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昏迷了幾個月后，沈念終于醒來了。學(xué)妹傳給她的病毒吞噬了一半英語能力，所幸思考和理智不受影響。在新基地，虞亦言參與開發(fā)的多模態(tài)話語替代系統(tǒng)讓沈念很欣慰：人類似乎重新?lián)碛辛烁咝Ы涣鞯哪芰?。然而，從非洲逃出來的零號病人陳青曼卻是所有人揮之不去的夢魘：她在世界各地游走，放出失語癥病人，專門擊殺對病毒免疫的“千語者”，連沈念的導(dǎo)師也死在她的手下。諸明邀請沈念一起北上，在另一個千語者的住所布下陷阱、誘捕陳青曼。面對昔日的愛人，危險的任務(wù)，沈念猶豫了……

| 晝溫 | 科幻作家，作品曾發(fā)表在《三聯(lián)生活周刊》《青年文學(xué)》和“不存在科幻”公眾號等平臺。代表作《沉默的音節(jié)》《偷走人生的少女》《泉下之城》《言蝶》《百屈千折》等?！冻聊囊艄?jié)》于2018年5月獲得首屆中國科幻讀者選擇獎（引力獎）最佳短篇小說獎。2019年被選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憑借《偷走人生的少女》獲得喬治·馬丁創(chuàng)辦的地球人獎（Terran Prize）。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公眾號

致命失言

第五章

全文66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13分鐘。

一

“圖靈完備性?！?/p>

“什么？”沈念沒聽清楚。

那是她來南城前的事了，科創(chuàng)比賽也過了一年。她和諸明用另一場學(xué)術(shù)比賽的答辯“慶?！睉賽蹪M周年。還是很成功的，從評委們的表情中就可以看出來。

兩人回到諸明的單人博士宿舍，沈念隨手把白色漆皮腋下包放在小床上，幫諸明脫下純黑西服外套。她低頭捋直袖口，心里醞釀著一件事。

一件非說不可，但諸明肯定不會高興的事。

“圖靈完備性！”

諸明完全沒有注意到女伴的心情，學(xué)術(shù)階段性成功帶來的滿臉興奮還未褪去。沈念還是沒聽懂。諸明的語音進步了很多，如果演講稿被沈念提前訓(xùn)練過，他可以做到和正常人幾乎沒有區(qū)別。但如果第一次說某個漢字組合，還是會滋啦滋啦說不清楚：音節(jié)和音節(jié)粘連又重疊，就像上了年頭的錄放機。

“再說一次，就像我上次教你的那樣?！鄙蚰罨厣戆盐鞣旎卮罅⒐?，耐心地說，“集中精力，關(guān)閉感官，只想這幾個音節(jié)?！?/p>

“好吧。”諸明的興奮勁少了一半，好像克里米亞動物園里被園長用拖鞋教訓(xùn)的獅王。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圖。靈。完。備。性?！?/p>

“這回聽清楚了。像是計算機領(lǐng)域的名詞？”

諸明一把抓住沈念替他解領(lǐng)帶的手，睜開眼睛，興奮勁又回來了。沈念幾乎可以看見鏡片后面的光。

“哎？”

諸明一手扶住沈念的肩膀，另一只手從小腿滑到膝蓋后面，撩起暗紅色的長裙，一把把她抱了起來。沈念注意到他肌肉一用力，上半身的幾個扣子都繃緊了。

她環(huán)住諸明的脖子，任由他抱著自己走到兩米長的書桌前。諸明的房間只有一張椅子，他坐下后，沈念自然地坐在他腿上，雙手十指交叉，搭在他的右肩。

諸明左手抱著她的腰，右胳膊伸到前面打開了電腦。

“你應(yīng)該知道圖靈機吧？”

“有簡單了解。”沈念就在耳邊說話，他幾乎用不著眼鏡的輔助就可以聽清。實際上，她覺得諸明的大腦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己的語音模式，兩人的日常交流沒多少障礙了。

