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行間的微明


深居俯夾城,春去夏猶清。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并添高閣迥,微注小窗明。
越鳥巢干后,歸飛體更輕。
? ? ? ?這是李商隱的《晚晴》一詩,開篇寫自己一個人深居簡出過著清幽的日子,居處幽僻高閣,俯瞰夾城,春天已去,初夏清朗。老天爺憐惜那幽僻處的小草,人世間也珍惜傍晚時的放晴。久雨晚晴,樓閣之上憑高覽眺,天高地迥,夕陽冉冉的余暉透過窗欞,閃現一線光明。南方鳥兒的窩巢已被曬干,傍晚歸巢時飛翔的體態(tài)格外輕捷。
? ? ? ?這首詩好像雜雜拉拉沒寫什么,又好像寫了千言萬語,纏綿悱惻,意味無窮。我覺得沒必要強解“幽草”定是詩人“淪賤艱虞”身世之象征,“越鳥”則是眼前托身有所、精神振作的詩人之化身。作為一首有寓托的詩,《晚晴》的寫法更接近于“在有意無意之間”的“興”。詩人也許本無托物喻志的明確意圖,只是在登高覽眺之際,適與物接,觸發(fā)聯(lián)想,情與境諧,從而將一剎那間別有會心的感受,融化在對晚晴景物的描寫之中,所以自然渾成,不著痕跡。
? ? ? ?向晚的微光很早便開始,沉淀出一片寂靜,層層疊疊的樓閣與回廊,將深居簡出的詩人,深深幽禁如幽僻處的小草。發(fā)現李商隱很喜歡用“廻”這個字,即使到了中年,生命力已經有點衰退,有點沒落,但還有心事在那里廻繞。久遭雨潦之苦的幽草,忽遇晚晴,得以沾沐余輝而平添生意。詩人俯臨夾城,發(fā)現夕陽的余暉流注在小窗上,帶來了一線光明。因為是晚景斜暉,光線顯得微弱而柔和,故說“微注”。盡管如此,這一脈淡淡斜暉,還是給詩人帶來了喜悅和安慰。這種低迷的語調,這種平靜的氛圍,在李白的詩里從來不會看到。但到了晚唐,詩人們的筆下似乎總是夕暉、殘荷,秋陰、夜雨,李商隱的詩背后,似乎一直有一種沉沉暮色。
? ? ? ?暮色可以是凄涼,也可以從凄涼里面轉出另外一種溫暖。這首詩寫于李商隱離開長安,跟隨鄭亞到桂林當幕僚之后。離開長安這個黨爭的漩渦,精神上無疑是一種解放。正因為這樣,詩中才有幽草幸遇晚晴、越鳥喜歸干巢之感。詩人自己有著類似的命運,故而很自然地從幽草身上發(fā)現自己,從久雨晚晴后,微注小窗的一線光明中,感覺到不可言喻的喜悅。但李商隱此次南行,家眷留于長安,遠道間關,孑然一身,不無孤獨之感。在為目前的幸遇欣慰的同時,詩人也不期然的流露出對往昔厄運的傷感,這就自然引出“人間重晩晴”,而且“晚晴”被賦予了特殊的人生含義。晚晴雖然美麗,卻如此短暫,當夕暉映窗,在微光中向詩人慢慢劃過來,似乎是某種不可避免的預兆,關于人生的沉落、時光的永逝。
? ? ? ?整首詩起伏變化,峰回路轉,用筆極盡曲折之妙,其中到底表現了什么?并非完全無從捉摸,但還是顯得渺茫迷離。“天意憐幽草”,“微注小窗明”,無疑是人生寓言,李商隱卻讓意義只透出一點微光。晦暗的是意義,鮮明的是那種聲音,那種低吟淺唱。這聲音潛靜,低沉,不泛光亮,如靜水深流,卻有動蕩、閱歷緊壓在底部。是這聲音使些微意義,從晦暗不明中突出,這聲音本身即是意義。
? ? ? ?流注在小窗的微明,在我看來,其實是一種信念,一種人生態(tài)度。其實不是別的,而是詩人馳騁游走的一支筆,使一行行詩從縫隙里泛著微明。文字這東西,無非就是微明之火,什么時候真能燎原?但在孤獨者眼里,它們也許就是星星,微微閃爍,足以安慰。我也每天深夜,在字行間穿行,如在海底費力爬行的海洋生物。好黑,好冷,環(huán)繞我的只有黑暗。但頭頂隱約有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告訴我,一定要努力觸摸到那閃爍的光。于是,只有努力向上游,試圖觸摸到上面輕輕掠過的點點微光——水波起舞,光影變幻,搖曳的微光卻總在觸不可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