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歲
饑荒之年,村里餓死很多人。
有一天,天降一塊「太歲」,吃了不僅長生不老,還能「自我進化」。
秀才喜歡看星星,所以長了滿腦袋的眼睛;二舅奶想吃肉,嘴巴里長滿了尖尖的牙齒。
而嘉禾,在埋媳婦的榆樹下,看到了那個日思夜想的身影。
要么「進化」,要么死……
1
年嘉禾被一聲稚嫩的凄叫驚醒。
他撐起身,爬下茅草床,杵著木棍,拖著浮腫的腿,摸到門邊扒開條縫,朝外瞄了一眼,巷里沒人。
不是路倒。
但不遠處四妹家的院子里正傳來有規(guī)律的劈砍聲,過了一陣,裊裊白煙從那里升起,竟有一陣肉香味順著冷風飄了過來。
年嘉禾肚里猛一顫,腸胃咕嚕蠕動著,嘔出了一小口酸水。他只覺得本來薄似紙、透似紗,風一吹就能飄起來的身體,竟被那香味勾得稍稍有了些重量。他推開門,一顛一瘸地走到四妹家,敲了敲門以后,便忙不迭地推開。
灶房里趴了個皮包骨頭的人,那是四妹,她正趴在灶邊,朝里塞枯葉、吹風,灶上的破鍋里煮著一鍋沸肉湯。
「四、四妹……」
四妹轉(zhuǎn)過頭,一臉恐懼地朝他拼命擺手。
「莫喊,姨哥,莫喊,我分你,我分你一條腿。」
年嘉禾咽了口酸水。
「……你這煮的什么肉?老鼠都沒了,你煮的什么肉?」
四妹用黢黑的手抹了把臉,喜不自禁地說:「豬崽子!不知道從哪里跑來了一只豬崽子,餓得走不動了,我把它抱住了,一把就抱住了!」
年嘉禾湊近那鍋沸騰著的湯,睜大眼仔細看了看,哆嗦著腿往后退一步。
「這不是豬崽子。」
「不、不是豬崽子?怎么會呢?」
四妹呆滯地喃道。
「我抱住它了的啊,我真的抱住了,好大一只,不是豬崽子,還能是啥?」
「這是家興。」年嘉禾說。
「家興?」
四妹的臉上露出茫然而遲鈍的表情。
「家興是誰?」
「是你的娃?!?/p>
「……」
過了好幾秒,都沒有回應,年嘉禾不得不抬頭看向四妹。
她仿佛生了根一般,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那份茫然遲鈍的表情硬邦邦地凝固在她臉上。
枯葉在灶里噼啪作響,沸騰的開水溢出鍋子,淌在血淋淋的灶臺上,四妹依然毫無反應,仿佛變成了一尊泥塑。
年嘉禾轉(zhuǎn)過身,慢慢走出四妹家。
過了幾秒,他聽見背后傳來撕心裂肺的凄嚎。
第二天,腐臭味順著風飄了過來,年嘉禾拄起棍走過去,推開灶房門,四妹倒在地上,沒了氣息。
他早已沒了挖坑的氣力,只得用茅草與破布給她草草蓋上。
當晚,對面還是響起了凌亂沉重的腳步聲,以及刻意壓低的說話聲。
年嘉禾知道那些人是在干什么。
他沒有余力去制止。
大旱已經(jīng)持續(xù)了兩年多。
第一年,就幾乎顆粒無收,連土豆都悶死在了地里,沒能搶出來一塊。縣里倒是早早發(fā)了賑災糧,可層層克扣下來,發(fā)到手上就只剩下一小袋摻了糠和沙的麥子,還不夠煮一鍋粥。
靠著存糧,年家村熬過了那個嚴酷的冬天,只走了幾個老人。
第二年開春,倒是下了幾場好雨,霧凇掛滿枝椏,頗具豐年瑞兆。可惜二月之后焦旱再至,麥苗還沒抽穗就死了十之八九。火上澆油的是蝗也來了,鋪天蓋地刮過去,將殘存的苗也吃得一干二凈。
賑災糧沒了,粥廠也沒人開了——別說是縣里,就連直隸都已經(jīng)沒糧了。從那時開始,大饑荒便真正降臨了。
年嘉禾依然清楚地記得去年冬天的每個日夜——因為每天晚上,都至少會有一家傳出哭聲。
那就代表又死了一個。
到后來,連哭聲都變得低微而壓抑——怕人循著哭聲,翻進屋里搶尸體。
餓啊。
餓得人根本挪不動窩,說不出話,只能平地躺著,像數(shù)數(shù)一樣地進氣、出氣,像是給自己的命作倒數(shù)。
有力氣逃難的基本都逃光了,壯實的、年輕的、有點家底的。
年嘉禾沒跟著逃難,他天生跛足,知道自己逃不遠。
喜穗也沒逃。
無論他怎么勸、怎么罵、怎么趕,她都沒逃。
她熬過了冬天,是在開春后咽氣的。
她咽氣的那天,正好是最后一波蝗飛走,年嘉禾從寸草不生的田里回到寂靜無聲的家,才發(fā)現(xiàn)家里的喜穗也沒了。
她彌留那幾天,一直在半清醒半迷糊地呢喃。
「嘉禾……去找蛇?!?/p>
「找蛇?找蛇干什么?」
「去找蛇……蛇多的地方有泉眼……」
有泉眼興許就能打出井,打出井來就能灌田了。
喜穗至死都在惦記這個。
可她哪知道,別說蛇,就連老鼠、蚯蚓、蟑螂,都已經(jīng)被吃光了。
她是鬧粵匪時從南方逃難過來的,這些年跟著他,基本沒過上幾天飽日子。
年嘉禾一聲也沒敢哭。
他用草席把她包好,埋在了院前的大榆樹下面。榆樹的樹皮早已被扒光,但枝椏上還在倔強地發(fā)著芽,本來再熬個把月,她就能吃到她最喜歡的榆錢兒。
熬吧。
年嘉禾呆坐在門口,望著眼前的漫漫黃土。
等熬過這段旱,看老天爺能不能賞臉,下兩場雨,補種點芋頭、土豆下去,好歹能收點糧。
好歹能活下去。
活下去干啥呢?
年嘉禾茫然地望著荒村。
往年他是根本沒時間去思考這種問題的,他要忙著打稈、松土、施肥、除蟲、引水、割麥、打谷……一年到頭都忙得像個陀螺,根本停不下來。哪怕到了冬天,能歇息一下了,心里想著的也是來年啥時播種、存糧夠不夠吃。
光是活下來就已經(jīng)足夠艱苦了,根本沒時間想其他的。
可到了如今,在這數(shù)著數(shù)兒進氣出氣的關(guān)頭,年嘉禾反倒有閑暇思考了。
活著到底圖個啥呢?
傳宗接代?
光耀門楣?
一陣睡意襲來。
年嘉禾使勁搖搖頭,用力揭開快粘住的上下眼皮,他知道要是在這會兒闔眼,很可能就永遠也睜不開了。
他不知道活著到底圖啥,但他本能地想活著。
遠處的干涸河床里,有個緩緩蠕動的黑影,像是條快曬干的蚯蚓,年嘉禾睜大眼仔細瞅了瞅。
是豐登,他弟弟。
這種時候還能有力氣在外走動的也不剩幾個了,豐登便是其中之一。
豐登匍匐在地上,像蚯蚓般一寸一寸地挪著,他正在龜裂的土塊里翻找蟲子與樹根。他也已經(jīng)瘦得跟骷髏一樣了,顴骨如兩座山一樣暴突高聳,眼窩與面頰卻如深潭般凹陷,枯皺黯淡的臉上,唯有兩只眼珠子亮得嚇人,泛出紅光。
年嘉禾打個寒顫,他想起了昨晚的事。
偷尸搶尸早已不是新鮮事了,有更恐怖的傳言說,附近山中的粵匪殘黨正在攔路劫殺活人。
豐登從小就是個頑劣的孩子,不干農(nóng)活,也不讀書。他們原本一起住,但他手腳不干凈,偷家里的東西,年嘉禾一怒之下便將他趕出了屋。
那之后他便游手好閑,東家討一頓飯、西家討一頓打地混世度日。這場奇荒降臨后,年嘉禾本以為他會是最先熬不住的那批人,但沒曾想,豐登的身體里迸發(fā)出了一股奇異的生命力,在這干裂的大地上比誰都更努力地掙扎求生。
就像條蚯蚓一樣。
——他這么努力地活著,又是圖些啥?
這時,一道白光忽地從天空劃過,年嘉禾抬頭看時,那光已經(jīng)烈烈灼目如第二個太陽。再眨眼時,光又不見了,只在天上留下一道辣眼的白痕子,緊接著遠處的山坳傳來一聲炸雷般巨響,把年嘉禾從門檻上猛掀倒在地。
他哆嗦著爬起身,望向巨響傳來的方向,只見那邊山坳深處正緩緩裊出黑煙。
「這……這咋回事?」
天上咋掉了個太陽下來?
他正欲仔細看,只見下面的豐登爬起了身,順著河床朝黑煙飄出的山坳走去,年嘉禾瞬間激出了一背心冷汗,朝弟弟的背影用力喊:「豐登……別去!你個寡貨,別過去!」
可豐登壓根聽不見,丟了魂似的兀自走著,他只得竭力撐起身子,一瘸一拐地追上豐登的背影。
天上的太陽光照下來,他只覺自己紙一樣的身軀被照了個透亮,腳步竟有些輕盈起來了,仿佛稍一踮腳,就能輕飄飄地飛起來一樣,他就這樣跟著豐登,兩人一前一后,一腳深一腳淺地摸進了那山坳,踩著碎石,小心翼翼、連滾帶爬地滑下斜坡,往那黑煙裊起的地方望去。
焦金流石的河床中央,凹下去一個兩三米寬的大坑,坑的中央是一個石磨大小的土丘,土丘外圍是向四周翻開的泥土,里面混合著被燒黑的雜草和枯根,散發(fā)出難聞的糊味。
豐登從泥土里撥出一截沒有徹底燒焦的樹根,草草擦了下以后,就塞進嘴里,混合著唾沫咀嚼吞咽了下去。
「別吃!你個挨刀貨!有毒怎么辦!」
年嘉禾有氣無力地罵了兩句,試探著朝焦坑中央的土丘走去,坑里的土還很灼熱,陣陣散發(fā)著熱浪與白煙,年嘉禾只走了一步,便覺得自己鼻孔都快冒火了,沒敢再靠近。
他總覺得那堆土在緩緩地顫動。
不知道是不是熱浪導致的錯覺。
他撿起一根枯枝,小心翼翼戳了戳,土丘猛地一個震顫,從頂端抖落了不少焦土。
這次絕對不是錯覺。
他抹了抹虛汗,用力再捅過去。
大量焦土隨著抖顫從「土丘」身上抖落,年嘉禾扔掉樹枝,倒退著坐倒在地——他從土丘的內(nèi)部,看到了一只緊盯著他的眼睛。
豐登走到他身邊撿起樹枝,把「土丘」上剩下的土層掃掉,隨后和年嘉禾一起坐倒在地。
土丘里面是一團磨盤大小,灰白底色,遍布赫色紋理的塊狀物體。
「……肉?」
豐登顫聲道。
那的確像是一塊肉。
而他看到的眼睛,就是那坨肉上唯一的器官。
2
「造孽——造孽??!」
背后傳來拉長的凄嚎。
二人轉(zhuǎn)頭看去,見到一名穿著襤褸長衫的黑瘦老頭。
那人是村里的教書先生,孟秀才。
孟秀才其實不算真秀才,他沒中過功名,一輩子都只是個老童生。但他好歹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識字的人,辦過幾年塾,逢年過節(jié)幫人寫對聯(lián)、家書之類,因此村里人都愿尊稱他一聲秀才。
只不過他終年無法進學,落了心疾,又沉迷起黃老、命理之類偏門學問,便常有些瘋癲的舉止,常在口里念叨著些「天地玄黃」之類的話四處游蕩,村里人都不怎么敢接近他。
他也是大荒來臨后,還有力氣在外走動的人之一,他仍穿著那件皺巴巴的長衫,因消瘦而暴突的雙眼像金魚一樣鼓瞪著,用雞爪手顫巍巍地指向坑中的肉塊。
「造孽啊,你們倆!你倆闖大禍啦!你們倆在太歲爺頭上動土啦!」
年嘉禾聞言猛一激靈,回頭看向肉塊。
「秀才,你……你說這是什么?」
「太歲!是太歲爺??!是神仙!那天上的太歲星君,在黃道太虛上遨游,每至一星次,就在對應的地面上降下一尊太歲爺來。你們兩個挨刀貨,剛才干了什么?你們竟然用棍子在太歲爺頭上掃土!你們冒犯了神仙,整個村子都要跟你們一起遭災啦!」
年嘉禾不禁心中悚然,轉(zhuǎn)頭看了看豐登,也面色發(fā)白。太歲爺降災的說法,他以前確實聽長輩們說過,說有人挖出了太歲,又懼而填埋,導致兄弟妻兒數(shù)日內(nèi)悉數(shù)暴斃,他一時間也沒了主意,只能眼巴巴地望向孟秀才。
「秀、秀才,那……那我們該怎么辦?」
孟秀才轉(zhuǎn)著鼓突的金魚眼,低頭思忖了片刻。
「不管怎的,咱先得把太歲爺好好供奉起來,興許能讓它不降災禍!我想想……這星君五行屬木,按相生之理,得把它供奉在屬水之處!」
這話說出,兄弟二人幾乎哭笑不得——這旱地千里,連河床都冒煙了,那還有屬水的地方。
年嘉禾望向縮著頭的弟弟,心中掙扎了半晌,艱難地說:「我……我家缸里還有些水。」
「好,好!放在水缸中最好!」孟秀才連連點頭。
說干就干,三人把太歲旁邊的土刨開,把它小心翼翼地抬起,那太歲外面的土灼熱燙手,它本身卻如玉一般冰涼潤滑,觸感也不堅硬,有如濕滑的菌蕈。且湊近之后,年嘉禾才發(fā)現(xiàn),那只「眼睛」,其實只是它身上那些褐色紋理匯集而成的一個圖案。
這讓他大松一口氣。
腹中空空的三人前簇后擁、氣喘吁吁,廢了老大勁,才將這太歲爺抬回年嘉禾家中,小心翼翼置入水缸。
孟秀才對著水缸拜了三拜,口中嘰里呱啦地念念有詞,不知誦的哪家經(jīng)文,又拜了三拜后,轉(zhuǎn)身說要回去仔細觀星卜卦,求個化兇為吉的方法,便匆匆走了。
年嘉禾回頭看了看,豐登沒走,正呆望著缸里的太歲。
「豐登,咋了?」
豐登響亮地咽了口口水。
「哥,這怎么看,也……也像是坨肉啊……」
「你又想犯渾是不是?滾蛋!」
豐登恨恨瞪他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兩人的關(guān)系自從拆家過以后始終未改善——豐登一直不承認有偷東西。
年嘉禾在屋內(nèi)來回踱了幾步,只覺得心里的石頭完全沒落地,身上愈發(fā)地不熨帖。那水缸像是沒來由般在他視野中不停掃過,怎么躲也躲不掉,即使背過身,也仿佛就在余光處隱現(xiàn)。
忐忑了半天,他頭暈眼花,胃一陣陣地緊縮。
上次吃東西已經(jīng)不知道是幾天前了。
他從床底摸出米甕,伸手往底里抖抖索索地摸索,只摳出幾粒麥殼。但幸運的是,在床腳旁找到了半截霉爛的白薯。他也顧不上霉,狼吞虎咽,把那半截紅薯吞下肚,瞇著眼躺在床上,這才慢慢緩過氣來。
——今天也挺過去了。
就在這時,一陣水聲清晰地傳入耳朵。
年嘉禾從床上蹦起,抱住米甕死死盯向水缸。
他絕對沒聽錯。
是水被攪動的聲音。
有東西剛才在那缸里動了。
水缸靜靜屹立在陰影里,看不出異樣,從他所在的位置,也看不到缸內(nèi)狀況。
他卻能清晰感覺到從缸中隱約釋放出的陣陣涼意。
他甚至能聽到輕微的摩擦聲——仿佛有水蛇一般的物體,正用鱗片貼著缸的內(nèi)壁緩緩游動。
他不敢再閉眼,就那樣抱著米甕,死盯著水缸警戒。一直熬到后半夜,才終于抵不過困意,眼前一黑,昏睡了過去。
也沒睡多久,就被哐哐的敲門聲吵醒,他往屋外看了眼,天才蒙蒙亮。
打開門一看,是抱著野菜的豐登。
「哥,來……嘿,我挖到了些薺菜。」
豐登臉上的笑在尚未消退的夜色里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年嘉禾看向弟弟懷里綠油油的菜,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兩人就地起火,用瓢里剩下的一點水和著野菜下鍋,煎熟后揉成丸子,囫圇吞棗地分食光了。
剩下的那點菜湯也一人一口喝得精光,那綠不拉幾的菜湯又苦又澀,喝下去后肚子里翻江倒海,嘴巴像魚吐泡一樣不停地吐酸水,但無論如何,這感覺總比挨餓要好得多。
豐登一邊打嗝,一邊用眼珠子不停地往水缸那邊晃。
「哥,那肉……」
「那不是肉。」
年嘉禾強硬地打斷。
他知道豐登在想什么。
他何嘗不是。
沒過多久,又傳來敲門聲,他把門扒開條縫一看,是孟秀才。
孟秀才像條貓一樣從門縫間哧溜擠了進來,進來以后就滿院子來回走,目光沒個焦點地左右瞅,活像真的丟了老鼠。
「秀才,咋的?」年嘉禾提心吊膽地問。
「不對,不對呀……」
「啥不對?」
「對不上,年份對不上啊……」
「啥年份?你說清楚點!別轉(zhuǎn)了!」
孟秀才停下腳步,怔了一會兒,嚅囁著說:「這、這今年是丁丑牛年,天上的星君,應該在強圉位,而這地上的太歲爺則在丑位,也就是東北方向,不該在咱這兒……不該出現(xiàn)在咱這兒??!」
旁邊的豐登聞言,倏地一下就站了起來。
「你說的這嘛意思?是說,這東西不是太歲爺?」
「這、這也不應該啊……《本草綱目》中就說,這太歲的樣子是「狀如肉,赤者如珊瑚,白者如脂肪」,那山海經(jīng)里也有寫——」
「誰他媽管你書上怎么寫!」豐登一溜煙沖進屋。
「我就說,那不就是坨肉嘛!恁娘的,咱三個餓漢,被一坨肉給嚇到了!」
他邊罵邊在屋里左找右找,孟秀才見了,大概是意識到他想干嘛,也連忙往屋里走,年嘉禾愣了兩秒,心里忽地念頭一通,沖上去拽住孟秀才。
「你、你們……使、使不得啊嘉禾!興許是我沒算對,又興許是星君降錯了位置呢?你、你們要敢吃了神仙,是要遭大災的,天大的災難啊!」
「遭災、遭災!」
年嘉禾氣不打一處來地罵。
「還有什么災,能比得上咱遭的這場災、受的這份難?!」
「這、這……」
是啊。
還有什么災能比得上這場大旱奇荒,千里焦土?
