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歌姬鄧麗君-專訪舟木稔
舟木稔被稱為鄧麗君的"日本爸爸”,他說服了鄧麗君的父親,把21歲的鄧麗君帶到了日本這個全球第二大唱片市場,開創(chuàng)出了鄧麗君歌唱事業(yè)中的另一個巔峰時代。在鄧麗君逝世后,他辭去了唱片公司的工作,專職擔(dān)任鄧麗君文教基金會的董事。接受本刊專訪時,舟木稔先生正緊張籌備“泰麗莎?鄧20年忌辰追悼音樂會”。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當(dāng)時,你是如何想到邀鄧麗君到日本發(fā)展的呢?
舟木稔:我們趕上了好時代。60 年代末70年代初,是日木音樂產(chǎn)業(yè)的飛躍發(fā)展期,唱片銷量年年遞增。當(dāng)時,樂壇刮起少女偶像風(fēng).像陳美玲和歐陽菲非這樣的外來而孔,很招人喜歡。我供職的寶麗多公司,定下方針,要從亞洲發(fā)掘新人。我是制作部長,任務(wù)落在我頭上。完全出于偶然,我讀到一本介紹臺灣的書,說有個天才少女鄧麗君,是“臺灣的美空云雀”她的甜美歌喉風(fēng)靡東南亞。那時鄧麗君在香港。我托人傳話,希望見一面卻遲遲得不到回音。隔了好長時間,對方說可以一見。我立即飛到香港。初次見面,是在香港一家酒店地下餐廳,只有鄧媽媽、鄧麗君、翻譯和我四人。那是1973年二三月間的事了。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第一次見鄧麗君,給你留下什么印象?
舟木穩(wěn):她舉止文靜,氣質(zhì)不俗,給人一種溫柔嫻靜的感覺。那天,她穿得很普通,像街卜隨處可見的尋常女孩。在飯桌上,也不太言語,自始至終只聽我們說。見完面后,看了她的演出。舞臺上的泰麗莎(鄧麗君的英文名字),和飯桌上判若兩人。又唱又跳.活潑極了,有種光芒四射的感覺。她的嗓音很好,天生的好嗓子,是一種珍珠般的,有光澤的嗓音。唱功也很出眾。她那時年齡還小,說唱功也許有些早。不管怎么說,她的技巧很不錯。而且,她人長得美,很可愛。這點很重要。做偶像歌手,只是歌唱得好,可不行,一定要長得好看。我下定決心.要把她帶到日本,把她捧紅。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是怎么說服鄧家的?
舟木稔:這里有段曲折。我告訴鄧家母女,日本是全球第二大音樂市場。你在東南亞走紅還不夠,如果去日本發(fā)展,就能走向世界了。鄧媽媽的態(tài)度是,只要鄧麗君點頭,她沒意見。經(jīng)我這么一說,鄧麗君也心動了。我在香港停留了一周。鄧麗君表示愿意來日本。我們就這么說好了。誰料,回到日本后,過了一個星期,香港那邊來電話,說鄧爸爸發(fā)話,鄧麗君不去日本了,請舟木先生忘了這件事吧。我們那時還沒正式簽約。我有點急了,趕忙飛往臺灣,見到鄧爸爸。鄧爸爸基本意思是,鄧麗君己經(jīng)夠紅了,不必去日本,再從新人做起。我向鄧爸爸保證,一定在第一年,就讓鄧麗君在日本走紅。后來,我和鄧爸爸吃了幾次飯,邊吃飯,邊做說服工作,最后鄧爸爸說,好,那我就把鄧麗君交給你了。這樣我們才正式簽了約。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寶麗多公司是怎樣把鄧麗君推向日本歌壇的?
