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芽戶締——第一天
? ? ? ? ? ? ? ? ? ? ? ? ?在夢中總是會去的地方
我有一個反復做的夢。
做夢的時候,我大概沒有發(fā)覺到那是夢。夢中的我仍是個小孩,而且還迷路了,因此基本上會感到悲傷與不安;不過夢中也彌漫著彷佛裹在心愛的被子里、感覺很熟悉的安心感。雖然悲傷,但也很舒適;雖然是陌生的地方,但卻彷佛很熟悉;明明是不應該待的地方,卻想要一直待在那里。話說回來,還是個小孩子的我,內(nèi)心似乎仍舊是悲傷的成分居多,拼命忍住涌起的嗚咽。干掉的淚水變成透明的沙狀,黏在我的眼角。
天上的星星燦爛地閃爍著,彷佛因為某個人的失誤,把光量調(diào)到十倍亮度,使得星空莫名其妙地閃亮刺眼。因為太刺眼了,每一顆星星彷佛都發(fā)出高頻的聲響。在我的耳廓中,星星的聲音、干燥的風聲、自己氣喘吁吁的聲音、以及踩在草地上的聲音都混合在一起。沒錯,我一直走在草原中。在視野的盡頭,可以看到彷佛圍繞著這個世界的山脈,山脈后方則是形同白墻的云,云的上方有一顆黃色的太陽。滿天的星星、白云和太陽同時出現(xiàn)。我在所有時間好像都混合在一起的天空底下,繼續(xù)往前走。
當我發(fā)現(xiàn)屋子,就會從窗戶窺視里面。每一棟屋子都被茂密的草葉遮蔽,窗玻璃通常都破了,撕裂的窗簾在風中發(fā)出細微的聲音搖動。屋內(nèi)也長滿了雜草,餐具、電子琴和課本散落在雜草之間,顯得異常嶄新。我想要喊「媽媽」,但聲音卻像漏了氣般沙啞。
「媽媽!」
我在喉嚨施力,再次大聲喊,但聲音卻彷佛什么事都沒發(fā)生般,被吸入布滿藤蔓的墻壁。
我不知道像這樣窺視了幾棟屋子、踩了多少雜草、喊了幾次媽媽。沒有人回應我,我也沒有遇到任何人,甚至連一只動物都沒有看到。我呼喚媽媽的聲音,被雜草、被崩塌的房屋、被疊在一起的車子、被停在屋頂上的漁船吸入,連回音都沒有。不論我走多久,都只看到一片廢墟。淚水伴隨著無可奈何的絕望再度涌出。
「媽媽!媽媽!你在哪里?」
我哭哭啼啼地向前走,吐出的氣息變成白色,潮濕的氣息立刻變冷,使我的耳朵尖變得更冰。泥巴嵌在指甲縫而變得又臟又黑的指尖、還有穿著魔鬼氈鞋子的圓形腳尖也冷到疼痛,但喉嚨、心臟和眼睛深處卻有種不舒服的熱度,彷佛罹患了只屬于那個部位的特殊疾病。
不知不覺中,太陽已經(jīng)沉入云層下方,四周籠罩在透明的檸檬色當中。天上的星星依舊粗暴地閃耀著。我已經(jīng)走累并且哭累了,筋疲力盡地在草叢中縮起身體。風吹拂在羽絨衣前屈的背部,逐漸奪走體溫,并吹入無力感。小小的身體彷佛被替換為泥土般變得沉重。
──不過接下來才要開始。
我忽然以從外部觀察自己的心情這么想。
接下來才是這場夢的重頭戲。我感到身體冰冷,不安與寂寞逐漸麻痹內(nèi)心。放棄的情緒擴散到全身,我心想:算了,管他會變得怎么樣。可是──
唰、唰、唰。從遠處傳來細微的聲音。
有人從草原上走過來。原本粗硬而尖銳刺人的雜草,在那個人踩過時,卻發(fā)出宛若新綠季節(jié)般柔和的聲音。我抬起埋在雙膝之間的臉。腳步聲朝我接近。我緩緩地站起來轉身,用力眨了好幾次眼睛,像是要把模糊的視野擦干凈。在搖曳的草叢前方,好似隔著夕陽色的薄紙般,可以看見一個人影。寬松的白色連身裙被風吹得鼓起來,金色的光線描繪著長發(fā)的輪廓。在她纖細而成熟的嘴上,泛著像黎明時細細的月亮般微微彎曲的笑容。
「鈴芽?!?/p>
她呼喚我的名字。就在這個瞬間,從我的耳朵、指尖、鼻頭等接觸這個聲波的前端,有一股宛若泡在溫暖的熱水中的舒適感立即擴散到全身。先前風中夾帶的雪花,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成粉紅色花瓣,在四周飄舞。
對了,這個人,這個人就是──
我一直在尋找的──
「媽媽?!?/p>
當我喃喃說出口時,已經(jīng)從夢中醒來了。
? ? ? ? ? ? ? ? ? ? ? ? ? ? ? ? 像風景般美麗的人
那是在夢中每次都會去的地方。
現(xiàn)在是早上,我在自己的房間。
我在棉被上立即理解狀況。窗邊的風鈴發(fā)出輕微的「叮鈴叮鈴」聲響。帶有海水氣味的風緩緩搖動著蕾絲窗簾。我把臉頰貼在枕頭上,心想:啊,濕濕的。混合寂寞與喜悅的麻痹感,仍舊殘留些許在指尖與腳趾尖。我裹在被單里閉上眼睛,想要再稍微享受這股自甘墮落的甜蜜。這時──
『鈴芽!你起床了嗎?』
樓下傳來有些焦躁的喊聲。我在心中嘆了一口氣,勉強轉身并大聲回答:「起床了!」先前明明還在這里的夢之余韻已經(jīng)消失殆盡。
*?。。?br/>
『九州全區(qū)受到高氣壓籠罩影響,今天應該會是晴朗的好天氣!』
宮崎電視臺的氣象報導中,天氣姊姊拿著魔法少女的魔法棒般色彩繽紛的棒子,圈起九州愉快地播報。
「我要開動了~」
我合掌之后,把一大坨奶油放到厚切土司上。我一邊在烤得脆脆的土司上涂奶油,一邊看著天氣姊姊。我滿喜歡她的。雪國居民般的白皙肌膚,令人猜想她或許來自北國。「咔茲?!挂旅姘?,就發(fā)出誘人的聲音。真好吃。微焦的表皮內(nèi)側柔軟而微甜,襯托出奶油的濃郁風味。我們家的餐桌上用的食材總是稍微有些高級。今天最高氣溫是二十八度,熱度稍有緩和,應該會是舒適的九月天。天氣姊姊的語調(diào)是完美無缺的標準口音。
「你今天別忘了帶便當哪?!?br/>
環(huán)阿姨從廚房里用有些責備意味(雖然或許只是我多心了)的宮崎腔(注1)這么說?!负美病刮业幕貞屑尤肓瞬粫^深刻的反省。環(huán)阿姨每天早上會替我做便當,但我有時會忘了帶去學校。我不是故意的。雖然不是故意的,不過沒有帶便當?shù)娜兆樱視晕⒏械接行┙饷?。「真是拿你沒辦法哪?!弓h(huán)阿姨一邊裝便當一邊噘起涂了紅色唇蜜的嘴唇。環(huán)阿姨的打扮照例完美無瑕,圍裙下擺露出修長的淺棕色西裝褲,蘑菇頭的短發(fā)光澤亮麗,一雙大眼睛周圍也上了眼妝。
注1:宮崎腔是九州宮崎縣的方言。書中環(huán)阿姨講話帶有宮崎腔,但鈴芽則沒有。
「還有,鈴芽,我今晚會晚一點回來。晚餐可以自己隨便吃嗎?」
「什么?你要去約會嗎?」
我連忙吞下塞滿嘴巴的荷包蛋。
「沒問題沒問題,你盡管去吧!就算過了十二點也沒關系!偶爾也該去玩樂一下才行!」
「不是約會,是加班!」環(huán)阿姨否定我的期待。
「我們要準備漁業(yè)體驗活動。期限快要到了,所以有很多事情不處理不行。來,便當給你。」
她遞給我L號尺寸的便當盒。今天的便當也很沉重。
天空就如天氣姊姊說的萬里無云,有幾只老鷹在高空得意地飛舞。我騎著腳踏車,順著沿海的斜坡往下騎。制服的裙子彷佛在深呼吸般,被風吹得鼓起來。天空和大海都藍到令人難以置信,堤防的綠色則顯得非常鮮嫩,觸及海平線的云朵彷佛剛出生般雪白。我忽然想到,在這種地方穿著制服騎腳踏車上學的我,應該很適合拍照上傳社群網(wǎng)站吧。我腦中浮現(xiàn)這樣的照片:背景是在朝陽下閃耀的古老港口城鎮(zhèn),前景斜坡上有個穿制服的身影在騎腳踏車;被海風吹拂的馬尾綁在偏高的位置,粉紅色腳踏車搭配以藍色為背景的少女纖瘦(應該吧)剪影──真是太完美了,一定會得到很多贊吧……「喀!」此時我心中某個角落忽然變得僵硬。有一部分的內(nèi)心冷冷地對自己說:哼~看著大海竟然能產(chǎn)生這種念頭,你還滿天真的嘛。
我輕聲嘆了一口氣,把視線從感覺突然失去色彩的蔚藍海面移開,望向前方。
「咦!」
前面有個人正在走上斜坡。在郊外的這一帶很少看到行人,因此我感到有些驚訝。大人百分之百都是開車,小孩子由大人開車接送,我們這些國高中生則是騎腳踏車或輕型機車。
──應該是個男人吧。他長得很高,長發(fā)和白色長襯衫隨風搖曳。我輕輕握住手剎車,稍微減慢腳踏車的速度。那名陌生青年逐漸接近──會不會是旅客?他背著像是登山用的背包,穿著曬到發(fā)白的牛仔褲,跨著大步前進。微卷的長發(fā)遮住眺望大海的側臉。我稍微加強握住手剎車的力道。這時海風突然變得強勁,青年的頭發(fā)被風吹起來,露出眼睛的部位。我屏住氣息。
「好漂亮?!?br/>
我不禁脫口而出。這名青年的肌膚彷佛與夏季絕緣般白皙,臉部輪廓銳利而優(yōu)雅,長睫毛在瘦削的臉頰上投射柔和的陰影。左眼下方有一顆小小的痣,位置完美無缺,彷佛命中注定應該在這里。像這樣的細節(jié)不知為何以近在咫尺般的解析度映入我的眼里。距離不斷縮短。我低下頭。腳踏車的車輪聲音和青年的腳步聲重疊在一起。我的心跳加快。我們在五十公分的距離擦肩而過。我以前、我們以前──我的內(nèi)心在說話。所有的聲音都變得緩慢。我們以前是不是曾經(jīng)在哪里──
「請問一下?!?br/>
聲音柔和而低沉。我停下腳踏車回頭。在這一秒之間,風景顯得格外耀眼。青年站在我眼前,直視我的眼睛。
「這附近有沒有廢墟?」
「ㄈㄟˋㄒㄩ?」
意想不到的問題讓我一時想不起漢字。ㄈㄟˋㄒㄩ?
