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

熄燈后不久，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聲音再次從黑暗中傳來。

起初很小，不過很快就變得大而密集起來。就像是有人躲在床底拿球鞋摩擦地板。刺耳，撓心，想死。

王倫躺在床上，眼球在黑暗中骨碌碌轉(zhuǎn)動，雙耳時刻關(guān)注“吱聲”在屋里的動向。他是個死宅，除了上班，擠出的所有時間都用在玩游戲和研究游戲上。并沒有過剩的熱情去養(yǎng)貓和狗。從第一聲訊號開始，他就知道是鼠輩登門拜訪了。

明天就是十五，然而今晚并沒有月光。屋里沒有開燈。很暗，也很安靜。天氣晴好，室溫宜人。如果能忽略掉屋里那點不和諧的聲音，可以說是個非常適合酣眠的夜晚。

吱聲還在繼續(xù)。王倫用力拍了下床板，那聲悶響中帶著一絲憤怒和警告。嬉鬧中的老鼠像被掐掉電源線的機器，迅速安靜下來。

他往房門望去，除了一團黑，什么都看不見。拜游戲所賜的糟糕視力在這種惡劣的環(huán)境中討不到一點好。

王倫識趣地收回目光，又忍不住地想，這些家伙此刻是不是正爬在柜頭打量自己？想到自己在明老鼠在暗，王倫突然覺得有些不平等。他想到打破這種不平等的辦法是先下手為強。

“啪”的一聲，照明燈被強行喚醒。鵝黃色的光線像訓(xùn)練有素的軍隊包圍了整個空間。黑暗退去，一眾家私暴露在視線中。人與鼠的界線在燈光下化為烏有。

王倫拿起掃帚往電視柜走去。燈亮?xí)r，他看到幾只鼠輩像是偷歡的狗男女拖著一根肉尾，毫無節(jié)操地往電視柜下鉆去，仿佛那是洪水中的諾亞方舟。

說實話，這是他頭一次窺視老鼠的活動場所。大腦的預(yù)判讓他對即將看到的畫面有一些排斥。幸好，預(yù)想中的畫面并沒有出現(xiàn)，只有一股騷臭撲面而來，有些辣眼睛。

他捂著嘴，把手伸進去。光線爬過之處，皆是老鼠精心搜羅過來的寶貝。硬幣、筆帽、線團、酸奶瓶、玩具殘肢......數(shù)量眾多，品類齊全。毫不夸張地說，簡直就像一場“遺失物品博覽會”。更令他無語的是，里面還有一只用過的避孕套。

他接著挪動手機，光線像小狗一樣興奮地跑來跑去。一個凹陷的可樂瓶后，幾只土豆大的灰皮老鼠伏伺著。胡須微顫，綠豆似的眼珠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直勾勾看著他。樣子像極了港片里叫囂的反派：有種單挑啊，弱雞！

王倫感覺自己被冒犯了！操起掃帚往里面一捅。諾亞方舟翻了，船上的鼠輩死命逃竄。有一只可能有點神經(jīng)錯亂，差點跳到他臉上。

穩(wěn)住局面，王倫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就剛才那胡亂兩下，居然有一只倒霉蛋中招了。

你也有今天。王倫望著那只鼠輩發(fā)出一聲冷笑。沒有同伙加持的“小可憐”被掃帚摜在墻上扭動、嚎叫，完全沒有剛才那種佛擋殺佛神擋誅神的氣焰。有那么一刻，王倫甚至有點下不去手。

還好，只一會，聲音就消失了。

大概是斷氣了。

王倫松開掃帚，用帚尖撥弄一下老鼠“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身體。這時，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具“鼠尸”忽然四肢一伸，跟氣功大師一樣，“咻”的一下從最近的豁口逃走了。

王倫驚呆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種連腦溝都沒有的生物竟然會裝死騙自己。

清理柜底垃圾時，王倫的眼睛被撮箕里一枚亮晶晶的物事閃了一下。

他彎腰撿起來一看，心里開始波瀾涌動，這不是前女友遺失的耳環(huán)嗎？

這只是一只普通的銀耳環(huán)，墜子是一朵鏤空的百合，連款式都有些陳舊?？赏鮽愅涣怂鼟煸谇芭讯瓜聰[動的模樣，更忘不了耳環(huán)丟失后她難過的樣子，那是一種會讓他心碎的表情。

那晚，王倫和前女友把這間小屋翻了個遍也沒找到。都以為丟在外頭了，誰能想到，竟會被老鼠叼去當(dāng)私人收藏了呢？

“你想想，它們跟人生活在一起，吃人的食物，學(xué)人的動作......能不聰明嗎？”