橫豎是死,做個飽肚鬼不比癟著肚子餓死好?
他想起昨晚缸里那仿佛挑釁似的爬動聲,又不知怎的想起喜穗死前的樣子,胸中涌起一股雜糅了悲恨與羞憤的怒意,甩開孟秀才,一瘸一拐地走進屋,又推開豐登,從灶上的盆里抽出他找了半天的東西——許久沒用的生銹菜刀。
他走到水缸邊,推開虛掩的缸蓋,深吸一口氣,湊到缸口往里看。
「太歲」躺在缸中,用赫紋組成的巨大眼睛靜靜注視著他。
年嘉禾咬著牙,鼓足勇氣,揮刀割下去。
等他捧著割下來的肉從缸中探出身時,額頭已被冷汗浸透了。豐登忙不迭地湊了過來,望著他手中那塊拳頭大小的肉。
他從「太歲」身上割肉時,那東西既沒流血也沒動彈,割下來的肉捧在手心,剔透晶瑩,潤如凝脂,讓他想起了豬肉攤上油花花的大肥肉。他不禁口舌生津,看向豐登,也在不停吞口水,就連遠處的孟秀才也在偷瞄。
年嘉禾把肉細細地切下一片,湊到剛才煮野菜的余火上去炙,肉遇熱并沒有像豬牛羊肉一般變色焦糊、滴落油脂,反倒是赫紋褪盡,變得愈發(fā)的白皙光潔,捧在手心宛如一塊美玉,也沒有任何氣味散發(fā)出來。
豐登迫不及待地拿起肉片,塞進口里,咀嚼了一番后,瞇起眼,露出一副奇異的沉靜表情。
「豐登,什么味兒?」
「……沒味兒?!?/p>
「沒味兒?」
「嗯,什么味兒都沒有?!?/p>
「那——」
「好吃?!?/p>
豐登近乎沉醉地答道,一臉滿足。
沒味兒怎么會好吃呢?
年嘉禾帶著疑問再割下一片肉來,湊到火炭上炙了炙之后,小心翼翼放進嘴中,咀嚼了幾口。
他立即明白為何豐登會露出那種近乎沉醉的表情了。
這肉雖然沒有任何味道,口感卻異乎尋常的豐腴肥美,小小一片肉充盈了整個口腔,如同在嚼滿滿一大口白米飯——不對,簡直比吃白米白面的感覺還要足實。
他小心翼翼吞咽下去,幾乎能清晰感覺到那肉順著喉嚨,暢通無阻地落進了肚里。吃了大半年野菜、糠皮、樹根、蟲子的胃激動地收縮著,把幸福的顫悸一陣陣傳遍全身。
年嘉禾摸摸肚子,他甚至能感覺到那片肉就躺在肚子里,正不斷地向身體傾注熱量。他看向豐登,豐登臉上也充盈著幸福的滿足感,原本因饑餓而干癟的臉頰似乎都紅潤了一些。
僅僅是一片肉而已。
兩人又割下幾片肉,放在火炭上草草炙熟后,迫不及待地送進嘴里,幾片肉下肚,二人只覺渾身燥熱,這倒春寒的陰冷天氣,竟熱得汗流浹背。
年嘉禾脫下襖子,又割了一片肉,正欲去烤,眼角余光瞥見縮在一旁的孟秀才,孟秀才嘴里一邊叨咕著造孽、遭災之類的詞,一邊用金魚眼朝他手里的肉閃閃爍爍地瞅。
「來,秀才,你也吃一點?!?/p>
孟秀才如遭電擊般抖了抖,起身就往外走:「我、我不吃!」
年嘉禾朝豐登點點頭,豐登會意地站起身,攔住孟秀才。
「不吃你就別走。」
兩人都清楚,孟秀才就這樣跑掉的話,指不定會把這太歲肉的消息傳到哪里去,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讓他把秘密和著肉一起吞下肚。
他舉著肉,湊到孟秀才面前,孟秀才被豐登挾持著,擺出一副寧死不屈的架勢左右躲閃,喉結(jié)卻在蠕動著響亮地吞咽,嘴角也滲出了亮晶晶的口水,年嘉禾不禁哂笑,把那片肉硬抵著他牙齒,塞進了他嘴里。
孟秀才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咀嚼了兩下,把肉咽下肚。很快,他也兩眼放光,臉上露出充盈著滿足感的幸福表情。
「這、這真乃玉饌仙饈也!」
「放什么酸屁!說好吃就行了?!?/p>
拳頭大小的肉,不到 5 分鐘即被分食完畢,年嘉禾在心里數(shù)了數(shù),他吃了 3 片,豐登吃了 5 片,而孟秀才足足吃了 8 片。
常理來說,這么小一塊肉,三個餓了大半年的人分食,怎么著也不可能吃飽才對,但三人都捂著肚子,只覺得撐腸拄腹,連一粒米都再也吃不下。他們席地而坐,抬頭仰望灰蒙蒙的天空,誰也沒有言語。
年嘉禾凝望著天上的太陽,他發(fā)現(xiàn)那太陽沒有一絲溫度,也不刺眼,看著黃澄澄、病懨懨的,同時腫脹得嚇人,幾乎盤踞了半個天空。身上也沒多少干凈處,布滿了菌絲一樣的黑魆云氣,在身體里攪拌扭動著,像是被什么祟物寄生了一樣。
他看著看著,愈發(fā)覺得,那太陽馬上就要被身上的菌絲給撕開了,里面的那些邪祟物即將混著漫天黃湯,無窮無盡地從天空傾潑下來。
他猛一抽搐,從幻覺中驚醒。抬頭看了看太陽,炎熱又刺眼。
孟秀才顫顫巍巍站了起來,作勢要走,年嘉禾見狀連忙喊道:「秀才,你可別——」
「不說、不說……」
孟秀才連連搖頭。
「這等褻瀆神靈的事,我哪有臉說!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p>
說完他低著頭走出了院門,豐登也站起身。
「哥,你可要把那東西看好啊,夠咱吃老久了?!?/p>
「不用你說?!?/p>
豐登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年嘉禾呆坐在院內(nèi)望了一會兒天空后,走回房,盯著角落的水缸想了想,把雙手放在缸沿,用力往里推。
幾十斤的缸竟讓他一點點推動,被慢慢推進了陰影深處。
年嘉禾近乎有些悚栗地看著自己雙手。
幾個時辰前,他還是個被太陽一曬就仿佛能化掉的半死餓漢。
他撿起缸蓋,蓋上之前朝缸里瞅了一眼。
被割掉一角的「太歲」依然靜靜躺在水中,一動不動。
那只眼睛也依然氣定神閑地凝視著他。
當晚,他睡得并不踏實,那眼睛在光怪陸離的夢境反復出現(xiàn),一會兒揉在泥漿般的爛肉里,四處漫流,一會兒又嵌在血紅肉瘤子中,不斷顫動。無數(shù)呆板愚癡的糜爛人臉攀附在墻壁上、房梁上。他驚恐尖叫、失措地奔逃,出了滿身的汗,再次在天蒙蒙亮時就驚醒了。
他抓起放在床頭的水瓢,咕咚咕咚地灌,快喝完時,才模模糊糊感覺不對。
堂屋那邊傳來聲音。
窸窸窣窣,像是有人在走動。
「……豐登!」
他鼓足勇氣喊了一聲,沒有回應。
他慢慢起身,抓起一根破草叉,沖進堂屋。
堂屋里的人轉(zhuǎn)過身看向他,年嘉禾手猛地一抖,草叉掉落在地。
「……喜穗?」
3
喜穗是 10 年前逃難時經(jīng)過年家村的。
年嘉禾對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還記憶猶新。那時她混在長長的逃難隊伍里,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難民們被官差們領(lǐng)著,準備去縣城統(tǒng)一安置。年嘉禾趁其中一個官差不注意,用力把喜穗從隊伍里拉出來,藏進了屋里。
事后證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縣里的難民營不久就瘟疫橫行,死掉的人堆得比城墻還高。
喜穗就這樣在他家住了下來。
她家為躲避粵匪(即太平天國),舉家北上逃難,家人早已在途中四散分離,舉目無親,兩人就這樣搭伙過起了日子。
她是個沉默寡言、勤勞能干的女人,喜穗并不是她真名,那是年嘉禾的父母準備留給他妹妹用的,但兩老早早離世,這名他就挪給了她用。
兩人沒成過親,也沒要孩子。
年嘉禾一直覺得自己從未真正理解過這個每日同床共枕的女人,不知道她為何愛盯著榆樹發(fā)笑,也不知道她每晚為誰偷偷抹淚。
這份隔閡感一直持續(xù)到她死掉。
沒錯。
喜穗已經(jīng)死了。
他親手埋的。
年嘉禾看著眼前的喜穗,下意識倒退兩步,喜穗見狀,向前邁了一步。
「嘉禾,你怎么了?」
「你、你……」
「我怎么了?」
「你是誰!你咋會在這?」
「喜穗」偏著頭笑了,臉上露出他再熟悉不過的兩個酒窩。
「我是喜穗,是你媳婦啊,我不在自己家,還能在哪?」
「你……你少跟我撇逼,你已經(jīng)死了,我親手埋的你!」
「你看我像死了嗎,嘉禾?」
喜穗平靜地說,微笑著凝視他。
「來,你仔細瞧瞧,仔細看,我是不是鬼,是不是妖怪。」
「……」
年嘉禾看著眼前活靈活現(xiàn)的女人,有些懵了。
他確實記得喜穗已經(jīng)死了——是因為沒東西吃活活餓死的,這刻骨銘心的事怎么可能記錯?可眼前的喜穗又真實得讓他難以否定,她身上穿的花襖子,手掌上的老繭、眉頭的細微傷疤,全都一模一樣。
難道真是他記錯了?
