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繞(30)
42.
“從那座邊陲小城到關(guān)內(nèi)其實并不算太遠,卻似乎是我這輩子走的最遠的一段路,我時時戒備著,害怕城外的怪物會突然從沙子里鉆出來將我抓走,終于捱到入了關(guān),看到滿街?jǐn)€動的人頭,心中的不安才逐漸消散??墒歉赣H的臉上笑容又消失了,越往前走,臉色便越是凝重,有時候我要叫他好多遍他才有反應(yīng)。
到蜀中那天,已是夜深時分,路上不見人影,唯有聲聲蟲鳴鳥叫,我們在路邊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棧落腳,我一路上叫著餓,我娘便叫了些吃食讓小二送到房里來。原本以為這個時辰還得等上許久,卻沒想不到一炷香功夫菜便上齊了。我看著那熱氣騰騰的牛肉和燒雞,伸手便要大快朵頤,卻被我娘抬手?jǐn)r住了。
我爹不知從袖間拿了些什么撒在窗沿上,不一會便引了幾只鳥雀來啄食,他信手抓過一只,又撕了些牛肉塞到那鳥兒嘴里,松開手掌,任由它在桌上撲騰。
我起初還不解其意,可那鳥兒沒跳兩下身形驀地一僵,直直便從桌上跌了下去——我才恍然大悟,娘說關(guān)內(nèi)是個可怕地界,果然沒錯。
而這僅僅還只是開始,下在飯菜里的毒容易發(fā)現(xiàn),藏在人心里的毒卻無藥可解。從入蜀到回到唐家短短五六日里,我們便遭逢了三撥殺手,個個都是拔掉了舌頭的死士。
好不容易到了唐家,匆匆見了祖父一面,他便西去了。父親在暗流洶涌的局勢下,不得不接任了門主之位。
我跟娘住在問道坡的別院里,起初也沒有什么人來打擾,但漸漸地,爹回來的時候,后面會跟著幾個老頭子,他們在廳里談話的時候,娘便將我鎖在屋里,我將耳朵貼在房門上,只聽到一些破碎的字眼。
‘……唐家世代顯赫,還不至于容不下他們母子……’
‘如今你不是少主,而是門主,言行坐臥皆系著唐家興衰,此等大事更應(yīng)三思……’
‘你不念著婉儀的情分,也應(yīng)考慮考慮如今門中有多少是她的人,說句不好聽的,當(dāng)初你一走了之,你爹病重,若不是她,唐家天都變了,還輪得到你來坐這門主的位子?’
后來我才知道,爹不顧那些長老反對一意孤行只是為了給我娘和我一個名分。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便是在認(rèn)祖歸宗的時候?!?/p>
陸洺嗤笑一聲:“那時候我還姓唐?!?/p>
“唐洺?”我朝他笑了笑:“聽起來也不錯?!?/p>
他咧了咧嘴,過了一會才接著道:“那是個可怕的女人,我第一次見,便從心底懼怕她。看起來,她明明是正常女子的模樣,妝容也并不濃艷,甚至?xí)ξ倚?,可她越是笑著,越叫人背后發(fā)涼,就像是畫在冷硬堅石上的一張畫皮,透著森森陰氣。
她摸著我的頭學(xué)我娘的樣子叫我“洺兒”,指著唐乾說他少年老成,不如我好動討喜,我卻疑心她在我后腦上劃擦的指甲是不是想將我的腦袋擰下來。
其實說起來,我比唐乾還是要幸運那么一點,至少我是在爹娘身邊長大的,唐乾……爹不必說了,他娘對他,不見得比對我好多少。我從未見那個女人對他笑過,在外人面前甚至不曾正眼看他,那年年末四堂會試,唐乾十二歲,進了終試,卻終究不敵對手老練,未能拔得頭籌。我那時不過是草包一個,恃寵而驕,只覺得看臺上風(fēng)雪凍人,便縮在爹懷里,見唐乾從臺上摔下來,便嚷著大人打小孩不公平,求我爹讓唐乾再比一次。
我至今還記得當(dāng)時那女人聽聞后瞥過來的眼神,冷如刀鋒,她說,輸了就是輸了,技不如人要認(rèn),敗者,為寇為囚為奴要忍。
后來,我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唐乾,聽說是被罰去做無面奴了——那是唐家最卑賤的苦力下人,終日帶著鐵制面具和枷鎖,不得以真面目示人。
我曾偷偷包了糕點跑去過無面奴住的地方想找唐乾,忍著惡臭找了一圈都不見他,便只好作罷。
其實那時,唐乾并不像今日這般恨我入骨,甚至也沒有因為我占據(jù)了父親全部疼愛而對我有多大的敵意,他只是普通地不喜歡我罷了,或者說,從未把我放在眼里,在我之前,他已背負著更為沉重枷鎖。我覺得他一定背地里常自己跟自己打架,不然為什么沒人的時候能忍住不偷懶?