晚上十點，撕粘鼠板包裝時，王倫冷不丁想起商店老板的話，有些瘆得慌。

這是一種廉價的滅鼠工具，兩塊錢一張，王倫一口氣買了十張。剝開的粘鼠板內(nèi)頁涂著一層厚厚的透明粘膠，半液體狀，黏乎乎的，散發(fā)著內(nèi)褲上殘留的精液的氣味。這讓他想起了BBC紀錄片里那些兩棲動物排在水里的卵。

不過他不在乎，只要能粘住老鼠，惡心點有什么關(guān)系？

十塊粘鼠板他全拆開了，分別擺放在衣柜、櫥柜、床頭柜、電視柜和房門底下。尤其是門口，那是老鼠的必經(jīng)之路，所謂邊關(guān)要寨，不得不防。

要是有人此時從天花板往下看，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粘鼠板的擺放位置連起來很像一個倒置的北斗七星。

那些粘鼠板粘力很強，撕扯的時候王倫用力過猛，不小心把膠液弄到手上去了，到現(xiàn)在還有點不舒服。這無疑讓他對那些粘鼠板更加自信了。這么變態(tài)的粘力，就是貓狗粘上了都要脫一層皮，幾只老鼠應(yīng)該沒有問題吧？

從廁所出來，王倫擦干手，點了一根煙坐在床邊發(fā)呆。窗臺上幾盆長勢喜人的松球在夜風(fēng)中顫抖。夜深了，葉片上已經(jīng)凝住了露水。

這三盆松球養(yǎng)快兩年了，還是剛來這邊時，他和前女友散步時在一個天橋下賣盆栽的老人那里買的。他對這種長得像組織增生一樣的植物沒太多興趣，可抵不住前女友喜歡。

“你看，萌萌的，多可愛啊?！彼f。

說實話，他沒覺得哪里可愛。但還是依她買了三盆回來。沒承想，新鮮勁一過就被前女友打入了冷宮，連水都不澆。

剛認識前女友那會兒，王倫就知道她是這種性格。固執(zhí)，自我，很容易被高漲的情緒綁架。喜歡的時候可以傾盡所有，可一旦不喜歡了，九頭牛也拉不回。

在王倫的印象中，這種植物也十分嬌氣，像個沒吃過苦的小孩，但凡不順意就以死相逼，這點倒是有點像她。

王倫凝視著那些多肉有些出神，煙頭上的紅點燒到過濾嘴了也沒發(fā)現(xiàn)。等他反應(yīng)過來掐滅煙蒂準備關(guān)燈睡覺時，那盆植物卻又再次吸引了他的目光。

王倫連忙走過去，看到一只老鼠探頭探腦從“肉堆”里鉆出來。胡須微顫，目光濕潤。帶著三分好奇，三分迷茫望著自己。

他像吃了蒼蠅，發(fā)出一聲怪叫。敵軍受驚，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那盆植物高潮似的顫動枝葉。

他沒搞明白這里頭怎么會鉆出老鼠，伸手撥開交纏的枝葉一看，大吃一驚。這些天殺的鼠輩，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塑料花盆掏了個洞。更令王倫生氣的是，如果不是它們主動從里面爬出來，自己很有可能會一直被它們蒙蔽下去。

簡直太可怕了！

睡前，王倫檢查了屋里任何一個可能被老鼠利用的孔洞。空調(diào)管道、門窗夾縫、抽水馬桶。這間不足二十平的屋子，迄今仍有許多角落屬于未知區(qū)域。他每天在這里進食、休息，但那些邊邊角角卻從未留下他的印記，如今卻成了老鼠的安樂窩。

回到床上，月光不安分地從窗隙溜進來，未經(jīng)允許便爬上了王倫的眼窩。那里，有兩個貨真價實的黑眼圈。一個是前女友附贈的，另一個拜老鼠所賜。

他閉上眼睛，心底有股莫名的情緒在躥動。這讓他想起了小時候用稻米捕捉麻雀的經(jīng)歷。區(qū)別在于，那段記憶是美好的，愉快的，是可以在往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拿出來反復(fù)咀嚼的。

而此刻，他只剩下一身疲憊。

印象里，這些老鼠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冒出來的。

前陣子，王倫抽空回了趟老家。休假回來，他在門口發(fā)現(xiàn)幾顆豆大的黑色顆粒。乍一看，還以為是隔壁小孩散落的零食，仔細一瞧，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老鼠屎！

