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的雪簌簌落下，他披著一件補(bǔ)了又補(bǔ)的破鹿裘默然無聲地走在前頭。顧不上腳陷在雪泥里，我吃力地追趕著他，“嬰……你走慢些，等等我……”然而，卻像總也趕不上似的，竟離他越來越遠(yuǎn)，直到風(fēng)雪模糊了我的視線，直到他再一次消失在我的眼前。我猛然驚醒，今年已是現(xiàn)任國君在位的第51年了，我的良人已經(jīng)離開我整整3年了，這三年來，我常常會陷入相同的夢境里，不得自拔，而他，卻再也不會回來了。天將明了，遠(yuǎn)處漸漸放亮，回味著夢境的內(nèi)容，我不由地想起過往的許多事來…… 初識 在我十九歲的年紀(jì)恰遇見了二十歲的他。他是臨淄城里最特別的一個存在，在別人都爭相賣弄武力顯示自己時，他卻寡言少語，鮮少出門，即使出門，也不過在河邊的柳樹根下，一坐便是大半天，或是在某個墻陰處，反復(fù)徘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一次，在街市上，我的東西被一位路過的士人狠狠撞掉時，是他幫我把散落的物品拾了起來，我向他道了一聲謝謝，他只笑了笑，沒有說話。此刻，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眸是如此地明亮而富有光彩，我有些失神，待我反應(yīng)過來時他卻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已到適婚年紀(jì)的我，自然有不少媒人前來說合，不出意外地，都被我一一拒絕了，父親有些疑惑，問我是否有意中的那個人，以及是誰時，我緩慢而堅定地答道:“如果一定要嫁，我便要嫁晏家的那一位年輕人?！备赣H聽了有些吃驚，對我說道:“晏家如今可是上大夫，咱們只是普通人家，你便想嫁，別人未必肯娶呢！”我不說話，父親看出了我的堅持，也不再多說，嘆了口氣，便出門去了。到了夜里，父親回來了，大約是吃了些酒，面上難掩喜色，對我說:“成了！”我有些驚喜，沒想到事情會這么順利，忙盛了一大碗酸梅湯幫父親解酒，又追著他問了好些問題，到了半夜，才帶著喜悅的困意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不久，我和嬰便舉行了婚禮。夜間，我倆坐在床邊，聊起了彼此的過往經(jīng)歷，他的語調(diào)溫柔而深沉，眸中的光彩比起那日，仍不減半分。夜更深了，那一晚，我大膽主動地吻了他，在他白皙而細(xì)膩的脖頸上留下了我的印記，嬰，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了哦！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操勞，然而，卻是幸福的，嬰不知什么時候?qū)W了些時下流行的小情歌，總在我耳邊彈唱，我雖心里受用，面上卻故意裝作鬧了情緒，快步走進(jìn)里屋，真是的！我不要面子的嗎？臉頰上卻不覺飛起兩朵紅云。 兩年后，嬰的父親去世了，謚“桓”，因此，人們又稱他“晏桓子”，而嬰也順利繼承了上大夫的爵位。守喪期間，他身著素服、別居倚廬，一住就是三年。就連家宰都認(rèn)為他這樣做太過了，不是大夫之禮，而嬰?yún)s說:“只有卿才是大夫?！蔽抑?，嬰一向不愿與人起爭執(zhí)，若他直言相告，話傳出去，那些不愿嚴(yán)格遵守喪禮的人心里就會對他有想法了。