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哩哩老了,不大愿意動彈。更多的時候,它會趴在爐子旁邊,享受著愜意的暖熱。當我輕輕摸一下它的時候,它會咕噥地喵一下,好像在說,我在這里呢,之后便繼續(xù)瞇著眼睛,做著一只貓的夢。 我記得哩哩剛到院子里來的時候,那是我還小,它還是一只小貓,被裝在一個紙箱子里帶了過來。進了老房的客廳里,它搜的一下竄了出來,驚恐地看著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然后竄進了沙發(fā)下面。我好奇地趴在地上,朝沙發(fā)下面看去,兩個圓圓的小燈泡正盯著我。它挑好時機,從沙發(fā)下面竄了出來,跑到了客廳外面。眼看就要爬上土墻逃走了,卻被正在墻邊干活的爺爺一把摁住。 小貓崽兒逃跑失敗了,只好留在了這個小院里。一開始它被繩子拴著,后來它習慣了這里,終于把這里當成了家,繩子便不需要了。鄉(xiāng)下的貓沒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名字,喚它吃飯的聲音,就做了它的名。它也不似城中貓那般嬌慣,每天吃的是殘羹剩飯,也從來沒有什么怨言。白天的時候,它會趴在墻邊的磚垛或者石榴樹下那片陰涼地里,舒服地把腦袋埋在身體里,縮成了一個花色的毛茸茸的肉球。傍晚時分,它會輕盈而嫻熟地飄上老房子的屋頂,在長著雜草的石瓦間輕輕踱步,帶著貓族的尊嚴審視著自己的領地,或是趕跑前來進犯的鳥雀們,再不急不忙地下來享用自己的晚餐,結(jié)束自己心滿意足的一天,鄉(xiāng)下貓咪們的生活大概都如此的單純吧。 那時我一年回老家兩次,我想它是記得我的。我回來的時候,它會輕輕地掃一掃自己的尾巴,繞著我轉(zhuǎn)一圈,仿佛再說,你回來了。它表達自己感情的方式永遠都很含蓄,卻沒有給人距離感,像是一個真誠又緘默的朋友。不過有時候它也會沖我喵喵地叫喚,希望我今天能悄悄地從冰箱里給它拿兩根火腿腸,畢竟作為一只貓,偶爾也要改善一下生活。 在我那漸漸飄遠的童年記憶里,我始終記得哩哩的模樣。歲月似乎沒有在它的身上留下蒼老的痕跡,它隨我一同長大,卻永遠都是一只長相高貴的貓。它身上有著隨意卻自然的三色花紋,毛發(fā)光滑而柔順,身體修長而勻稱,圓圓的小腦袋上帶著貓的優(yōu)雅與機警,卻也帶著幾分若隱若現(xiàn)的溫柔。當它佇立在屋頂靜靜地眺望遠方的時候,我很難想象,它也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幼年時的天真與活潑。 它終究還是慢慢變老了,曾經(jīng)悠閑散步的屋頂,此刻也變得遙不可及。它的毛發(fā)也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光滑,開始變得毛躁而干枯。一天之中大多數(shù)時間里,它都蜷縮在一個溫暖的角落,安靜地做著夢,在夢中,它大概又回到了年輕時候的屋頂上吧,在那里跳躍,奔跑,望著日落,和屋頂一同化為夕陽下的剪影。 后來哩哩走了,大概是因為年老體衰,它陪我走過了十一個年頭。我在電話里聽奶奶說,咱們家貓娃兒死了。那一年的冬天,午后的陽光溫柔地彌散在清澈的空氣里,石榴樹下的泥土鋪滿著細碎而枯黃的葉子,只不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溫柔而安靜的毛球了。我曾經(jīng)陪伴過它,在一只貓短暫的生命里。風輕輕拂動著瓦片間的枯草,我仿佛看到哩哩的身影,它在屋頂上輕盈地跳躍著。我看著它一點點遠去,消失在了遠方,那里有石榴樹,還有一望無際的田野。 夏天的時候,柿子樹有肥厚而濃密的葉片,樹枝上點綴著密密麻麻的青澀的柿果,枝杈被壓成了彎曲的形狀,幾乎要延伸進泥土里。