「我在找門?!?/p>
門?是指廢墟里的門嗎?我用不太有自信的聲音說:
「……如果是指沒人住的聚落,應該在那邊的山里……」
青年露出笑容。他的笑容很美。該怎么形容呢?就好像把周圍的空氣都染成溫柔的氣氛。
「謝謝你?!?/p>
青年說完轉身背對我,朝著我指的那座山快步走過去。他的態(tài)度很果斷,完全沒有回頭。
「……???」
我不禁發(fā)出愚蠢的聲音。高空傳來老鷹尖銳的鳴叫聲。呃……這樣會不會太干脆了一點?
*?。。?/p>
警鈴在我頭上「鏗鏗鏗」地響。我在等平交道時心跳仍舊有點快。那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我望著輪流亮起又熄滅的紅燈心想,實際見到藝人或模特兒之類的,大概就像那樣吧──美到有些非日常的感覺,在目擊之后也會持續(xù)興奮好一陣子……不對,大概完全不一樣。如果要比喻的話,那個人就好像──
路燈照亮的雪景。只有頂端沐浴在朝陽中的山峰。在伸手構不到的高處被風吹散的白云。與其說是帥哥,他更像那些風景般美麗。而且我覺得,很久以前好像看過那樣的風景。對了,就像我夢境中的草原那種奇妙的懷念感覺──
「鈴芽!」
有人從背后拍我的肩膀。
「早安!」
「啊,小絢,早安。」
黑色短發(fā)的小絢氣喘吁吁地來到我旁邊,似乎是跑來的。兩節(jié)車廂編制的短列車經(jīng)過我們面前,刮起一陣風,搖晃柵欄和裙子。這時我才注意到,周圍有許多上學途中的學生在聊天。大家愉快地聊著「有沒有看昨天的直播?」或是「我今天睡眠不足,好慘」之類的。
「咦?鈴芽,你的臉是不是紅紅的?」
「什么?真的?紅紅的?」
我不禁把雙手貼在臉頰上。臉頰是熱的。
「真的好紅。怎么了?」
懷疑的一雙眼隔著眼鏡盯著我的臉。我正猶豫著該怎么回答,警鈴就好像宣告結束般唐突地停下來,柵欄也緩緩升起。停在平交道前的大家都同時往前走。
「怎么了?」
小絢回頭看獨自站在原地的我,這回用有些擔心的口吻問。我心中想著那個像風景的人,還有那股既視感──我抬起腳踏車的前輪。
「抱歉,我想到有東西忘了帶!」
我變換方向,跨上腳踏車,朝著回去的方向踩下踏板。「什么?等等,鈴芽,你會遲到喔!」背后的聲音越來越遠。朝陽的壓力使我汗流浹背,不過我仍以立姿騎腳踏車往山的方向前進。路上經(jīng)過的小卡車司機狐疑地盯著身穿制服、卻朝著和高中反方向急馳的我。我離開縣道的柏油路,進入以老舊水泥固定的山路。海浪的聲音突然被蟬聲取代。我把腳踏車停在雜草中,跨過「禁止進入」的路障,快步爬上幾乎像野獸路徑的幽暗窄路。
……咦,第一節(jié)課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爬上山頂,來到可以俯瞰下方溫泉鄉(xiāng)的地方,氣喘吁吁時才總算想到這一點。
空氣中隱約彌漫著硫磺的氣味。從昭和末期到平成初期,這一帶據(jù)說是大型度假設施。在景氣好、人又多、跟現(xiàn)在完全不同的那個時代,有來自日本各地的家庭、情侶或朋友等,特地到這種深山來泡溫泉、打保齡球、喂馬吃紅蘿卜、或是玩「太空侵略者」游戲(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不過在雜草埋沒的聚落,仍零星殘留著可以想見當年熱鬧景象的痕跡:生銹的自動販賣機、破掉的紅燈籠、曬到變色的溫泉水管、遍布藤蔓的招牌、堆積如山的空罐、外觀異常新的一斗罐(注2)、彷佛某種植物般在空中糾纏成漩渦狀的大量電線──不用說我住的聚落,就連高中所在的市中心,東西都沒有這座廢墟這么多。
注2:一斗罐是容量一斗(約十八公升)的方形金屬罐。
「呃,抱歉,有人在嗎?」
即使東西很多,卻看不到人影。溫泉后來枯竭了,錢與人潮也隨之枯竭。夏日陽光雖然把廢墟照射得像游樂設施般活潑亮麗,不過還是難免有些恐怖。我走在因為長出雜草而裂開的石板地面,以超出必要的聲量喊:
「那位帥哥~你在這里嗎?」
沒辦法,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他。我渡過小小的石橋,前往廢棄飯店。聽說這里過去原本是這座度假村的中心設施。飯店是一座圓形水泥建筑,比起周圍的破屋大許多,因此格外醒目。
「打擾了……」
我踏入寬敞的飯店大廳。散落著瓦礫的地板上擺了好幾張沙發(fā),窗邊垂掛著破碎的巨大窗簾。
「你好~有人在嗎?」
我環(huán)顧四周,走在昏暗的走廊上。天氣明明很熱,可是我從剛剛就感到背上寒毛直豎。也許我太小看廢墟了。我用更大的聲音喊:
「那個~我覺得~我好像在哪里看過你!」
說出來我才想到,好像怪怪的。這簡直就像是搭訕時的經(jīng)典臺詞。
……回去吧。我突然覺得很蠢。此刻我才感到不好意思。就算見到那個青年,我打算做什么?假設處在相反的立場,我只是問個路,對方就一直跟蹤我,那未免有點……不,是非常恐怖。說真的,我也開始覺得這個地方真的很恐怖了。
「我要回去了!」
我刻意開朗地大聲說完,轉身要走。這時我從眼角瞥見某樣東西,因而停下腳步。
「……門?」
我從走廊到外面,就看到飯店的中庭。在天花板已經(jīng)完全崩落、只剩下鋼筋的圓頂下方,有一塊幾乎可以進行一百公尺賽跑的廣闊圓形空間,地面上積了很淺的透明水洼。在水洼的中央,矗立著一扇白色的門。在散落的磚塊及遮陽傘殘骸之間,只有這扇門彷佛得到某人的特別許可,或是被禁止崩塌一般,孤獨而醒目地矗立在那里。
「對了,那個人有提到門……」
我像是在找借口般說出口,然后走向那扇門。當我要走下通往中庭的矮石梯時,停下了腳步。不知是雨水或是從某處仍舊有水流入,鋪磁磚的地板上積的水有十五公分左右深。弄濕皮鞋沒關系嗎──我腦中剛浮現(xiàn)這個問題,下一個瞬間已經(jīng)走在水中了。水進入鞋子里的觸感讓我頓時感到懷念,水溫出乎意料地冰冷也讓我感到驚訝,不過當我繼續(xù)走向前方,就把這一切都拋到腦后。
不知為何,我的視線無法移開矗立在眼前的那扇白色的門。那是扇很舊的木門,上面攀附著藤蔓,處處有油漆剝落,露出棕色的木紋。我發(fā)覺到這扇門微微打開著,約一公分的這道縫隙異常黑暗。為什么?天氣這么晴朗,為什么這道縫隙這么暗?我感到相當在意,無法視而不見。細微的風聲吹入我的耳廓。我把手伸向黃銅色的圓形門把,用指尖輕輕觸摸。雖然只是輕輕碰到,門卻發(fā)出「唧」的聲音打開了。
「唔……」
我發(fā)出不成聲的驚嘆。
門內(nèi)是夜晚。
滿天的星星以令人難以置信的亮度閃閃發(fā)光,地面是一望無際的草原,風在草原上呼嘯。懷疑自己腦筋變得不正常的恐懼、懷疑自己在做夢的混亂、以及「你早就知道了吧」的念頭,像濁流般形成漩渦。我從水中抬起左腳,想要踏到草原上。皮鞋鞋底踩在草上的觸感浮現(xiàn)在我腦中──然而鞋子卻「啪」一聲再度踩入水里。
「咦?」
這里是白天的中庭,不是星空下的草原。
「什么?」
我連忙環(huán)顧四周。這里依舊是飯店的廢墟。我回頭看門。門內(nèi)呈現(xiàn)著夜晚的空間,宛若只有那里從夏季被切開一般。
「為什么……」
我想要思考,但身體卻開始奔跑。門越來越近,星空越來越近。我穿過門──但仍舊置身于廢墟。我連忙回頭,再次沖進門內(nèi)的星空底下──然而這里還是廢墟。我無法進入草原。我不被允許進入。我往后退,鞋子踢到堅硬的東西,發(fā)出類似敲鐘的「鏗~」的聲音。我驚訝地低頭看下方。那是……地藏菩薩?小小的石像從水面探出頭。這尊石像長了一對像稻荷神社狐貍雕像的大耳朵,倒三角形的臉上刻了瞇成一條線的眼睛。我注視著這座雕像。我無法不注視它。在我耳邊騷動的風聲,就好像在對我說話一般。我的雙手接觸石像。我把石像拿起來,感覺到它好像被連根拔起,水中「咕?!沟孛俺龊艽蟮呐菖?。我低頭檢視拿在手中的石像,發(fā)現(xiàn)它的底部像短拐杖般尖尖的。難道這座石像原本插在地上?