“理論上來講，圖靈機可以計算一切可計算的問題，無論多復(fù)雜，無論要花多久?！?/p>

沈念點點頭?！澳菆D靈完備性指的是什么呢？”

“指的是可以完全模擬圖靈機的編程語言，一般用在計算機領(lǐng)域。C++，Java，Python，都是具有圖靈完備性的常用計算機語言，”諸明說。他的右手飛速點動鼠標(biāo)，調(diào)出了諸言系統(tǒng)。屏幕中出現(xiàn)了幾百個大小不一的幾何塊，有的像被削掉了一個角，有的形狀難以形容——多維語言在三維宇宙的一個截面。

“但我今天突然想到，這個概念能不能用在語言學(xué)領(lǐng)域呢？”

“哦？”沈念感覺到他的面孔熱了起來。

“具有圖靈完備性的編程語言可以完全模擬圖靈機，去計算所有可計算的issue，解決一切可解決的問題。那么具有圖靈完備性的語言呢？是不是就可以傳遞一切可傳遞的信息？你不是總說自然語言充滿缺陷嗎？”

微調(diào)參考系，上百萬個閃閃發(fā)光的幾何小塊組成了黑暗宇宙中一條亮白的銀河。因為時間維度的作用，小塊一直處于動態(tài)變化中，不時直接沒入看不見的維度空間。在昏暗的大背景下，銀河點點星光明暗不定，像無數(shù)撲閃著翅膀的熒光言蝶。

她望著諸明，自己確實說過這句話。但沈念同時也確信，她和諸明的理解大相徑庭。她想的是語言無法傳達復(fù)雜的個人感受，而諸明……

“說實話，我開發(fā)諸言系統(tǒng)這么久，一直想著用計算機的能力攻破語言，搞自然語言編程、新一代人工智能。但我沒有真正想明白自己的目標(biāo)到底是什么……今天臺下那個教授一提點，我才突然搞清楚?！?/p>

他細長微白、骨節(jié)突出的手指敲了幾下鍵盤，屏幕上瞬間多了幾百道言蝶銀河，幾乎遮蓋了整個黑暗背景。刺眼的白光，閃動的形狀，密密麻麻的白色小塊……一想到這是膨脹了數(shù)倍的語言體系，沈念心里和胃里都感到一陣不適。

但發(fā)白的屏幕照亮了諸明的眼睛。

“我花了那么多時間拆解、分析自然語言，給每個音節(jié)、每個詞語賦予上百個維度……我完全可以找到語言真正的深層規(guī)律，不是什么無聊的語法……然后用它創(chuàng)造一門嶄新的語言，一門擁有圖靈完備性的語言?！?/p>

諸明用的代詞一直是“我”。盡管諸言的誕生至少有沈念三分之一的功勞。

她望著諸明的側(cè)臉，后者緊緊盯著屏幕。他對即將發(fā)生的事一無所知，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難道不想擁有那么精確、完備的語言嗎？只用區(qū)區(qū)兩個詞，就可以解釋最艱深的數(shù)學(xué)公式；只要短短一句話，普通人也能理解宇宙最難理解的時空現(xiàn)象……有了它，我們才擁有把自然真正映射在腦海里的能力。我這才想通，這就是‘諸言’的終極目的。”

二

她理解諸明，當(dāng)然理解。她知道作為數(shù)理方面的天才，諸明生活在這個世界里有多么難受。

智力是分等級的，大部分人的水平落在一個狹窄的區(qū)間里，謂之普通。世界就是為這些“普通人”設(shè)計的。阿茲海默癥的老人記不起回家的路，會有人暗地里喊癡呆，但沒有人會因為你忘了五年前進過的一家商店而怪罪你。大部分人記不住五個以上無序的數(shù)字，無法理解五維空間，捋不順三層結(jié)構(gòu)的邏輯，靠習(xí)慣和反射與這個世界交互……所以我們有記事本、便利貼和電腦里的鑰匙串幫忙記密碼，有計算機協(xié)助處理高維數(shù)據(jù)，把最復(fù)雜的謎題丟給科學(xué)家。哦對了，還有無數(shù)軟硬件迎合這人類的習(xí)慣和反射，把大腦最喜歡的信息喂到嘴邊……