這大半月,他活得仿佛無魂的活尸,倒確實有可能把什么重要的事給記錯。
年嘉禾止住后退的腳步,試探著向前挪了一步,死盯著喜穗的笑臉。
「你……你餓不餓?」
要真是餓死鬼,這距離,估摸著就要撲上來咬他了。
但眼前的喜穗并沒有動彈,依舊只是微笑著凝視他:「我不餓,不吃東西?!?/p>
「不行、不行!得吃點,得吃!別又餓出病來了!」
年嘉禾大聲道。
異樣的喜悅迅速充盈他身心,喜穗真的回來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真沒死,還是死而復生,這大半個月她又藏在了哪。這些問題年嘉禾根本沒法去思考,腦袋已全然被純粹的喜悅給塞滿。他轉(zhuǎn)過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角落的水缸。
「你等下啊,喜穗!我給你……給你煮肉吃!沒錯,咱現(xiàn)在有肉吃了!」
他拿起缸蓋上的刀,揭開缸蓋,正欲探下身割肉,忽地整個人怔住。
太歲依舊靜靜躺在缸中,仿佛全然沒有變化。
只不過——昨天還平靜凝視著他的那只眼睛,此時已經(jīng)從它身上消失了。
「咋了,嘉禾?」
背后的喜穗喚道。
年嘉禾抬起身,慢慢轉(zhuǎn)過頭,看向身后。
喜穗用黑黝黝的明眸平靜凝視著他。
他回想起來了。
十年前,他之所以冒死把她扯進屋,就是因為這雙眼睛。
那時她瘦骨嶙峋、面如枯槁,佝僂得像個老嫗,唯獨那雙眸子,卻亮得仿佛能照進他的心窩,他就是在那一瞬間,打定主意要護住這點亮。
年嘉禾慢慢蓋上缸蓋,艱難地擠出一絲苦笑。
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偏開頭,不再去看那雙眼睛。
「……你走吧,你別呆在這?!?/p>
「走?你要我走去哪兒?」
「馬上就要來人了,他倆要看見你,就——」
「沒事?!?/p>
喜穗低聲說。
「他倆看不見我的。」
沒過多久,外邊傳來敲門聲,年嘉禾過去窺看,是豐登和孟秀才。
兩人站在門邊,向四周警戒地觀望。年嘉禾打開門,兩人立即擠了進來,進門后就直奔水缸而去。
「哥,快點快點,我餓了!」
「你就知道餓!誰不餓?」
年嘉禾罵了一句,緊張地向屋內(nèi)看,喜穗的身影已經(jīng)不見了,不知是躲起來還是消失了。
豐登找到了刀,揭開缸蓋便探下身去割肉,過了一會兒,缸里甕聲甕氣傳來一句:「呀,怪了!」
「咋、咋了?」
年嘉禾以為豐登也發(fā)現(xiàn)那只眼睛不見了,但豐登接下來的話讓他不由得愣住。
「這肉咋長回去了?」
「啥?」
他疑惑地走到缸邊,一旁的孟秀才也探過頭,三人一齊望向水中的太歲。
豐登拍了拍太歲的一角。
「哥,你昨天割的不就是這里嗎?你還記不記得?當時割了拳頭那么大一塊下來,可你看,現(xiàn)在竟然沒痕跡了!」
「這——」
年嘉禾心里一驚。
的確,眼前的太歲依然是個渾圓無缺的磨盤狀,昨天割肉時的那個口子完全不見了。
「是了、是了!」
這時孟秀才忽然大喊,把二人嚇了一跳。
他把頭從缸里收回,一屁股坐在地上,露出追悔莫及的表情。
「啊啊啊,是了啊!」
「秀才,什么是了?」
「我昨日就想說的呀!你倆卻硬生生打斷了我!這割取又復生的神奇,便正是太歲爺?shù)南笳?,山海?jīng)里就有記載!說它『食之無盡,尋復更生如故』,又說它『奇在不盡,食人薄味』,啊啊,這就是太歲、就是太歲呀!你們倆害死我也、害死我也!」
他說罷,就在地上捶胸頓足,嚎啕大哭起來,豐登看得煩躁,一腳蹬在他身上。
「是太歲又咋樣!我倒看它能給我降個什么天災下來!你要不敢吃,自己回去啃樹皮去,別在這哭喪!」
孟秀才在地上打了個滾,爬起身,擦了擦長衫后,倒也不哭了。
「我吃、我吃!我為甚不吃?反正已經(jīng)被你兩給拖下水,橫豎是要死了,好歹做個飽死的!」
年嘉禾抬起手,攔住正欲割肉的弟弟與孟秀才。他偏身踟躕許久,看向面露疑惑的二人,問道:
「你倆昨天吃了這肉后,身上有沒有發(fā)生什么……怪事?」
「怪事?」
「就是……有啥變化沒?」
豐登和孟秀才對視一眼,同時搖頭。
「真沒變化?啥都沒?」
豐登想了想,說道:「就是……有勁兒了,走路不打飄了?!?/p>
「那是因為吃飽了,我不是問這個變化,秀才,你呢?」
「我……我眼力變好了。」
「眼力?」
孟秀才點點頭。
「本來我這雙老眼都快要瞎了的,是卦盤也看不清了,星象也看不準了??勺騼簜€吃了太歲爺?shù)娜庵蟆π伴T,眼睛看得越來越清晰,到了后半夜去看星象,這二十八宿是看得一清二楚,年輕時都沒這么清楚過。我現(xiàn)在啊,往遠處看,少說能看個五七里路?!?/p>
「……」
年嘉禾看了看孟秀才,他那兩只鼓凸的魚泡眼,確實比昨天看起來明亮不少。
「你……看到什么多余的東西沒?」
「啥意思?」
「就是……不該看到的東西?!?/p>
孟秀才連連搖頭,反問道:「怎的,你見到啥東西了?」
「沒、沒有,沒啥東西。」
他這才放下手,讓孟秀才和豐登探進缸里割肉。
二人割下碗那么一大塊肉,你爭我搶地捧到院里,開始生火炙熟,年嘉禾站在一旁怔愣地看著,沒有走過去。
豐登割下一片炙熟的肉,轉(zhuǎn)身看向他。
「哥,你不來吃?」
「……我不吃,」他搖搖頭,「你們吃?!?/p>
豐登也懶得多說,轉(zhuǎn)身把肉塞進嘴里。
「行唄,反正肉放在你這,你想啥時吃就能啥時吃。」
碗大的一塊肉很快被分食干凈,豐登與孟秀才的臉上再次露出那份幸福的滿足感,躺在院里,迷離恍惚地仰望天空。
「這肉吃了又長,長了又能吃,那咱們是不是可以一直吃、一直長,永遠都吃不完?。俊关S登聲音飄忽地說。
「若……若古書中所說屬實,那的確就……就能一直吃。本草經(jīng)中還說了,這太歲肉益精氣、增智慧,久服能長生不老?!?/p>
「長生不老?」豐登鯉魚打挺坐起,「那豈不是美極了!我就想長生不老??!我說你這假秀才,你既然知道這東西這么好,卻假迷三道地唬我們說什么遭災遭災,那是打的什么算盤?你想獨吞?」
孟秀才悶哼一聲,翻了個身。
「你這輩子,見到過長生不老的人沒?」
「啥?」
「沒見過是吧?就連武當?shù)膹堈嫒?,也不過活了百二十歲。這太歲肉真要有說那么好,按理說,世上應該充滿了長生不老的人才對,對不對?」
「這……」
孟秀才又翻了個身。
「這災啊,遲早是會降下來的,咱誰都逃不掉!我清楚得很,我媽跟我說過,我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那天上的星宿們,都……都在天上和我說話呢,等我回去再看一遍星象,再看一遍……」
后面的嘟囔變得模糊不清了。
豐登嗤笑一聲。
「還文曲星呢,一輩子沒中秀才的老童生!」
他重新躺下,也開始迷迷糊糊地嘟囔起來。
「長生不老多好啊,那么多皇帝都求不到的美事。」
「我呀,我就想要長生不老……永遠都不死……」
二人就那樣一橫一豎地躺著,渾渾噩噩地胡言亂語,年嘉禾也懶得搭理他們,蹲在一旁冷眼觀望。他知道這兩人的樣子也絕對不正常,他們雖不像他那樣看見了死人,卻同樣在發(fā)生著某種不知名的變化。
那「肉」肯定不對勁。
不能再吃了。
可怎么才能說服他倆不要吃呢?
他正苦惱間,忽然感覺視線邊緣有什么東西一閃,急轉(zhuǎn)頭去看時,正好看見院墻頂上一個飛快縮回墻后的頭,他怔了一瞬,心中警鈴大作。
「有、有人!」
他一邊大聲喊,一邊使勁去搖睡得暈乎乎的豐登和孟秀才。
「別睡了!兩頭蠢豬,別睡了!咱們被人看見了!」
二人用四只迷離的眼睛呆呆看向他。
「被、被人看見了?」
「你們兩個來的時候,是不是被人跟梢了?!東鄉(xiāng)那伙偷搶的,還有南村那幾個,肯定是被他們之一跟梢了!兩個挨刀貨,你們就一點都沒察覺?!都被看到了,你倆吃肉的樣子肯定也被看到了!」
豐登與孟秀才這才終于回神,迅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冒著冷汗爬起身。
「那、那咋辦,哥?咱、咱們的肉……」
三人都知道,要是被人知道他家藏著那么大一塊肉,即將降臨的就不是天災,而是人禍了。年嘉禾跑到院門口,推開門縫朝外瞄了瞄,那個縮回頭的人早已不見蹤影,他關(guān)上門,思索了幾秒,當機立斷地說:「埋起來!趕緊挖個坑,把它先埋起來!」
「誒!」「好!」
說干就干,三人操起鋤頭、鏟子與草叉,將太歲從缸中抱出來放在院里,就地挖起坑來。但還沒挖幾鏟子,外頭就傳來一聲扯得老長的呼喊。
「嘉禾家里藏了吃的——嘉禾家里藏了吃的——」
這聲喊把三人幾乎嚇掉了魂,趕忙加快速度挖坑,可惜已然遲了。
沒過一刻鐘,墻頂上就伸出了好幾個面黃肌瘦的腦袋,年嘉禾瞟了眼,都是村里幾個沒有逃難的半大小子。
與此同時,外面也傳來稀疏的腳步,且迅速地變得密集,年嘉禾跑到院門口,趴在門縫邊提心吊膽地往外瞄了眼——整村的活人似乎都聚過來了,密密麻麻的,就像聞到蜜味的螞蟻一樣,站滿了整條巷道。
他掃了眼人群,心中反而稍放下了心——都是村里剩下的老弱婦孺,不是那群閻王。
為首的是他遠房大舅,也是年村的村長。大舅駝著腰,顫顫巍巍地過來拍門。
「嘉禾啊,嘉禾!你家還有糧?」
「沒、沒有!大舅,你別聽小孩瞎喊!」
「他家里有肉!磨盤大的一坨!」趴在墻頂上的一個腦袋大喊。
豐登連忙用雙手護住了地上的太歲,對著墻上大罵:「小逼崽子少他媽亂說,這不是肉!」
門外的拍門聲變重了。
「嘉禾啊,你這就不實誠了,你家又沒養(yǎng)牛養(yǎng)豬,你從哪弄來的肉?我不是說你偷的搶的,你家那弟弟手腳不干凈,是不是他偷的?咱們也不和你多撇這些,沒辦法,餓啊,都斷了糧。你既然搞到吃的,給大伙分一口吧,好嗎?怎么的也得大伙分一口啊,你不能獨占這活命的吃食吧?」
「……」
「嘉禾啊,你還記不記得,你媳婦前幾年打擺子(鬧瘧疾),眼見著就不中了,還是我給抓的藥,一碗湯把她治好的!你不能忘恩負義??!」
「大舅……實在不是我不想分你們。這肉啊,它……它不中!它不是豬牛羊肉,吃不得,吃了怕是要壞事!」
「你們倒是吃得挺歡!」墻上的另一個腦袋大喊道。
「哥,你起開,我來撞門!」門外傳來喊聲。
緊接著就是砰一聲,門閂被撞得猛烈地跳動,大量灰塵抖落了下來。
身后也傳來兩聲喊,年嘉禾轉(zhuǎn)頭望去,原來是有兩個毛頭小子翻過院墻跳了下來,剩下的幾個也在墻頂上躍躍欲試。豐登正抓著草叉罵罵咧咧地朝那兩個小娃亂揮,至于孟秀才,早已不見蹤影。
他腦中亂成一團,六神無主地兩邊掃,知道事態(tài)已經(jīng)無法控制了。彷徨間,他的視線無意中掃進屋子,赫然發(fā)現(xiàn),喜穗正站在屋內(nèi)陰影處。
她依舊保持著那份平靜的面容,什么話也沒說,只是向他微微點頭。
他只覺心中那根繃緊的弦猛一松,無力地長嘆一口氣,自暴自棄地扔掉鏟子。
「行了、行了!我分、我分還不成嗎!」
「這肉,給大伙每個人都分一份!」
4
分肉之后,村子復歸平靜,就這樣過了七八日,一切仿佛又恢復以往。
只有一個微小區(qū)別,那就是——這幾天里,整個村子連一次哭聲都沒有響起來過。
換言之,這段時間村里沒有餓死一個人。
原因自不用說。
這一天,年嘉禾從煩躁不安的夢中醒來,坐在床上發(fā)了會兒呆后,一瘸一拐地走到外面,推開院門透氣。
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之前一片死寂的路上,竟然有人了。
不是倒在路邊的餓殍,而是往來行走著的活人。
人們在古老村落的巷道與胡同里行走、交談,互相打招呼,對著太陽伸懶腰。仿佛現(xiàn)在是豐年稔歲的一個普通晌午。
年嘉禾怔愣看了半晌,關(guān)上院門。
他到現(xiàn)在也不敢確定自己把肉分給全村人的決定是否正確。
那日分肉時的情景依然深刻烙印在他腦海里——幾十個半死不活、瘦骨嶙峋的鄉(xiāng)親,裹著各式各樣的破襖,在倒春的寒風中瑟瑟發(fā)抖地排著長龍,等著領(lǐng)到屬于自己的那份肉。上百只餓得泛紅光的眼睛寂靜注視著他面前的那塊珍寶。
年嘉禾一邊割肉,一邊一遍又一遍地叮囑,不要一次把肉吃光,只要放一晚它就會重新長回來,大部分人都連連點頭,但他還是看到有幾人還沒走出院子就把分到的肉狼吞虎咽地吃光了。
豐登原本也與他一起分肉,但還沒分多久,便一個不小心切到自己手指,瞬間血流如注,整個大拇指幾乎被切開,只剩了半截皮肉連著。好在當過郎中的大舅幫忙包扎了一下,沒落得手指不保。
至于孟秀才——年嘉禾本以為他早已溜走了,直到在分肉過程中見到一只熟悉的雞爪手,抬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老頭正排在隊伍里等著領(lǐng)肉。
分肉一直持續(xù)到傍晚才結(jié)束,等他把最后一個村民送走,筋疲力盡地扔掉破菜刀,眼前已經(jīng)只剩下了巴掌大的一塊肉。
豐登捂著草草包扎的手走了過來。
「哥,咱也分一下吧?!?/p>
「我不要,你都拿走……都拿走!」
豐登笑了笑,拎起菜刀把肉切成兩半,自己拿起其中一塊,搖頭晃腦,自言自語地走了。
「要真能長生不老就好了,長生不老……」
剩下那一塊,年嘉禾依舊像之前一樣放在水缸里,這七八天來,他一片都沒吃過。
他依舊像之前一樣,只尋些野菜、草根之類的東西充饑,但奇怪的是,卻也感覺不到有多餓。到后面他甚至連野菜都懶得挖了,似辟谷般斷了食。卻感覺精神飽滿,整個人氣力十足。
十天前吃下去的那幾片肉,仿佛依然存在于肚中,正源源不斷地給身體供給養(yǎng)分。
這違背常倫的狀況沒有讓他感覺絲毫喜悅,反倒愈發(fā)不安。
年嘉禾關(guān)好門,插上閂,轉(zhuǎn)回頭,便看見了站在院子里的喜穗。
喜穗用依舊平靜無瀾的目光凝視他。
「嘉禾,你餓嗎?」
年嘉禾搖搖頭。
「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嗎?」
年嘉禾再搖搖頭。
喜穗臉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垂下眸。
「怎么會呢,」她輕聲說,「既然不餓了,那應該就會想要別的東西啊?!?/p>
年嘉禾一時間沒搞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他想了想,反問道:「那你呢,你餓嗎?」
喜穗笑著搖頭。
「你不餓?你也十天沒吃東西吧?」
「我不用吃?!?/p>
「……」
年嘉禾看向院里的老榆樹,榆樹的皮早已被扒光了,但枝椏上依舊在簇生出嫩綠的榆錢來。
「我給你摘榆錢吃……你想吃嗎?」
喜穗再次笑著搖頭:「我不餓,不用吃?!?/p>
年嘉禾收回視線,只覺得心中最后的一絲希冀也消失了。
是啊。
她當然不是真正的喜穗。
喜穗最喜愛的就是榆錢子,真正的她是絕對不會拒絕的。
眼前的人到底是什么呢。
為什么只有他能看見她?
