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晨宇水仙文】浮生記●第三卷

散會后,騰先生叫了輛車。
司機問他去哪里,他本想報未婚妻家里的地址,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繞一圈吧,開慢點。”
車窗外的風(fēng)景緩緩駛過,熟悉的街道、店鋪、建筑…
這樣的景色,怕是最后一次看了。
司機開著車路過未婚妻家,他想叫停,喉嚨卻哽咽地說不出話來,也就這樣錯過了。
還是不要再去打擾她了。
那條項鏈,是訂婚禮物,也是離別禮物。
司機繞回到特務(wù)機構(gòu),騰給了司機三塊大洋。
“不用這么多的,先生?!?/p>
“收著吧?!迸率亲詈笠淮瘟恕?/p>
騰先生戴上帽子,打開車門,步履匆匆地踏進了機構(gòu)大門。
他輕車熟入地走進機密檔案室,燈沒有開,檔案室里一片漆黑。他悄聲翻找著檔案里所謂的那塊手帕,不緊不慢。
黑暗中,有個人一直看著他的動作。
啪嗒。
燈開了。
一個人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果然是你。”是華先生的聲音。
騰不知怎么竟松了口氣。
“不準(zhǔn)備解釋一下嗎?”華先生嘴角掛著笑,手里的槍抵在了騰先生的腰上。華先生大概是等下有什么喬裝的任務(wù),貼著胡子,中年打扮,看上去還真有幾分成熟模樣。
騰先生看了小華先生一眼,心中感慨良多。大概小華先生三四十歲的時候,會真的長出這樣的胡子。
只不過不知那雙眼睛還會不會是現(xiàn)在的明亮樣子。
回過神后,騰先生淡淡道:“沒什么好解釋的,開槍吧?!?/p>
不過以你的性子,不會直接開槍的。
“不想找回手帕了嗎?”華還是那個玩世不恭的樣子,緩緩走到騰先生身側(cè)。
找回手帕?本就是我故意留下的。
心里這樣想著,面上卻藏的滴水不漏,十多年的特務(wù)生涯早就讓騰先生學(xué)會不動聲色:“我還真是小瞧你了,手帕只是個魚餌,引我上鉤的?!?/p>
“罷了,這是我的命,我逃不掉的?!?/p>
說了很多假話,這句話,卻是真的。
騰先生這幾句話相當(dāng)于承認了自己是內(nèi)奸,昔日好友竟叛國投敵,華雖然早有覺察,但當(dāng)事實擺在眼前的時候,他還是有些接受不了。
“告訴我,你還有同伙嗎?”
“我不會出賣自己的組織?!?/p>
呸,什么組織,不過一個手段骯臟的下作玩意。每次和他們的人對接時,自己都像被毒蛇舔過一樣毛骨悚然的惡心。
兩個人僵持了一會,氣氛有些凝重。騰先生看著別處,不再言語。華先生也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手帕是你愛人的吧,我會保護好她。”最終還是華先生先打破了沉默。
看騰先生還是不說話,華又加上了一句:“除了我,沒有人能給你這樣的承諾?!?/p>
騰先生的愛人他也認識,是個教養(yǎng)很好的上流社會的女子。三個人有時候會一起去戲院看戲。華先生聽不懂臺上戲子咿咿呀呀在唱些什么,只覺得頭疼犯困,騰先生和他愛人倒是經(jīng)常聽得兩眼淚汪汪。
三個人的出行,他總是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小華先生有時候也好奇得緊,明明這兩個人話不多,但好像很懂彼此的心思。他沒有談過戀愛,也不知道相戀是種什么滋味。
只不過三個人出行的時候,他經(jīng)常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憋屈。
明明騰先生也聽不懂戲來著,哭成這樣難不成是裝的。
倒顯得他沒文化。
騰精心布了半個月的局,要的也就是小華先生這句話。
半個月前颯先生那句“先生既有了家,切不可負了國”讓還活在混沌里草草度日的騰先生醍醐灌頂一般地清醒了。
多年前曾經(jīng)他也問過自己的愛人,為什么會愛上自己,身份地位不高,還時刻處于危險中。當(dāng)時她莞爾一笑:“因為你愛國,有擔(dān)當(dāng)。我見過好多上流社會的先生,在洋人面前屈躬卑膝,在自己人面前趾高氣昂。你不一樣呀。”
如果不是颯先生那句話,差點,他就在自以為保護了家的幻境里負了國。他以為自己保護了愛人,實際上,不過是置她于更危險的境地。為日本人做事,總是踩在刀尖上的。
他一死容易,但愛人仍然處于日本人的眼線下。所以,他步了這個局,要的就是小華先生的這句承諾。
雖然,對小華先生太不公平。但他沒有其他辦法了。
“新世界舞廳?!?/p>
小華先生指的那個同伙是老鬼。
老鬼是日本人安插在組織里多年的釘子,行事滴水不漏,至今都沒有人能抓住他。即便是小華先生多年的試探,都沒能揪出這個內(nèi)鬼。
老鬼經(jīng)常在新世界舞廳傳遞情報,他也不知道老鬼長什么樣,但是他每次接老鬼的任務(wù)都是在新世界舞廳。
華先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卻高興不起來。
如果騰先生不愿意說,他把人帶回去審問,騰先生還能多活些時日。如今騰先生說了,便不再有價值。
亂世人命皆如草芥,已經(jīng)背叛了組織的人,唯有死路一條。
“你還有什么遺言嗎?”小華先生問,槍已經(jīng)指上了騰的腦袋。
騰先生想說的有很多。想和愛人說,不要守著他,去嫁給別人;想和祖峰老師說,抱歉,辜負了老師的期望;想和颯先生說,有時候不用那么聰明,也祝他終能得一個安穩(wěn)。
真正到了該說的這一刻,這些話騰先生反而都不愿意說了。
沒多久,槍響了。
遠處聽來,有些悶悶的。
機構(gòu)里的人們聽到槍聲,都趕過來查看情況。小華先生為躺在地上已經(jīng)沒了呼吸的騰先生整理好領(lǐng)帶,沒留什么話就走了。
騰先生最后說的話是:
“亂世,不要愛上任何人。”
也不知是對華說的,還是對自己說的。
如果沒有愛上那個美好的女子,或許他會看著日本人戰(zhàn)敗,卑躬屈膝地簽訂投降書,也或許會在一次任務(wù)中為國犧牲,被人尊敬。
總之,不是這個結(jié)局。
可,也不后悔。
新世界舞廳。
關(guān)小姐穿著藍綠色的旗袍,姿態(tài)端莊,挽著華先生下了車。華先生平時松松垮垮,難得穿得體面些,整個人天生的貴氣就拾掇出來了。
迎賓一看兩人打扮,趕忙著賠著笑臉迎了進去。
舞廳里人很多,本應(yīng)嘈雜,現(xiàn)下卻安靜得很??腿藗儫o論男女,都安靜地坐著喝酒,即使交談也很小聲。
華先生不是沒來過舞廳,但也是第一次見舞廳這么安靜。他找了個角落坐下,問侍應(yīng)要了杯法國紅酒。
沒多久,一個中長頭發(fā),戴著眼鏡的男子走到臺上,不緊不慢地坐到了鋼琴旁邊。華先生隔得有些遠,看不清那人的臉,但是那個人的氣質(zhì)在紙醉金迷的虛幻里中尤為獨特,華先生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去。
那人與欲望洪流不突兀,卻又不染絲毫欲墨。

