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里之遙


地堡早已不再轟鳴,地道不再傳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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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會是什么味道呢?也許和墻上的臭蟲是一個味道吧。
如果你能聞到什么,大概會是尸體,那累疊成山不可盡數(shù)的尸體。也許你早就和地道合二為一了,只是你不清楚罷了。
好耶!這你求之不得,為了成為這樣的一粒可悲的塵埃,付出的莫過于是時間和無聲的忍受了,而你,十分幸運的,兩個都具備了。
走吧,那不會太遠(yuǎn),你的左手劃開死人的障壁,右手撬開地獄的大門。
你一眼掃到地平線上冒出的一個鋼盔,摸向空蕩蕩的腰間和沉甸甸的武器。鋼盔又沉回了地平線,沒有再回來。這是橫行在悲哀的廢墟上的人們的嘲諷,沒人相信下水道里的老鼠能殺死一個全副武裝的成年人,但它們會毫不留情地解決掉那些不再相信自己是全副武裝的失敗者,和那些寧可腐爛的自卑者。
你在尸堆里滾過,也在雪堆里滾過,可惜的是無論你滾到了哪里,都還是十分可悲的廢墟以下的人。那就算了吧,在廢墟以下待長了,你就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人,這里的公民是你的食物,你是毫無貪欲的國王,卻還是要屠殺公民,然而又不是一般的貪婪,因為你最終還是為了另一個世界奔波。
于是你又鉆回了地道,尋找在迷宮深處的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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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上帝的代言人,但他現(xiàn)在連為上帝找代言人的職責(zé)都沒有了。自從一年多以前,一發(fā)啞彈砸碎了他的神龕后,他就不認(rèn)為自己能算是個代言人了。他在上帝賜予的泥土上的一個障壁間,被上帝祝福過的魔鬼包圍,向上帝所普愛卻從不為上帝的子民所眷顧的昆蟲和爛草布道。即使是上帝眷顧的魔鬼,也沒有對他微笑的想法,因為他是被排斥的人。
尊敬他的人腐爛在泥地里,討厭他的人手中握著槍。曾經(jīng)的秩序倒了三倒,起來的只有麻木不仁的茍活者和欺騙上帝的子民。
他不想祝福了!長蛆的面包是好聞的,沒有武裝的尸體也是好聞的,上帝錯看了的子民的尸體也是好聞的......唯有真正的好人是難聞的。
可誰想待在泥坑里?除了空空如也的雙手,就是想要擠破干癟的皮囊的肋骨,如果這些傳統(tǒng)的束縛都離人而去,剩下的就是看不見的靈魂,不會飛上天堂或地獄......沒人說過會去哪。
可他是唯一能給出答案的人。
因此,他打算離開那里。

近衛(wèi)軍的軍服很保暖,可它在半寒不暖的春風(fēng)里已經(jīng)破破爛爛了,即使是鉆入地獄的迷宮里,也沒人知道哪個廢墟曾經(jīng)是大門的入口。
但是如今你也不是你了,子彈和污水里的生銹的刀一樣,都是沒有意義的,你機械地上膛,似乎又聽見耳邊傳來坦克的轟鳴和夾雜著外地口音的古怪語言,槍聲響起又爆炸,交織著慘叫和哀號。
血液如蟒蛇一般侵占了衣裳,很快又如打碎的雞蛋一樣侵占了墻壁。
一切的一切如潮水般向一個方向褪去,完全聚集起來,卻炸穿了一個甬道。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在訓(xùn)練投彈。
這都不再是你的事情了。你早已忘卻了自己是什么,是的,這是你看不到的事情,沒有人的眼睛能直接看到自己。
可你還在思考著什么。
爬行?走路?還是四肢著地地行走?你也忘了,但還沒忘記睡覺的好滋味。
于是你手里捏著發(fā)亮的子彈,枕著一只碩大的死老鼠,陷入了無盡的沉睡。
好夢永遠(yuǎn)藏在思想天河上的星星里面,就像夕陽總會跑到林子的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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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了,那是上帝在呼喚他!
走吧,這個迷失地不再是你的歸宿了,自由已經(jīng)先到了!
他飛奔著前進,沖過烈焰焚燒的草地,沖過粉身碎骨的尸體,沖過身首分離的坦克,那就是祂!可那是什么?
他無望的抬起頭來,淚水打濕了沾滿飛沙的面龐。

他說,沒夢。
你說,好夢。
他說,困獸是悲哀的。
你說,廢墟的下面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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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終究還是會有一天,你不會從夢中醒來,因為夢是在眾人之下或之上的,一旦離開,你就回到了眾人之間,回歸痛苦和折磨的領(lǐng)地。
也終有一天,他不會從神諭中醒悟到安慰的話語,麻痹不了自己,分析不明是非,忘記生存的意義。他已然是個糟老頭子了,那便是垂暮之年僅有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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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令你麻木,行走令你只感痛苦,你感到剛剛解放的靈魂再次被奪走了,你感到自己正在失去一個世界。一個逍遙的靈魂是不會被暫時的囚禁嚇倒的。
草地令他眼痛,樹木令他想到尸體,他感到過去的一切不斷地襲來,自己正在離開那個一日百年的迷失地。一個被暫時囚禁的自由的靈魂是不會被逍遙嚇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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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了,灰藍(lán)色的軍裝,一個顫顫巍巍的人影。
那就是了,土黃色的軍裝,包裹著一副骨架。
你看到了被囚禁的人們。
他看到了從地獄歸來的戰(zhàn)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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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了一個輕蔑的眼神,那歪頭歪腦的人不知道另一個世界的美好。
他看到了一個奇特的靈魂,他背后的槍管似乎沒有威脅。
那個歪頭歪腦的人問了一堆鬼話。
那副骨架盯著旁邊的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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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什么?
哦.......
翻譯吧。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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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回答沒有換來什么,但你感覺一切都被蜂鳴聲掩蓋了。你看不見也聽不見,也許這是第三個世界。
他在沉默了許久后,聽到空氣中傳來嘶嘶的聲音,一個聲音隱約地喊出一句他好熟悉的話。他看到了祂。
一切都沉默了。你和他盯著那個帶著疑惑揚長而去的軍官的背影。
沒有對望,你們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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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過是一個孤守被廢棄的要塞地道一年的紅軍戰(zhàn)士。
他不過是一個家破人亡被槍斃的尋找神諭的猶太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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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之光,總浮在死亡的上面。
神諭的奧妙,總浮在人世的中間。
而那一里之遙,總浮在天堂與地獄之間。

作者記:文章靈感來自于布列斯特要塞之戰(zhàn)的一個傳奇故事,要塞失守一年后發(fā)現(xiàn)了一名蘇軍士兵,早已在地道中消磨精神的蘇軍士兵看起來幾乎不像是這個世界的人,當(dāng)?shù)萝娷姽賻矸g時,他只是說:“將軍先生,現(xiàn)在你知道一俄里有多遠(yuǎn)了吧?!保ú剂兴固匾辔羧仗K德對峙線僅一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