當你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你會和柿子樹們擦肩而過,枝條慵懶而隨意地拂過你的肩膀,然后帶著柿果和葉片輕輕顫動。午后的鄉(xiāng)村是安靜的,鳥雀們燥熱的沒有了力氣,變得沉默了。只是偶爾有一兩個不安分的柿子,掙脫了枝杈的束縛,想要去尋找自由了,卻隨即摔在了地上,在安靜的午后發(fā)出一聲突兀的悶響。過往的行人如果不留意,輕輕踩碎了滾落在地上的柿子,還會濺出青澀的汁水。夏天的鄉(xiāng)間小路,帶著一點粘稠而清香的氣息,我總覺得那是柿子們悲憤的眼淚。 田野里是熱鬧的,高瘦的玉米桿們揮舞著細長的葉片,擁擠在一起高談闊論。梨樹已經(jīng)過了收獲的季節(jié),沒有了雪白的花和淡黃而肥碩的梨子,但是葉片正是茂密的時候,夏日的陽光有一些濃烈,梨樹彎曲的葉子們開始肆意生長。田壟的間隙是另一番風景,茄子成熟了,羞澀地躲在葉子后面,深紫色的皮膚細膩而光滑,反射著灼熱的光,竟有了一種淡淡的透明的質(zhì)感。肥胖的西瓜蹲坐在地上,氣喘吁吁地抱怨著夏日的熱情?;ㄉ鷤儼察o地不說話,它們樸素而低調(diào),看上去像是偶然路過的一株株雜草,此刻只是閉目養(yǎng)神,安心地哺育著泥土里的花生果們,等待著收獲的日子。 傍晚的時候,炎熱終于退卻了一分,大爸開著三輪車,帶著一大桶剛從水塔里噴涌而出的清涼的水,去給田野里的居民帶來一天的期盼。植物們歡呼起來了,玉米們暫停了爭吵,開始大口而貪婪的吮吸著可口的水分,西瓜也不再抱怨了,舒服地浸泡在了這醉人的冰涼里。茄子上沾著晶瑩的水珠,陽光透過的時候,仿佛變得更加透明。水是美好,是希望,它慢慢地滲透到土地里,再被密密麻麻的根系吸收,變成了植物的血液,化作了生命的一部分。 我坐在田間的地頭上,享受著泥土的芬芳和傍晚田野里的清涼。太陽一點點地隱沒在了細密交織的樹杈里,在天空中留下了一片深沉的紫色,那紫色愈發(fā)的濃稠,最后大地終于籠罩在了夜幕之下。 我回想起了我的小時候,我的童年是故鄉(xiāng)夏日的星空和冬日紛飛的雪花。夏天的夜晚是恬靜而溫柔的,小村里少有光亮,只能看到一座座小院里飄散出的昏黃的燈火。夏夜是捉知了的時節(jié),那個時候,我時常帶著一個手電筒,游蕩在進村的公路上,那是一條細長而筆直的路,兩旁種著高大的白楊,夜晚安靜的時候,知了們開始了自己的旅程,它們從泥土里悄悄地探出頭來,再笨拙地向楊樹上爬去。手電光照在了楊樹上,我順著光亮細細尋找,每找到一只知了,便多了一分欣喜。直到夜深了,星空開始變得清晰起來,我才帶著自己的獵獲回到了家中。爺爺坐在小院里搖著扇子乘涼,奶奶在他的身邊,安靜地陪伴著他。我躺在小院的搖椅上,望著頭頂那片星空。鄉(xiāng)下的星空是干凈而透亮的,像一張點綴著鉆石的黑布。它們是那么近,又那么遙遠。我望著星星出了神,那一刻,世界只剩下了頭頂這一方小小的宇宙,還有這個悄然去睡的院子。 冬天的故鄉(xiāng)是一種單純而淺淡的色調(diào),一種偏灰色的白。樹們經(jīng)歷了夏日的深綠和秋季的金黃,終于褪去了顏色,在冬天安靜地睡去,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在空氣中輕輕搖曳。田野里的喧囂也結(jié)束了,土地開始休養(yǎng)生息,等待著來年的新生。飄雪的時候,一切又都變成了純白色,故鄉(xiāng)的雪一片片飄落著,像是天鵝的羽毛一般,屋頂?shù)耐咂惠p輕裹在雪花里,柿子樹的枝丫上堆著擁擠的雪花,輕輕一吹,雪花們歡快地飛走了。推開那扇斑駁的木門,小院的生活又撲面而來了,爺爺在墻角收拾著柴火,奶奶正在爐灶前搭火燒飯,哩哩安靜地在爐火邊酣睡,還是那熟悉的一切,平淡而溫暖,這大概就是生活吧。 后來我漸漸長大,開始離家越來越遠,一年之中留在故鄉(xiāng)的日子變得屈指可數(shù)。院子里的石榴花盛開又凋謝,凋謝又盛開,一年年的日子就這樣平靜地流逝了,我一點點成長,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的人們,在花開花落間,一點點老去。 