其他吃過肉的人,會不會也像他一樣看見什么別的東西?
他搖了搖頭,懶得再想太多。
第二天,他出門打算去豐登家看看。豐登這十來天都沒露臉,他有點擔心弟弟手指的傷勢。
出門之后,還沒走幾步,便看見了呆站在不遠處的孟秀才。
孟秀才背對著他,正望著天空發(fā)愣。
年嘉禾走過去喊了聲:「秀才,干嘛呢?」
孟秀才沒轉(zhuǎn)身,亦沒搭理他,只是在嘴里小聲叨咕著:「不對,不對啊……」
年嘉禾輕哼一聲,轉(zhuǎn)腳就準備走開。他本就對這神經(jīng)質(zhì)的老頭沒什么好感,分肉那晚的表現(xiàn)更讓他覺得其就是個油奸水滑的小人。他繞過孟秀才往前走,擦身而過時有意無意掃了眼孟秀才的臉,瞬間悚然頓住腳步。
孟秀才的那對外凸眼畸形得更厲害了,此時眼珠子竟有差不多一半已凸出了眼眶,鼓脹得如同青蛙。
不僅如此,他的眼里還密布著大量的血絲,幾乎把整個白眼珠兒給擠滿了。
「秀才,你、你的眼睛……」
孟秀才這才終于有點反應,血絲牽扯著眼白,緩緩轉(zhuǎn)過了鼓脹的雙目。
「噢,是嘉禾啊……嘉禾,不對啊……」
「什、什么不對?」
孟秀才慢慢抬起手指向天。
「星、星星的位置,不對啊,和我在書里讀到的對不上。你看,這文曲星的位置——」
「……你發(fā)什么癲!」
年嘉禾忍不住大聲吼道。
正午的天,日頭正辣得厲害,陽光能刺得人睜不開眼,哪有可能看到什么星星?
「你……你看不到?怪了啊?!?/p>
孟秀才說著往天空四處望。
「我明明能看到的啊,你們都看不見嗎?這漫天的星星……哎呀,雖然位置不對,但真是漂亮啊。真是氤氳仙河夤夜轉(zhuǎn),寥落星漢繾綣游啊……你看那文曲、看那廉貞、看那破軍!真漂亮、真漂亮啊……」
他仿佛完全不懼怕陽光似的,在天空四處亂望,眼珠子被當頭的烈日照得透亮,亮得彷如兩顆玻璃珠,剔透含光。在這種清晰度下,年嘉禾愈發(fā)驚恐地發(fā)現(xiàn),他眼里的那些血絲,竟如流蘇般緩緩曳動起來。
「秀才,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孟秀才仿佛完全沒聽到他的話,只是自顧自呢喃。
「哎,要是能再看清一點就好了,再看清一點……」
「……」
年嘉禾后退兩步,離開孟秀才,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知道孟秀才這副樣子已然不太正常了。
他甚至很清楚造成這種變化的元兇是什么。
除了盡力不去思考之外,他沒有別的應對辦法。
豐登的家在西北邊,他加快腳步向那邊走去。走到一半,突然聽見旁邊山坡上的一間老屋里傳出哭叫和打罵聲,年嘉禾停下腳步,望向那家。
他記得那是二舅公的家,二舅公已經(jīng)死了許久,現(xiàn)只剩二舅奶一個人住在里面。十天前分肉時,二舅奶是最后一個到的,她幾乎是匍匐在地上,仿佛瀕死的老獸一般掙扎著爬過來的。年嘉禾初見到她時也是大吃一驚——他還以為這嚴酷的年景,她早就餓死了。
但她并沒有死,還領(lǐng)到最后一份肉,又慢慢爬了回去。
年嘉禾想了想,轉(zhuǎn)身正欲往上走時,老屋的破門被一腳踢開,一個人懷里抱著什么東西跑下坡,撞開他,罵罵咧咧地跑遠了。
他定睛看了看背影,那是二舅——就是分肉那天意欲撞門搶的家伙。而他懷里抱的……似乎是一塊太歲肉。
年嘉禾跑進老屋,看見了正匍匐在地上哭的二舅奶,他連忙過去扶起來,老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所以他很輕松地就把她抱到了床上。
二舅奶嚅著牙齒掉光的癟嘴,一邊哭,一邊罵:
「姆(我)……姆的歐(肉)被那挨刀的畜生搶走了,那個畜生……把自己的吃完了,不敢搶別人的,就來搶他親媽的!姆想襖(咬)他,可是沒牙齒了,襖不住,讓他跑了。嗚……挨刀的畜生,把姆的肉搶走了……」
「舅奶奶,你別哭,你躺著,我去給你要回來?!?/p>
年嘉禾跑出老屋,朝二舅剛才逃走的方向追,沒追幾步,便看見二舅已經(jīng)被一群人圍了起來,正和中間的什么人激烈理論。他跑過去一看,是大舅。
「穰川,我不管你這搶的誰家的肉,你現(xiàn)在趕緊還回去,我今天就不和你多計較。」
「誰搶了,這是我自己的那份!哥,你可別隨便誣賴人!」
「哼,你小子的德性,你以為我不清楚是吧?你之前和東鄉(xiāng)那伙人混在一起,你是不是以為我也不知道?」
「他搶了舅奶奶的肉!」年嘉禾擠進人群,大聲喊道:「他搶了舅奶奶的肉!」
大舅聞言暴怒,甩手給了二舅一個耳光,然后伸手就去搶肉。爭奪間二舅從懷里抽出一柄刀,猛刺進他哥的懷里,趁眾人驚詫間,撞開人群跑了。
年嘉禾忙跑過去扶住大舅,揭開衣服一看,腹部有個幾乎被刺穿的傷口,血正從傷口汨汨流出來。
「大舅!這……我趕緊給你包扎!」
「沒事、沒事?!?/p>
大舅若無其事地推開他。
「這點傷沒事,多吃幾片肉就好了。」
「你……你說啥?」年嘉禾呆住。
什么叫多吃幾片肉就好了?
「我得趕緊領(lǐng)人去抓穰川,要讓這畜生跑了,他一準會去投靠那伙偷尸賊,搞不好甚至去找山里的粵匪——要是他把咱這有肉的事告訴了那群閻王,可就出大事了!嘉禾啊,你……你先去幫我安撫下叔媽,就說我會把我家那份分她一些?!?/p>
說完,大舅便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年嘉禾呆在原地,怔怔看著大舅灑落了一地的血漬,陽光照在上面,他只覺得那些血異乎尋常的濃稠與灰澀。
他搖了搖頭,回身掃一眼,圍觀的人已經(jīng)散得差不多了,但他在人群中赫然發(fā)現(xiàn)了豐登的身影,急忙快步走過去。
「豐登,你又在這湊什么熱鬧?你手指的傷呢?給我看看?!?/p>
豐登大喇喇笑了笑。
「那點小傷算什么事,哥,你看!」
年嘉禾抓住豐登遞過來的手,仔細一看,那天被切得幾乎肉斷皮連的拇指,竟真的已經(jīng)恢復了。只在創(chuàng)口邊緣有一小圈灰白色的、摸起來軟綿綿的肉。
「你、你這是……你找誰接的?」
「沒找郎中!」
豐登擺擺手,又神秘兮兮湊過來。
「大舅都發(fā)現(xiàn)了,難道你還沒發(fā)現(xiàn)嗎,哥?」
「發(fā)現(xiàn)什么?」
「這肉啊,不得了,吃了不得了!搞不好真是仙肉,吃了真能長生不老!」
「……」
豐登笑瞇瞇地走遠了,年嘉禾又在原地怔愣了半天才回神。
他有些魂不守舍地走回二舅奶屋,向躺在床上的二舅奶轉(zhuǎn)告了大舅的話,二舅奶一邊抽泣,一邊抿著干癟的嘴點頭。
「好,好,還是侄子好,比親的好!姆啊,姆不想別的,姆就想再長出一副好牙來,等那畜生再來了,襖死他!襖死這造孽的畜生!」
年嘉禾沉默許久,低聲道:「舅奶奶,那肉……你最好別吃。」
「咋、咋個不吃?」
「那肉他……不好,吃了對身體不好?!?/p>
二舅奶用渾濁的雙目盯著他,問了一個他久久無法回答的問題。
「不吃歐……那還有什么能吃的?」
回到家,喜穗依然靜靜站在院中。
「你有什么想要的嗎,嘉禾?」
她用平靜無瀾的聲音問道。
這已不是她第一次問這個問題了。
「我啥都不要?!?/p>
「……怎么會呢」
喜穗再次失望地垂眸。
「人肯定都會有想要的東西啊,這里的其他人都有?!?/p>
這話年嘉禾警覺地回頭。
「……你說什么?這里的其他人?」
「你有什么想要的嗎,嘉禾?」
「我說了,我啥都不要!」
「你再仔細想想,肯定會有的?!?/p>
「……」
年嘉禾站在原地,沉默半晌,低頭道:「那我想去找蛇?!?/p>
「找什么?」
「找蛇,你之前不是一直讓我去找蛇嗎?找到了蛇,興許就能找到水,找到水就能挖井,就能種糧了。」
他說著,抬起頭看向喜穗。
喜穗臉上綴著比之前還要濃郁的失望。
「我沒法幫你找蛇,對不起,嘉禾?!?/p>
「我沒法幫你實現(xiàn)這個愿望?!?/p>
5
距離分肉已半月有余。
這一天,年嘉禾推開院門,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外頭竟像是已經(jīng)恢復到了饑荒之前的模樣。
來往的村民面色紅潤、笑容盈然,互相朗聲打著招呼,有些手里還提著煙袋、棋子之類消遣物件,半大小子們在胡同與屋子間追逐打鬧,幾個婦人聚在一起閑聊打趣。
他扛起鋤頭走出門,來到村口的開闊地,見到一群人正聚在一起擲骰子——賭注是一片片的肉。更多人在悠閑地抽煙袋,連好幾年沒見過的剃頭攤都重新擺了出來,理發(fā)匠正給人仔細地修剪辮子。
他看著眼前近乎吊詭的光景,不由得有些失神。
就算是在這場旱災之前,此種光景也只有在大豐收的年份才能見到。
要不是路旁邊的干涸河床與更遠處的龜裂田地轉(zhuǎn)頭就能望到,他肯定以為自己已經(jīng)陷入了更大規(guī)模的幻覺。
年嘉禾搖搖頭,扛著鋤頭繼續(xù)走。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喜穗幾天前的追問,在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宿之后,他感覺自己終于找到了想做的事。
他要去找蛇。
去找到能讓村子真正度過這場旱災的東西。
——而不是那些肉。
他知道眼前這副光景是不正常的。
是那塊不吉祥的肉帶來的假象。
半個月過去,他依舊沒有產(chǎn)生多少饑餓感。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變化,但心中縈繞著不安的愈加濃郁。
年嘉禾走到村口,田埂那邊突然傳來喊聲。
「嘉禾叔,你等一下!」
他轉(zhuǎn)過頭,見一個少年跨過干裂的田地,快速跑到了他面前。
他認出了那個少年,是豐登那邊的一個遠房侄子,名叫廩實。喜穗還在的時候,一直很照顧這個小侄子,這娃自然也很親近喜穗。
少年跑到他身邊,卻又支吾著不開口,像是有什么難以啟齒的話。
「咋的,廩實?有什么話你就說?!?/p>
「嘉禾叔,我說了你別打我?!?/p>
「我沒事打你干啥,你只管說?!?/p>
「我……我好像看見嬸嬸了。」
年嘉禾的笑凝固在臉上。
「你說什么!什么時候?」
「就是分肉的那天?!?/p>
「那天?你、你怎么會……」
「我那天出門找野菜挖,挖著挖著,遠遠的,就看見嬸嬸站在你家屋子旁邊朝我笑。我心想,嬸嬸已經(jīng)死了,怎么會站在那?我又怕,又好想她,就不由自主走過去,走過去以后她不見了,只聽見你們的說話聲,爬上墻,就看見你們在吃肉……」
年嘉禾眼皮猛一抖,原來那天看到的腦袋,就是廩實。
「我……我回家以后,沒敢把看見嬸嬸的事說出口,就只說看見你們在吃肉。嘉禾叔,我……你打我沒事,但是我真的看見嬸嬸了,絕對沒騙你!」
年嘉禾怔了幾秒,轉(zhuǎn)身三步并作兩步走回家。關(guān)緊院門,氣喘吁吁地回頭,看向站在院里的喜穗。
「是你把他們引過來的?」
「是,」喜穗微微點頭,「廩實那娃掛記我,我就用他把村里的人都引了過來?!?/p>
「你、你把村里的人引來干嘛?!」
「分肉?!?/p>
喜穗平靜地說。
「只有你、豐登和秀才是不太夠的,你們又不打算主動把肉分給別人,我只好自己想辦法,讓更多的人接觸到肉。」
「你、你——」
年嘉禾用顫抖的手握緊鋤頭。
在他心頭積壓了大半個月的不安感,正飛速地凝結(jié)成濃得化不開的恐懼。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騙我們吃那些肉到底想干啥?!」
喜穗用漆黑的雙眸沉靜地凝視著他。
「我想幫你們 jinhua?!?/p>
她幽聲說道。
她的聲音仿佛九天之外吹來的凄風,她的周身縈繞著一圈絕不屬于山村農(nóng)婦的幽邃輝光。
年嘉禾卻傻住了。
——禁話?
什么是禁話?
他倒是知道禁書——譬如粵匪賊首寫的那本《太平詔書》便是禁書,私藏、印發(fā)的人都要殺頭。
啥時候連說話也要禁了?
他剛想繼續(xù)追問喜穗,喜穗已經(jīng)慢慢后退著,隱入了陰影深處。
這天就在難捱的寂靜中結(jié)束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一聲凄厲的嚎哭劃破黎明,將年嘉禾從床上驚醒。
他坐起身,發(fā)了會兒呆。起初外面的哭嚎聲沒有讓他感到絲毫異樣,畢竟過去兩年來,幾乎每隔幾天,都會有一家傳出這樣的哭聲。
但過了一會兒,等頭腦慢慢清醒,他才逐漸意識到不對。
不對,不是已經(jīng)有肉了嗎?
