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胡鬧工作室 023
阿希在自己的房間中已經(jīng)一百多年了,這一百多年她沒有走出自己房門半步,流光也遵守諾言不曾讓人來打擾她,她每日在房中修行,下的苦功是從前年幼時的千百倍,流光從未像大祭司對待夢魘一般嚴(yán)苛地對待她,所以如今她自己修行起來,才覺得不易,也更體會到夢魘從前受了多少苦,自己過得又有多么安逸。
阿希完成了自己今日的修行,長舒一口氣,放松下來。
魘……也不知如何了,他與大祭司修習(xí)空間之術(shù)已有大成,縱然不是流光的對手,也應(yīng)當(dāng)能保自己無虞。只是流光將自己軟禁,神識日夜看守,往后歲月,自己與魘,也許沒有相見之時了。
阿希正這么想著,忽然心念一動,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推開窗欞,便看到那個黑衣銀眸的青年站在不遠處,阿希捂住自己的嘴,生怕驚叫出來引來其他人,眼淚卻不自覺地流了下來,魘沒事,甚至能夠躲過流光的監(jiān)視來看自己。
太好了,他沒事,太好了。
夢魘身后還站著幾人,那是阿希以為消失了的魔族,殺魔七斬,奸商振鷺,還有散漫的拂徵……他們都沒事,真是太好了。
夢魘與身邊的幾個魔族說了什么,隨后便徑直走到了阿希面前,牽起她的手,“阿希,念咒?!闭f罷衣袖一揮便來到了另一個空間中,阿希適時動用時間法術(shù),將夢魘制造出的這個空間,相對虛空之境的時間流速變快,這樣即便他們在這個新空間中呆上許久,對于虛空之境來說也不過是一瞬而已。
“即便是主君,也無法找到這里,放心吧。”夢魘出聲寬慰,阿希聽見這話瞬間崩潰地大哭起來,撲到夢魘懷里,“我知道你應(yīng)該沒事的,只是還是忍不住擔(dān)心,擔(dān)心若是你真的有事,又當(dāng)如何……”
夢魘輕輕嘆息,“是醫(yī)神救了我,救了大家?!?/span>
阿希一愣,從夢魘懷里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醫(yī)神姐姐……她沒事嗎?”那日她與夢魘看到醫(yī)神的星辰隕落,分明是出事了。
夢魘閉上眼睛,似是在忍住悲傷,“這一切……都是主君與師傅策劃好的。”
阿希呆愣地看著夢魘,他在……說什么?

無上的力量,是枷鎖。
神族向來沉靜自持,不似魔族桀驁不羈,因此心思一旦郁結(jié),便泥足深陷,難以自拔。
哪怕是至高神明,虛空主君流光。
那日夢魘與流光交手重傷,想起醫(yī)神的星辰隕落在昆侖山,便也朝昆侖山遁去,在昆侖山頂凝水湖中修養(yǎng),凝水湖為先天之水所化,有療傷奇效,夢魘在湖中修養(yǎng)時,便遇見了醫(yī)神殘魂,與大祭司虛空的魂魄。
“流光溫柔,不肯與你們說出實情,只是你既然是我徒弟,既然是未來虛空之境的君上,那么有些事情你必須知道,有些困難必須跨過,有些狠心也必須得下。”
流光能夠看到過去未來的一切事情,這意味著,他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遇見到了自己的消亡——就算他擁有無上的力量,卻終究抵不過天地演化。他預(yù)見到自己的一生會背負(fù)怎樣的重?fù)?dān),要忍受怎樣的孤寂,也知道阿希將會是他孤寂生命中唯一的溫暖光亮。
但是結(jié)局早已注定,他的強大是他消亡的根源,他所重視的溫暖光亮也只不過是漫長生命中的一瞬,他的存在就是為了讓阿希永遠地走下去,但是他卻只能陪她到這里了。
流光并非不愿成為阿希通往至高之位的階梯,只是注定了只能和她相處短短的時日,未免心中不甘。他已經(jīng)是至高的神明,卻仍舊不能達成心中所愿——若是尋常生靈,還能努力修行,希望再往上一步,或許就能達成所愿。
但是他是至高神明,已經(jīng)失去了前進的資格,四顧之下,惟余茫茫天地,再無前路。
他沒有辦法達成心中所愿,這是對至高無上的詛咒,也是他骨子里深深的絕望。
當(dāng)一個擁有無上力量的神明被逼瘋了的時候,他會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