「好冰……」
它的表面結了冰,薄薄的冰膜彷佛被我的體溫驅(qū)逐般不斷融化,形成水滴往下滴落。為什么在夏天的廢墟里面會結冰?我回頭看門。門內(nèi)確實存在著星空底下的草原。至少在我眼中是確實存在的。
噗通!
我突然感受到石像的溫度,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抓著全身長了毛的柔軟生物。
「哇啊!」
雞皮疙瘩從雙手擴散到全身。我立刻把「那東西」丟出去,在稍遠的地方濺起水柱。接著那東西濺起激烈的水花,在水中快速奔跑,以小型四足動物般的動作跑向中庭邊緣。
「什么~」
那、那原本是石像吧?
「哇啊啊啊……好可怕!」
我不禁卯足全力奔跑。這不是真的吧這是在做夢吧還是說這種事其實很常發(fā)生呢大家一定都有經(jīng)歷過只是沒說出來吧嗯沒錯一定是這樣沒錯!我必須盡快到教室里,跟大家分享這個故事然后哈哈大笑才行。我懷著這樣的念頭,沿著來時的路不停奔跑。
? ? ? ? ? ? ? ? ? ? ? ? 只有我們看得到的東西
午休時間的鐘聲響起?!肝?,巖戶,你現(xiàn)在才來呀?」「咦?鈴芽,你的臉色好差,怎么了?」有幾個人問我,但我只是回以含糊的笑容,走入自己的教室。
「……你總算來了?!?/p>
小絢坐在窗邊的位子,一邊吃便當一邊以驚嘆的表情說。
「鈴芽,你這是董事長的上班時間吧?」
一旁的麻美笑了笑,把煎蛋放入嘴里。
「呃……對呀?!?/p>
我擠出笑臉,面對兩人坐下。中午的喧囂聲、窗外黑尾鷗的叫聲,此時才總算傳入我的耳中。我半自動地從背包拿出便當盒,打開盒蓋。
「哇,阿姨便當出現(xiàn)了!」
兩人興致盎然地喊。飯團用海苔、櫻花魚松粉做成卡通造型的麻雀臉孔,雞蛋絲做成爆炸頭,豌豆是鼻子,香腸是粉紅的臉頰。煎蛋、小香腸和炸蝦也都有小小的眼睛和嘴巴?!附裉斓谋惝斠埠糜袗坂?!」「阿姨做這個便當要花多久的時間?」我姑且發(fā)出「嘿嘿」的笑聲,抬起頭看兩人。我笑得不是很自然。
「那個……你們知道上之浦那邊有座廢墟吧?就是以前的溫泉街?!?/p>
我試著問兩人。
「有嗎?小絢,你知道嗎?」
「嗯,好像有。聽說是泡沫時代的度假設施,在那邊的山里。」
我們一起抬頭看小絢指的方向。被曬得褪色的窗簾隨風搖曳,在那外面,可以看到午后安詳?shù)母劭诔擎?zhèn)。岬角包圍著小小的海灣,上面是低矮的山。那里就是我先前所在的地方。
「那里怎么了?」
「那里有門……」我剛說出口就發(fā)現(xiàn),原本那么想要說出來跟大家一起笑的心情已經(jīng)完全萎縮。那不是夢,但也不是能夠和朋友分享的經(jīng)驗。那是更私人的──
「還是算了。」
「什么嘛!把話說完!」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因為聽起來很好笑,我自然而然笑出來。在此同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在兩人的臉后方,那座山冒著細細的煙。
「那里是不是失火了?」
「什么?哪里?」
「你們看,就在那座山那里?!?/p>
「哪里呀?」
「看!那里在冒煙!」
「什么?到底在哪里?」
「……咦?」
我指著遠方的指尖失去力量。
「你有看到嗎?」「沒看到。是不是哪里在燒田?」我看著兩人皺起眉頭交談,然后又再度望向山的方向。紅黑色的煙從山腰裊裊上升。那道煙以藍天為背景,看起來明明這么清楚。
「哇!」
裙子口袋里的手機突然發(fā)出聲音。同樣的聲音在周圍同時響起。以大音量反復、感覺很嚇人的不和諧音,是地震警報的通知音效。教室內(nèi)掀起輕微的尖叫聲。
「地震!」「真的嗎?有在搖嗎?」
我也連忙檢視手機。緊急地震警報的畫面上有「請保護頭部,提防搖晃」的文字。我環(huán)顧四周。掛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緩緩地開始搖晃,講桌上的粉筆也掉下來。
「哇,有點搖!」「在搖了!」「這是不是有點危險?」
大家都停止動作并屏氣,想要判斷搖晃的程度。日光燈搖擺的幅度越來越大,窗框微微發(fā)出擠壓聲,地板也有些搖晃。不過這些現(xiàn)象似乎都逐漸平息,地震警報的通知音效也開始停下來,不久之后所有手機都變安靜了。
「……停了?」
「停了停了。沒什么大不了的嘛!」
「害我嚇一跳?!?/p>
「最近地震好像有點多?!埂肝乙呀?jīng)習慣了?!埂阜罏囊庾R太低了。」「手機通知真的太夸張了。」
大家松了一口氣,教室里的氣氛也和緩下來,但我卻距離這樣的氣氛很遙遠。從剛剛開始,我的背上就不斷滲出大量汗珠?!肝??!刮以囍魡緝扇?,不過聲音很沙啞。
「嗯?」
小絢和麻美看著我。我腦中雖然理解,大概跟剛剛又是一樣的情況,不過還是無法不告訴兩人:「你們看那里──」
山的表面彷佛長出巨大的尾巴。先前看起來像煙的東西,此刻變得更粗更高,看起來像半透明的大蛇,也像是綁在一起扭轉的破布,或是被龍卷風卷起來的紅色水流。那東西緩緩地盤旋并升到空中。那絕對不是好東西──全身豎起的寒毛如此吶喊。
「鈴芽,你從剛剛就在說什么?」
麻美把上半身探出窗戶眺望那座山,詫異地問我。小絢也以擔心的口吻問:
「你今天不要緊嗎?是不是身體不太舒服?」
「……你們沒看見嗎?」
我低聲向她們確認。兩人以不安的表情注視我的臉。她們看不見,只有我看得見。大顆的汗水滑下我的臉頰,留下不舒服的觸感。
「等等,鈴芽!」
我沒時間回應就沖出教室,幾乎是用滾的下樓梯,奔出校舍把鑰匙插入腳踏車,全力猛踩踏板。我朝著山的方向騎上沿海的斜坡。在視線前方的山上,仍舊可以清晰看到紅黑色的尾巴升起,宛如在空中畫了一條粗線。野鳥和烏鴉聚集在那條尾巴的周圍嘎嘎叫,然而和我擦身而過的汽車駕駛、或是在堤防釣魚的人,都沒有抬頭看天空。小鎮(zhèn)和居民都處在跟平常一樣悠閑的夏日午后。
「為什么沒有人看見……那到底是什么?」
我必須去確認才行。因為那是……那或許是……我跳下腳踏車,再度跑上剛剛的山路。我邊跑邊仰望天空。那條尾巴此刻變得像是在空中流動的大河,從帶有黏性的濁流般的粗壯本體,有好幾道像支流的線條往周圍延伸。它的內(nèi)部不時閃爍著類似熔巖流的紅光。不知是什么引起的低沉聲響與震動,持續(xù)出現(xiàn)在我的腳下。
「不會吧──」