王倫連忙掏出鑰匙把門打開，一股酸味立即裹面而來。他站在屋里，環(huán)視了一圈，心里不禁感嘆，天吶，這些家伙是在自己屋里開了場轟趴嗎？

接下來幾個小時，王倫感覺自己掉進了“尋寶”游戲里。每前進一步，就會解鎖一個“驚喜”。從吃的到用的，大的到小的，無一幸免。

更令他心痛的是，前女友送他那件西裝也被老鼠啃了個洞。這簡直要了他的命了，要知道，那件衣服是她兩個月工資換來的。前女友拿出來送給王倫時，差點把他搞哭。

他把床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撥開，拿起手機給房東打了個電話。

嘟聲過后，電話接通了，對方好像在嗑瓜子。有那么一刻，王倫感覺自己像在跟一只老鼠精通電話。

房東告訴他，503在國慶假搞了裝修，應(yīng)該是搬空家具，把走投無路的老鼠趕過來了。

過了一會，房東嗑累了，半是推卸半是自嘲地說：“這事你別找我，我連我老婆都管不到，還管得到你屋里的老鼠？”

王倫被一陣窸窣聲吵醒了。他心頭一動，難道是老鼠上鉤了？

嗒嗒嗒下床，打開燈一看，果然，一只杯口大的胖老鼠撅著屁股躺在粘鼠板上。見王倫過來嚇得大叫，露出一排嚇人的牙花子。

這是一只通體純灰的公老鼠，塊頭十足，肌肉發(fā)達。一身油光發(fā)亮的皮毛像是在樓下發(fā)廊焗過油，五百塊一次那種，簡直就是鼠界的泰森。然而此刻，它跟所有敗軍之將一樣。狼狽、可憐，用所有糟糕的詞語去形容都不為過。王倫甚至想象前女友看到這副畫面，都會假惺惺地擠出幾滴同情的眼淚。

翌日清晨，王倫關(guān)掉鬧鈴，機械地朝廁所走去。沒走幾步，鞋子忽然踩到了什么，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他擦了擦眼睛一看，渾身一激靈，后退了幾步坐回床上，盯著那只被粘鼠板逮到的拖鞋發(fā)起了呆。

那是一雙藍條紋拖鞋，鞋背上有一顆很大的兔頭。穿起來很合腳，就是樣式有點娘，是前女友買的。

原本照他這種鋼鐵直男的性格，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穿這種娘出血的拖鞋的。但前女友說了，這是情侶拖鞋。她那雙虎頭和自己腳上這雙兔頭正好配成一對。其實他一直不明白，為什么前女友會覺得兔子和老虎可以配成一對？它們不是天敵嗎？

脫下拖鞋，王倫想著怎么在不毀掉兔子的前提下把粘鼠板弄下來。試了幾次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想法簡直是天方夜譚，除非舍棄眼睛，否則沒有辦法。

也是在這時，王倫忽然想起離開那天前女友的眼神。平靜、淡漠，眉梢掛著一絲熱情消解后的倦怠。那種疲憊感徹底擊跨了他，以至前女友走時，他連一句挽留的話都沒說。

王倫把粘鼠板撤了。原因很簡單，自從粘到一只老鼠后，其余老鼠再也沒有上鉤。粘不到老鼠的粘鼠板，就像失去了捕獵能力的獵犬，除了一天到晚給他增添不必要的麻煩，再沒有其他作用。

這天早上，王倫在鏡子前收拾自己，忽然想起應(yīng)該給那幾盆松球澆點水。刷完牙，他拿著水杯走過去一看，那些植物全都蔫頭耷腦的，像挨了老師批評的學(xué)生。

不對勁啊，這兩天又沒寒潮。他想。于是伸手撩起下垂的枝葉一看，幾根皮開肉綻的根莖暴露在視線中。原來如此，是那些老鼠，它們?yōu)樗廊サ摹疤┥眻蟪饋砹?/p>

雖然他不喜歡這些植物，但畢竟養(yǎng)了近兩年。每天上班下班，吃飯玩游戲，他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它們的存在。如果植物能說話的話，它們一定是知道他秘密最多的人。

而現(xiàn)在，這些老鼠殺死了最了解他的“人”。

晚上下班，王倫從樓下抱著一只紙箱上來，火急火燎地拆開。箱子里頭是一個“白胖子”，學(xué)名叫超聲波滅鼠器。五百塊買的。商店老板說，它發(fā)出的聲波能讓方圓五十米內(nèi)的老鼠內(nèi)分泌失調(diào)，絕子絕孫。

王倫有點害怕：“這么歹毒？”