他急忙跳下床,走出門,朝哭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哭聲是從大舅的屋里傳出來的,屋外已經(jīng)圍了一小圈人,年嘉禾扒開圍觀的人走進屋,循著哭聲尋進灶房。大舅媽正匍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撕心裂肺地哭。灶房內(nèi)并不見大舅,卻有一個大得無法視而不見的異物。
那是一團幾乎有一個人那么大的蛹狀物。
它貼服在熏得發(fā)黑的土胚墻上,微不可見地緩緩顫動著,宛如即將破蛹的巨大蛾子。蛹的外面包著層白繭,繭的色澤與質(zhì)感都與太歲十分相近,其底部已經(jīng)有一小截被切開了,蛹里面的內(nèi)容物從切口流了一部分出來,褐黃發(fā)黑的,如同淤泥般層層積壓在墻根。
年嘉禾靠近「淤泥」仔細看了一眼,隨即驚恐萬分地倒吸涼氣。
那是一堆內(nèi)臟。
他拉起嚎哭的舅媽,大聲問:「舅媽、舅媽!咋回事、咋回事?!大舅呢?大舅在哪!」
大舅媽幾近神魂不清地嗚咽著。
「你、你舅那天被刺傷以后,就一直念叨著要多吃點肉、多吃肉才能快點長好。就天天吃、天天吃,每天都蹲在灶房里,等著那肉重新長好,就割下來吃,我也勸不動。昨晚……嗚……昨晚我又聽到他爬起身去割肉吃,第二天起床來灶房里找他,卻沒找著,只看見那個大肉繭子黏在墻上。」
她用顫抖的手指向巨蛹。
「我也是睡糊涂了,只以為那是長出來的太歲肉,便拿刀……嗚……拿刀去割,只聽見一聲『哎呀,不中!』然后就、就……嗚啊啊啊啊……」
大舅媽凄厲哭嚎著,眼白開始激烈地上翻,眼見著已經(jīng)不省人事。他只得把她扶到一邊,自己一個人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大繭子,繭的顫動已經(jīng)十分微弱了,年嘉禾呆望著繭子,只覺得意識昏聵。
他感覺大舅被困在里面。
他撿起掉在那堆淤積內(nèi)臟旁的菜刀,踩著地上的血水與黏稠物,靠近大繭。
「大、大舅?」
繭顫動了一下以示回應,這讓他腦內(nèi)的弦猛地繃緊,愈發(fā)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大舅被那可惡的太歲困在里面了。
他得把他救出來。
他把刀按在繭的破口處,用力往上一劃拉。
繭的表皮如同魚肚皮一般被漂亮地劃開,大量鮮艷的內(nèi)臟如同一團扭動的蛇,滑溜溜地滾落在地,繭更劇烈地搐動起來,可年嘉禾已無心去關(guān)注那搐動的意思。
他著魔似地用盡全力往上劃,將整個繭徹底剖開。
血淋漓地爆了他一臉。
繭里的東西似洪水決堤般沖了出來。
那是爛泥似的肉。
失去了骨骼與筋腱的支撐,皮囊與軀殼的包裹,血肉展現(xiàn)出最原生、最不羈的可怖姿態(tài)。
就像裹挾著漂浮物的洪水一般,無拘無束地漫流在他腳邊,蒸騰起帶著恐怖腥臭的熱氣。
年嘉禾顫抖著慢慢低頭,他在那堆惡臭的肉泥中,發(fā)現(xiàn)了一張黏糊不清的皮膜,上面還嵌著兩顆尚且完好的眼珠。
是大舅糜爛的臉。
他終于清醒了過來,尖叫著、滾爬著,歇斯底里地逃出了屋子。
「別吃了——別吃了啊啊啊——」
「災禍啊——災禍降臨了啊啊?。?!」
6
但根本沒人理睬他的哀嚎。
他將外面圍觀的人使勁拉進屋,讓他們親眼去看屋里血肉橫流的慘狀,可得到的只是幾張冷漠遲鈍的臉。
「誰叫他吃那么多的?!?/p>
「大伯他自己貪口腹之欲,吃肉沒有節(jié)制,怨不得別人。」
「對呀,只要不胡吃海喝,不就沒事嘛。你看我不就沒事。」
「……你、你們在說什么?!你們瞎了還是咋的?不能再吃了!再吃也要變成這樣了!」
村民們站在彌漫的血肉之中,將呆板的面容轉(zhuǎn)向他。
「不吃肉,那我們吃啥?」
年嘉禾徹底怔住。
他的頭腦仿佛也被這句詰問給剖開了。
他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不知道為何人們的反應如此遲滯。
他跑出屋,沿著路發(fā)瘋似地一家家敲門、撞門。闖進每戶家中,試圖搶走他們的肉。
「不能吃了、不能吃了啊——」
「會死人的,會遭災禍的!」
毫無意外地,他被揍得鼻青臉腫,一次又一次地被攆出了門。
「發(fā)什么瘋!」
「不吃這太歲寶肉,難道吃你的?!」
年嘉禾坐在路中央,呆望著周圍人群遲鈍、呆滯的面容,他突然發(fā)覺,他們的皮膚質(zhì)地變得好奇怪。
那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該有的粗糲與干枯,而是玉一樣光滑、油一樣滑潤,就像——就像太歲的肉一樣。
年嘉禾終于漸漸回過神來。
變化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完成。
現(xiàn)在試圖阻止已經(jīng)太遲了——他們都已經(jīng)吃了太久的肉。
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村外走。
他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哪。
只是本能地想要遠離這場噩夢而已。
走到村口時,他突然停下腳步,看向遠處。
遠處有一支數(shù)十人組成的隊伍,正慢慢朝村里走來。
年嘉禾的神智稍微恢復了一些,他瞇眼仔細看過去,發(fā)現(xiàn)隊伍里的人雖然也衣衫襤褸,身上穿的卻不像難民,而是皮革做的甲胄與各式盔帽。
他們面黃肌瘦,一看也是餓了許久,但又不似尋常難民那般東倒西歪,精神萎靡,隊形十分齊整。為首是個人高馬大、扎著紅頭巾的壯漢,高聳的眉骨下面眼眸深陷、目光懾人。
最重要的是,隊伍里的人手中都握著各式長短兵刃。
那是……兵?
年嘉禾疑慮地瞭望。
那支隊伍如一條沉默的蛇,慢慢滑到了村口,往村里走去,除了為首的壯漢瞥了他一眼以外,沒人理睬他。但隊伍里的一個人卻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二舅。
二舅也看到了他,咧開嘴,得意地大笑。
「你們后悔吧!太平軍來啦!哈哈哈!」
附近山林有粵匪殘黨嘯聚的事,年嘉禾倒是一直都知道。
早些年,他人還年輕、腿腳尚利索時,喜穗便常叮囑他不要往村外的山里跑,不要獨自一人來往山路。喜穗正是逃粵匪逃到這邊來的,深知那些賊匪的可怕,常念叨著怎么逃了大半個大清,還是逃不脫這群閻王。
這些年,村里常有各種流言塵囂,說賊匪如何攔道劫財、搶村劫舍,如何如何殘暴兇惡。這場饑荒降臨后,更有傳言說他們已經(jīng)從劫財轉(zhuǎn)為了直接劫人,開始行起殺人取肉的勾當,前幾日,大舅便擔憂過二舅逃跑后會去找他們。
他的擔憂成真了。
蛇一般的隊伍寂靜無聲地滑入了村中,先是盤踞在村口的開闊地,圍在領(lǐng)頭的壯漢周圍。由那壯漢低聲交待了幾句后,幾十名匪賊便緘默不語地四散分開,往村子各處的房屋走去。只剩壯漢、二舅與兩名副手留在了原地。
年嘉禾躲在遠處,小心翼翼地觀望,他不知道這群匪賊想干什么,但肯定絕非善事。
看了沒多久,二舅突然指著他,朝壯漢小聲低語了幾句,壯漢點點頭,朝那兩個副手示意,二人立即朝他走來。年嘉禾頓時大駭,轉(zhuǎn)身就想逃,可他腿瘸,沒三兩步便被二人追上,一人挾著一臂,給夾到了壯漢面前。
「兵、兵爺……我、我……饒、饒……」
壯漢抬起手,示意年嘉禾別說話。
「你且休懼?!顾皖亹偵卣f。
「……」
「我名叫李浩存,如你所見,是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國的國民。我曾為翼王舊部,在他手下任親衛(wèi)卒長,翼王就義后,我們殘余的兄弟一路往北且戰(zhàn)且退,最后退到你們這兒,無奈盤踞山林,做了盜賊——翼王石達開,你可認識?」
年嘉禾點頭如搗蒜,心中稍松了口氣——這人態(tài)度溫和,說話儒雅,倒不似傳聞中那么窮兇極惡。
「我聽說你就是發(fā)現(xiàn)太歲肉的人,是嗎?」
年嘉禾心中一驚,瞄向二舅,猶豫兩秒,只得繼續(xù)點頭。
「好,很好,」李浩存點點頭,「我們此次過來,不瞞你說,便是為了那太歲肉而來?!?/p>
「兵、兵爺,那太歲肉吃不得!不能吃!吃了會有大災禍!」
李浩存、二舅與兩個副手看著他,臉上露出一副「就知道你會這么說」的表情,年嘉禾見狀更為急切了。
「你們不信,且跟我來看!我們村有一戶人家,剛因為吃了那肉,被降災了!被、被咒成了肉泥?。∧銈?、你們跟我來看!跟我來看!」
李浩存與二舅交換了一下眼神后,點點頭,示意年嘉禾帶路。
年嘉禾連忙站起身,帶著四人朝大舅家走去,一路上,他看見李浩存的手下持著刀兵將各家的人從屋中趕出來,統(tǒng)一朝村口押去,他心中驚懼惶恐,只盼著大舅家的慘狀能打消這伙閻王的念頭——無論是什么念頭。
他帶著四人來到大舅家,快步走進灶房。
「你們看、你們過來看!二舅、你也來看看!大舅他、大舅他——咦?」
年嘉禾站在灶房門口,張大嘴愣神。
灶房里的血河、肉糜、臟器、皮膜,以及那個大繭子的殘骸全都不見了,就連暈厥在地的舅媽都不知所蹤。地面只殘存下一些碎末,泛著油膩的光。
李浩存撥開年嘉禾,用手指在地面抹一抹,伸到鼻下聞了聞。
「倒確實像發(fā)生過命案,只不過,你怎么確定是甚么『災禍』所致?」
「我、我確實有見到……」
年嘉禾茫然地捂著腦袋。
他也有些懷疑自己的記憶了,剛才看到的那副窒息地獄,難道又是幻覺之類的東西?