我邊說邊跑進溫泉街的廢墟。因為一直在奔跑,我感覺肺部彷佛在燃燒,但雙腳卻好像被外力牽引般跑得越來越快。我渡過石橋,穿過飯店的大廳,跑在通往中庭的走廊上。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這時我忽然發(fā)覺到四周彌漫著奇妙的味道。那是異常甜膩、焦臭、摻雜著海水的氣味,感覺好像很久以前在哪里聞過。前方的窗戶越來越近。視野變得開闊,眼前就是中庭。
「啊!」
果然沒錯──雖然不知道理由,我卻這么想。是那扇門?!改菛|西」是從我打開的那扇門跑出來的。紅黑色的濁流彷佛因為出口太小而爆發(fā)不滿,扭動著身體從門內(nèi)噴出來。
我奔過走廊,總算到達中庭。吐出濁流的白門就矗立在距離約五十公尺的正前方。
「咦?」
我瞪大眼睛。在蜿蜒的濁流旁邊,有人正在推門,想要把門關起來。長長的頭發(fā)、高大的身軀、以及彷佛剪下天空般美麗的臉部輪廓──
「是那個人!」
今天早上遇見的青年正拼命地想要關門。他強壯的雙臂逐漸把門推回去。濁流噴出的量逐漸變細,被堵在門口。
「你在做什么?」
「???」
他發(fā)現(xiàn)到我的身影,對我怒吼。
「快離開這里!」
在這個瞬間,濁流宛若爆發(fā)般增加氣勢。門被完全彈開,把他的身體撞飛。他撞到磚墻上,和撞碎的碎片一起落入水中。
「哇!」
我連忙跳下石梯,越過積了淺水的中庭跑向他。他的背部浸在水中,無力地倒在地上。
「你不要緊嗎?」
我蹲下來把臉湊近他。他發(fā)出「唔」的呻吟聲,想要自己抬起上半身。我把手伸向他的肩膀想要扶起他,這時才發(fā)現(xiàn)異狀。
「咦……」
水面在發(fā)光──我剛這么想,就有類似發(fā)光的金色線條的東西無聲地從水面浮起,彷佛被看不見的手指捏起來,一直延伸到空中。
「這是──」
青年低聲地說。中庭的水面到處都有金色線條升到天空。我抬起頭,看到從門內(nèi)噴出的濁流分成好幾道,朝四面八方覆蓋天空,就好像從門長出一條植物的莖,在莖的頂端開了一朵巨大的紅褐色花朵。金色線條看起來就像逆向澆在花上的水。接著那朵花緩緩地開始倒下。
「糟糕……」
我聽到青年彷佛從絕望擠出來的聲音,不禁開始想像。我可以想像到,在午后慵懶氣氛的教室窗外,那朵巨大的花緩緩倒向地面,但是沒有人看到這幅異常景象,也沒有聞到怪味,更沒有發(fā)現(xiàn)到從世界的反面逼近的變異。漁船上的漁民、釣魚的老人、或是走在街上的小孩都沒有發(fā)覺,那朵花正以加速度接近地表。伴隨著積存在內(nèi)側的龐大重量,花朵終于沖撞到地面──
裙子口袋里的手機大聲響起,而幾乎在同一時間,腳下產(chǎn)生劇烈的搖晃。我發(fā)出尖叫。
『發(fā)生地震,發(fā)生地震,發(fā)生地震──』
在地震警報無生命的合成人聲、劇烈的搖晃、以及廢墟受到擠壓的聲音當中,我一邊大叫一邊捂住耳朵蹲在原地。這場地震非常大,甚至令人無法保持直立。
「危險!」
青年撲過來把我推倒。我的臉有一半浸在水里。接著我立刻聽到沉重的撞擊聲,眼前的水面染成紅色。這是血?從我上方傳來青年壓抑的呻吟聲。他隨即起身,瞥了我一眼,大喊「快離開這里」,然后跑向那扇門。我看到圓頂?shù)匿摻钐幪幩?,掉在水里濺起水花。
「唔哦哦──」青年發(fā)出吼聲,用整個身體撞向門。他推著門,想要把濁流推回去。我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這時我發(fā)現(xiàn)青年的襯衫左袖染成紅色。他似乎難以承受疼痛,用右手按著傷口,變成只用右肩壓著門的姿勢。然而濁流的氣勢把他連門一起推回去。
他受傷了。他是為了保護我不被鋼筋砸到──
我總算發(fā)覺到這一點。警報依舊喊著「發(fā)生地震」,地面持續(xù)劇烈搖晃。我的右手從剛剛就緊握著制服的緞帶,指尖已經(jīng)失去感覺。青年的左臂無力地垂在身旁,但他仍舊拼命地用背部推著門。我忽然感到想哭。我毫無理由地想到,這個人在沒人知道、沒人看到的情況下,正在做必須要有人去完成的重要工作。我腦中有東西開始活動。他的模樣改變了我內(nèi)心的某個部分。地震仍舊持續(xù)著。我試著張開僵硬的右手,準備放掉手中握住的東西。
我踩著水跑過去。
他的背影離我越來越近。我邊跑邊把雙手往前伸,以這個姿勢全力撞向門。
「你──」青年用驚訝的眼神看著我。「為什么?」
「這扇門必須關起來吧?」
我大聲喊,在他旁邊一起推門。不祥到極點的觸感隔著薄薄的門板傳來。我卯足力氣,想要推走那不舒服的感覺。我從手掌感覺到青年也加強力道。門發(fā)出「嘎嘎」的聲音逐漸關上。
──歌?我忽然發(fā)覺到,青年邊推門邊低聲不知在念什么。我不禁抬頭看他。他閉著眼睛,專注地念著類似在神社聽到的頌詞、也像是古老歌調(diào)般的奇妙語言。不久之后,在這個聲音之外,我開始聽見其他聲音。
「咦……什么聲音?」
我聽到的是人的聲音──小孩子興奮的笑聲,以及好幾名大人說話的聲音?!喊职?,快點過來這里!』『好久沒來溫泉了?!宦犉饋砗苡淇斓募胰藢υ掅莘鹬苯鱼@入我腦中,在我的內(nèi)側響起。
『我去叫阿公!』
『媽媽,再去泡一次澡啦~』
『唉呀,爸爸還要喝嗎?』
『明年也要全家一起來旅行!』
遙遠的聲音帶給我褪色影像般的東西。熱鬧的街道,眾多充滿活力的年輕人,率直地相信美好未來的那個時代,在我出生前這個地方的景象──
砰!門發(fā)出很大的聲音,總算關上了。
「關起來了!」
我不禁大喊。青年立即把看似鑰匙的東西插到門上。我看到在原本一無所有的門板上,好像有一瞬間浮現(xiàn)出鑰匙孔。
「奉還──!」
青年邊喊邊轉動鑰匙。這時濁流發(fā)出巨大的泡沫破裂聲散開,彷佛突然天亮的感覺令我暈眩。閃耀著彩虹光芒的雨點劇烈地打在水面上,然后轉眼間就被風吹得無影無蹤。
遙遠的聲音不知何時已經(jīng)消失了。
天空恢復穿透般的蔚藍,地震已經(jīng)停了。
門默默地矗立在原地,彷佛先前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這就是我第一次的「關門」。
*?。。?/p>
因為太用力推門,我要松開手時必須用到有如撕扯下來般的力道,雙腳也失去力量。淺水的水面已經(jīng)變得平靜,周圍處處是鳥啼聲。青年在距離我約兩步的地方,注視著關上的門。
「那、那個……剛剛是怎么回事?」
「明明被要石封起來了……」
「咦?」
青年總算把視線從門上移開,直視著我。
「……你為什么會到這里?為什么看得見蚯蚓?要石跑到哪去了?」
「呃,那個……」
他的口氣很強烈。我支支吾吾地問:
「蚯蚓?還有,你說的要石是……石頭?咦?」
他的眼神好像在瞪我。為什么我要受到責難?為什么?