“主君無論如何也想與你多相處一些時日,但是他也知道,必須有個合適的理由,才能讓一眾魔神對新上位的我們臣服……主君要為我們掃清障礙,所以師傅心甘情愿地獻出了自己的力量,讓主君成為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強者——我們?nèi)羰悄軞⒘诉@樣的強者,那么便沒有神魔再敢與我們?yōu)閿?。?/span>
于是流光讓夢魘把阿希帶下界去歷練,讓他們不知曉事情的真相,醫(yī)神也是自愿身隕,只為做出假象,而那些被流光消散的眾神魔,都被醫(yī)神的殘魂收治,交給夢魘統(tǒng)帥。
這一切,只是流光想要為夢魘阿希鋪平道路的同時,能夠與她多相處一刻。
阿希聽到夢魘的話,當(dāng)場便愣在原地,再也說不出話來。
——還有些人,他不想死,別人也不想他死,但是他卻不得不死。
這是她年少懵懂時流光對她說的話,那話語中悲哀、嘆息和絕望,她今日才懂。她終于明白為什么流光可以那樣輕易地取下大祭司的人頭,明白為什么放過她和夢魘,明白……為什么一定要她有個孩子。
往后的永恒歲月,她沒有流光的陪伴,但至少會有一個和流光的孩子。
這樣的刺激讓阿希一時間無法保持理智,腹中的胎兒似乎想要幫助她,但是那暖流越是強大阿希便越是會想起流光的音容笑貌,便越是無法穩(wěn)住自己。
這樣的靈力波動很明顯是沒有辦法瞞過流光的,夢魘當(dāng)機立斷地護住阿希,撤去空間法術(shù),足尖一點離開原地,堪堪躲過流光的劍鋒。
流光見到阿希在夢魘的懷中,似是有怒氣,“阿希,我記得我說過,你不要妄圖逃跑。”
夢魘將阿希交給身后的振鷺,持劍擋在眾人的面前,“我沒有想把阿希帶走,只是過來看看她而已?!眽趑|說這話時氣勢大盛,那凜冽冰冷的威壓竟讓流光吃了一驚。
流光漆黑的瞳孔中閃過一絲贊賞,但轉(zhuǎn)瞬即逝,繼而出現(xiàn)的是蔑視眾生的眼神,“夢魘…好孩子,比起百余年前我見到你,又成長不少。”
夢魘的眼神堅定,那是王者睥睨天下的模樣,絲毫不退讓,流光看到夢魘這樣的眼神,當(dāng)下便明白,時間到了。
流光本想拖到孩子出世,起碼看他一眼,但自己已是世間極致,前方已經(jīng)沒有路了。
他的路到此為止了。
夢魘的眼中沒有怨恨,而阿希卻情緒失控,看來他們已經(jīng)知曉真相……但即便如此,該做的事情也要做,布局這么久,犧牲了這么多,箭在弦上,不能功虧一簣。
兩人幾乎是在同一瞬間拔劍相向,夢魘縮地成寸,一瞬間來到流光面前,想要占得先機,但對上流光眼眸的剎那,便覺周圍事物運動得飛快,心下便知道自己的時間被流光延遲了,當(dāng)下便趕緊轉(zhuǎn)移到另一個空間中。
“希姑娘,君上說,若是您心中有顧慮,便請睜眼看看下界眾生。”
振鷺口中的“君上”便是夢魘,他見夢魘似是落下風(fēng),當(dāng)下便知道,若是只憑夢魘一人,只怕兇多吉少。
阿希怔怔地往下下界——這百余年她被夢魘囚禁,看不清過去未來,也看不到下界眾生。
當(dāng)阿??聪蛳陆鐣r,自己縱有再大的悲傷卻也不能了——山河破碎,滿目瘡痍,尸殍遍野,眾生凄苦。
“大祭司逝后,流光的力量前所未有地強大……天地失衡,日月無序,這便是結(jié)果?!?/span>
那一瞬間,阿希沒有猶豫,掐訣念咒,加入了戰(zhàn)斗,流光感覺到自己的身形遲滯,回過頭便看到銀發(fā)女子衣袂飛舞,目光堅定。
她這次,是真的長大了。
阿希仿佛看到了流光嘴角勾起,是她熟悉的溫柔微笑,但是事已至此,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流光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在預(yù)見自己消亡時,見到了這個銀發(fā)絕美的神族女子,衣袂飛舞,目光堅定,一身白衣圣潔高貴,那一刻他甚至忽視自己究竟是怎么消亡的,滿心滿眼竟只有這個女人。
而現(xiàn)在,當(dāng)她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時候,流光忽然沒有了戰(zhàn)斗的欲望——為什么要戰(zhàn)斗?
為了給夢魘和阿希鋪路嗎?