在諸明眼里，這是一個為蠢蛋設(shè)計的世界：大家總是說著信息量極其低下、語義模糊到?jīng)]有上下文就失去全部意義的語言。

而沈念呢？

如果說諸明是一套復(fù)雜艱深的程序，被一個只追求技術(shù)效率的程序員編寫出來，那么沈念就是這套程序的用戶界面，全權(quán)負(fù)責(zé)軟件與外界的交流。

沈念很擅長這一點。對內(nèi)，她與諸明幾乎24小時相處，最大限度包容他的行為、理解他的思路；對外，她把諸明的思想翻譯成別人能接受、能聽懂的語言，并運用自己的專業(yè)能力，通過對方的談吐推理深層次信息，為推進諸明的項目加碼……

她清楚地知道諸明離不開自己，所以想著自己接下來要說的那番話，諸明的反應(yīng)肯定會像刺一樣深深扎進她的心里。剝離了用戶界面，諸明會像一個精密而無用的程序，再次脫離這個世界。正因為如此，她好幾次都把消息咽回了肚子里。

但這次，恐怕不說不行了。

諸明把一份五年計劃在沈念面前鋪開，每一行漢字里都有她的名字。他激動地暢想諸言的未來，給沈念安排了各種各樣的角色，左手抱得她越來越緊。

沈念深吸一口氣。

有些她要打破的東西，將再也無法復(fù)原。

三

“諸明，我有件事要和你說?！?/p>

“什么？”男孩一時間沒有回過神來，臉上還掛著笑。

沈念舔了舔嘴唇，從諸明的懷抱里掙脫出來，坐在他身后的小床上。諸明也把椅子轉(zhuǎn)過來，兩個人嚴(yán)肅地面對面。在他身后，慘白的諸言宇宙還在閃爍。

“你還記得李煥和岳衫嗎？”

諸明一臉茫然。

“‘溫雪’項目組的人?！?/p>

他還是沒想起來。

“X978556號項目組，我們?nèi)ツ赀@個時候參加科創(chuàng)比賽時遇到的兩個人?！鄙蚰钅托牡卣f。她知道，從現(xiàn)在開始，兩個人之間的話說一句少一句。

“哦！”諸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行李碼是34512239852的那個小子?！?/p>

“沒錯?！鄙蚰畈坏貌慌宸T明對數(shù)字的記憶能力。她很好奇諸明的精神世界，無數(shù)活生生的人會不會只是串串?dāng)?shù)字的附庸……沈念驅(qū)散了雜念，專注于此刻的情況。

“你還記得嗎？當(dāng)時我們住在一家賓館，李煥的房間發(fā)生了火災(zāi)。是他們的科創(chuàng)作品起火了，最后被剝奪了參賽資格。”

諸明白著一張臉看著她，似乎不知道這件事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所以呢？”

沈念心里涌出一絲煩躁：他怎么可以這么不在意？可以收集雪崩能量的“溫雪”項目當(dāng)時是諸言最大的競爭對手，那場意外幾乎“保送”了諸言……

“我后來一直跟岳衫保持聯(lián)系，知道‘溫雪’一直不太順，幾次科研基金的申請都失敗了，那次比賽幾乎是他們最后的希望?；馂?zāi)之后，李煥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他一意孤行，甚至找了座雪山想要驗證他的理論……”

“然后呢？”諸明的臉上還是什么表情都沒有。

“上個月，他在一場失控的雪崩中失去了生命。”

“我很遺憾，”諸明垂下了目光?！安贿^——”