「你到底在說什么啦!」
我突然感到生氣,用挑釁的口吻問他。青年有一瞬間驚訝地眨了眨眼,接著無言地嘆了一口氣。他隨性地撥起遮住一只眼睛的長發(fā),動作就像小小的奇跡般帥氣,讓我更加感到生氣。他已經(jīng)沒有看我,再度注視著門。
「……這個地方變成后門了。蚯蚓會從后門出來?!?/p>
他又說出莫名其妙的詞,然后開始走向出口。
「我很感謝你助我一臂之力,不過你要忘記在這里看到的東西,趕快回家?!?/p>
青年大步離開。這時我注意到他的左臂被血染成紅黑色。
「啊……」那是為了救我而受的傷?!傅纫幌拢 刮腋呗暫?。
*?。。?/p>
中午的這個時間,環(huán)阿姨一定不在家。我基于這樣的確信,打開家門的鎖。
「請你先上二樓。我要去拿急救箱。」
我對仍舊站在玄關的青年這么說,然后走到客廳。
「不用了,我很感謝你的好意,可是我已經(jīng)──」
「你既然那么討厭去醫(yī)院,至少要做急救處理才行!」
我很果斷地告訴從剛剛就頑強排斥治療的青年。說什么討厭看醫(yī)生,簡直就像小孩子在鬧脾氣。熟悉的家里玄關,因為有他站在這里,突然看起來顯得很小。我聽到他在我背后無奈地爬上樓梯的腳步聲。
報導用的直升機難得飛到小鎮(zhèn)上空,可見剛剛那場地震有多大。從廢墟回家的途中,處處可以看到石墻崩塌、屋頂?shù)耐咂粝聛怼F匠lo謐的聚落,今天卻像舉辦祭典般,街上到處都是人。有人在整理倒下的東西,也有人在聊天說「幸好沒事」。
家里的客廳也變得很凌亂。原本擺在書柜上的書散落一地,墻上的銅版畫掉下來,觀葉植物的白蠟樹盆栽也連盆倒下,泥土灑在地板上。占據(jù)一面墻壁的環(huán)阿姨回憶照片區(qū),也有幾個相框從墻上掉下來。我瞥了一眼小學入學典禮上、感覺好像快哭出來的自己的照片(一旁年輕十歲的環(huán)阿姨則面帶笑容),打開收納柜搜尋急救箱。
我原本預期自己的房間應該也變得很亂,沒想到卻異常整齊,大概是我在樓下尋找急救箱時,那名青年幫我整理的。他坐在整理好的房間中央睡著了,看樣子應該很累。仔細一看,他坐在原本放在房間角落的我的兒童椅上。那是涂了黃色油漆、很舊的木制小椅子。不論是整理好的房間或是幼稚的椅子,都讓我有種被看到隱私部分的尷尬,于是我大聲說「你得先清洗傷口才行」,把青年叫醒。
『不久前在十三點二十分左右,以宮崎縣南部為震央,發(fā)生最大震度六弱的地震。這場地震沒有引起海嘯的危險。目前并沒有得到有人受傷等傷亡情報。』
聽到這里,青年點了手機畫面,關掉新聞。他的裂傷似乎沒有流血給人的印象那么嚴重,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仔細地用清水洗過之后,貼上消毒貼布。我跪在坐在椅子上的青年旁邊,抓著他的左手開始纏繃帶。他的手臂粗壯而結實,長袖襯衫的胸口上,掛著先前鎖上門的那支神奇鑰匙。那是一支枯草色的金屬制鑰匙,上面有細致的裝飾。微風從敞開的窗戶吹入,使窗邊的風鈴輕輕發(fā)出聲音。
「你好像很熟練?!?/p>
他看著我包繃帶的手這么說。
「因為我媽以前是護士──先不說這個,我有很多事情想要問你!」
「我想也是。」他形狀姣好的嘴唇上泛起微笑。
「呃……你剛剛提到蚯蚓吧?那是什么?」
「蚯蚓是在日本列島底下蠢動的巨大力量。它沒有目的也沒有意志,當扭曲狀態(tài)累積到一定程度就會爆發(fā)出來,胡亂地暴動并搖晃土地?!?/p>
「啊……?」我完全無法理解,不過更重要的是:「我們打倒它了吧?」我問他。
「只是暫時封起來。必須用要石封印,否則蚯蚓就會從別的地方再度出現(xiàn)?!?/p>
「什么……你的意思是,還會發(fā)生地震嗎?你剛剛也提到要石吧?那是──」
「別擔心?!顾麥厝岬卮驍辔业脑挘f:「我的工作就是要預防那種事發(fā)生?!?/p>
「工作?」
繃帶纏好了。我貼上透氣膠帶完成包扎,但心中的疑問卻更多了。
「喂?!刮矣脧娪驳穆曇魡枺改愕降资签ぉぁ?/p>
「謝謝你。抱歉替你添麻煩了?!?/p>
青年溫和地說完,坐正之后直視我的眼睛,深深低下頭。
「我的名字是草太。宗像草太?!?/p>
「啊?呃,我叫巖戶鈴芽?!?/p>
我聽到他突然報上名字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回報自己的名字。「鈴芽(注3)?!共萏谧炖镙p聲重復一次之后,自然而然泛起微笑。這時──
注3:鈴芽這個名字與日文「麻雀」同音。
「喵~」
「哇!」
我突然聽到貓叫聲,抬起頭看到窗邊有個小小的剪影。坐在凸窗扶手上的是一只小貓。
「這只貓怎么搞的?好瘦。」
手掌大小的小小身軀骨瘦如柴,只有黃色的眼睛瞪得很大。雪白的毛色當中,只有左眼周圍有一圈黑色的毛,看起來好像那只眼睛被揍之后出現(xiàn)瘀青。小貓的耳朵無力地垂下來,一張臉很討人同情。
「等一下!」
我對小貓和草太說完,急忙跑到廚房,找到小魚干放在小碟子里,和水一起放在窗邊。小貓聞了聞氣味,慎重地舔了一下,然后開始狼吞虎咽。
「你肚子很餓吧……」
我看著它露出肋骨的身體這么說。我沒有在這一帶看過這只貓。
「你是不是遇到地震逃過來的?不要緊嗎?會不會害怕?」
白貓?zhí)痤^,看著我的臉回答:
「喵~」
「好可愛!」
真是太乖巧了!一旁的草太也露出笑容。
「你要不要當我們家的小孩?」我不禁問小貓。
「嗯。」
「咦?」
我聽到回答。小貓彈珠般的黃眼珠凝視著我。原本像枯木般瘦削的身體,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得像麻糬一樣圓滾滾的,耳朵也豎了起來。叮鈴──風鈴似乎想到要發(fā)出聲音。白毛覆蓋的小嘴巴張開。
「鈴芽,好溫柔,我喜歡?!?/p>
結結巴巴的聲音聽起來像幼小的孩童。貓在說話。黃色的眼睛里具有人類的意志,這雙眼睛從我轉向草太,突然瞇起來。
「你很礙事?!?/p>
砰!我聽到有東西倒下的聲音,反射性地轉頭,看到草太原本坐著的椅子倒了下來。只有椅子倒在地上。
「咦?怎么搞的?」
我環(huán)顧房間。
「草太!你在哪里?」
他不在這里。剛剛還在房間里的草太已經(jīng)消失蹤影。白貓仍舊待在窗邊沒有動。我看到它的嘴上似乎泛起冷笑,不禁毛骨悚然──這時我又聽見腳邊傳來「喀噠」的聲音。倒在地上的椅子,好像有哪里不太對勁??}。
「嗯?」
這張木制兒童椅原本就少了左前腳,只有三支腳。其中一支腳像是被甩動般動了一下,原本椅腳朝天的椅子隨著反作用力變成橫倒的姿勢,接著又用兩支腳踢了地板立起。
「什么……?」
椅子用三支腳發(fā)出「喀噠喀噠」聲拼命取得平衡,一雙眼睛注視著我──沒錯,這張椅子的椅背上刻了兩個代表眼睛的凹洞。涂了黃色油漆的三腳兒童椅接著又低頭檢視自己,像是在確認自己的身體。
「這是怎么回事……」
椅子發(fā)出聲音。是那個柔和而低沉的聲音。
「什、什么?」我忍不住大叫?!覆荨⒉萏??」
「鈴芽……我……?」
這時椅子突然失去平衡往前倒,不過立刻又踢了前腳抬起身體,然后因為起身時的勁道不停旋轉。椅子拼命地動著三支腳,像是在跳踢踏舞的「喀噠喀噠」聲回蕩在房間里。最后椅子總算停下來,瞪著窗邊的貓。
「是你做的嗎?」
椅子──草太怒氣沖沖地喊。小貓從窗邊輕盈地跳到屋外。
「等等!」
椅子跑上前,以柜子為踏板爬到窗邊,然后直接跑出窗戶。
「等、等一下!這里是二樓耶!」
「哇!」我聽到草太的叫聲,連忙從窗戶探出上半身。椅子從屋頂斜面往下滑,掉在院子里晾的衣物之間消失蹤影,接著又立刻掀起被單沖出來,追著已經(jīng)穿過院子跑到路上的白貓,沖到狹窄的馬路上。經(jīng)過的汽車駕駛驚訝地按喇叭。
「不會吧?」
我得追上去!我剛產(chǎn)生這個念頭,立刻轉念一想:我沒搞錯吧?今天經(jīng)歷的恐懼、戰(zhàn)栗、混亂頓時涌上心頭。蚯蚓和地震?會說話的貓和會跑的椅子?那些都跟我無關,而且最好不要扯上關系。那里不是屬于我的世界──我雖然不知道「那里」是哪里,不過仍舊這么想。我腦中浮現(xiàn)環(huán)阿姨、小絢、麻美、還有其他朋友的臉孔……可是,那東西只有我們看得到。
我撿起草太掉在地上的鑰匙跑出去。我大概只猶豫了一秒鐘,在沖下階梯時甚至已經(jīng)忘了自己曾經(jīng)猶豫過。
「鈴芽?怎么了?」
「環(huán)阿姨!」
我正要出門,剛好遇到環(huán)阿姨回來。
「抱歉,我要出去一下!」我正要跑走,就被她抓住手臂?!傅鹊龋阋ツ睦铮课沂且驗閾哪悴盘氐刳s回來哪!」
「???」