商店老板冷酷地說：“無毒不丈夫?！?/p>

王倫心動了。

睡前，王倫給滅鼠器通上電，默默把頻率開到了最大一檔。“白胖子”在電流作用下發(fā)出了一陣綿長的嗡鳴。

王倫仔細聽了一會，他覺得，這是一首唱給老鼠的哀歌。

這天下班回家，王倫從503經(jīng)過，看到了一扇洞開的房門。因為不常見到，所以他駐足往里面瞄了一眼。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一家人竟然在屋里擺起了長龍陣。

正胡思亂想著，里頭一聲“哐鐺”嚇了他一跳。緊跟著，一只老鼠“嗖”的一下從屋里沖出來，跟雜技演員一樣巧妙避開了門口那一拉的粘鼠板，當(dāng)著王倫的面，往前方幽暗的樓道里狂奔而去。

正發(fā)愣，屋里出來一個年輕女人，手里拿著蒼蠅拍。王倫見過她幾次，知道她是這屋的女主人。

女人踮著腳走過來，跟王倫打招呼：“看到老鼠沒？”

“往那邊逃走了。”王倫指著樓道說。

女人穿著一件白色短袖，因為趕老鼠身體出了汗，散發(fā)著一股女性專有的好聞的氣味。王倫莫名想到了前女友，下體竟然有些勃起了。

“屋里鬧老鼠了？”他想起房東說，這家人之前搞裝修，把老鼠都趕到自己屋里來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女人點了點頭：“也不知道哪里來的，賊精賊精，趕都趕不走?！?/p>

王倫心里暗爽。本來就是你家的老鼠，但他嘴上沒說。

回到屋里，王倫把包掛在墻上，爾后點了一根煙在電腦前抽了起來。等到快要燃盡時，他抬頭朝窗外望了一眼，夕陽快要落山了。點點余暉落在窗臺上那幾盆已經(jīng)干枯的松球上。

這幾盆松球徹底完蛋了，卷曲的枯枝堆積在盆里，像冬天地下通道里裹著棉被的流浪漢。

王倫呆呆想了一會，起身把煙頭扔進可樂瓶里。解開外套，去浴室里沖了個澡。

出來時，天已經(jīng)全黑了，外面星星點點，風(fēng)從窗戶里進來，吹在身上有點涼。十一月了。

王倫吸了吸鼻子，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他怔了怔，下意識地抬起手臂。香味來自他用過的沐浴露，前女友買的沐浴露。

他走過去打開衣柜，找了件外套穿在身上。轉(zhuǎn)身走到窗臺邊，把那些枯死的松球從花盆里連根拔出，裝進塑料袋里，扔進垃圾桶。

關(guān)上門，重回電腦前，王倫心里突然堵得厲害。過了一會，他起身把滅鼠器電源拔了，裝進紙箱子里，放進雜物架上。

中間那層放著許多零碎物品。殼雕、相框、布偶、拼圖和剃須刀什么的。那是過去的時間里，他和前女友一樣一樣放上去的。大部分是前女友的，他的只占很少一部分，而且都被擠到了角落里。

此刻，最左邊那個工藝鵝頸瓶下壓著一張白紙，紙上有一個亮晶晶的東西，是耳環(huán)。那枚被老鼠叼走又失而復(fù)還的耳環(huán)。

王倫走過去拿起那枚耳環(huán)，凝視了片刻。時針在墻上緩慢移動，周圍是大片的寂靜。他抬頭看了一眼時間，忽然意識到，原來距離分手已經(jīng)過去半年了。

今天是初五，沒有月光。樓下傳來了一陣陣汽車引擎聲，其中夾雜著點點笑聲。因為前女友的事，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開懷大笑過了。

坐回床上，他想了想，拿起手機直接在屏幕上打下前女友的號碼。分手這半年里，他沒有給前女友發(fā)過任何訊息，一方面是不知該說什么。另一方面，他知道以前女友的性格，發(fā)了也是自找沒趣。

王倫握著耳環(huán)，手心出了些汗。過了一會，手機振了振，通了。他觸電似的抖了一下，才放到耳朵邊，還沒開口，對方已經(jīng)在問他什么事了。

王倫咀嚼著前女友的聲音，能感覺到她心情似乎不錯。手機那頭是一浪大過一浪的笑聲，男女都有，像是在聚會。

發(fā)愣的間隙，前女友又重復(fù)了一遍：“嘿，你有事嗎？”

王倫攤開手，那枚耳環(huán)露了出來。閃閃亮亮的，像窗外的星子。

他想了想，說：“耳環(huán)找到了，你什么時候來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