“‘不過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沈念激動地說，“你想說這個對不對？”

諸明沒有回答，但那表情就是默認(rèn)。

“這么說吧，岳衫一直陪在李煥身邊，一步一步看著他陷入絕望境地，最后選了極其危險的實驗，幾乎在拿生命賭博。她試了很多很多次，都沒有辦法解開他的執(zhí)拗……你知道嗎？小岳為了李煥，那段時間每晚都打電話找我傾訴，訴說那些糾結(jié)……諸明，我不想看見你也在一個項目里陷得那么深。”尤其是一個跟語言、跟他的人生彼此糾纏的項目。

看到她認(rèn)真的神情，諸明幾乎是在輕笑。

“你在開什么玩笑？我們根本不一樣好吧？我比他——總之諸言不可能跟溫雪一樣失敗。內(nèi)核我已經(jīng)想清楚了，只要你幫忙給論文潤潤色，寫幾個appealing的演講稿感動一下那些大佬……”

沈念搖搖頭。

“沒可能了。”

“為什么？”

“因為——”沈念看著諸明，看著他純黑色雙眸里的自己，“我要走了?！?/p>

四

“什么——要走？你去哪兒？你想去哪？”

諸明的身體緊繃起來。剛才說了那么多話，第一次真正戳到他的痛處。在一起整整一年，沈念知道，這回終于要看到他的另一面了。她沒有退縮。

“我要去南城高等教育學(xué)院讀言語矯正的博士，已經(jīng)收到了offer了。不受學(xué)校教學(xué)安排影響，林淑宜教授隨時歡迎我去實驗室?！?/p>

“什么時候決定的？”

“上個月。”

也不全是。一年前，沈念在那場科創(chuàng)大賽上還認(rèn)識了幾個朋友，其中一人的名字叫李堪。他做的是跟語音有關(guān)的項目，沈念很感興趣，就多聊了兩句。知道沈念的興趣是言語矯正后，李堪推薦她去南城讀博士——他的母親就是林淑宜教授。那天，她回去查了很多資料，南城高等教育學(xué)院語言學(xué)系便成了她的女神院系。只是，諸明的感情、諸言項目的捆綁讓她無法脫身……

李煥死訊傳來后，她再次動搖了，著手準(zhǔn)備了申請材料并順利過關(guān)。而真正讓沈念下定決心的，還是剛剛諸明把詳細五年計劃拿出來的那一刻。深度參與愛人的未來，對很多女生來說都是甜蜜無比的事情，但……

沈念知道，自己的決定里有多少自私的成分。她不想讓諸明像李煥一樣陷得太深，更重要的是，她不想成為岳衫。

參加科創(chuàng)比賽的那兩周，她就看著岳衫無比卑微地對待暗戀對象，一切行動都以李煥為中心。李煥后來給了她名份是不假，但語言專業(yè)的岳衫在“溫雪”項目里永遠只是一個秘書的角色，失去了作為獨立個體的光彩和人格。在李煥越陷越深的過程中，這份熱烈的愛也讓她無法看清事實，更無法鼓起勇氣下一劑猛藥救回他的愛人，反而一朵一朵為李煥編織最終掩埋他的雪花。

李煥死后，岳衫的靈魂失去依附，在好幾個深夜找沈念哭訴她的痛苦和迷茫。最后，岳衫竟然留在了李煥罹難的雪山旁——作為一名鄉(xiāng)村教師。

沈念無意評價岳衫的選擇，但這絕對不是她想要的人生?；叵脒^去的一年里，她作為諸明與外界交流的“用戶界面”，日常生活也陷在寫稿子、改文案、幫諸明矯正發(fā)音這些瑣碎而表面的雜事上——有時候，她甚至在幾個大會上代替諸明“站臺”，翻譯機器一般傳遞諸明的思想。她深愛諸明，做這些毫無怨言，但當(dāng)工作與生活糾纏在一起，沈念就再也沒有時間和精力去追求自己的夢了。她懷念在言語矯正門診給小朋友們看病的日子，還有一年前在醫(yī)院遇到的那個說話語無倫次、患有韋尼克區(qū)失語癥的小孩，她一直打算找到他，說服父母帶他就醫(yī)……