「即便真有什么災禍,亦無所謂。」
李浩存站起身,淡然道。
「我等天國天民,皆拜上帝天父、耶穌天兄,他們兩位老人家神通廣大、福澤廣布,會保佑我們不受魑魅魍魎與邪魔外道侵擾的。」
說罷,他揮揮手,讓兩名副手挾著年嘉禾,五人走出空蕩蕩的大舅家,重新走回村口。
村里的人已經(jīng)全部被趕到了開闊處,畏縮地擠在一起。
李浩存揮了揮手,讓他的手下散開。
他站到村里的人面前,再次露出和顏悅色的表情。
「鄉(xiāng)親們,父老們,不用害怕,我們天國國民不害忠良,不會傷你們性命,也不搶你們錢財!」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
「此次前來,是想告訴你們,你們最近分到的那種肉啊——也就是這位年嘉禾兄弟前段時間發(fā)現(xiàn)的天降之物,實屬我天國所有!」
「乃是我們天上的天父,見我們國民流離失散,無衣無食,心中悲憫,才命天兄耶穌以五餅二魚之大神通,降下了這塊肉,分予我國民食用。簡單來說啊,這肉是給我們天國國民的!只是誤降至了你們村而已!」
他話說完,人群中便一陣騷動,驚疑與不解的目光四處傳遞。
「不瞞你們說,這場天災奇旱,也是由我們天父降下來,來懲罰清妖的!所以啊,就勞煩各位,都把家中的肉交出來,統(tǒng)一交予我們!」
騷動更甚了。
有人鼓足勇氣喊:「這、這不就是想搶走我們的肉嘛!」
李浩存保持著和善的笑。
「鄉(xiāng)親們放心,這不是想搶走你們的肉!呃——這神肉嘛,既然是降至你們村,那想必也是上意,是天父愿給你們村賜福。所以以后,你們也都是天國國民了!按我天朝制度,人人不受私,物物歸上主,大家處處平勻,人人飽暖!也就是說,這肉納入圣庫,以后統(tǒng)一給你們每日按額分發(fā),包管人人有份,人人吃飽!」
「我不同意!」
人群中再次傳出大喊。
是剛才抗議的那人,他走出了人群。
年嘉禾越過李浩存的肩,悄悄看過去,那人是村里的一名外姓人,也是當年逃粵匪逃過來的。
「鄉(xiāng)親們,你們別受這粵匪誆騙了!他們那個鬼國,抽筋扒皮,敲骨吸髓,比官府還狠!說是什么人人均等,等拿了你們財物,男的趕去苦力,女的被玷污!我們?nèi)f萬別信這群閻羅的話,有氣有力,就跟他們拼!」
李浩存臉上的笑像面具般褪下了。
他微微點頭,幾名手下持著槍快步走向那男子,不等他抬手抵擋,便沉默不語地一齊刺過去。
人群轟然驚叫,向后散開,被扎倒在地的男子還沒來得及發(fā)出任何聲音,便被雨點般的戳刺淹沒了。
粘稠晶亮、帶著灰褐質(zhì)地的濃血飛濺出來。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與死寂。
李浩存臉上的笑容再次回歸。
「污蔑天國者,便作此等處理。鄉(xiāng)親們——回家取太歲吧?!?/p>
太歲以無比迅速的效率被繳了上去。
沒人敢抵抗、也不敢私藏,親眼目睹男子的死狀后,村民們那麻木不仁的神智似乎被飛濺的鮮血重新激活了。
不知為何,年嘉禾竟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他的也被繳了上去。
起初,他以為這會導致喜穗的幻象從家中消失,但第二日,她仍出現(xiàn)在了家中。
她似乎是獨立于肉存在的,年嘉禾由此愈發(fā)肯定了自己的判斷:她只是一份輕薄的幻象而已。
李浩存帶著他的手下駐扎在村東頭的觀音廟內(nèi),他倒是實現(xiàn)承諾,每日都會按人頭分發(fā)兩片薄薄的肉。村里的人雖多有不滿,但也沒膽反抗。
豐登是其中最不滿的那個。
某天早晨,年嘉禾起床后走出門,發(fā)現(xiàn)豐登坐在院子里,正低頭擺弄著地上的什么。
「豐登?咋一聲不響跑過來了?!?/p>
他邊問邊走過去,發(fā)現(xiàn)豐登擺弄的東西是一條蚯蚓。
那蚯蚓本就已經(jīng)被炙熱的太陽曬得不行了,又被豐登用樹枝搗來搗去,只能卷起了身體,任他擺布。
「不夠啊,哥?!?/p>
豐登近乎自言自語地說。
「一天就給那么薄薄的兩片,怎么夠吃?」
「……你還想要多少!這肉本就不該吃,再吃,再吃你也會變成你大舅那樣!」
豐登面目呆滯地低著頭,也不問大舅咋樣了,只是拿樹枝搗鼓那蚯蚓。
「不公平。」
他低聲說。
「他們把全村的都搶走,自己大吃大喝,就分給我們那么點。哥,這本來是我和你發(fā)現(xiàn)的,憑什么讓他們給占了?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你要啥公平,你要那么多肉干嘛?」
「我要長生不老!」
豐登簌地轉(zhuǎn)過頭,臉上的陰鷙表情嚇了年嘉禾一跳。
「他們把我長生不老的機會給搶走了!他們要長生不老了!他們每天只給我兩片,不夠??!我沒法長生不老了!」
「豐、豐登……」
豐登把頭又轉(zhuǎn)回去,捻著樹枝,按住掙扎的蚯蚓,在地上用力一搓,把它給截成了兩段。
他盯著地上痛苦翻滾的兩段蚯蚓。
「哥,你知道嗎?聽說蚯蚓就是長生不老的。」
「……說什么怪話!」
「誰說怪話了,蚯蚓被切成兩截都能活——那不就是長生不老嗎?」
豐登說著站起身,自顧自地走向院門。
「他們搶不走我的仙肉的,哥?!?/p>
「我絕對要把我的搶回來,我絕對要長生不老?!?/p>
年嘉禾啞口無言地目送弟弟走出門,許久,才低頭看向地面。
那兩段蚯蚓并沒能活成。
興許是因為被烈日炙烤了太久的原因吧,它們直挺挺趴在地上,已然變成了兩條蚯蚓干。
7
日子在年家村一天天流逝著。
每日兩片的份額雖然讓人有諸多不滿,「但終歸還是有的吃」——人們都如此自我安慰。
而在這座小山村之外,早已是赤地千里、餓殍載道。嚴酷的奇旱已來到第三年,饑荒快要把大地拖到了崩潰的邊緣。
常有腹大如鼓、瘦如餓鬼的難民饑不擇路地闖到村子里,跪滿一地、祈求一口飯食,都被李浩存的兵給擋住了,輕則驅(qū)趕、重則直接戳死。村里的人站在村口面無表情地觀看,臉上偶爾還會閃過輕蔑與得意。
他們的皮膚愈發(fā)油亮與滑膩了,面目也變得越來越模糊不清,口鼻眼耳都在怪異地扁平化,油膩膩地揉在一起,仿佛即將糊成一團難以辨別的東西。有時年嘉禾走在路上,甚至會覺得周圍那些走動、交談、大笑、爭吵著的不是人,而是擬態(tài)成人的其他東西。
他隱約地覺察到了某種劇變即將發(fā)生的征兆。
他恐懼到不敢仔細去想。
這日傍晚,年嘉禾正在床上發(fā)呆,外面?zhèn)鱽砭o迫的拍門聲。他起身過去打開門,是李浩存的手下之一。
「大哥要問你些事。」
他不敢違逆,只能跟著那手下來到觀音廟。
觀音廟早就廢棄許久了,李浩存的人進去以后也并未清掃翻修,只是分散駐扎在各處,手下帶著他走進天王殿。李浩存就盤腿坐在殘缺崩裂的彌勒像旁,佛前的供桌上擺放著一團石磨大小的灰白色物體。
那是太歲。
它又融回了一體。
李浩存轉(zhuǎn)回頭,開門見山地說:「還有兩人沒有上繳。」
「咦?」
「還有兩戶人沒有把肉繳上來,」李浩存重復道,「你們村現(xiàn)存 22 戶,36 口……不對,35 口人,是吧?」
「是、是……」
「那就是了,我只收上來 20 份肉?!?/p>
「……」
「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口癟無牙的老嫗,一個是穿長衫的神叨書生,他們兩人沒交上來?!?/p>
年嘉禾心中一驚,很快反應過來李浩存說的二人是誰。
「將、將軍準備把他們倆如……如何處置?」
「我又不知他倆在哪,叫你來便是想讓你帶幾個兄弟去把那二人尋回來。」
年嘉禾愣住了。
「不、不知他倆在哪?」
「嗯,那日集合你全村人議事時,并未見到這兩人,許是見我們搜村,藏起來了?!?/p>
年嘉禾愣神許久,小心翼翼問:「將軍既然沒見到過他們倆,怎、怎么會知道他倆模樣的?」
李浩存聽到這問題,轉(zhuǎn)回頭,視線詭異地在太歲身上停留了片刻。
「有人告訴我的?!?/p>
「有……有人?」年嘉禾心驚膽戰(zhàn)地追問。
「你不用多問!」李浩存擺擺手,「我給你幾名兄弟,你去幫我將那二人尋回來便是!你那廢物二舅,便是那老嫗的兒子是吧?你讓他也跟著去?!?/p>
年嘉禾只好跟著身旁的手下走出了天王殿,那手下找來另一名士卒,又把蔫頭耷腦的二舅從一頂帳篷中扯出來,四人出了觀音廟。
「二舅奶腿腳不便,應該沒法藏才對,準是因為你家老屋在山坡上,又破舊,那天搜村時被當成了廢屋。二舅,你帶一位兵爺去找她吧?!?/p>
「老婆娘八成是餓死了,有什么找頭……」二舅不耐煩地嘟囔,但還是帶著一名士卒往老屋所在的位置走去。
年嘉禾則領(lǐng)著另一名士兵往山頂走,對于孟秀才藏在哪,他大致有個底。
年家村是圍著一座小山丘建立的,山頂上有一片少樹的開闊地,那里地勢高而平坦,是個觀星的好地方。
通往山頂?shù)穆菲閸珧暄?,二人一言不發(fā)地沉默攀登著??熳叩巾斏蠒r,年嘉禾忽然腳下一打滑,差點摔倒。
他扶著枯樹站穩(wěn),借著昏黃的暮光往腳下看,發(fā)現(xiàn)地面濕漉漉的。
年嘉禾不禁心中驚疑,連樹都早已枯死得差不多了,地面怎么還會這么濕滑的?他試著抬腳,竟發(fā)現(xiàn)草鞋與地面扯出了長長的黏液。
這并不是水。
身后士卒出聲催促,他只好繼續(xù)往前走。
隨著行進,周圍的環(huán)境開始逐漸異化,半透明的黏液掛在枯枝與禿椏上,將暮暉反射成了詭異的血紅色。沒走多久,年嘉禾又覺得腳下一滑,踩到了什么軟綿綿的東西,他挪開腳一看,地面嵌著一顆濕滑的眼球。
「?。 ?/p>
他驚叫抬腳,眼球迅速鉆進了土里,身后的士卒卻沒看到,只是拿槍抵著他催促往前。
他們走到了丘頂。
孟秀才就坐在開闊地中央的一棵木樁上,背對二人,仰望著天空。
姿態(tài)奇異的光禿枯樹將他團團包圍,樹林上方是流光溢彩的璀璨虹霞,霞光纏繞著扭曲的枝椏,枯林像毛細血管般陣陣律動。
「秀……秀才?」
年嘉禾膽戰(zhàn)心驚地喊了聲。
孟秀才聽到了喊聲,但沒有轉(zhuǎn)頭。
「啊,是嘉禾啊……有什么事嗎?我在看星星呢。」
「你、你……」
「嘉禾啊,我跟你說,我都看清了,全都看清了……」
他惆悵地長嘆著,仰望初升的巨碩紅月。
「我跟你說,月亮上面啊,沒有廣寒宮,也沒有搗藥的兔子。只有坑,密密麻麻的坑,就跟那麻子病人的臉似的!坑上面還有疤,就跟燒傷了一樣,黑一塊白一塊的疤,黑色的凹進去,白色的凸起來,坑坑洼洼,沒有一塊平整的地!哎,丑啊……太丑了!月亮竟然是這么丑的東西,什么玉盤、銀鏡……全是假的,竟是胡說,只是一顆又丑又黑的土疙瘩!」
「你、你說些什么,秀才?你怎么看清的?洋人拿放大鏡都看不清,你怎么可能看得清?」
「我真的看清了,不止月亮,這銀河、這宇宙,我都看清了。那歲星所在的位置,根本就沒有什么星君,只有一顆五彩斑斕的大球,那球上還有一顆好大、好大的眼睛,盯得我快要發(fā)瘋!」
「更沒有啥紫微、文曲,都只不過是亮一點的星星而已,除此之外,就只有黑咕隆咚、啥都沒有的空虛。啊啊……竟然是這副模樣的,這天上竟然是這幅模樣的!太絕望了……啊啊……太冷酷了!」
孟秀才說著,慢慢轉(zhuǎn)回頭。
他的臉讓年嘉禾的全身被恐懼徹底扼住。
那張臉上已經(jīng)沒有其他五官了。
如同剝開的石榴一般,整個頭部密密麻麻地擁擠著上百顆眼珠,每一顆眼珠或者說「果?!?,都飽滿潤澤得驚人,在那顆腫脹的頭上雜亂無序地蠕動、眨動著。
眼珠甚至已經(jīng)蔓延至他的身體,連污穢破爛的長衫上都攀附滿了難以計數(shù)的簇生眼球。
他已經(jīng)徹底被眼球給奪舍了。
身后士卒的尖叫終于拉回了年嘉禾的心神,也激活他的雙腿,他轉(zhuǎn)過身,與那名士卒一起魂飛魄散地朝山下跑去,在濕滑陰幽的山路上不停跌倒、翻滾,幾乎是以滾的方式逃下了山。
士卒腳不沾地的朝觀音廟的方向逃去了,而年嘉禾剛欲繼續(xù)逃,又一陣凄厲的慘叫從另一個方向傳來。
他回頭看去,是跟著二舅的另一名士兵。
那士兵同樣屁滾尿流地倉皇逃竄著,逃到年嘉禾身邊后,語不成句、支離破碎地大喊:
「那、那老嫗!她兒子!怪、怪物——!牙、牙齒!噫呀啊啊啊??!」
「什、什么?二舅奶怎么了?!」
士兵沒有再回答他,沒命地朝觀音廟方向逃去了。
年嘉禾支起幾乎已經(jīng)不受控制的雙腿,往士兵逃來的方向踉蹌走去。
轉(zhuǎn)過一個彎后,他抬頭向上望。
二舅奶家的老屋孤零零地立在山坡高地,屋門洞開,門內(nèi)是徹底的漆黑與寂靜,沒有絲毫光亮與聲音。
「二、二舅奶!」
「二舅?!」
他站在坡下,鼓足勇氣大喊。
片刻后,門內(nèi)的漆黑翻攪著,漣漪般蕩開,二舅的臉從黑暗中一點點剝離,慢慢往門口挪來。
他滿臉鮮血,仿佛剛進行了一場屠殺。眼瞼半垂著,面色死灰無神。
「二舅!你、你干了什么?!你、你把二舅奶怎樣了?!」
二舅的臉沒有回答,只是寂靜無聲地朝門口勻速移動,年嘉禾也逐漸發(fā)現(xiàn)那張臉的更多異樣,連忙后退兩步。
——他的臉為什么離地面那么近?
那臉幾乎是貼著地面滑行的。
他是爬著走出來的嗎?
就算如此,那張臉的角度也十分奇怪,而且他的脖子往下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隨著離光亮越來越近,臉后面的黑暗蠕動著,逐漸描出了一個畸怪的輪廓。
那是一只四足著地的枯瘦野獸。
年嘉禾再往后倒退幾步。
二舅的臉……準確說,他被咬斷的頭顱,終于完全探出了門外。叼著他頭顱的野獸也終于在月光下展露崢嶸全貌。
那是二舅奶。
至少曾經(jīng)是。
她的雙臂與雙腿變成了頎長多毛、鮮血淋漓的四足,腳趾與手指變成刀鋒狀的利爪,呼吸變成野獸的饑餓咕嚕。
她的身形漲大了近一倍,讓本就枯瘦的身體變得更加瘦骨嶙峋,在肋骨幾乎戳出身體的崎嶇脊背上,她還披了條襤褸怪異的「披風」,年嘉禾定睛看了一眼,才恐懼萬分地發(fā)現(xiàn),那不是披風——而是身體變異時被撐破的皮膚。
她變成了一只血肉模糊的無皮野獸。
最恐怖的地方是嘴巴。
她畸變的嘴中塞滿了尖牙。
千百顆森寒鋒利、交錯叢生的血腥利齒,將豁開至腦后的恐怖口器都撐得滿滿當當。
年嘉禾突然想起不久之前聽到的話。
「我就想再長出一副好牙來,等那畜生再來了,咬死他!」
她終于有了牙齒。
終于得償所愿了。
二舅奶化作的野獸吐掉二舅的頭,一邊從腹中發(fā)出可怖的咕嚕聲,一邊慢條斯理朝他踱了過來。
年嘉禾轉(zhuǎn)過身,跌跌撞撞地逃跑,野獸立即咆哮著追了過來。他的腿已經(jīng)沉重得有如灌鉛——而且就算體力正常,天生殘疾的雙腿怎可能跑過四條腿的野獸?很快,他就聽到了近在咫尺的嘶吼聲,以及舔至后頸的腥熱氣息。
野獸將年嘉禾撲倒在地,把畸變到極致的恐怖口器在他面前一層層豁開。
他看到了交錯、嵌套、翻滾著的,仿佛絞肉機一般的無數(shù)血齒。
他絕望地閉眼等死,但頭頂突然掠過一記破空聲,然后是野獸的哀聲嚎叫。
年嘉禾睜開眼,爬起身,發(fā)現(xiàn)前方道路亮著無數(shù)火把,為首的壯漢正彎弓搭箭。
是李浩存和他的部隊。
野獸凄厲咆哮著,咬斷扎進肩頭的箭,高高躍起,跳上旁邊的山坡,再攀上一棵枯樹,躲開了李浩存的箭。
它在枯枝與枯枝間靈巧地翻騰,利用樹與地形躲開如雨的箭矢,快速逼近李浩存的部隊,然后從一棵朽木凌空跳下,撲倒了其中一名士兵,張開血盆大口就咬。
士兵的臉像年糕一樣被整個扯了下來。
慘叫聲回蕩在山崖。
那血肉模糊的士兵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將手中的箭矢送入野獸胸膛。
「殺!殺——」
李浩存顫聲大吼,無數(shù)長槍長劍從四面八方刺向野獸,將它連同身下的士兵刺成了馬蜂窩。
野獸嘶嚎咆哮著,在地上拼命蹬踹四肢,刨起漫天泥土。各種刀刃如雨般不停落下,終于將它最后的一絲掙扎給按進了血泊里。
年嘉禾支撐著顫抖的雙腿走過去,看向那堆模糊不清、人獸不分的血肉。
它死了。
二舅奶她——
「還有一個呢?」
李浩存轉(zhuǎn)過血紅的雙目。
「還有一個在哪?」
年嘉禾用顫抖的手指向山頂。
「帶路?!?/p>
他被李浩存的刀抵著,一瘸一拐地重新朝山上走去。
山中已經(jīng)遍布蔓生的眼珠。
它們攀附在枯枝上,簇生在樹根與巖石下,流淌在四溢的黏液里,甚至漂浮在半空中,拖著面條般的視神經(jīng)四處游曳。
李浩存的臉上依舊看不到多少表情,仿佛對眼前的畸異景象毫無恐懼,但年嘉禾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皮正劇烈顫抖。
他正竭力控制著面部肌肉的抖動。
他的部下就更不用說。
他們走到血霞纏繞的山頂,孟秀才的身影已經(jīng)不見了,被枯木簇擁的木樁上,只有一顆遍布著大小眼珠的肉球狀物體。
「那書生呢?」
李浩存問。
年嘉禾看著顫動的肉球,低聲答道:「就、就在那了?!?/p>
李浩存點點頭,回頭向手下?lián)]了揮手。
「燒?!?/p>
那一晚,滔天的火光綿延至整座山。
漫山遍野的眼球在烈焰中融化、爆開,發(fā)出噗嗤、噗嗤的聲音,噴出漫天的黏液,然后被燒成一堆彼此不分的焦炭。
年嘉禾站在曙光中,呆望著遍地青煙的焦禿山丘。
孟秀才……也死了。
8
他如游魂一般,跌跌撞撞地走回家中。
推開門,喜穗依然如常地站在院中等待。
「嘉禾,你有什么想要的——」
「別說了??!」
年嘉禾歇斯底里地大吼。
「你到底是個啥東西、到底想要干嘛?!這么個又窮又貧瘠的小村子,你到底是看上了哪一點,非要把咱們一點點、一個個的弄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求求你了,告訴我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就是死,也讓我死得清楚明白一點吧?。 ?/p>
喜穗用一如既往平靜無瀾的臉面對著大吼的他。片晌,才緩緩開口。
「我們,是從這個星系的第五顆行星來的?!?/p>
「什、什么?」
年嘉禾張大嘴愣住。
星系?行星?