也是在那之后一年開春時,他消失了,后來我才知道,他母親安排他去了逆斬堂。
逆斬堂執(zhí)行的任務(wù),就算是唐家一流高手都不敢保證萬無一失,唐乾那時不過十二三歲,該說那女人是太過相信他的實力,還是根本沒有半點母子情分?真不怕最后便宜了我。”
陸洺往火堆中又添了些干柴,我將洞口的藤條撥開一道通風(fēng),抬眼只看到一片空茫夜色,不知從何處傳來夜梟聲聲,不覺間已是月上中天時分。
“那之后的幾年里,他似乎一直在執(zhí)行任務(wù),一直到我父親去世,都很少看見他的身影。
他是在父親死后的第三天回來的,攜著滿身風(fēng)雪跪在靈前,在來吊唁之人面前飲淚自責(zé),悲痛欲絕,我都快不認(rèn)識他了,這還是那個冷心冷情的唐乾嗎?逆斬堂五年的磨礪,似乎并沒有將他打磨成一把冰冷鋒利的刀,而是將他的鋒芒全部收到了刀鞘中,而后者往往比前者可怕得多,因為你不知道它會在什么時候出鞘,出鞘之后又要見多少血才會罷休?!?/p>
說到這里,陸洺抬眸,與我對視一眼:“楚煦就是那副刀鞘?!?/p>
自以為平靜無波的心海還是泛起波瀾。
“楚煦,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他……”陸洺想了想,嘆道:“他是個完美的殺手,話不多,唯一的弱點大概是心不像他的殺招那般狠絕。
“說起來,還是因為他們,我才知道,原來兩個男子也能如男女那般有情。那個困乏的午后,我不想練刀,便趁著娘親給爹熬藥的時候,偷跑去后山捉蟬。空曠的林中蟬鳴嘶嘶,我放輕了手腳,爬上一棵古樹想要抓那最大的一只,就在我快要碰到那片蟬翼時,卻不知怎的驚到了它,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小玩意從手底飛走。我朝它飛走的方向看去,卻看見不遠處假山樹蔭間有兩人正糾纏在一起,剛想出聲喝破,卻猛然發(fā)現(xiàn)竟是許久未見的唐乾和他那個寡言少語的影衛(wèi)。不知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何事,兩人竟如兩頭兇獸般相互啃咬著,發(fā)絲散亂,衣衫零落,唐乾從后面將他按在石壁上,扣著他的下頜同他唇齒交纏。那般瘋狂而出格的舉動,我直覺不能再看下去,身體卻不仿佛受控制,一動都動不了,直到那邊云收雨歇,仍是大氣都不敢出。那是我第一次見唐乾真正地笑,那時我才突然意識到,唐乾,還有許多和他相仿唐家人,他們其實都真切地活著?!?/p>
陸洺搖了搖頭,不知在想些什么,過了一會才道:“遇上楚煦或許是唐乾這輩子為數(shù)不多的幸事之一。”他粗糙而溫?zé)岬恼菩母擦松蟻恚抗庾谱疲骸拔矣錾夏?,也是一樣。?/p>
火光下他原本深邃凌厲的面龐似乎變得分外柔和,讓人不由心中一悸。曾幾何時,也有一張相似的面容與我朝夕相對,窗前月下,殷殷訴情,如今再回想起來,卻已是面目全非。
想來,不管是唐乾還是陸洺,若從一開始便不曾相識,今日是不是要美滿得多,安寧得多?就做個不識愛恨的山中人,平平淡淡過完一生,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過往之事不可追,只能在心中暗自嘆息。
“后來呢?”我想起從前唐乾曾提起過的:“楚煦究竟是怎么死的?唐乾說,他是死在你的刀下?!?/p>
陸洺沒有立馬回答,起身拿來兩壇酒,揭開封口猛灌了兩口,才開口道:“沒錯,他救過我,我卻殺了他。”
殘酒從他下頜滑落,滴落到胸前繃帶上,很快便濡濕了一片。他卻沒有接著說下去,只緩緩開口道:“從關(guān)外回來后的第二年,我爹患上了一種古怪的病,身體越發(fā)虛寒,時??妊閷っt(yī)皆找不出病癥,到最后已是形銷骨立,連走路都成難事。娘親終日不離地守在塌前,未到不惑之年已半白了頭。不過數(shù)年,昔日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神仙眷侶,竟成了這幅不堪的模樣,怎不叫人扼腕。
爹去世后,那女人把我們安置到外堡一處偏僻小院里,名為‘安置’,實為軟禁。不久之后,娘親染上了和父親一樣的怪病,藥石無效,沒能熬過第二年的冬天……至此,我真正成了孑然一人。
回想起當(dāng)初當(dāng)初在那邊塞小城的日子,真是恍若隔世,我終于明白,為什么父親那么多年都不愿回來,在這個地方待久了,連血都會變冷?!?/p>
“你爹娘,真的是因病而故么?”
“你覺得呢?”他冷笑一聲:“我爹娘風(fēng)華正茂之年,突染惡疾,受盡折磨而亡,天底下哪有這般巧合之事?!彼站o了拳頭:“是我無能,找不到他們被毒害的證據(jù),直到——”
陸洺轉(zhuǎn)過頭:“遇見了你,是你告訴了我真相?!?/p>
“我?”
他點點頭,看著我緩緩道:“我娘雖和爹病癥一樣,但每隔一月腕上便會生出一道紅色圓斑,到去世時,那紅斑正好首尾連成一串……”
聽到此處,我不禁脫口而出:“相思蠱?!”
門中曾有一對不顧父母反對,私定終身的有情人,為了能夠相守,費盡心力養(yǎng)了一味蠱蟲,種蠱者若與他人結(jié)好交歡,則連同交歡之人皆將日漸體虛力乏,不出三五年,便骨肉萎縮,心肺破裂咳血而亡。二人因此蠱結(jié)成了夫婦,最后卻也因之而亡,成了一雙怨侶。
染此蠱的女子死時,手腕處會長出一圈紅斑,狀似一副紅豆手串,因而得名“相思蠱”。
后來族中常有女子用來報復(fù)不忠的丈夫,此蠱也和情蠱一般被列為禁術(shù)。
相思蠱,出自我之口的真相,還有他之前說的被我所救……腦中似有一線靈光閃過:“是你?!”
陸洺看著我,淡淡笑道:“你記起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