舟木稔:1973年10到11月,我們專門把鄧麗君請到日本來,帶她見識見識各大音樂獎的頒獎典禮。有TBS,富士電視臺,日本唱片大賞的頒獎禮等等,參加了很多這樣的活動??吹叫氯吮唤械矫郑拥厣吓_領(lǐng)獎的場面,鄧麗君說,明年站在臺上領(lǐng)獎的將是自己。她這句話,我印象特別深,感覺她外表柔順,內(nèi)心卻有一股子志在必得的職業(yè)精神。
74年2月,鄧麗君在日本推出第一張唱片,反響平平。我們分析了失敗原因。問題出在定位上。我們讓鄧麗君走少女偶像路線,穿上迷你裙,上臺邊唱邊舞。但是,這一定位沒有得到歌迷的積極響應(yīng)。雖說萬事開頭難,不做不知道,但既然做了,肯定是希望一炮打響的。結(jié)果不如人意,也沒辦法。這是公司的失敗。但鄧麗君向大家道歉說,是自己唱得不好,態(tài)度非常謙虛。這和別的歌手不同。一般歌手會抱怨說,曲子不好啦,歌詞不好啦,或者宣傳不用心。鄧麗君能這么謙虛,十分難得,和日本歌手不大一樣。當(dāng)然,出師不利,也讓她有些沮喪。我們下定決心,要讓她拿到當(dāng)年的新人賞。為了入選,我們要在7月前推出第二張單曲。制作時間很緊,只有三個月。第一張唱片失敗,我的壓力也很大,對鄧爸爸無法交代。我是制作人,具體工作由底下的創(chuàng)作部門完成。創(chuàng)作人員對鄧麗君重新做了分析,很快轉(zhuǎn)換方向,改變路線,打造出第二張單曲《空港》,一下子走紅了。年底,《空港》獲得日本唱片大賞新人賞。鄧麗君如愿以償,站在了領(lǐng)獎臺上,上臺獻演時,幾度哽咽。鄧爸爸也很滿意,專程來日本,和我們一起看了頒獎禮。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從1974年在日本出道,到1979年因護照風(fēng)波而離開日本,鄧麗君的生活與工作重心都在日本。這段時間,她過得怎么樣?
舟木稔:《空港》之后,鄧麗君也出了不少好歌,但銷量都不如《空港》。這些歌走的都是成年情歌路線。直到她逝世,這個定位,一直沒變。在日本演藝圈,她屬于“外タレ(Gaitare)”,就是外國藝人這一門類。她常穿旗袍演唱,在日本很少見,很受人們喜愛。她的歌迷年齡層偏高,主要在40歲以上。這段時間,鄧麗君也經(jīng)歷了不少苦惱。日本演藝圈的制度和行事方式,和臺灣香港不同。很長時間,鄧麗君都沒能適應(yīng),常為此而苦惱。只靠唱片銷售,賺不了什么錢。一開始,她的唱片版稅是2%,即使《空港》大賣,也不會有太多錢落入自己腰包。而且合約規(guī)定,她必須參加各種商演。

她在日本成了知名歌手,各種工作邀約紛至沓來。依照合約,她必須聽從公司安排,有時還要到地方上的夜總會唱歌。你知道,有些日本人喝了酒,便忘乎所以。日本夜總會的習(xí)慣,歌手要下舞臺和客人互動。有些客人喝了酒,會舉止輕浮,雖不到性騷擾的程度,但言行很粗魯。好多次,鄧麗君為此受委屈,一個人在后臺休息室哭泣,有時也向我哭訴。但這是工作,在日本人看來,藝人低聲下氣是理所當(dāng)然的。鄧麗君在臺灣東南亞已是大明星,到日本卻要忍受這樣的屈辱。她想不通,會沖我發(fā)脾氣,說自己來日本不是為了當(dāng)歌女。每當(dāng)遇到這種情況,我就帶著她和鄧媽媽出門美餐一頓,邊吃飯,邊極力安撫她。這是常有的事。要知道,唱片公司和歌手的關(guān)系很微妙。如果什么都聽歌手的,業(yè)務(wù)無法開展。而完全由公司掌控,歌手會感覺失去自由。我總努力從中掌握平衡。
鄧麗君曾很明確地對我說,她不喜歡日本人。我問為什么。她說日本人太傲慢無禮了。她在日本5年,和公司員工相處融洽,但與其他日本人很少交往,在演藝圈也沒什么朋友,只和少數(shù)懂英語的歌手有交往。我想,那些商演給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吧。她不喜歡日本人,但很享受日本的生活。這里隨處有美食,購物也方便。
有了這段經(jīng)歷。鄧麗君80年代重返日本樂壇時,合約很簡單,只要求她錄歌和參加短期的宣傳活動。她加入我們設(shè)立的金牛宮唱片公司后,從未和公司發(fā)生摩擦。事實上,在金牛宮唱片籌辦時,鄧麗君就承諾加入進來了。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鄧麗君復(fù)出后,黃金三部曲使她成為日本歌謠史永遠的傳奇,您能介紹一些幕后情況嗎?