可是局已經(jīng)布了這么久,這樣的戰(zhàn)斗旁人是絕對看不出來他放水與否的,那又為什么要戰(zhàn)斗下去呢?
他這一生,究竟為了什么?
背負(fù)這么多,算計這么多,隱藏這么多,究竟為了什么?
那一刻,流光知道了自己心中的答案——
原來,只是為了很久很久以前,在預(yù)見中,看到的這個容顏而已。
流光沒有繼續(xù)與夢魘纏斗,而是轉(zhuǎn)頭向阿希奔去,夢魘以為流光要對阿希出手,于是便一個閃身,持劍擋在阿希面前,流光卻不躲,身軀直直地?fù)湎虬⑾!ㄟ^夢魘手中的那柄劍。
劍鋒刺進肉體的感覺太不真實,不真實到夢魘一時間甚至忘記了戰(zhàn)斗,流光推開擋在阿希面前的夢魘,抱住了阿希。
衣衫染血,身體顫抖,逐漸冰冷。
“阿希,往后歲月,忘了我,好好活下去,好好當(dāng)你的眾神之主。”
阿希顫抖著,想要抱緊懷中的人,卻發(fā)現(xiàn)他正在消失,她想開口說話,告訴他她愛他,但卻發(fā)不出聲音。
原本屬于大祭司虛空的鏤空正方體法器飛到了夢魘的手中。
最后留下的,只有一件染血的白衣,領(lǐng)口與衣襟處鑲著金邊,衣料上繡著暗紋,與阿希身上的那件十分相似。
夢魘先阿?;剡^神來,他提著劍走到阿希身邊,跪了下來,朝著那件血衣磕了三個頭,隨后開口,聲音嘶啞,“阿?!€不是悲傷的時候,天下眾生,還需要你?!?/span>
需要她……?
阿??粗稚系难海恢雷约哼€能做什么。
“師傅交代我,此間事了,扭轉(zhuǎn)乾坤,回到天地初開時,而我,則負(fù)責(zé)抹去他們的一切痕跡。”
阿希渾渾噩噩地站起來,如行尸走肉一般,在夢魘的攙扶下,兩人一起施展法力。
風(fēng)云變幻,乾坤扭轉(zhuǎn),終于,他們回到了最開始的時候。
“魘……大祭司曾經(jīng)說過,擁有強大力量的人,一個眼神、一句話、甚至一個念頭,都是有力量的,是嗎?”
夢魘閉上眼睛,咬了咬牙:“哪有什么大祭司,我們才是天地誕生的最初的神魔?!?/span>
阿希卻不管他,仍舊自顧自地說著,就像很久以前,他們在一起修行時的那樣,“他說,讓我忘了他……我好像,真的記不起來他的容貌,他的名字,他的一切……”阿希說著說著,眼中流出了清淚,“可是我想見他,想知道他的名字,想記起他的一切?!?/span>
夢魘握住阿希的手,“忍一忍,忘記了,忘得干干凈凈了,就好了?!?/span>
“但是我不想忘啊……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有父親的,我不想忘記他啊?!?/span>
夢魘吃驚地看向阿希,“你和主君,你們……”夢魘臉上陰晴不定,最終才開口問,“那你想生下這個孩子嗎?”
“這是他留給我的孩子……”
“但是你甚至連他是誰都忘了。”夢魘輕嘆一口氣,“既然你狠不下心,那我來幫你?!闭f罷伸手停在阿希腹前,手中光芒大盛,緩緩將一個光球取出,“天地既然能孕育我們,自然也能孕育這孩子,我將這孩子放在天地的最深處,除了我們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讓他慢慢長大吧……”而作為天地間最高貴的神祗,阿希是沒有資格擁有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地初分,漸有一絲光亮,那孩子循著光亮遁去深處,隨后日月升高,星辰閃爍,山河樹木,晴風(fēng)雨露,雷鳴電閃,獸啼蟲鳴,萬物生長。
我真的,想再見到他,愿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阿希的愿望不斷在心中回蕩,她的左眼毫無征兆地留下了眼淚,失去了神之眼的光芒,隨后旭日初升,從耀眼的日光中走出了一名青年,銀色的長發(fā),漆黑的瞳孔,白色鑲金邊的衣衫,笑容溫暖和煦。
但阿希則神情淡漠,眼角的淚痕被熾熱的陽光曬干,除了失去神力的左眼外,好像其他的什么東西都不曾存在過,仿佛她生來就是這樣高貴清冷,不染紅塵,不食煙火。
阿希漂亮的眼眸中古波不驚,輕輕開口,言語之中沒有一絲情緒——
“從今往后,你就叫元光吧?!?/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