺耳的撕裂聲。

　　領(lǐng)子破了，老牛的脖子漏了出來。

　　“老馬，你！”

　　“我？我怎么了？”他笑得像一個活佛。

　　這時，二流子從后邊走出來，大聲嚷道：“馬老板，我要賣車！”

　　“那是我的車！”

　　“你有什么證據(jù)？”兩人同時開口，像烏鴉在應(yīng)和同伴的啞叫。

　　老牛心里頓時明白了。

　　他抬起眼睛，渾濁的眼球忽然射出一道銳利的光掃視著這倆人。

　　“我有票據(jù)！”

　　老牛急忙扯開自己衣服，從里面的夾層取出一張帶有體溫的紙。

　　“在這！”

　　“你給我看看！”老板想搶過去。

　　老牛一下子縮回了手，把票據(jù)緊緊地護(hù)在懷里。

　　這不是票據(jù)，是他的孫兒啊！

　　他的孫兒已經(jīng)三個月沒有吃過白米飯了……

　　看著孫兒，他就能想起他的兒子……

　　我不能讓他們餓著！

　　老牛鏗鏘有力地吼道：“大洋給我，票據(jù)和車給你們！”

　　老板挑了挑眉，看著老牛仿佛在看跳梁的丑角。

　　“你仔細(xì)看看你手里的是什么再說吧。”他淡淡道，仿佛云端在向污泥施舍憐憫。

　　老牛聞言心里一顫，仿佛被一筷子從心臟頂端捅到了底端。

　　他顫抖著手?jǐn)傞_紙張，他視如珍寶的票據(jù)竟然變成了一張白紙！

　　上面空無一字！

　　那雙筷子在他的血肉里攪拌著，讓他的身體變成肉泥，任人碾壓。

　　大車行里響起了三個笑聲，肆意而暢快。

　　他許久不見的老友——老馬，忽然出現(xiàn)在了那兩個惡人身后。

　　他好似和平時一樣——那副不愛說話的沉默樣子早已深入老牛的心。

　　可老牛卻看到了他眼里不一樣的光，那……是高興？

　　他才注意到，老馬的喉結(jié)在上下滾動著——第三個笑聲是他發(fā)出來的。

　　白紙被老牛一下子揉皺。

　　他才想起一個事實(shí)，落魄的老馬是車行老板的上門女婿！一直被丈母娘嫌棄的上門女婿！

　　“老牛吶，你怎么不買輛新洋車呢？”

　　“哈哈，現(xiàn)在租著用就挺好的了?！?/p>

　　“如果買輛新的話，我和孫子就吃不飽了?！?/p>

　　“可你那兒子，不就是因?yàn)槟銢]輛新車才不肯跟著你去拉車的嗎？”

　　“現(xiàn)在阿蓮也去了，他也走了……”

　　“我記得他走之前一直叨念著想有輛新車，有個臉面好做生意?！?/p>

　　“唉……”

　　老牛默默聽著沒有作聲。

　　他手指微動，摸了摸夾在腰帶里的灰錢袋。

　　“我……”

　　“沒錢可以攢啊，是吧？現(xiàn)在小牛也長大了，不像以前需要花那么多錢，你大可放心。”

　　“可我還想……還想送他去讀書?！?/p>

　　“牛娃就是因?yàn)闆]讀到書，長大后一直怪我?！?/p>

　　“讀書啊？你有了新車肯定會招攬到更好的客人，多遇幾個大方的主顧，不就有錢讀書了嗎？”

　　“想那么多干什么？”

　　不愛說話的老馬一出聲，就讓老牛醍醐灌頂。

　　是啊！

　　他該買輛車！

　　……

　　人丟了。

　　……

　　車買了。

　　……

　　車丟了。

　　……

　　“爹，我怎么沒有娘??？大家都說我是怪物?！?/p>

　　“你不是……”老牛緊緊地把他抱在懷里，也無法溫暖他的身體。

　　“爹，我可以接你的班，但我想換輛車，我想有輛新車?！?/p>

　　“我想做一個體面的車夫?！?/p>

　　“娃啊，這……”

　　老牛為難地哆嗦了下嘴巴。

　　“不行就算了?！?/p>

　　“阿蓮走了?！?/p>

　　“嗯?！?/p>

　　“我想出去闖闖?！?/p>

　　“……”

　　“嗯?！?/p>

　　“有錢嗎，爹？”

　　“我……”

　　“我知道了，不用說了?！?/p>

　　“你照顧好我兒子，我走了?！?/p>

　　“你……”別走。

　　老牛的手伸了出去。

　　可他還是走了。大家都沒有回來。

　　老牛走之前去了一趟學(xué)校后門口。

　　小孫子想上的學(xué)校果然有花，還和牛娃那陣子一樣，枝頭上的花兒開得正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