在這三年里，齊國也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當(dāng)時國君齊靈公被以晉國為首的十二國聯(lián)軍圍在了平陰，我正憂慮齊國會不會有大麻煩時，嬰?yún)s認(rèn)為國君缺乏勇氣，戰(zhàn)事持續(xù)不了多久，果然，不久后，聯(lián)軍便退兵了，聽說是楚國插了一手，才換來了齊國喘息的機(jī)會，而這位的國君的命數(shù)也已走到了盡頭。 服喪期滿的嬰，又迎來了一位新的國君，一開始，這位國君對嬰是很看重的，又是賞封邑，又是升官職，此時，嬰也是躊躇滿志，欲在這位國君手下有一番作為，可自從欒盈入齊后，一切都變了，國君不但不聽諫言，甚至還在大庭廣眾之下戲弄了他。那天，他聽聞國君召他進(jìn)宮飲宴，便興沖沖地去了，還對我說:“這一次，一定要讓國君聽從我的勸諫！”可他回來后，一進(jìn)家門，我便發(fā)現(xiàn)他神色有些不對，我趕忙問明情況后，才知道這哪里是君臣?xì)g宴？分明是國君為了羞辱嬰而做的一個局，而嬰當(dāng)場便和國君鬧翻了，現(xiàn)如今臨淄是待不下去了，那回晏城嗎？還是……“嬰，我從小到大還沒見過海是什么樣子呢！不如我們就去東海，好嗎？”“好！”嬰笑了起來，眼睛瞇起一個好看的弧度，仿佛忘卻了近日來所有的不開心。第二日，嬰早早地上朝交還封邑，辭掉官職后，便與我一起離開了臨淄。有嬰在，去哪里都好，東海也好，晏城也好，還是別的什么地方，即便是出奔到別的國家……我這樣想著，身邊的嬰突然長長地嘆了口氣，繼而又笑了起來，御者不解，問道:“您為什么又是嘆氣又是大笑呢？”嬰聞言道:“我嘆氣是因?yàn)閲龑⒉幻庥陔y了，我笑是因?yàn)橹辽傥也粫懒恕！蔽肄D(zhuǎn)頭看向他，嬰，你真的只是慶幸嗎？可為什么那笑聲明明又那么蒼涼，那么悲傷…… 亂象 在東海的日子，其實(shí)是比較輕松的，和嬰一起赤腳踩在沙灘上，一起下網(wǎng)捕魚，一起坐在屋檐下欣賞著海邊靜謐的星空，在這里，人好像可以丟棄許多笨重的枷鎖，活出最本真的樣子！但是，我依然明白，嬰的心，不會僅僅停留在東海，他關(guān)心時局、心系社稷，其實(shí)也同樣在意那些昏亂的國君們，哪怕這些國君心里根本就沒有他。 哦！對了，在這里，我們還認(rèn)識了一位少年，名叫穰苴，嬰很看好他，總說他將來能在齊國的朝堂上有一番大作為！ 愜意的時光轉(zhuǎn)瞬即逝，國都傳來急信，國君伐晉失利，伐莒又失利，現(xiàn)已于崔杼宅中離奇死亡。我皺了皺眉頭，“嬰……”嬰嘆了口氣，看向我:“我現(xiàn)在必須星夜趕回臨淄，家里的事就拜托你了。”他的眼中有歉意，有請求，我不忍再看，“嗯，放心?！薄芭?！對了！那個小匣子里有十幾卷書簡，也代我將它送給穰苴吧！”“好?！庇咭烟缀昧塑囻R，嬰轉(zhuǎn)身便向門外走去，我追了幾步，拉住了他的手，“別走，好嗎？留下來，好嗎？”但我知道自己不能這么問，最終出口的，只能是一句，“珍重！”他的眸子映著月色，明暗交雜，“嗯”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推開了我的手，匆匆地上了馬車，離開了?？粗x去的背影，我倚著門框，癱軟下來，崔杼是什么樣的人，齊國誰人不知？嬰偏又是這樣一副倔脾氣，這一去，如何教人不擔(dān)心呢？ 好在，不久后，形勢稍稍安定了下來，嬰便命人將我們接回了臨淄。入夜，嬰像以往一般拉起我的手，與他坐在床邊，聽他說起這些天他所經(jīng)歷的事，他的語調(diào)依舊是那樣柔和，偶爾夾雜著幾聲短嘆。