華的位置看舞臺那人有些背光,那人在光影間模糊著,似遠似近。琴聲如夜空中的星語,帶著心事緩緩傳來。
華注意到臺下一些穿著矜貴的男人在悄聲議論舞臺那人,華認出里面有些是政府機構(gòu)的要員,有些是上海灘的商業(yè)巨鱷。
華先生端著酒杯,搖了搖里面的紅酒。
“那個彈琴的人是誰?”
“新世界舞廳的歌伶,叫颯?!标P(guān)小姐輕聲說。

華先生點的紅酒價格高,侍應(yīng)給的臉色自然也好,關(guān)小姐想問什么,侍應(yīng)都知無不言。
“他好像很受權(quán)貴的喜歡?!比A先生喝了口紅酒,味道不錯。
這入世又出世的清冷氣質(zhì),引得權(quán)貴一擲千金,知無不言。
誰出價高,就陪誰過夜,觸手可及卻又飄渺得很。
“他會不會是我們要找的人呢?”
華杯中的紅酒已經(jīng)見了底,他又倒上了。
颯先生酒喝多了嗓子不舒服,彈完琴就下了臺。許多穿著體面的男人迎上前去,想與颯先生搭幾句話,颯先生禮貌地表示自己身體不適,請他們諒解,而后回到舞廳后臺自己的休息室休息。
颯先生的休息室干凈,沒有多余的東西。一套桌椅,一張沙發(fā),寥寥而已。
他有些疲憊地坐下,桌前放著一張已經(jīng)被揉出褶皺的報紙。
騰先生死后,當(dāng)局為弘揚愛國精神便將此事改頭換面地登了報,標(biāo)題便是【政府又捕獲一賣國賊】,騰先生的照片占著頭條的位置,被記者肆意攻擊。
颯先生私底下不愛喝酒,這次卻喝了不少。
喝得人也有些暈乎了,軟軟地拿著酒杯。侍應(yīng)端著一箱東西敲響了颯先生的門。
“颯先生,這是您的追求者送過來的?!?/p>
“謝謝,我很喜歡?!?/p>
明明連看都沒看過,侍應(yīng)想著。
“還請您順便幫我扔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