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七月令



六月盡,七月始。
太湖的荷花開了。
葑門橫街、白塔西路,以及平江路,皆可見人家販賣未開的荷花,這些花苞,多來自太湖,帶著長長的梗,養(yǎng)在桶里,鮮妍水靈。
有人買來,掇茶葉于紗囊中,小心掰開花苞,將茶葉放置在里邊,再合攏花瓣,以細線縛之,而后將荷花插在蓄了清水的花瓶里,如此,靜候一日一夜,翌日清晨取出沖泡,茶葉猶帶荷香,幽清沁脾。此仿《浮生六記》荷花茶之法,雖遠不及蕓娘靈巧風(fēng)雅,亦頗有幾分意趣。

過一陣子,賣荷花的攤子還兼售蓮蓬,十元三四只,買回去隨剝隨食,脆而鮮嫩,咬開來,中間是一芽蜷曲的蓮心,味苦,敗火。昔年曾將整個的蓮子,浸泡于水中,過幾日,蓮心長出來,就是小而清圓的荷葉,立在碗里,風(fēng)致亭亭??上чL不大。
老蓮蓬插在撿來的竹筒里,放到干枯,可作案頭小品。日久,蓮子變作墨色,一粒粒嵌在蓮蓬里邊,看上去就有了古舊意,和書房的書卷氣,兩相宜。

七月的夜間,風(fēng)拂動簾子,吹來茉莉花的香氣。茉莉花香清冽,仿佛帶著露氣似的。日間采花泡茶,花朵玲瓏,浮在茶湯上面,如冰雪琢成,又香沁肌骨。
舊時的虎丘,盛植茉莉。茉莉畏寒,冬日需移入裝了玻璃頂與玻璃窗的花箱,候春暖,方可移出,澆水,翻土,再埋入糠灰,施以薄肥,到夏天,花開才盛。將開未開的茉莉花,采摘下來,賣給茶廠窨茶,茶葉得花香,香韻尤清。


茉莉在我國,最早栽種于南方。宋人許棐詩中“荔枝鄉(xiāng)里玲瓏雪,來助長安一夏涼”,說的是茉莉出自荔枝鄉(xiāng),花朵玲瓏,色如新雪,人將茉莉移栽到長安,以取其芳馥清涼。
南宋的皇帝夏日禁中避暑,令人置“茉莉、素馨、建蘭、麝香藤、朱槿、玉桂、紅蕉、阇婆、簷蔔等南方花數(shù)百盆于廣庭”,又鼓動風(fēng)輪,風(fēng)吹過廣庭,花香飄散開來,清芬滿殿,暑氣全消。

蘇州的市井,雖無南宋皇帝廣庭置花百盆的豪氣,卻有阿婆沿街賣花的雅氣。
七月的梅雨天,滴水瓦下滴滴答答掛著一簾雨,賣花婆坐屋檐下,用細鐵絲串花,花香沾著雨氣,愈發(fā)清靈。半開的茉莉,馥郁的梔子,玉雕般細膩的白蘭花,在賣花婆用得半舊的托盤上,交織出一種很蘇州的溫雅氣息。
從旁走過,也會禁不住被花香纏住,買一串茉莉戴在手上,香氣繞腕,一整日心曠神怡。難怪離開蘇州的人,每到六七月,就不免要想到蘇州的梅雨,想到梅雨中幽幽軟軟的茉莉梔子白蘭花的香氣。


橋頭的合歡葉子搖動如羽扇,花絲細細,暈染著輕粉色,遠望如霞,極輕盈可愛。
古籍上說,“合歡蠲忿,萱草忘憂”,意指合歡能化解郁憤,而萱草能使人忘記憂愁,所以人多于庭前種合歡,階下植萱草,曹魏名士嵇康屋舍前就有合歡樹。
拋開人所賦予的合歡“蠲忿”之意不談,每于花時,坐樹下納涼,微風(fēng)徐來,花香淡淡,確然令人神清。
然此花畏雨,一經(jīng)雨打,則狼藉不堪。

而木槿是不怕雨的,槿花帶雨,更覺清妍。
從前鄉(xiāng)野栽種木槿,只因它扦插易活,小園圍一圈兒,可作籬障,宋朝朱敦儒《感皇恩》詞頗散淡:“一個小園兒,兩三畝地?;ㄖ耠S宜旋裝綴。槿籬茅舍,便有山家風(fēng)味。等閑池上飲,林間醉?!?/span>
蘇州巷落間亦植木槿,自然不是拿來做籬障的,只是取其好看。七月間,槿花盛開,一朵朵點綴于枝頭,顏色清淡,或為淡粉色,或為煙紫色,娟妍可愛,隔窗窺之,便覺賞心悅目。
可惜槿花朝開暮落,僅得一日之榮,在人看來,以為過于短暫,在花看來,也許剛剛好。豈不聞,“花之一日,猶人之百年”。

七月天,下雨使人覺得清涼,雨過便難免溽熱難耐,這時一碗冰鎮(zhèn)百合綠豆湯,便是消煩解暑的恩物。
當(dāng)年上市的百合在菜市上有售,十來塊錢一斤,新鮮百合從地里挖出來尚帶著泥土,洗凈后一瓣一瓣剝開,待綠豆煮至破皮之后,再下百合與冰糖,略煮即可,而后盛出候涼,放入冰箱冰鎮(zhèn)過,綠豆就會很容易起沙,一勺下去,冰冰涼涼,清甜沁心,百合混在綠豆沙里,軟而粉糯,透出一點微苦,可清心火。
夏日的午后,吹著電扇,聽著屋外急雨似的蟬聲,喝一碗百合綠豆湯,快事也。

蘇州人家喜紫蘇。屋角的瓦盆里種上四五棵,到七月便已長得蓬蓬茂茂,傍晚做紅燒魚,或是燉肉,擱些姜片,調(diào)入料汁,文火慢慢煨著,轉(zhuǎn)身到屋外掐幾片紫蘇葉子,洗凈放在鍋里,燜上一會兒,大火收汁,香得不得了。
紫蘇為一年生草本植物,南北皆有分布,葉卵形或圓形,邊緣帶鋸齒,尾端尖細,多為紫色,或一面青一面紫,亦有兩面青者,稱“白蘇”,天生氣味辛烈濃郁,與魚、肉搭配,去腥增香。
伏天制紫蘇飲亦佳,焙干的紫蘇葉,用滾水沖泡,飲之,能理氣解郁。

作者 |「穆十里」
首圖?|「沈伶書」
?封圖?|「沈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