當(dāng)我聽到他說起去崔杼宅內(nèi)吊唁莊公以及反對崔慶二人強(qiáng)迫眾人結(jié)盟的事時，我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嬰看出了我的緊張，吻了吻我的肩，勸慰道:“沒事兒，都過去了！”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了出來，輕輕地捶著他，罵道:“你怎么可以這么任性，崔杼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嗎？你要是有什么不測，我……”話還未盡，便被他用唇舌堵住了，好久才緩緩松開，“我不在的這些日子苦了你了……”我再也無法抑制自己情感，將他緊緊抱住，好久，才哽咽著說道:“嬰……我好想你……”嬰聞言，將我摟得更緊，一行清淚從他的臉頰上劃過，滴進(jìn)我的頸窩里。月光透過窗格，照在我倆的身上，似是要將我們?nèi)诨?。晏氏家族?。〗窈笤僖矡o法置身于事外了。 不久后，崔氏便在慶氏的挑撥下自取滅亡了，然，慶氏又能堅持多久呢？一天夜里，慶氏的黨羽析歸父悄悄地來到了家里，與嬰談了約有一盞茶的時間便離開了，我疑惑地問道:“慶氏的人怎么上咱們家的門了？”嬰只嘆道:“火星子就要將干草堆點(diǎn)燃了！”“什么？”我對他的話有些不解，嬰微微一笑，道：“慶氏再也無法在齊國的朝堂上立足了！”聞言，我便笑道：“要真是那樣，那你就可以輕松一段時間了！”嬰苦笑著搖了搖頭，不置可否。 平定了崔慶之亂后，國君便想把邶殿的六十座城邑賜給嬰，然，嬰并沒有接受，更在聽從了吳公子季札的建議后將已有封邑全部上交，并辭去了官職，嬰的這些做法我不光認(rèn)同，其實(shí)也是開心的，比起權(quán)勢與財富，我更想與他過安穩(wěn)平靜的生活，而不是天天在刀尖上行走，然而，我也知道，嬰的內(nèi)心，從來都不是甘于平靜的，莊公之禍也好、欒高之亂也好，退居永遠(yuǎn)都只是權(quán)宜之計，這不，終于閑下來的他，又在用雙足丈量齊國的土地去了，少有在家的時間。他終究是要出仕的，現(xiàn)在的調(diào)研大約又在為扶保齊國的社稷與黎民做準(zhǔn)備了。 果然，不久后，子尾與子雅兩個執(zhí)政大夫便又將嬰召回了朝堂。 入局 經(jīng)過了長時間地折騰，齊國總算消停些了，回到齊國朝堂的嬰，性子也慢慢變得不那么執(zhí)拗和倔脾氣，而是更加注重改變自己勸諫的方式方法，來讓齊國的國君更能去接受與實(shí)施。 就像最近一段時間，國君又新增了諸如砍腳一類的處罰，導(dǎo)致臨淄城內(nèi)假腳的價格倒比鞋子都貴，可是，要怎樣勸諫呢？正巧，這一天，國君來到了家里做客，嬰與他談了許久，國君走后的第二日便頒布了限制刑法的條令?！斑@下可好了！”我笑著看向嬰，他也調(diào)皮地朝我眨了眨眼睛。 作為一名大夫，不光要管理內(nèi)政，出使他國的外交活動也是很繁重的，因此，與嬰總是聚少離多。這一次，國君又要派嬰出使晉國了。在嬰離開后不久，國君便命人拆毀了嬰的舊宅，說是要重建，連帶把周圍鄰居家的房屋也拆除掉了。我明白嬰一定不會同意國君的做法，可我卻不敢反抗國君的命令，只能先帶著人回到娘家，待嬰回來，再另行商議。 等到嬰終于從晉國回來，恢復(fù)了舊宅和鄰居家的房屋，并請他們搬回去住了以后，我才與嬰回到了昔日的屋子里?！皨耄?，我沒能……”“不必說這些，我都了解?！眿胄α诵?，又道:“我在晉國又新學(xué)了一首曲子，要聽嗎？”“?。俊毕肫鹞羧毡凰号那榫?，我不禁問道:“你說的這曲子，它正經(jīng)嗎？”嬰壞壞一笑，道:“猜猜看？”我鼓起腮幫子“哼”了一聲，便要向里屋走去，嬰上前拉住我的手，笑道:“正經(jīng)！正經(jīng)！絕對正經(jīng)！”