爺爺去世的時候,我正在外地求學,當我再一次回到家鄉(xiāng),迎接我的是一方矮矮的墳墓了。我回憶著他在世的時候,他從不多言語,卻深諳著土地和植物的哲學。他真正過著海子筆下詩意的生活,耕種,砍柴,關心糧食和蔬菜。只是這種詩意是勞累而辛勤的,他的皮膚因為長久的風吹日曬,變得粗礫而黝黑,像是老樹粗糙的表皮。手掌是寬厚的,帶著久握農(nóng)具留下的粗大的指節(jié)。他和奶奶兩個人,靠著辛勤的勞作和樸實的智慧,支撐著一個家庭,把他們的幾個孩子撫養(yǎng)成人,供他們上學,再教給他們踏實而勤勞的做人哲學。爺爺?shù)囊簧鷺銓崯o華,卻又厚重而深沉,他日復一日地用雙手與土地交流,直到最后,他的身體和靈魂,都一同沉睡在了他曾經(jīng)躬耕過的土地里。 鄉(xiāng)下的老房子在爺爺離開之后翻修了,曾經(jīng)混合著雜草和秸稈的土墻被推倒,哩哩散步的屋頂,那些枯黃的茅草和殘破的瓦片也消失了,還有被歲月刻蝕的傷痕累累的灰磚們,此刻也分崩離析。動工的時候經(jīng)歷了雨季,老屋的皮肉被一點點剝蝕,最后只剩下了木質(zhì)的骨架形單影只,默默浸泡在夏季急促的大雨里。 當我再一次回到家鄉(xiāng)的時候,氣派的新房子聳立著,紅磚和水泥取代了曾經(jīng)的土墻,大門是闊氣的金紅色,院子里鋪著平整的地板,還有陶瓷的屏風。我有一些疑惑,我對于老房的記憶,竟然有一些恍惚,我甚至有一點忘記了它曾經(jīng)的模樣。不過觸覺是深刻而清醒的,我記得觸摸著那扇斑駁的木門的感覺,那個銹跡斑斑的門環(huán),還有那個吱吱作響的門栓,我記得那一塊塊脫落的墻皮,里面露出粗糙的混合著干草的土墻,我記得里屋里面清涼的空氣,還有空氣中彌漫著的果香,這些稀松瑣碎的事情,此刻卻都翻涌在我的身體里。 那扇厚實的大門后面,依舊是鄉(xiāng)下平淡的生活,奶奶正搭著柴火燒著飯,鍋里蒸著熱氣騰騰的包子,見到自己的孫兒回來了,她很是開心,趕忙喚她的孫兒來休息,品嘗一下新鮮出爐的包子。我坐在火灶旁,灶里的柴火燒的撩人,火光輕輕搖曳著,燃燒的樹枝不時發(fā)出一聲噼啪的脆響。柴是冬天砍下的梨枝,被折下的梨枝紛亂地堆在了田野里,聚成了一座座小山,爺爺會開著三輪車,把干透的柴火們帶回來,細枝條堆在磚垛旁,粗大的便用鋸子鋸開,齊整地碼在墻邊。我看著墻下那一摞摞齊整的圓木,它們正閉著眼睛,安靜地呼吸,擁擠在一起沉睡著。還是熟悉的場景,只不過少了那個在墻邊默默勞作的身影。 爺爺走后,大爸接手了耕種的工作,他曾經(jīng)是中學教師,當他放下粉筆離開講臺后,他最終也成為了一個樸實的農(nóng)民。又是一年的春天,梨樹上的梨花開了,大爸大媽給我錄了視頻,我看到一片片干凈的一塵不染的花瓣,溫柔地棲息在梨樹的枝頭,像潔白的雪,遠遠望去,白色的花瓣連成一片,微風拂過的時候,就像一只只蝴蝶在空氣中輕柔地起舞,真美。 我從來沒有在春天回到過我的家鄉(xiāng),記憶里的故鄉(xiāng),只有冬夏的樣子。我第一次看到春天的田野,大爸在田野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著,給嬌嫩的梨花一朵朵地蘸著花粉,不過多久,雪白的梨花會飄落,融化在泥土里,梨子會出生,會長大,會成熟,在它香甜的汁液里,流動著的是土地慷慨的饋贈,和一個農(nóng)人的期盼與心血。有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爺爺?shù)谋秤?,他望著樹上雪白的梨花,露出了樸實而欣慰的笑容,最后他的身影漸漸模糊了,一點點隱去,和梨花淡淡的芬芳,一同彌散在了四月的田野里。 人間清明時,陌上梨花開。 青壟今猶在,焉得故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