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竹(三)
焦蹈倚著園中小亭,癡望著滿園蘭花。
“師兄,你以后只可以給我一個人做。”
他揩去她嘴角殘留湯漬,“放心吧,我以后天天給你做,做到你討厭為止。”
“放心吧,我會永遠喜歡的?!?/p>
焦蹈怔怔失神,直到有人推搡他肩膀,這才醒來。發(fā)覺與和惜竹相距不過咫尺,想到先前所思,慌忙而避,卻不料從那亭凳上摔倒下來,惹得她輕笑不止。
她伸出手,他視之無物,兀自爬起,訕訕而言:“讓惜竹笑話了?!?/p>
她悻悻收回手,“焦郎,先前所為何事?竟如此失神?!?/p>
他不知從而何說起,她見狀遂轉(zhuǎn)了話題,“焦郎,這五院你見過四院,唯有山園你不得聞,今天我便帶你游覽一番?!?/p>
兩人在竹林中七轉(zhuǎn)八折,一面墻橫亙在路中間攔住了去路,墻上布滿地錦,她告之位置,他便于那處拔開地錦,方見一石球嵌于墻體,他一推,身前墻體嗡嗡作響,乃是一道石門,其門緩緩打開,他將掉落與地的斷藤收拾干凈,攪掉那門上蛛網(wǎng),便推著她進入其中。
這前一刻還是明媚陽光,下一刻天空便陰沉不已,雖說不至于下雨,但那重重的云總是有些壓抑。野草于小徑青石間的縫隙溢出三四寸來高,道路一旁都是些古老楝樹。另一旁凹陷進去,大抵可看出是一水渠,只許久未用,灌木叢生,野草滋蔓。
沒幾步,野草便纏住木輪,推行不便,他只好背著她,走了百十步,偏南方有一假山,只不過如今已荒草遍布,枯葉壓了一層又一層,山頂有一古松,倒頗為蒼勁,其身偏出山外,朝他倆傾斜,似在歡迎二人。而那水渠也是通到這假山底下,有了水,這山才謂之山,只是這水渠早已干涸,山也早已荒涼,一切都物是人非。
他們繞過假山,見一竹屋,當中一個正屋,竹墻枯黃,一左一右各有一廂房,野草瘋長,漫了屋子大半,左側(cè)屋頂早已垮掉,隱約可以瞧見里面白絨草。屋前應(yīng)有兩片地,在野草中還似有若無看見竹子做的籬笆,不知過往種了些什么。
“焦郎,你快放我下來?!?/p>
焦蹈尋了一凸出石板,彎腰拭掉上面的野草灰塵,脫掉外衫覆于其上,這才她放在上面,轉(zhuǎn)身見她面色潮紅不已,想到之前背后那溫軟,卻是明了。他頗為尷尬,她見他反應(yīng)過來,更是害羞,他借口在周圍轉(zhuǎn)轉(zhuǎn),一圈之后回到其身邊,她神色頗為暗淡。這竹屋是她娘生前所住。
他伸出手想拍拍她肩膀安慰她,只剛抬起卻落不下去,他只好收回手,“惜竹,這屋為何如此破???”
她抬頭看他一眼,“娘曾說過:我死后,那屋子就別燒了,萬一他回來還有個落腳處,但也別打理,待他回來讓他收拾,要他知道我把持家務(wù)的辛苦?!?/p>
焦蹈聽這話甚覺傷感,“令堂也是用情至深之人?!?/p>
“情不敢至深,恐大夢一場,他走了,我娘的夢也就醒了,”她沉默一會,“我娘乃是書香門第,才華過人,生的也是如花似玉,美名遠揚,引的無數(shù)人艷羨,提親之人幾乎踏破門檻,待到及笄之年,外公便為她許了婚配,亦是一大家子弟,娘不喜,卻又不愿忤逆父意,知道其愛慕虛名便想出以文招婚的法子,而外公聞此法甚喜便應(yīng)之,遂廣告天下,天下青年才俊聞之而動。
那考題有二,乃是娘親手而出,其一為解玉連環(huán),這玉連環(huán)乃是九環(huán)相扣,解之甚難,其二乃是作對,只要解出這兩道題,她便以身相許,其題一解之者寥寥幾人,但其解法皆讓娘感到失望。黯然之際,一落魄書生拎著一壺酒,醉醺醺上了臺。
眾人都以是醉漢鬧事,娘不以為意,允他作答,那人輕笑一聲,將玉連環(huán)置于地,借來劍劈之,此玉連環(huán)價值連城,乃是不可多得的寶物,眾人甚驚,娘親卻笑了,許他通過。
眾人不服,娘謂之:我只言解之,并無其它要求,此人以破為解,自然可以,而且更是貼合我的意愿,眾人遂啞口無言。
這題二乃是對對子:煙鎖池塘柳,第一關(guān)通過之人聞之,其一大驚失色轉(zhuǎn)身而去,剩余數(shù)人苦思冥想之后亦是不得,
這上聯(lián)五字,字字嵌五行為偏旁,內(nèi)含‘金木水火土’五行,且意境很妙,要續(xù)此對,也需五行,這就絕非一般了,眾人皆以其乃是絕對,無人可對,倒是那人不急,飲了一大口酒,搖搖晃晃走到娘前面:鐘墜清秋棠。
眾人驚嘆不已,除去基本不說,其五字五行盡皆對之,其意境亦是頗為美妙,娘更是大驚失色,她曾畫過一幅掛鐘海棠,但不為外人知,此人不僅一語道破,更以墜字道出她心中之意,娘其實早已心生死意,讓她嫁與一不相知之人,與死無異,卻不料此人竟然解之,且如此之妙,必是命中之人,娘便以其為郎君,
外公見那人一無聲望又無錢財,舉止言行甚是隨意,不尊禮數(shù),甚是不愿,但又拉不下臉面,便想了一計,邀其赴家宴,待其大醉,欲殺之,卻不料被娘偷聽了去,遂和那人一起逃之夭夭,待到安全處,那人告之實情,他本無娶她之意,只是懂得一點觀相術(shù),不忍看她死,遂救之,
娘親經(jīng)過數(shù)日相處,男子對她悉心照顧,早已傾心于他且言非他不嫁,他有所不愿,娘親便言她留了書信于家里說是與他私奔了,那人無可奈何,便將娘親攜在身旁,
后來便尋了這山谷定住,那人也日漸生情,本是雙棲雙宿,形影不離,一日說是有要緊事要外出,那時娘親已有了身孕,卻來不及告之喜訊,那人便匆匆離開了,娘親日盼月盼,卻不料那人一去便不再回來,母親于誕下我之后,染了大病,兩年之后便撒手人寰?!?/p>
和惜竹望著眼前竹屋,“焦郎,你說這該燒嗎?”