此時，我才傲嬌地說道:“好吧！那就……聽聽看！” 幾年后，子尾與子雅兩位執(zhí)政大夫相繼去世，他們的兒子高強(qiáng)與欒施爭不過陳鮑兩家，便只好出奔到了別的國家。而嬰也在此時，正式被任命為齊國的相，修百官之政，總領(lǐng)齊國一切大小事務(wù)。 擔(dān)任了齊相的嬰，變得更忙了，也更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平時每餐本就吃得簡單，份量也不多，忙起來的時候，更加顧不上了，每晚也總是熬到夜深才把工作了結(jié)，第二日天不亮，又得上朝了。甚至醫(yī)官開的藥也常常忘記吃了。終于，我實(shí)在看不下去了，“嬰……我想和你談?wù)?。”“哎！我這挺忙的，沒什么要緊事的話，等我忙完這陣子再說吧！”“重要！非常重要！是關(guān)乎齊國社稷的大事！”嬰聞言，大吃一驚，終于停下手中的事，打算認(rèn)真聽我要講什么了，我便說道:“嬰，你知道嗎？你應(yīng)該愛惜自己的身體，不僅僅為了我，想想齊國的社稷和黎民，你若真的垮了，誰能來繼任你的職位呢？你忍心看你鋪開的工作，完成到一半以后，后繼無人嗎？”“不，我沒那么重要，齊國總會有更好的人才，而我，只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眿肽睦锒己茫í?dú)這一點(diǎn)讓人無法接受，“微不足道？可是你在我這里很重要呢！齊國的許多民眾也很需要你呢！你這么不愛惜自己，要將我們置于何地呢？”嬰瞪大了眼睛，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我真的發(fā)脾氣，大約是被嚇到了，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道:“好吧！你說的這些問題我以后會注意的?！蔽疫@才滿意地說道:“嗯！總的來說，飯要記得按時吃，藥也別忘了，對了！偶爾也要休息一下，知道了嗎？”“知道了！”嬰露出一副乖巧的笑容，想逗我開心，我也只好無奈地笑了，真拿他沒辦法！不過，我以后會認(rèn)真監(jiān)督他的！ 這一天，國君又來到了家中飲宴，我也不時地上前置酒添菜，待我從前廳退下轉(zhuǎn)身回到廚房時，忽聽見國君向嬰問道:“那位是你家的妻子嗎？”嬰坦然地回答道:“是的?！眹终f道:“哎呀！真是又老又丑，寡人有一愛女，又年輕又漂亮，讓她來充實(shí)先生的內(nèi)室，怎么樣？”我心中微微有些氣惱，喂！背后講人壞話好歹等人走遠(yuǎn)了再說吧！不過，嬰會怎么回答呢？不必去想，不必去聽，對于國君自以為是的“賞賜”，嬰是斷然不肯接受的，想到這里，我自信地昂首走回了廚房。年華易逝又如何，韶華不再又如何，我全然未覺。在我眼里，他永遠(yuǎn)是年輕時的模樣，相信他也是如此看待的！ 次年，我們終于有了第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嬰給他取名“圉”。 別離 隨著圉兒一天天長大，我和嬰也正在一天天衰老，只是，嬰終究是要先離開我了。 那天，他躺在病榻上，伸出手，似乎想再摸一摸我的臉，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放到了我的臉上。他說:“這些年，苦了你了……”我搖搖頭，早已泣不成聲。他說:“死亡并沒有什么可怕的，只不過去了另一個世界?！蹦翘欤R淄的雪正簌簌落下。可是，嬰，我真的很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