舟木稔:鄧麗君的經(jīng)紀人是西田裕司,對鄧麗君很用心。復(fù)出頭兩三年,我們只賣專輯,沒有出新單曲,鄧麗君也很少來日本。西田和作詞家荒木豐久是同鄉(xiāng),都是九州人。而荒木和作曲家三木高志是盟友。那時,荒木和三木都并不太出名?;哪竞腿境蔀辄S金搭檔,為鄧麗君量身打造了黃金三部曲:《償還》、《愛人》和《任時光在身旁流逝》,連續(xù)三年拿下日本有線大賞,這個記錄至今沒有打破。我們公司有個叫三坂的制作人,很有名。他制作過海援隊的《贈言》,擁有超過百萬銷量的業(yè)績。我讓三坂為鄧麗君制作單曲。但三坂不愿意,一是因為和外國歌手合作,溝通上比較麻煩。二是怕失敗,有損自己的聲望。于是,他讓一個叫福住哲彌的音樂制作人,負責(zé)鄧麗君的錄音。福住也很有名,《知床旅情》就是由他制作的。福住很會跟歌手溝通,順其自然,不會把自己對歌曲的闡釋強加給歌手。鄧麗君成功的背后,福住的功勞很大。
鄧麗君的歌,都是女性的歌,主題或是離別,或是外遇。鄧麗君的演繹和詞曲所包含的戲劇性,非常吻合,給人以真實感,在30歲以上的歌迷心中產(chǎn)生共鳴。日本有“歌曲是三分鐘戲劇”的說法,就是說,要在三分鐘里,像“私小說”一樣,把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和個人情感納入歌中。從這個角度而言,鄧麗君的歌和人生是分不開的。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覺得她的歌與私生活也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嗎?
舟木稔:我常和鄧媽媽談鄧麗君的事。鄧媽媽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這孩子要是二十三四歲時結(jié)婚了,就好了。我也這么想。可是,鄧麗君的演唱事業(yè)太成功了,難免會和個人情感發(fā)生沖突。因為唱歌太成功,失去了和男人戀愛的機會。唱歌這件事,和鄧麗君人生的戲劇性,應(yīng)該是有關(guān)系的。就我所知,她在日本完全沒有和異性談戀愛。但是,她作為女人,孤獨和寂寞自然是有的。后來,她在法國,好像是樂隊成員介紹的吧,認識了一個叫保羅的法國男孩。有了這個戀人之后,她的寂寞得到撫慰。我想,這是事實。保羅是個帥小伙子,身材高,小臉蛋,長得很俊俏。在外人看來,就是那種吃軟飯的小白臉吧。鄧麗君沒有和他結(jié)婚的想法。周圍的人,也覺得他們倆難在一起。即便如此,有了保羅,鄧麗君的精神得到撫慰,也讓周圍人放心。保羅就像是鄧麗君的精神安定劑。兩個人經(jīng)常吵架,吵完了,很快又言歸于好。有這樣的事,鄧麗君激動起來,會穿著高跟鞋踢保羅,高跟鞋順勢飛了出去。保羅不但不生氣,反而去把高跟鞋撿起來,親自穿在鄧麗君腳上。從這方面講,他們也算是一對歡喜冤家吧。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在您眼里,鄧麗君性格如何呢?
舟木稔:在我眼里,鄧麗君是個心底善良而純粹的女孩。鄧麗君有傳統(tǒng)中國女性的一面,孝敬父母,照顧家人。她和母親關(guān)系非常好。因為自從她當(dāng)上歌手,母親就一直跟著她,好像把母親獨占了。但因為出名,總離不開紛擾。她為人處事,往往出于單純的目的,不太考慮個人得失??偟膩碚f,對于弱小者,她懷有自然而然的同情心。比如說,香港回歸前,很多香港人移民海外。他的朋友也一個個離開了香港。她那時就很擔(dān)心香港的未來。她的性格雖有單純的一面,但對政治很有熱情。日本細川內(nèi)閣成立時,她就很興奮地對我說,你看,自民黨失敗了吧。90年代初,確實有中國電視臺和演藝公司邀請她去大陸演唱。她也想去大陸唱歌。她爸爸媽媽都是外省人,老家在河北。她特別想回到父母之邦,在父母的家鄉(xiāng),為父老鄉(xiāng)親唱歌,演唱會規(guī)模大小無所謂,也不用收錢,只想在故鄉(xiāng)唱歌。很遺憾,因為早逝,這個愿望最終沒能實現(xiàn)。我想,這是她很單純的本心。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有人拿鄧麗君和美空云雀比,評論誰才是真正的歌后。您怎么看?
舟木稔:美空云雀和鄧麗君,不能相提并論。只能說,兩個人都是天才,無法比較高低。鄧麗君是百年難遇的歌唱天才,她的人氣覆蓋中國日本東南亞。她的歌聲傾倒十多億華人,處于華人歌壇的金字塔頂端。這一點無人能比。無庸置疑,她是名留青史的天才歌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