從她口中又冒出了兩個他聞所未聞的詞。
「你不必了解那么清楚,嘉禾。你只需知道,我們是從天外邊的星星來的,就行了。那顆星星在你們這兒也叫木星、歲星。」
「星、星星那么丁點大的東西,也能住人?你說『你們』,又是什么意思?」
喜穗沒有理睬他的追問,只是自顧自地繼續(xù)。
「我們的家鄉(xiāng)是一顆完全由氣組成的、五彩斑斕的氣態(tài)行星,沒有一寸可以落腳的土地存在。我們就誕生在它富含甲烷與水蒸氣的平流層里,以微生物的形態(tài)存在?!?/p>
「……」
「那里的環(huán)境惡劣到什么程度,你根本想象不來,嘉禾。幾萬里的大風暴說刮就刮,一刮就是幾千、幾萬年,里面布滿了雷與烈焰,只要被卷進去就是死路一條?!?/p>
「我們只能擠在風暴的縫隙間艱難求生。所以我們一出生,就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逃出去。我們聚合在一起,進化出化學能引擎,通過燃燒掉一部分自己以達到逃逸速度,掙脫家鄉(xiāng)的引力束縛,來到無垠的太空?!?/p>
喜穗悠長地嘆了口氣。
「之后,便是漫漫流浪路?!?/p>
「……」
喜穗的話跟天書一般,讓年嘉禾如墜云霧,根本理解不了一個字。但不知為何,他覺得她沒在撒謊。
「嘉禾,你剛說你們這兒又窮又貧瘠?」
「不是嗎?」
喜穗俯身抓起一把干裂的泥土,放在手心,細細捻著,搖了搖頭。
「不是這樣的,你們這兒啊,是我見過的最富裕、最肥沃的地方?!?/p>
「……少他媽扯淡!」
「我沒騙你。是,你們現(xiàn)在正遭著旱,餓死了很多人,可其實從整個生態(tài)圈的角度看,這點災根本沒關(guān)系。你們還有土壤在啊,還有這層蘊含了無窮可能的礦物質(zhì)與有機質(zhì)在。只需一場雨、一場洪,就什么都能長出來了——什么樣的生命都能重新長出來?!?/p>
「……」
「嘉禾,你知道我們有多羨慕這種東西嗎?如果家鄉(xiāng)也有這種東西……」
喜穗捻著手中的泥土,臉上流露出真切的羨慕表情。
「我告訴你,哪里才是真正又窮又貧瘠的地方吧。」
「哪……哪里?」
喜穗用手往上一指。
「天上?」
「天的外邊?!?/p>
「天的……外邊?」
「那才是真的絕望與冷酷啊,嘉禾。什么都沒有,連光都看不見幾絲。只有無窮無盡的黑,與無邊無垠的空,幾百年、幾千年都遇不到一點東西!你遭的這點災,和我們所受的磨難相比,根本不值一提?!?/p>
「……那你們就跑來咱們這,想占了咱們的地是吧!」
喜穗搖搖頭。
「不,我們沒有占地為王的意思。這里其實不適宜我們,我們需要更加厭氧的環(huán)境。這里只是個落腳地而已,億萬年的旅途,總得有個暫歇處吧?」
「我們落下來,在這兒吸收一些水、有機物之類的養(yǎng)料,休息幾十年后,再繼續(xù)出發(fā)尋找適合我們的星星??墒?,不知怎么的……大概是因為我們聚合而成的形態(tài),和你們這兒的一種高營養(yǎng)物質(zhì)很相像吧。」
「……肉?」
喜穗點點頭。
「因此我們總會被你們吃下肚,可我們與你們的遺傳物質(zhì)螺旋式不同,你們吃下我們,既沒法消化,也沒法分解成對你們有用的物質(zhì),只是讓我們一點點占據(jù)你們的身體而已?!?/p>
「占據(jù)……」
年嘉禾冷汗涔涔地重復這個詞。
喜穗沉靜地盯著他。
「這種情況下,我們別無他法,只能將計就計,把你們改造成適宜的形態(tài)。」
「適宜?適宜做什么?!」
喜穗沒有回答。
「我們是在幫你們進化啊,嘉禾。」她用空靈的聲音說道。
「jinhua……到底啥是 jinhua?」
「進化。」
喜穗一字一句地重復了一遍。
「就是變成想要變成的樣子?!?/p>
「……」
「老虎和狼想吃肉,就進化出了尖牙,公孔雀想吸引母孔雀,就進化出花枝招展的尾巴。」
「那、那你是說……」
年嘉禾的眼皮猛跳著,他想起了二舅奶的血盆大口與崎嶇尖牙,以及孟秀才那覆蓋滿臉的眼球。
喜穗點點頭。
「對,我?guī)退麄冞M化了?!?/p>
「二舅奶想要長牙,我就幫她長出了牙,秀才想要更清晰地看星星,我就幫他進化出了足夠多的眼睛?!?/p>
「本來,以你們的演化模式,需要幾百萬、幾千萬年的時間代代遺傳,才能進化成那樣。但我們是誕生在那風暴云海中的生物,我們的進化瞬息萬變——不快到這種程度就根本沒辦法在那種地方生存下來,因此我們能幫你們快速進化?!?/p>
「……然、然后呢?」
年嘉禾顫聲問。
「然后你準備咋辦?準備拿我們怎樣?」
喜穗聽到這話,怔了怔,沒有回答。
「你把我們都弄成『適宜』的樣子后,又準備做什么?還有,豐登呢?!你說你幫我們進化,那豐登呢?你幫他……進化了嗎?你幫他長生不老了?」
喜穗沉默了半晌,露出苦笑。
「嘉禾,沒有任何生物能長生不死的?!?/p>
「你睡會兒吧,嘉禾,」她邊說邊慢慢滑入黑暗,「至于豐登他……你應該很快就會知道了?!?/p>
年嘉禾度過了一個幾乎無眠的夜晚。
第二天清晨,門外又傳來敲門聲,年嘉禾打開門,依舊是李浩存的手下。
「奉大哥令,召集所有人去村口集合。」
「有……有什么事?」
「去了就知道了。」
他只得跟著兵卒走到村口。李浩存與他的手下早已在開闊地等待,村里的人集合完畢后,李浩存咳了咳嗓子,以劍杖地,大聲道:
「我天朝制度,律條眾多,但一言以蔽之,無非均、等二字而已!有飯同食、有田同耕、有衣同穿、有難同當,有罪者……亦一視同仁!無論男、女、老、少;官、民、親、疏,凡犯律者,無有例外,皆依法懲處!帶上來!」
李浩存的手下拖上來一男一女兩個人,男子似乎是他手下的兵卒,身上還穿著衣甲,女子則是村里的一名寡婦。
「此二人是私相授受,敗壞倫理,按律當斬,動手!」
兩名副手高舉起刀,刷刷落下,兩顆人頭干凈利落地滾落在地。
村民們發(fā)出小聲驚呼,而年嘉禾的小指突然微微抽搐起來。
某種極度寒冷的不祥預感正從腳底慢慢升起,如毒蛇般纏緊他的身體。
尸體被拖走后,又有二人被帶了上來,這次是兩名兵卒。
「此二人……」
李浩存盯著他曾經(jīng)的手下。
「克扣下屬口糧,且將克扣之圣肉合謀偷藏,意欲私占。我太平天朝,如何容得下這等目無天規(guī)之人——按律,斬!」
又是刷刷兩刀落下。
尸體亦被迅速拖走。
緊接著,第五個人被拖了上來。
年嘉禾猛地劇顫,被恐懼化作的毒舌扼住了喉嚨。
是豐登。
豐登被兩名士卒按在地上,用雛鳥般的驚恐眼神盯著他。
「豐、豐登!」
他嘶聲大喊,意欲沖出人群,卻被身旁的士卒牢牢按住了肩膀。李浩存用余光掃了他一眼,轉(zhuǎn)開視線。
「此人,于前夜?jié)撊胲姞I,意欲盜走整尊圣肉,幸得被我等發(fā)現(xiàn),才沒得逞。其貪婪猖獗,何其甚也!按律當——」
「我、我沒有偷!我沒有偷??!」
豐登掙扎著大喊。
他被兩名士卒反絞著手,按進了泥里,雙腿亂蹬著,歇斯底里地嘶嚎。
「我沒有偷!沒有偷!哥、哥??!那本來就是我們的東西,本來就是我們的肉!是他們搶走的啊,哥,是他們搶走的!我沒有偷??!」
「按律,當腰斬?!?/p>
李浩存平靜的宣判凍住了年嘉禾最后一絲意志。
幾名士卒推上來一臺簡易鍘刀,將絕望掙扎的豐登搭上去,隨著一聲令響,刀鋒沉重地落下,將豐登的身體一分為二。
慘叫聲并沒有立即響起。
豐登的前半截身子普通掉落在地,肚里的內(nèi)容物如同糾纏在一起的蚯蚓,哧溜哧溜地竄出來,流了一滿地。
他用雙手支撐起上半身,臉上帶著甚至有些疑惑的表情,轉(zhuǎn)頭朝后望??吹阶约旱乖阱幍读硪贿?,還在輕微抽搐的下半身以后——
慘叫聲才響徹天空。
「我沒偷!我沒偷??!」
豐登哀嚎著、爬行著,內(nèi)臟與腸子拖在身后,仿佛毛筆毫子一樣,在地上描出了一幅狂亂的草書。
「我沒偷、我沒偷……」
他不停地掙扎,不停喊、不停爬,一點沒有斷氣的意思,像一截起舞的蚯蚓。圍觀人群連同李浩存在內(nèi),都看得呆若木雞、面色慘白,誰也沒注意到——豐登的下半截身子抽搐了一會兒后,竟顫巍巍站了起來。
豐登的上半身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他調(diào)轉(zhuǎn)方向,在人群混亂的尖叫聲中,欣喜若狂地朝那邊爬去。
「我沒偷、我沒偷!我死不了、死不了!哈哈哈哈!」
李浩存拿起刀,截過去,手起刀落,將他的頭整個剁下。
他的頭骨碌碌滾到一旁,身體顫了幾顫以后,也不動了。
可是,還沒結(jié)束。
豐登的三邊身體突然同時痙攣起來,從斷口處猛地噴濺出大量灰白色的絲狀物體,那些細如毛發(fā)的菌絲飛快地絞合成形,開始用以恐怖的速度增生出大量肌肉、肢體與器官。
從他下半截身子的斷口,開始抽生出脊椎——可并非一條,而是好幾條,在狹窄的骨盆腔里如同蜈蚣般糾纏與擠斗著,血肉順著那幾條脊椎歪扭無序、臃腫堆疊地亂長。
他沒了頭的上截半身子,則開始從腹部斷口長出狂舞亂蹬的各式下肢,男人的、女人的、豬狗的、牛羊的,以及各種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畸異腿肢,可那些肢體都稚嫩短小得如同初生的嬰兒或幼崽,且互相傾軋踩絆,根本無法站起來,只能像魚一般在地面拍打撅動。
他的頸部斷口也開始長出頭部——同樣亦是嬰兒與幼崽的稚嫩頭部,只不過更加混沌失序,所有的器官與組織都徹底失去了界線,你我不分地絞在一起,形成一團不斷脹大著的、千口萬目的恐怖頭瘤。發(fā)出此起彼伏、混亂恐怖至極的尖嘯。
至于他的頭——從他頭部的脖頸斷口也長出了細小密集的腿肢,就像運送食物的蟻群一樣,托著他的頭,穿過尖叫逃竄的觀眾,朝著被恐懼釘在原地的年嘉禾拼命爬去。
「我沒偷,沒偷。」
豐登的頭停在年嘉禾腳下。
「本來就是我們的、長生不老、我沒偷……」
他的頭翻來覆去地喃道。
「放火燒、放火燒!!」
身后的李浩存在大喊。
年嘉禾抬起頭,看見士兵們正朝掙扎著的下半身與上半身潑油,然后引火點燃,那兩截身子在烈焰中撲騰、翻滾,幼稚的肢體向天空竭力招展。
他低下頭,看向豐登的頭。
豐登的頭悲哀地望著他,嘴角勾起絕望的笑。
「我沒偷,哥,我沒偷。」
年嘉禾閉上眼,淚珠止不住地順著臉滑落。
「你沒偷……你沒偷?!?/p>
李浩存快步走過來,一刀戳穿了豐登的頭,后面的士兵緊跟著澆上油,點火。
良久,年嘉禾睜開眼,只看見地上一顆焦黑的頭。
豐登死了。
9
他撞回家中,倒在床上,天昏地暗地哭,歇斯底里地笑。不知過了多久,才沉沉睡去,醒來時,發(fā)現(xiàn)喜穗就坐在床旁邊。
「對不起,嘉禾,我沒料到會變成這樣。我也無法預料這些,我——」
「我會怎么死?」
年嘉禾打斷她的話,有氣無力地問。
「這村子,最后會怎樣?」
喜穗沉默了半晌,慢慢站起身。
「你好好休息吧,嘉禾,別多想了?!?/p>
「別擔心,一切就快完事了。」
「我已經(jīng)和他商量好了?!?/p>
——他是指誰?