「剛剛不是發(fā)生地震嗎?我打電話給你,你卻一直沒接──」
「啊,抱歉,我沒有注意到!我沒事!」
再拖下去就會追丟他們。我用力甩開環(huán)阿姨的手,沖到馬路上?!肝梗〉纫幌?,給我站??!」環(huán)阿姨的叫聲離我越來越遠。
我朝著貓和草太跑過去的方向下了斜坡,總算看到他們的身影出現(xiàn)在前方。草太的腳不太靈活,幾乎是用滾的奔下斜坡。更前面有國中男女生正在爬上坡。椅子朝著前方跌落,「刷刷刷──」地滑下斜坡,在那些國中生前方停下來。
「哇!」「這是什么?」「椅子?」
草太在驚訝的國中生們面前站起來,但或許是因為無法取得平衡,只能在他們周圍繞來繞去。
「哇??!」被莫名其妙的物體糾纏的國中生們,發(fā)出恐怖的叫聲。不久之后草太似乎總算能夠抓準方向,離開他們再度奔下斜坡。
「抱歉~」
我沖向拿著手機猛拍椅子背影的國中生,撥開他們繼續(xù)追椅子。背后傳來連續(xù)的快門聲。嗚哇,連我都被拍下來了。他們該不會上傳到網(wǎng)路上吧?在草太前方可以看到小貓的身影,更前方是港口。
宛若便利商店前的不良少年般、群聚在碼頭的黑尾鷗同時展翅飛起。白貓沖過它們先前停歇的地點,而后是椅子,再過一會則是我。貓奔跑的方向是乘客正在上船的渡輪。喂喂喂──我雖然產(chǎn)生不好的預感,不過還是跟著跑。
「喂~鈴芽~」
「咦?」
我聽到粗壯的嗓音,轉頭看到阿稔在隔著海水的隔壁碼頭,朝著我大動作揮手。阿稔是環(huán)阿姨的同事,已經(jīng)好幾年都明顯單戀著環(huán)阿姨,卻無法得到回報。他似乎正在從漁船卸貨。他的個性很溫柔,所以我也不討厭他。
「發(fā)生什么事了?」
這種時候問我,我也沒辦法回答。這座港口的渡輪乘船口只有簡單的鐵梯,一群看似卡車司機的人正走在上面。貓穿過他們的腳邊,草太也跟上去。這群歐吉桑發(fā)出驚訝的聲音,紛紛喊「那是什么」。
「唉,不管了!」
我抱著豁出去的心情,同樣朝著鐵梯沖過去。
「真的很抱歉!」
我一邊道歉一邊推開這群歐吉桑,沖過鐵梯跳上渡輪。
『讓各位久等了。由于今天中午過后發(fā)生的地震,出港時間有所延誤,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確認安全,本船即將出發(fā)?!?/p>
平常聽起來很遠的汽笛聲,此刻以震耳欲聾的音量響起。載著小貓、椅子和我的渡輪彷佛被傾斜的午后陽光推出去般,緩緩地駛離港口。
大家都在耳語:要開始了
我通過渡輪的入口,來到擺了好幾臺自動販賣機的大廳。開長途卡車的歐吉桑們一副習以為常的態(tài)度坐在圓桌前,已經(jīng)開始喝啤酒了。
「你們剛剛有沒有看到?」「看到了!那是什么?」「不是貓嗎?」「可是好像還有個椅子也跑過去?!埂甘峭婢甙??」「感覺很像無人機,做得很精致?!?/p>
天啊,消息已經(jīng)傳開了。我掃視室內(nèi)每個角落,搜尋草太和貓的身影,快步通過大廳。我穿著制服滿身大汗,強烈感受到那些歐吉桑詫異地盯著我的視線,汗流得更多了。我順路走上階梯,穿過坐了幾個乘客的客艙,再度爬上階梯,來到面海的渡輪外廊。
「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我忍不住大喊。真火大。這種感覺就好像自己養(yǎng)的寵物造成別人困擾,而且那只寵物是莫名其妙被迫收養(yǎng)的。我沖過狹窄的走廊,來到后方寬敞的露天甲板。
「──??!」
找到了!小貓和兒童椅在甲板正中央迎著強烈的海風,隔著兩公尺的距離瞪著彼此。這究竟是現(xiàn)實還是幼稚的惡夢?我突然感到暈眩。
「你為什么要逃?」
草太怒聲質(zhì)問并向前逼近,白貓也退后同樣的距離。
「你把我的身體怎么了?你是誰?」
白貓沒有開口,緩緩地往后退,但是后方就是柵欄,底下是海。
「快回答!」
椅子蹲低之后,使勁跳向白貓。白貓靈巧地閃躲,跑上矗立在渡輪尾端的雷達桅。
「啊!」
被他逃走了!我和草太跑過去,并肩仰望細長的雷達桅。小白貓坐在大約十五公尺高的雷達桅頂端。
「鈴芽~」
咦?貓在看我。圓圓的黃色眼珠閃耀著興奮的光芒。
「下次見?!?/p>
幼嫩的聲音愉快地說完,小白貓就從雷達桅往海面跳下去。我倒抽一口氣。小貓的身體準確地落在從后方高速駛來的警備艇上。
「什么?」
警備艇轉眼間就超越我們搭乘的渡輪。我們無計可施,只能呆呆地目送它的背影。
不久之后,我轉回頭,看到我居住的小鎮(zhèn)海岸線已經(jīng)很遠了。渡輪的航跡宛若從港口延伸的臍帶般拖得很長,在即將下沉的夕陽光線下閃閃發(fā)光并逐漸斷裂。
*?。。?/p>
「──所以說,我今天要住在小絢的家。……嗯~我就說對不起了嘛!反正我明天一定會回去,不用擔心!」
我在昏暗的化妝室角落,把手機貼在耳朵上講話。為了避免讓環(huán)阿姨聽見在底下不間斷地響起的引擎聲,我用手掌遮住手機和嘴巴。
『等一下,別掛斷,鈴芽!』光從這個聲音,我就能想像到環(huán)阿姨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你要住在她家沒關系,可是你拿出房間里的急救箱做什么?你沒有受傷吧?』
「我沒事。我離開的時候,你也看到我身上沒受傷吧?」
『還有,你又沒有很喜歡吃小魚干,為什么要拿出來?』
她的個性很仔細。我腦中浮現(xiàn)她邊說話邊凝視整面墻上的照片的模樣。不論是表演會、運動會、兩次畢業(yè)典禮、三次入學典禮,環(huán)阿姨總是會滿面笑容地拍紀念照,而在她身旁的我臉上只有淡淡的笑容。我們家里到處都掛著像這樣的照片。
『我雖然不太想去想像這種事──』
當我不知該如何回答而沉默時,環(huán)阿姨填補空檔:
『你該不會在和不正經(jīng)的男人交往吧?』
「才沒有!很正常!不用擔心!」
我不禁大喊,然后立刻掛斷電話?!赴Α刮野l(fā)出大大的嘆息。唉,這樣一來反而會讓她更擔心,也會增長她的過度保護程度。不過我決定把麻煩事推給明天的自己,走出化妝室。
仔細想想,這是我第一次在晚上搭乘渡輪。大??雌饋硪黄岷?,感覺比白天還要深。想到底下有如此激烈起伏的龐大體積,一不小心我就會陷入極大的恐懼。我封鎖想像力爬上階梯,來到外廊。頭發(fā)被風吹得凌亂。在走廊邊緣、通往瞭望臺的外階梯底下,草太無言地佇立著。淡淡的月光照亮他兒童椅的姿態(tài)。話說回來,那張椅子真的是草太嗎?我心中產(chǎn)生不知第幾次的不安,不過草太應該比我更加不安才對。既然如此,我決定至少要裝出開朗的樣子。
「草太!聽說這艘船明天早上會抵達愛媛縣!」
我快步走到草太旁邊,告訴他從船員聽來的消息。
「那只貓?zhí)先サ拇?,聽說也會到同一個港口?!?/p>
「這樣啊……」
在聽到草太聲音的同時,椅子也動了一下轉向我。我忍住反射性想要退后的沖動,裝出開朗的聲音說:
「我買了面包!」
我把雙手捧著的面包放在草太旁邊,自己也在旁邊坐下。我在大廳的自動販賣機買了炒面面包、牛奶夾心面包、紙盒裝的咖啡牛奶和草莓歐蕾。
「謝謝?!孤牭剿麕е┰S笑意的聲音,我松了一口氣?!覆贿^我不餓?!?/p>
「這樣啊……」
想想也是,變成椅子的身體,根本沒辦法吃東西。我在自動販賣機前也猶豫了好久,不知道該不該買。我緊緊抱住膝蓋,把大腿貼到肚子上,避免肚子咕嚕咕嚕叫,或者即使叫了也要避免讓他聽見。我在早餐之后就沒有吃任何東西。我們隔著面包坐在地上,眺望著緩慢移動的星空好一陣子。缺了一點點的月亮照亮云層。夜晚的鐵走廊感覺很冰涼。
「那個……」我無法一直沉默下去,便提起勇氣詢問:
「你的身體怎么了?」
「……看來我被那只貓下了咒語?!共萏袷窃谧猿鞍悖p輕發(fā)出笑聲。
「咒語……不要緊嗎?會不會很痛?」
「不要緊?!共萏χ卮穑也唤焓秩ッ?。
「好溫暖……」
椅子具有人類的體溫。我忽然想到靈魂這個詞。如果真的有靈魂,一定是這樣的溫度。椅子的雙眼(刻在椅背上的兩個凹洞)微微反射著月光。
「不過得想想辦法才行?!?/p>
草太看著月亮低語。
「那個,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我下定決心告訴他。
「……廢墟的石像!」
他聽完我說的話之后,突然大聲說。
「那就是要石!是你把它拔出來的?」
「呃,與其說是拔出來……」
我只是拿起來看看而已──我想要這樣回答,但草太卻像是在自問自答般繼續(xù)說:
「原來如此。這么說,那只貓就是要石!竟然會拋下自己的職責逃走……」
「什么?怎么回事?」
