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dāng)我從短暫而無夢的睡眠中醒來，望向身旁熟睡的她時，總會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老了。

　　

　　睡夢中的她還是那么美麗，一如四十年前我們初次相遇。然而我正在慢慢衰老，種族間的差異不會給我們留下任何商量的余地。

　　

　　再過幾年，我就徹底變成一個討人厭的老頭子了，皮肉松弛，喜怒無常，而她將依然美麗如故。短短幾年，對她而言無足輕重。

　　

　　沒人知道壽命論的戲碼究竟上演過多少次，在書本上，在舞臺上，在屏幕上。那些虛構(gòu)出的一對對愛人，要么都以年輕漂亮的姿態(tài)定格在作品中的結(jié)局，要么一方在另一方死后背負(fù)其生命孤獨地生活下去。那些作者不明白逐漸衰老那一方的痛苦。即使是在我最富幻想精神的青年時代，我也從未和她提及過壽命問題。

　　

　　她也從來沒對我的衰老做過任何評價。我們的生活和以前沒什么區(qū)別，城市中的隱居無非就是那么幾樣。

　　

　　有一樣除外。距離上次應(yīng)該有半個月了吧。

　　

　　對此她選擇沉默，包容了我的衰弱。可就是她的溫柔令我痛苦，屈辱。過去我可是每天都離不開她啊。

　　

　　我愛她那和我同樣孤獨的心靈，孤獨者間的相互吸引造就了我們的現(xiàn)在。

　　

　　我愛她那偶爾流露出的小女兒情態(tài)，盡管連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出生于哪一個時代。

　　

　　我愛她那卷曲而溫潤的雙角，白天是帶著挑逗的愛撫，夜晚則作為我掌控她的權(quán)柄。

　　

　　我真想永遠(yuǎn)擁有她，可是我做不到。

　　

　　那就換一種方式吧。我要讓她在我死后再度找到幸福。

　　

　　可以想象一個因衰老而脾氣暴躁的丈夫會怎樣對待依然保持著美貌的妻子。我就是那么做的。

　　

　　可以想象一個眼角被重力拉向地心的中年男人會怎樣對待餐桌對面朝著自己微笑的伴侶。我就是那么做的。

　　

　　可以想象一個每晚起夜三次，每次需要幾分鐘的病患會怎樣對待犯了一點點小錯誤的愛人。我就是那么做的。

　　

　　效果很好，好到我自己都為之痛心。每當(dāng)我忍不住看向她，她那雙溫柔如水的眼眸中流露出的悲傷與責(zé)備總會令我心如刀割。過去，這雙眼眸總是帶著盈盈笑意。

　　

　　不過，這樣還不夠。必須讓她知道衰老會多么嚴(yán)重地影響到一介人類的身與心，必須讓她明白陪著我只會讓她徒增痛苦。

　　

　　必須讓她死心塌地地離開我，只有這樣她才能在漫長的余生中再次找到幸福。

　　

　　我絕不是那種不僅折磨自己，還要在死后折磨愛人的自私者。我不想也絕不會讓她知道我做出這些齷齪事的目的。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年輕時的大肆揮霍，安家后的熬夜寫作都過早地消耗了我的生命。再過幾年，我的身體也要迎來終結(jié)了吧。

　　

　　這是隱居在城市中的必要代價。她無法在人類社會取得工作，甚至很難離開家門。她也是族群中的叛逆，族群雖不會傷害她，卻也不會接納她。

　　

　　除非你死了，而我選擇離開。

　　

　　這是過去她親口告訴我的。正是在她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天，我們確定了關(guān)系，而她成了族群的叛逆。

　　

　　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

　　

　　你是我的亞玟。

　　

　　四十年前的一個午后，他一邊摸著我的角，一邊苦笑著回答了我的問題。事情的原委我早已淡忘，但想必是我正纏著他回答我在他心中的地位。

　　

　　她是誰？

　　

　　《魔戒》里的精靈，被叫做暮星。很勇敢，也很漂亮。我可以把那本書拿給你看看。

　　

　　我不是精靈，我的族群也從來沒有過這么美好的稱號，所以我很失望。我還記得他安慰我時那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對任何事情都小心翼翼，盡力避免任何可能涉及我們將來的話題，可他唯獨在這么一件小事上出現(xiàn)了疏漏。我想他確實把我視為他的亞玟，他也誠實地回答了我的問題，只是他的誠實也讓他忘記了亞玟的故事。

　　

　　爸爸媽媽警告我，人類是狡詐的生物。我也從他那了解到，我的族群常常以受騙的傻瓜和輕信的笨蛋形象出現(xiàn)在孩子們的童話書上。確實是這樣，我輕易地把自己全身心地托付給了他。

　　

　　但其實人類才是真正的笨蛋，而他是所有笨蛋中最笨的那一個。

　　

　　他以為我離開族群是一時沖動，絲毫沒有考慮過我們的未來，于是他拼命地避免任何相關(guān)的話題。他以為我在族群中從來沒聽過主角與我們相似的故事，于是他希望以這種笨拙的方式讓我去尋求幸福。他以為我看不到他躲閃的眼神，那雙眼睛過去充滿柔情，現(xiàn)在卻滿是愧疚和不舍。

　　

　　他以為我還能找到除他以外的幸福。

　　

　　我愛你，我會和你一起面對死亡。

　　

　　我多想對他說出這些話，就在他裝作庸俗、冷漠、蠻橫的那些時刻。

　　

　　但我不能這么做，這并不是他想知道的。

　　

　　真是自私啊。

　　

　　痛苦嗎？

　　

　　確實很痛苦，就算我明知他的行為只是偽裝，目的只是讓我“幸?！薄?/p>

　　

　　我只希望這樣多少能讓他感到寬慰。

　　

　　來吧，甜蜜的死亡——

　　

　　四十年前便已是命中注定。

　　

　　2021年1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