焦蹈怔在其前,久久道出兩字:“該燒。”
她聽聞這話身體一顫,渾身溢出一陣虛汗。
大火將整個房子焚為灰燼,他在遠處靜靜看著,背上的和惜竹默默流出兩行清淚。
兩人回到竹苑,她道累了,他見她神色落寞,想必還沉浸在悲苦之中,遂道了句好好休息,便回了蘭園。
和惜竹回到房中,拿出兩本冊子,她將那陰陽雙修法至于火甕中,幾瞬便化為灰燼,她嘴里念念有聲:“是該燒啊!”
從這日起,兩人照舊過,一個焦郎,一個惜竹,時而他于竹下舞劍為引,她遂撫琴賦詩作興。他不再吹笛了。看似如膠似漆,但每至‘情’字,兩人皆謹言慎行。
那五行逆天改命大陣乃是一月一次,焦蹈每次都在昏迷中度過,遂不知其由,但身體是一日比一日好,這一來一去便快半年,過了夏進了秋又入了冬,他看著惜竹身上的袍子也越來越厚了,咳嗽也愈來愈來重了。
老嫗每每看兩人相伴一起,總是唉聲嘆氣,良辰好景應(yīng)是虛設(shè),未幾何時,應(yīng)是別離。
逢著惜竹這位紅顏知己,焦蹈甚喜,也僅僅是喜罷了,她對于他來說,猶如廣寒仙子,高處不勝寒,太過夢幻反而無所適從。知己尚可,至于那種關(guān)系,這一段時間下來,在他心中,還是那個愛哭愛鬧的師妹更加真實,也更加合適。
落花有情隨流水,流水無意沉落花,只不過他無意,她卻有情,惜竹已經(jīng)徹徹底底喜歡上了這個溫柔男兒,只他是不屬于她的,她也不敢妄求,只想著過好有他的每一天。
每一次施展那大陣之后,她的身子便愈加虛弱,老嫗曾言這樣值不值得,“只為報仇,別無它由,”她回道。
老嫗看著那桌上一幅又一幅的焦蹈畫像,聽著半夜她夢境囈語,一聲又一聲的焦蹈喚著。其實她比誰都清楚,感情之事向來你情我愿,并無值與不值,只有愿不愿意,惜竹把真正的答案深藏于心。
小寒這日,天降大雪,于那竹上覆上厚厚一層,一青一白交相輝映,焦蹈著青袍,于竹林里舞劍高呼,惜竹著白袍,于林中竹樓之上撫琴低吟,身旁置著火爐,其上醬釉的溫酒壺壺嘴正冒著熱氣,爐后是一紅檀四腳方桌,桌上擺了一尊酒壺,兩只白瓷耳杯,三五碟小菜,盡是些蓼茸蒿筍一類的野菜。
琴音輕慢而劍勢亦平緩,琴音急促而劍勢亦凜冽,琴音高昂而劍勢亦悲壯,劍隨琴音動,琴音隨劍轉(zhuǎn),彼此交融,待至高潮處,焦蹈搖頭晃腦,即興作出一首詩來:
細雨斜風作小寒
獨上小樓輕倚欄
一壺清酒別舊葉
還自罷了待新朝
惜竹一曲畢,焦蹈一劍終,他挽劍而止,轉(zhuǎn)過身對她微微一笑,其身后竹葉漫天飛舞,隨雪花簌簌而下,豎插于泥土之中,入土數(shù)寸。
他踏步而起躍至她跟前,拭去落在她頭上的雪漬,端起她已經(jīng)滿上的酒杯,“惜竹,喝了這一杯,我就走了”
惜竹無應(yīng),只是端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惜竹,我對不……”
“你現(xiàn)在就走,”她一把推開他,別過臉去,說的甚是堅決。
“保重,”焦蹈點點頭,欠身深深鞠了一躬,便飄然而去。
待那腳步聲消失,她悵然若失,回過頭來,已是淚流滿面,她癡癡望著雪上腳印,櫻唇半張,久久不聞其聲,她光手去拎那火爐上的溫酒壺,壺身好似盤踞著一條火蛇,她剛一觸碰,便咬了她一口,并順著傷口鉆進她的心里,可并不是那么的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老嫗放下手中的掃帚,在遠處望著。
雪愈大了,嘩嘩啦啦倒了一大片竹子,梅院里的綠萼梅卻是一夜之間競相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