「你讓要石得到自由,然后我被它下了咒語!」
「怎么可能──」我感到困惑,但卻奇妙地可以理解。雕刻在石像的臉不是狐貍,而是貓。我想到石頭在手中變成動物的那個觸感。
「對不起,我完全不知道有這種事──怎么辦……」
椅子盯著我的視線突然朝地面落下。草太輕聲嘆了一口氣。
「……是我不好,太晚找到門。不是你的錯。」
「可是──」
「鈴芽,我是關門師?!?/p>
「……關門師?」
草太發(fā)出「嘎嘎」的聲音,把全身轉向我。他彈起前腳,搖搖晃晃地用雙腳站立,然后用前腳舉起掛在椅背上的鑰匙給我看。那是我從房間帶來、上面有裝飾的舊鑰匙。小貓?zhí)幼咧螅揖桶谚€匙掛在草太的脖子上。
「為了不讓災難跑出來,我必須鎖上被打開的門?!?/p>
喀噠。草太把前腳放回地面,繼續(xù)說:
「在人們離開之后的場所,有時會開啟被稱為『后門』的門。從這樣的門會跑出不好的東西,所以我必須鎖上門,把那塊土地還給原本的持有者,也就是『產(chǎn)土神』。我為了這個目的,在日本各地旅行。這原本就是我們關門師的工作。」
后門、關門師、產(chǎn)土神──雖然全都是陌生的詞,我卻覺得好像在哪里聽過;即使不知道意思,腦中深處卻好像能夠理解。為什么──我正要思考,就聽見草太以溫柔的聲音對我說:
「鈴芽,你餓了吧?」
他用前腳把面包輕輕推到我的膝蓋,對我說「吃吧」。
「嗯……」
我拿起牛奶夾心面包,用雙手打開塑膠包裝。甜甜的氣味飄散出來,立刻被海風吹走。
「只要把貓還原成要石,并且封住蚯蚓,我一定能夠恢復原來的模樣?!?/p>
他之所以用這么溫柔的聲音說話,或許是為了要讓我安心。
「所以你不用擔心,明天就回家吧?!?/p>
面包和鮮奶油濃郁的甜味,和草太柔和的聲音一起在我體內(nèi)擴散。對于熟悉的黃色兒童椅發(fā)出的聲音,我已經(jīng)不再感到奇異了。
*?。。?/p>
這天晚上,我做了夢。
我是迷路的小孩子。但是在夢中走的地方不是那片星空下的草原,大概是在那之前的情景。平常做的那個夢是很長的故事,有時在開頭部分,有時是中間,有時則會進入高潮部分。今天的夢大概是故事最初的部分。
時間是晚上──冬天的深夜。我應該還沒有離家很遠,但奇怪的是熟悉的建筑都消失了,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諘绲慕稚蠜]有任何人。地面很潮濕,每走一步,冰冷的泥土就會讓鞋子更沉重。悲傷、寂寞與不安已經(jīng)成為我內(nèi)心的一部分,每當我向前走,累積許多的這些情感就會像液體一樣,在我小小的體內(nèi)晃動。好冷??罩酗h著雪,天空和地面都是陰沉的灰色。淡黃色的滿月掛在空中,彷佛在這片灰色當中切開一小塊。滿月的下方,可以看到電波塔的剪影。那是這一帶最高的建筑,也是我唯一熟悉的建筑。
「媽媽,你在哪里?」
我邊喊邊走,不久之后看到一扇門。在被雪覆蓋的瓦礫中,只有那扇門直直矗立著。這扇門被摻雜雨水的雪打濕,貼了皮的門板上映著朦朧的月光。
我彷佛被吸過去般,把手伸向門把。我抓住門把。金屬制的門把冰到好像要黏在肌膚上。我轉動門把推開門。門發(fā)出「嘎」的聲音打開??吹介T內(nèi)的風景,小孩子的我感到驚訝──在此同時,我也覺得那是我理所當然知道的場所。雖然是第一次看到的地方,我卻感到懷念。我覺得自己明明被排拒,卻又受到呼喚;雖然悲傷,卻又感到興奮。
我踏入門內(nèi)──踏入耀眼星空之下的草原。
*?。。?/p>
喀噠。某樣東西倒下的聲音吵醒我。
「……草太?」
椅子倒在地上,三支腳朝上。
「好夸張的睡相……」
這算是睡相吧?我抬起自己的上半身。在欄桿外面,染成橘色的海面閃閃發(fā)光。成群的黑尾鷗像集體上學的小學生一樣,吵鬧地飛舞在空中。葡萄色的清澄天空和透明潔凈的太陽──是日出。我們在外廊的角落睡著了。
「草太。」
我把手放在椅子上推了推。沒有回應,不過還是能夠感覺到溫暖的體溫??磥硭€在睡覺。我感到有些安心,站了起來。我從欄桿探出身體,注視船前進的方向。此刻渡輪周圍出現(xiàn)大大小小的島嶼,我也看到好幾艘船。這里是宇和海,在熱鬧的豐后水道(注4)上。宛若銀箔紙般閃耀的大海遠方,可以看到矗立著好幾根起重機吊架的港口。海水的氣味中,摻雜著重油、植物、魚類和人類生活的氣味。這時汽笛突然以壓迫身體的音量,發(fā)出「叭~」的聲音。我突然覺得周遭的一切好像都欣喜地在說:「要開始了?!刮也恢朗裁礀|西要開始──是旅行、人生、或者單純只是新的一天──但總之,聲音、氣味、光線、體溫好像都在興奮地耳語:要開始了。
注4:豐后水道是日本九州大分縣與四國愛媛縣之間的水道,宇和海為豐后水道中接近愛媛縣的海域。
「……好期待。」
我眺望著被朝陽描繪出輪廓的風景,情不自禁地說。
? ? ? ? ? ? ? ?一切就要開始了喲,大家低語道
穿過渡輪的入口后的不遠處,是擺著一排自動販賣機的休息廳。在那里,長途貨運的司機大叔們正不修邊幅地圍坐在圓桌旁,如饑似渴地將啤酒下肚,插科打諢起來。
「剛才那個你看到了吧」「看到了看到了!那到底是個啥子東西哦?」「是貓——一類的吧?」「不是吧,好像椅子一樣的東西也跑過去了哦」「那不就是個玩具嘛」「無人機是吧。做的真好啊」
噫——,被傳開了!我用目光掃過整個房間,尋找著草太先生他們的身影,小跑著穿過休息廳。大叔們可疑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在我大汗淋漓的身體上,這使得我更是緊張,汗腺也不聽人的使喚,冒出更多汗液。攀上過道盡頭的樓梯,穿過坐著寥寥三五乘客的客室,再走上一層樓梯,最后我來到了面向大海的輪渡外廊。
「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啊,真是的!」
我忍不住大叫。真是令人火大。這感覺就像是自家寵物到處闖禍,我還不得不在后面拼命追著擦屁股一樣,而且說到底,這寵物還是毫不講理強推給我的耶。(注:原文用中文闡述很難找到感覺,就擅自調(diào)整了一下語序,增加了一些表述)穿過細小的走廊,盡頭是海風勁拂的寬敞尾部甲板。
「——啊??!」
在哪兒!甲板的正中央,小貓仔和椅子正不顧潮風狂亂,在相互間隔兩米左右的地方大眼瞪著小眼。身處不知是現(xiàn)實還是小家子氣噩夢的光景中,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為什么要逃走???」
草太先生怒號道,向前逼近了幾步,但那只小貓仔也相應得跟著向后退去。
「你對我的身體做了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白貓一言不發(fā),只是一步一步向后退去。而那身后只有欄桿,以及欄桿后的汪洋。
椅子突然下壓椅腿,順勢彈起向著白貓飛撲而去。白貓飄逸的躲過,向著輪渡后方立著的雷達桿上爬去。
「啊啊」
逃掉了!我跑到了草太先生的身邊,和他一起向著桿子上方望去。十五米高的桿子之上,白貓輕輕地坐立在那里。
「鈴——芽」
欸,在看著我。渾圓的黃色眼睛,閃爍著激動的光芒。
「再見啦」
稚嫩的聲音躍動著,白貓從桿頂向著海面一躍而下。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但那身體卻出乎意料的落在了從后方高速趕超的警備艇之上。
「欸欸欸——!」
警備艇在一瞬之間就超過了我們所乘的渡輪。無奈,我們只能呆呆得目送著警備艇消失在海天之間。
順著海面回望,就這么不一會兒功夫,小鎮(zhèn)的海岸線已經(jīng)變得那么遙不可及。
只有渡輪從海港拉出的臍帶一般的航跡線,在夕陽余暉中閃耀著向不遠處延伸著。
*?。。?/p>
「——都說了,今天住在彩家里了啦?!拧?,哎呦對不起嘛,總之明天一定會好好回去啦,別擔心我啦!」
昏暗化妝間的角落里,我把手機壓在耳朵旁。祈禱著環(huán)姐聽不到腳邊不斷傳來引擎的轟鳴,我把手遮在嘴角向環(huán)姐報告平安。
「等等,你給我等一下,鈴芽!」環(huán)姐現(xiàn)在一定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吧,僅憑聲音就能想象得到。
「住在外面倒是無所謂,你房間里的急救箱是怎么回事?你不會是受傷了吧?」
「都說了沒事啦。你不是看到我沒事了,門口錯過的時候」
「還有你不是不喜歡魚干嗎?怎么現(xiàn)在想起來拿出來了?」