飛機上遇到的精致女孩兒在腦海中浮現(xiàn)。與成為依附他人生長的藤蔓相比，那個女孩兒是一棵參天橡樹：獨自旅行，把自己收拾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勇敢地用專業(yè)能力安撫整個飛機驚恐的靈魂……這才是沈念一開始想要成為的人啊。

遠飛的心已篤定，無論諸明說什么，她都不會再動搖了。

五

“你不能去，”諸明的眼睛發(fā)紅了。“你走了，諸言該怎么辦？”

“對不起?！鄙蚰畲瓜履抗??！绊椖恳呀?jīng)成熟了，你只要按照現(xiàn)在的流程繼續(xù)走——”

“那我呢？”他不可思議地望著女友，膝上的雙手緊緊攥成拳頭，“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我把未來都規(guī)劃好了，你現(xiàn)在才告訴我要去南城讀書，一去就是三年？”

“如果你不接受，我們可以……可以分開?！彼]上眼睛，眼淚流了下來。

諸明一時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深深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了。你跟他們一樣?！?/p>

“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說你和那些人都一樣。我的四任前女朋友。都是這樣?；乩霞艺疹櫢改福忌瞎珓?wù)員，出國散散心……各種各樣的理由，總之就是要走?！敝T明輕笑了一下，“不就是因為我不正常嗎？”

沈念的心被刺痛了?！霸趺磿?？我從來沒有——”

“沒有？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特別討厭你，”諸明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后幾乎成了獸語般的嘶吼。“我討厭你像老師一樣糾正我的每一句話！我就是你的一個病人，一個怎么也治不好的病人，不是嗎？”

“你怎么會這么想！”沈念的淚水又涌了出來，這次是因為氣憤：她盡心盡力幫他，還做錯了嗎？

諸明的面孔幾乎扭曲了。額前半長的發(fā)絲在空中顫抖，放大了他的憤怒。沈念在射擊場見過他這樣的表情。當(dāng)時他在一場比賽中落入下風(fēng)，身體里仿佛有一只咆哮的雄獅。但開口時，他的聲音還是低沉沙啞，似乎只能在這個音域中產(chǎn)出有效的音節(jié)?！安贿@么想，你為什么要走？你們每個人都一樣，說著光鮮亮麗的借口，然后用腳投票……我從小就該知道，語言只是私心的遮羞布……爸媽也是這樣……說是醉心科研疏于照看，但哪對父母會到三歲才注意到他們的小孩幾乎就是個聾子？我恨他們……我也恨你?！?/p>

“我愛你?！鄙蚰羁拗f?！安徽撐以谀睦?，這一點都不會改變。”

“那就留下。我不想聽理由，我要看你的行動。”

她低頭擦掉眼淚?！拔也荒芰粝隆＿@也是為了——”

“別說了。我說過我不想聽理由?！?/p>

諸明的聲音變得很冷很冷。他似乎已經(jīng)認(rèn)定，沈念就是因為資源才處心積慮接近他，從沒有為感情負(fù)責(zé)的想法。拿到科研成果，申請到博士研究生資格，她就會迅速離去。

不幸的是，一切看起來就是如此。最初的最初，也確實是沈念主動把關(guān)系推到了無法挽回的深度。

在諸明瘆人的凝視下，沈念的大腦飛速旋轉(zhuǎn)。到底怎樣遣詞造句，才能讓諸明相信她的真心，相信她是為了兩個人的未來才提出要離開呢？再這么深度捆綁下去，諸明只會像李煥一樣深深陷入脫離人類社會的理想，而她也不過是第二個岳衫，最多化身為一行膚淺的藻荇，讓深不見底的池水表面多了半片常人也可欣賞的風(fēng)景……