他本欲如此問,但困意復又襲來,再次昏昏睡去。
時間繼續(xù)無聲地流逝。
外邊的樣子變得一天比一天恢詭、怪奇。
天空漂泊著金色的虹霞,淡薄血霧氤氳在巷道與田埂之間。
村里依然能看見搖晃著的村民,在血霧間蹣跚跛行,發(fā)出意味不明的濁聲。他們的面目早已渾濁不清,臉上不停流著蠟淚般的油脂。時不時,就會有人噗滋一聲當街爆開,徹底融成一灘灰白色的肉泥,在地面流淌、凝結(jié)。其他人亦無多少反應,只是無神地跛行著。
肉泥與肉瘤已經(jīng)占據(jù)了整個村子,它們淤在路邊,黏在墻壁上、攀在枯樹枝頭,漫流、孳生、淤積、滴落,里面混合著各種尚未完全溶解的面目與肢體,在金色霞光的映照下不斷蠕動。
與他在許久前的那個噩夢中所見到的景象一模一樣。
有一天,他甚至在某面墻上看到了大舅和大舅媽半溶解的臉——他們是躲在了哪,又何時挪到了這兒?年嘉禾已無心去追究。
他依然杵著棍,背著鋤頭出門,避開那些跛行的活尸與淤積的肉泥。
找蛇、找水。
他知道這樣做已經(jīng)毫無意義。
但他依然日復一日地出門。
只是想逃避這不斷腐爛與溶解的村莊而已。
差不多半個月后的一天,門外傳來敲門聲,他走過去打開門一看,是李浩存的手下。
那手下臉上的「蠟淚」現(xiàn)象也已經(jīng)很嚴重了,五官糊成一團,他用模糊不清的濁聲說:「大哥……找你去……」
年嘉禾默默點頭,跟著那手下穿過紅霧彌漫的村子,來到觀音廟。
他跨過山門,走了幾步,卻發(fā)現(xiàn)身旁的手下沒跟上,便疑惑地轉(zhuǎn)頭。
「兵爺——」
身后并無那手下的蹤影。
只剩一堆掉在地上的衣甲,與一灘冒著熱氣,緩緩漫流的肉泥。
「……」
他面無表情地轉(zhuǎn)身,朝廟內(nèi)走去。
左右?guī)づ窭镆巡灰娙魏稳擞?,只看見淤積的肉泥與肉瘤,其中有一些肉瘤已經(jīng)在慢慢轉(zhuǎn)化成那種熟悉的蛹狀物,越往天王殿走,路邊的蛹與繭就愈見增多。
年嘉禾大步走進殿內(nèi)。
李浩存依舊坐在崩塌的佛像前,呆望著前方供桌。
供桌上的那塊肉也已經(jīng)融解掉了,化作一大灘泥狀的凝結(jié)物。
李浩存聽到腳步聲,轉(zhuǎn)回頭。
他的臉依然清晰明朗,五官沒有絲毫異狀。
「嘉禾兄弟,來、坐。」
他拍了拍身旁的地面。
年嘉禾走過去,與他隔著一個身位坐下。李浩存遞過來一碗清澈見底的液體,年嘉禾端著碗,猶豫了一下,一口悶干——什么味都沒有。
只是水,不是酒。
「沒糧釀酒,」李浩存笑了笑,「只能以水代酒了?!?/p>
「……」
「嘉禾兄弟,你是本地人嗎?」
「……回將軍,小的家里世代在此務農(nóng)?!?/p>
「嗯?!?/p>
李浩存點了點頭。
「我家里也曾是農(nóng)民,在海南種甘蔗?!?/p>
「……」
「苦啊——」
李浩存嘆道。
「一年到頭,白米都吃不到幾回,媽得瘧疾死的,哥是被征地的官兵打死的。后來實在交不上租啦,官府強收我們的田,爸也攔不住了,只能帶著我,來大陸討生活。我們?nèi)ザ煽诘臅r候,路過一個大糖寮,那寮外面堆滿了甘蔗,熬出來的紅糖,亮晶晶的,一鍋一鍋地擺在那,我見都沒見過。我問爸,那不是我們的甘蔗嗎,我們怎么吃不到呢。我爸至死都沒回答我?!?/p>
「……」
「嘉禾兄弟,你有想過嗎?為什么我們種地的農(nóng)民只能吃糠喝稀,那些從來不下地的地主卻能吃香喝辣?為什么一鬧旱災,我們農(nóng)民就要餓殍千里,易子而食,他們當官的、進爵的,卻依舊能燈紅酒綠、歌舞升平?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反正我是想過,想了很久很久?!?/p>
「后來啊,我就找到了和我一樣想法的兄弟們,跟著他們的領(lǐng)頭人走了,就是那個……你應該知道的吧?那個匪首,天王洪秀全。」
「天王跟我說,天上有一個至高、至善的天父,派他下來給我們建立一個地上的天國,天國里人人平等,物物均分,大家都是沒有高低貴賤的兄弟姐妹。我想那不就是我畢生所求嗎?我就跟著天王起義了,打了大概有兩三年的仗吧,我們攻入天京,建了太平天國,呵!」
李浩存說到這,突然嗤笑一聲,臉上露出無比譏諷的表情。
「進入天京后,大概也就三個月吧,我跟著翼王去天王殿覲見他。你猜猜,我看見了什么?」
「什……什么?」
「我看見他在他那玉樓金闕里啊,擺了綿延幾百米的饗宴。滿桌的珍饈、遍地是玉器,還有數(shù)不盡的美人輕歌曼舞。他和東王、北王、這個王、那個王……各抱了一個妃子,就坐在那高堂大殿上飲酒作樂、好不快活!」
「……」
「那一刻我便知道啦,那狗屁天國,終究只是一場幻夢。三年后,我跟著翼王出走,六年后,翼王就義,我們這些人最終淪落成賊匪、殘軍,四散天涯,再不得相見?!?/p>
李浩存綿長地嘆一口氣。
「你說這是為什么呢,嘉禾兄弟?」
「什、什么?」
「我們農(nóng)民只是想飽飽地吃一口自己種的米,美美地喝一碗自己釀的酒,你說這種事怎么就這么難呢,嗯?」
「……」
李浩存再次悠長地嘆氣,臉上露出一絲近乎解脫的苦笑。
「我不想再建什么地上的天國了,嘉禾兄弟,這么多年了,夢也該醒了?!?/p>
「將、將軍……」
「我打算啊……我打算到那去?!?/p>
李浩存抬起手,指向大殿頂上的一個破洞。
「天、天上?」
「天外邊?!?/p>
李浩存指著破洞外面云霞纏繞的浩瀚星穹。
「他跟我說,天外邊還有一個世界,我打算跟著他去那里,我的兄弟們也打算跟我一起去?!?/p>
「他、他是……?」
「哦,翼王。」
李浩存轉(zhuǎn)過頭,看向年嘉禾。
「我看到的是翼王,你看到的……應該不是吧?」
年嘉禾搖搖頭,咽了咽口水:「我看到的是亡妻。」
「噢。」
「可是,將軍,喜穗——亡妻曾說,天、天外邊什么都沒有,只有無窮無盡的黑窟窿,走幾千年、幾萬年都遇不到一顆石子。你、你真的要……」
李浩存聽到這話,慢慢轉(zhuǎn)回頭,重新看向破洞外的天空。
「什么都沒有?」
「什么都沒有?!?/p>
「真的什么都沒有?」
「真、真的,連種地的土都沒有?!?/p>
李浩存凝視著天空,陷入長久的沉默。
良久,他突然用力點點頭:「好!」
「咦?」
「好啊!」
他又大聲重復了一遍。
「沒有就好,什么都沒有最好!」
「什么都沒有,也就沒了貧富貴賤,沒了剝削壓迫,沒了農(nóng)民與皇帝!」
「在那天外邊,大家都會變成平等一致的東西,永遠、永遠也不會再有任何區(qū)別!」
李浩存站起身。
殿堂內(nèi)回蕩著發(fā)自肺腑的暢快大笑。
「好!好啊——」
「將、將軍……」
「太平天國滅亡了!今時今日,我要在此建立真正的天國!就叫它……「太歲天國」!」
以這聲吶喊為令,供桌上的凝結(jié)物突然重新蠕動起來。
它緩緩從桌面剝離,化作泥漿般的一個球,浮至空中,盤旋攀升著,朝殿頂?shù)哪莻€缺口升去。
李浩存轉(zhuǎn)過頭,看向年嘉禾。
「嘉禾兄弟,你打算跟著我去嗎?」
「我、我……」
李浩存點點頭。
「我明白了,此事不可強求。」
他深深呼吸,臉上露出燦爛的笑。
「那,再見了,嘉禾兄弟。」
他的臉流了下來。
那具肉身終于也無法再維持形態(tài),化作骨肉不分的爛泥,從衣甲各處流淌在地。并且——很快在某種無名吸力的作用下,漂浮起來,朝著殿頂?shù)哪嗲騾R過去。
它們匯成了一體,穿過殿頂破洞,升上天空。
咵啦一聲,地面劇烈地顫動起來、轟隆的雷聲響起,暴風刮得大殿的梁榫哄哄作響。
年嘉禾連忙跑出搖搖欲墜的大殿,他發(fā)現(xiàn)外邊的肉泥與蛹繭也在從地面、樹枝、墻壁緩緩剝離,如百川納海般陸續(xù)匯向天王殿上空的那顆混沌泥球。
年嘉禾猛然間想起了什么。
「……喜、喜穗!」
他拔腿朝廟門外跑去。
一路上,無數(shù)肉泥從村子各處浮起,渦旋著向他身后的巨球匯去,有幾名尚未化成泥的村民也遭那引力牽扯,慘叫著劃過他的頭頂。
他望向天,漆黑濃云中游走著巨龍般的金色狂雷,血霞恣肆涂抹著天空,劃出無數(shù)道詭異陰郁的赤色長痕。泥漿巨球頂上的天空似乎被捅開了一個大窟窿,光怪陸離的斑斕星光透過層云,照射在翻滾的泥球上。
他頂著狂風與雷鳴,拼命跑啊跑,跑進自家院子,大喊呼喊道:「喜穗——喜穗??!」
縹緲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我在呢,嘉禾。」
年嘉禾轉(zhuǎn)頭望去,喜穗平靜地站在他背后,狂躁的風暴甚至沒能吹動她一縷發(fā)絲。
「全都完成了,嘉禾?!?/p>
「多虧李浩存和他帶來的兵,他們有著堅定的愿望,想要跟我去那天外邊。讓我能加速進化他們?!?/p>
「現(xiàn)在所需要的物質(zhì)已經(jīng)夠了,所有人都已經(jīng)改造成了適宜星際旅行的形態(tài),我們準備出發(fā)了?!?/p>
「喜穗!那我、我——」
喜穗的臉上露出難過的表情。
「我不能帶你一起走,嘉禾,你一直沒有想要的東西?!?/p>
「你不想變強壯、不想變聰明、也不想長生,沒有任何愿望,我自始至終,都沒能改造你,所以……我沒辦法帶你一起走?!?/p>
年嘉禾突然感覺肚子猛地一收縮,隨機胃劇烈翻攪起來,他跪倒在地,翻江倒海地嘔吐,吐出了三坨混合著黏液的灰白色片狀物。
那是他最初吃下的三片肉。
「喜穗,我想的??!我想要你——」
「我知道?!?/p>
喜穗平靜地點頭。
「直到不久前,我才猛然反應過來,你想要的東西就是我啊——是喜穗。我就是你的愿望,你想讓我活過來。」
她揉了揉眼眶,臉上露出凄涼的笑。
「可我沒辦法幫你實現(xiàn)這個愿望,嘉禾。你看到的,只是從你記憶中提取出來的一個幻想而已,真正的喜穗已經(jīng)死了,我沒辦法讓她起死回生,這超出了我的能力?!?/p>
「我,嗚嗚……喜穗,我……」
喜穗悠長地嘆息,豆大的淚珠從她的臉龐滑落。
「你一定要活下去啊,嘉禾?!?/p>
「你要好好活著,再找一個媳婦,你要和她生一個健健康康的胖娃娃,你們的娃娃要生下更多的娃娃。你們一定要一代一代地活下去啊,嘉禾?!?/p>
「再見了,嘉禾,再見了——」
一陣腥風刮過,風里的沙粒迷進年嘉禾的眼睛,他痛叫著揉眼,再睜開時,喜穗的身影已經(jīng)不見了。
「喜穗!」
「喜穗??!」
在遠處的觀音廟上空,那泥球突然停止了轉(zhuǎn)動,風與雷也驟然間暫歇。
所有的肉泥都已經(jīng)匯至它體內(nèi)。
村里的所有村民、李浩存與的所有部隊,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靈,都已經(jīng)聚合在一起。
一聲震徹蒼穹的爆響。
泥球從中間炸開了。
巨大縹緲的掠影急劇膨脹,覆蓋了整個村子。
年嘉禾站在地面,呆望著頭頂?shù)木尬铩?/p>
他說不清它像什么。
它的狀貌,根本無法以文字來言述。
金色的云彩纏繞在它周身,猶如霞光的披風,滿天的星辰縈繞在它腦后,仿佛宇宙的冠冕。
它的千百條黑暗觸須末端,生長著千萬只潔白頎長,溫柔撫恤的手,它的頭部——或者說,類似頭部的三角狀部位,沒有可以稱作口鼻耳的任何器官,只有一道向內(nèi)凹陷的空洞。
一如許久以前,沉靜凝視著他的那雙眼睛。
年嘉禾遙望著披被云霞的群星子嗣,恍惚間,他總覺得,它那婀娜縹緲的身姿,與記憶中的喜穗一模一樣。
它以龐然巨物特有的優(yōu)雅與緩慢動作,徐徐張開四道垂天的云翼,奪目的長虹從中搖蕩曳出,斑駁絢爛的光映亮穹宇。
炙熱的氣浪席卷了山村。
年嘉禾死死抓住房子的門頁,在洶涌的熱風中最后一次望向那個振翅翱翔的背影。
它噴薄著五彩光華,向著璀璨的星空飛去,片刻后,便消失在天幕,化作了一顆閃爍的星星。
他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10
再次醒來時,他只看到炙熱的太陽與干裂的大地。
除此之外,一切都消失了,這座村莊所有的一切。
年嘉禾爬起身。
他坐在地上,朝蔚藍的天與光禿禿的大地凝望了片刻,便站起身。
他找到自己的木拐,又從已化作廢墟的家中摸出鋤頭,擔在肩頭,一瘸一拐地走出圍墻早已消失的院子。
他要去找蛇,然后找到水。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那三片肉吐出來后,饑餓再次開始噬咬身子,或許再過不久,自己就會倒地不起,化作塵埃吧。
不過,沒關(guān)系的。
沒關(guān)系,就算他死了也沒關(guān)系。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只要太陽還在東升西落。
只要河流還在朝大海流淌。
只要這片大地還在,土壤還在——就什么都能重新長出來。
這時,他突然覺得鼻尖一濕。
有什么涼颼颼的東西落在了上面。
他抬起頭,望向天空,云層席卷著,將冷風灌進他的衣服,天上落下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東西。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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