這人真細膩啊。我估摸著環(huán)姐現(xiàn)在肯定一邊打電話一邊盯著那一面照片墻。學藝會,運動會,兩次畢業(yè)典禮,三次入學典禮。環(huán)姐在紀念照片里總是滿面笑容,而我在她身邊就顯得淡然得多。那些照片,在我們家掛得到處都是。
「我,雖然我不愿意這么想」
聽我不回答,環(huán)姐繼續(xù)說道。
「你,不會在和奇怪的男人鬼混吧——」
「沒有,沒有鬼混,沒事的!」
我大叫著立刻掛斷了電話。哈的大嘆了一口氣。啊啊,這不是讓環(huán)姐更擔心了嘛。這不是在這人的過度保護上火上澆油嘛?!墙裣芯平裣?,我最后還是自暴自棄得離開了化妝間。
仔細一想,在晚上坐渡輪還是第一次。大海在黑暗面前總是故作深沉,腳下巨物嗚咽,恐懼提醒著我現(xiàn)在還不是放松神經(jīng)的時候。我一邊嘗試著大腦關機一邊走上階梯。向著船外走廊走去。海風繚亂著頭發(fā)。走道的那一端,連接著觀景甲板的外梯的下面,草太先生在那里無言得發(fā)著呆。朦朧月光照在他椅子身體上。讓人不由得恍惚,這椅子真的是草太先生嗎。雖然不安在反復侵襲著我,但草太先生比起我應該更加不安才是。我暗下決心,至少我要表現(xiàn)得更加輕松一些。
「草太先生!這艘船好像明天早上就會到愛媛的樣子?!?/p>
傳達著從船員那里聽到的消息,我小跑著向著草太先生那邊。
「那只貓?zhí)系拇?,好像也是去同一港口?/p>
「這樣啊……」
草太先生這么說道,喀鐺一聲轉向我這邊。我抑制住身體向后倒退的反射,發(fā)出開朗的聲音。
「我,買來了面包!」
我將抱在懷里的夾心面包放在草太先生身邊,之后挨著坐下。帶著在休息廳的自動販賣機買的炒面面包和牛奶面包(注:其實是面包里面加了一層乳制品),紙盒裝的咖啡牛奶和草莓牛奶。
「謝謝」聽來草太先生也擠出了一些笑意,我不由得松了口氣?!傅?,我不怎么餓」
「這樣……」
說的也是。椅子身體當然也不需要吃東西。剛才在自動販賣機之前,到底要不要買吃的也糾結了好一會兒。為了讓肚子不會餓的咕咕叫,為了就算咕咕叫也不會被他聽到,我用力地用膝蓋抵著收緊著的肚子上。畢竟我今天一天只吃了早飯。坐在夾心面包兩邊,我們一時無言,不約而同地眺望著緩緩流動的星空。尚未圓滿的月亮,透過云峰射出光華。點點月光落在夜中泛起寒意的鐵質(zhì)走廊上。
「那個……」一直緘口也不是個辦法。我下定決心問道。
「那個身體」
「……我,好像是被那只貓給詛咒了」草太先生像是自嘲一般低聲笑道。
「詛咒……。沒事吧?不會感到,疼一類的嗎?」
「沒事的哦」我將手不加思索地貼在微笑著的草太先生身上。
「好溫暖……」
椅子上,傳來人類的體溫。腦子里不知道為何浮現(xiàn)出了靈魂二字。如果真的有那種東西存在,那一定就是靈魂的溫度了吧。椅子的眼瞳——靠背上被挖出來的兩個凹洞,閃著微亮的月光。
「但是,不想想辦法的話」
看著月亮,草太先生低聲喃喃道。我做好了覺悟。
「那個,我,稍微有點頭緒——」話語從我口中飛出。
「廢墟的石像……!」
在聽完我說的話好一陣兒后,他突然大聲說道。
「那就是要石!你把那東西拔出來了嗎?。俊?/p>
「呃,比起說是拔出來了……」
只是輕輕拾起來了而已。正打算這么告訴草太先生,但是此時他像是自問自答般的聲音同時響起。
「原來如此,那只貓就是要石啊!沒想到把任務丟下自己跑出去了……」
「呃,什么意思?」
「你給了要石自由,然后我被那家伙給下了詛咒!」
「欸,騙人——」我感到疑惑。但是,卻又能夠接受這說辭。石像的那張被雕刻出來的臉,不是狐貍原來是貓。手中泛起了那石頭變成野獸時候的觸感。
「非常抱歉,我,不知道會這樣——欸,怎么辦啊……」
一直盯著我的椅子的眼光,突然像地面落去。草太先生發(fā)出了小小的嘆息。
「……不,是我找到門的時候太晚了。不是你的錯」
「但是——」
「鈴芽小姐,我是關門師」
「……guanmenshi?」
發(fā)出吱吱的聲音,草太先生將身體轉向我。咔噠一聲抬起前腳,晃晃悠悠得用兩只腿站著。用前腿勾起從靠背上垂下的鑰匙,向我展示著。那是我從房間里帶來的,被精細裝飾著的老舊鑰匙。在貓?zhí)幼咧?,我把鑰匙掛在了草太先生的脖子上。
「為了不讓災厄現(xiàn)世,要用這把鑰匙將打開了的門鎖上」
咔鐺。前腿回到地上,草太先生繼續(xù)說道。
「在消失了人氣的地方,會打開被稱為隱扉的門扉。從那門中,邪惡的東西將會涌現(xiàn)。所以要用鑰匙將門鎖住,之后將土地物歸被稱為產(chǎn)土神(産土,産まれた土地の守り神)的原主。以此為目的,我正在日本國內(nèi)到處旅行。這就是我們閉門師的工作」
「——」
Yingfei。Bimenshi。Chantushen。明明是完全不認識的話語,但是不知為何有在哪里聽過的感覺。雖然不知道意思,但是腦袋的最深處卻隱約能想象到的感覺升起。為什么——正當我在思考的時候,
「鈴芽小姐,肚子餓了吧?」
草太先生用非常溫柔的聲音說道。吃這個吧,用前腿將夾心面包推到我的膝蓋前?!膏拧?/p>
我撿起放在地上的牛奶面包,打開塑料包裝。甜甜的味道飄出,但是不久就被潮風吹散了。
「把貓變回要石,將蚓封印起來。這樣的話,我一定能變回原來的樣子」
一定是為了讓我安心,才會發(fā)出這么溫柔的聲音的吧。
「所以,什么不用擔心我。你明天,就回家去吧」
從面包原料與奶油中綻放的濃厚香甜氣息與草太先生溫柔的聲音一同席卷全身。從那習以為常的黃色椅子中飄出的聲音,我已經(jīng)不會再感到違和。
*?。。?/p>
那晚,我做夢了。
我是一個迷路的孩子。但是所經(jīng)之處,并非那片星空下的草原。大概,現(xiàn)在的場景在那草原星空之前。平常,那夢境總是一個長長的故事的片段。時而是故事伊始,時而能夠一覽故事承轉,時而還有機會體驗故事的高潮。今天的夢,我想大概是故事最初的部分。
時值夜晚。冬天的深夜。離那些人家應該還不算太遠的地方,但是奇妙的是,那些眼熟的建筑已經(jīng)完全從視野中消失了,在這萬徑人蹤滅的環(huán)境中,我徹底迷失了方向。地面滿是泥濘,每次抬腳,都會有冰冷的泥土粘在鞋上,讓腳步變得更加承重。悲傷與孤獨,混雜著不安逐漸從心中滲出。在身體中積蓄的那些情感,每次邁步都在我的細小的身體中劇烈激蕩著。好冷。雪花飛舞,天地被染成蒙蒙灰色。只有那淡黃色的滿月,像是將這灰色斬斷的小小勇士一般飄浮在天上。在那之下,隱約可見電波塔的輪廓。鶴立在這附近的蒼茫大地之上,而那形狀也是我唯一熟悉的東西。
「媽媽,你在哪兒——?」
呼喊聲伴隨著腳步前行,最后,一扇門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在覆蓋于雪白中的瓦礫簇擁下,那扇門就這么矗立著。被雪雨濡濕,門上的裝飾板閃著迷蒙的月光。
被吸引過去一般,我的手慢慢伸向握手。握住。金屬制的握手,像是要把皮膚吸附在上面一般冰涼。轉動握手,推動門扉。吱,摩擦聲響起,門逐漸被打開。小孩子的我,被那門后的風景深深震驚——與此同時,那光景理所當然也為我所知。明明是此間初見的光景卻那么熟悉。明明抗拒,但卻又感到自己被呼喚著。明明很悲傷卻心潮澎湃。
向著門中——向著那炫目的星輝草原中,我涉足其中。
*?。。?/p>
咔噠。在什么倒下的聲音中,我睜開了眼睛。
「……草太先生?」
椅子此刻正被掀得底朝天,三只腳向上的姿態(tài)倒在地上。
「好夸張的睡相……」
是睡相吧,這個?我從地上抬起身體。欄桿的那邊,被染上橙色的大海正閃爍著光芒。黑尾鷗群,像是一起的小學生一樣在天空中飛舞著。泛著紫色的澄澈天空與通透純凈的太陽。此時正值日出。我們昨晚就睡在船外走廊的角落里。
「草太先生」
用手晃了晃椅子。沒有回應。但是,那溫暖的體溫依舊。他還在沉睡著。這讓我稍微松了口氣。我從地上站起,從欄桿向外探出身體,順著船行進的方向望去。不知何時,渡輪已經(jīng)被大小不一的島嶼包圍。周遭還有幾只行船。宇和?!覀冋幱谶@繁榮的豐后水道。像是錫紙一般閃耀的大海的盡頭,幾座起重機矗立的海港逐漸映入眼簾。在海風中,柴油、植物、魚還有人類的生活的味道混雜在一起。突然一陣形成重壓的聲浪傳來,啵——汽笛鳴響。那么,要開始了,突然一種周圍的一切都在迫不及待得如此宣告著一樣的感覺涌起。到底是開始什么呢,是旅途還是人生,亦或者說僅僅只是新的一天,我無從得知,但聲音、氣味、光亮、體溫,無不都在歡欣鼓舞般低語著。
「……心跳個不停」
欣賞著朝日中泛著綠色光華的景色,我不由得脫口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