答案就是不能。

她再一次深刻體會到，自然語言的圖靈完備性有多么差勁。如果心里已經(jīng)認(rèn)定結(jié)果，旁人再費口舌也不能改變分毫?？v有千種言語，我們永遠只是在與自己對話。

以后再解釋吧，等兩個人的心境都變了。沈念這么想著。

她擦干眼淚，拿起手邊的腋下包，用盡所有力氣站起來，從諸明面前走開。這個房間充滿了兩個人的回憶，從抱枕到牙刷都是成雙成對，地板上總是散落著她的發(fā)絲?？諝庀裰旅艿牧魃匙钄r著她的腳步。

以后再解釋吧。沈念又想。這個信念支撐著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心碎的少年。

六

一年前的回憶還是那么苦澀。

此時此刻，在多模態(tài)話語替代系統(tǒng)的包裹下，沈念回出租屋找到了那枚戒指。她摩挲著細碎的切面，礦石在陽光下耀眼璀璨。

當(dāng)年去南城求學(xué)的飛機上，她才在白色漆皮包里發(fā)現(xiàn)了它。過去兩人一起逛商場時，諸明曾說鉆石是資本的騙局，做珠寶鋯石就足夠了，她不以為意。但現(xiàn)在，她手上拿的是一枚真正的鉆戒。一顆經(jīng)過文化包裝、被資本層層加碼的石頭。

諸明什么時候放進去的呢？她不知道。諸明也不理會她還回去的請求。

沈念只知道，在他學(xué)術(shù)得意、準(zhǔn)備許給愛人未來的那一天，她給了那個男孩深深一擊。

那時她還很年輕，自詡來日方長，未來總有解釋的機會。只是重逢的時候，世界的模樣已經(jīng)改變了。

自然語言尚且不具備圖靈完備性，多模態(tài)話語替代系統(tǒng)差得就更遠。

當(dāng)她站在愛人面前，幾乎找不到一個預(yù)設(shè)的信息模塊可以傳達她真正的感受。哪怕一丁點也好。與此同時，她也無法從諸明的面孔里讀出太多。他這一年經(jīng)歷了什么？他理解她了嗎？原諒她了嗎？為什么要參軍？如果大家挺了過去，他會不會喜歡，這個不需要語言的世界？

只有相顧無言。

沈念把戒指戴在手上，有鉆石的那邊面朝著手心。緊緊握拳，堅硬的礦石扎進了身體。

她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但要如何向虞亦言解釋呢？多模態(tài)話語替代系統(tǒng)的圖靈完備性太差，高度依賴文化共同體內(nèi)對文化符號的一致性認(rèn)知，無法完成文化傳承、幼兒語言啟蒙、抽象推理等任務(wù)，甚至連“圖靈完備性”這個詞都表達不出來；語言邏輯被封在黑箱里，規(guī)則無法外露，有限的信息塊遲早要在各個社區(qū)中發(fā)展出自己的含義，阻隔信息的流通；抓住零號病人陳青曼，人們才有機會參悟語言病毒的秘密，才有治愈絕癥、重啟文明的希望。

當(dāng)然，也許這些解釋都沒用。亦言不想讓她涉險，會找到一百條理由反駁，然后彼此都知道一切徒勞。

不管怎么樣，她還是會走。行動說明了一切。

至于其他人如何解讀，已經(jīng)是她無法控制的事情了。

說實話，到底是為了向諸明證明自己的真心，還是給世界一個重啟語言的機會，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就像當(dāng)年，遠赴南城更多地是為了他還是為了自己，依然是個謎。語言可以騙別人，也可以騙自己。冠冕堂皇的話語，可以讓罪犯安睡。

行動說明了一切。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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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 宇鐳

題圖 | 動畫電影《未麻的部屋》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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