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業(yè)
一入山林,橫枝蔽日,險(xiǎn)路崎嶇。 ??殘余死士二十余騎沖入林中,三五成隊(duì),分散向南奔逃。 ??唯獨(dú)溫逐流溫晁一騎絕塵,非但不往南逃,反而奔上盤山棧道,朝山林深處馳去。 ??身后三騎緊隨,虬髯漢在側(cè),其余兩騎斷后,護(hù)衛(wèi)著賀蘭箴馳上山道深處。 ??一路全無阻攔,也不見追兵,蕭綦果真信守諾言。 ??山路盤旋崎嶇,交錯縱橫,他三人卻輕車熟路,顯然早已選勘過方位,布置好了接應(yīng)退路。 ??“少主,那狗賊追至山下岔道,突然不見蹤影?!睖刂鹆骺v馬上前。 ??溫晁猛一勒韁,回頭望去,只見林莽森森,山崖險(xiǎn)峭,瞧不見半個人影,只有山風(fēng)呼嘯不絕。 ??我心底頓時(shí)一涼,難道魏嬰沒有追來……這念頭乍一浮現(xiàn),冷汗立出,我竟慌了神。 ??“莫非那狗賊知難而退了?”另一人冷冷道。 ??我狠咬住唇,竭力鎮(zhèn)定,壓下心中紛亂念頭——到這一步,已不足懼,還有什么值得惶恐。 ??可是,真的沒有惶恐嗎?分明已經(jīng)心如刀割……仿佛又回到被賜婚的那一刻。 ??當(dāng)日父親看著我鳳冠霞帔走出家門,看著我形只影單遠(yuǎn)赴潭州,沒有一句挽留。 ??今日我被溫晁挾持出逃,命在頃刻,魏嬰?yún)s沒有追來。 ??原來他們都是一樣,終究放開了手,放棄了我,眼睜睜看我沉入深淵。 ??我所惶恐的,不是和婚姻,只是那一刻被放棄的滋味……被放棄,被至親之人放棄。 ??枉自掙扎許久……一直以來,我不過是個早已被放棄的人。 ??剎那間,一念洞明,萬念俱灰。 ??“少主……”溫逐流方欲開口,溫晁卻一抬手,示意噤聲,只凝神側(cè)耳傾聽。 ??一時(shí)間,山風(fēng)呼嘯過耳,蓋過了所有聲音。 ??溫晁臉色凝重異常,“魏嬰手段莫測,大家小心戒備,不可大意?!? ??溫逐流應(yīng)道,“少主放心,前面過了鷹嘴峪、飛云坡,就是斷崖索橋,我們的人已在橋下接應(yīng)。此段河道湍急,順流而下,不出半個時(shí)辰就可越過邊界?!? ??“很好,其他人從南面引開追兵,料那狗賊意想不到,我們會走這條水路?!睖仃死淅湟恍?。 ??我心下發(fā)寒——眾人為他舍生拚命,他卻一心讓他們送死,為自己換來生路。 ??溫晁揚(yáng)鞭催馬,一行人疾馳向前,山路越發(fā)險(xiǎn)峻。 ??勁風(fēng)如刀,狠狠刮過我臉龐,吹得鬢發(fā)散亂飛舞。 ??我被溫晁緊緊箍在懷中,裹在他披風(fēng)下,耳畔頸側(cè)都被他的氣息包圍。 ??“害怕了,就抓緊我?!彼蝗辉谖叶系吐曊h。 ??語聲低沉,聽在耳中,我卻是一怔……如此光景,似曾相識。 ??花月春風(fēng)上林苑,我和哥哥,和子軒……也曾并肩共騎,親密無間。 ??那個白衣飛揚(yáng)的少年,也曾低頭在我耳邊説,“別怕,抓緊我” ??我一時(shí)恍惚,心中酸楚。 ??山路陡轉(zhuǎn),眼前霍然開朗,一座棧橋凌空飛架斷崖。 ??崖底水聲拍岸,似有激流奔涌。 ??溫逐流縱馬上前,探視片刻,回首喜道,“就是這里!垂索已備好了,屬下先行下去接應(yīng)?!? ??溫晁長舒一口氣,“好,小心行事?!? ??眼看著溫逐流下馬,撿視橋邊垂索,我再強(qiáng)抑不住身子的顫抖——這一去,離疆去國,難道我真要被溫晁挾去塞外,難道就此身陷敵虜,再無自由? ??如果是這樣,我寧愿死也死在中土! ??忽聽溫晁俯身在我耳邊一笑,“如此甚好,你男人反正不要你,就此跟了我去塞外吧?!? ??輕飄飄一句話,我的淚竟奪眶。 ??這個人,總能一語刺破我心中最大的隱痛,刺得我鮮血淋漓。 ??恨意如烈火,陡然自心底騰起。 ??“總有一天,我必親手殺你?!蔽乙а?,字字發(fā)自肺腑。 ??溫晁縱聲長笑。 ??笑聲未歇,破空厲響驟起! ??勁風(fēng),慘呼,濺血之聲不絕! ??“少主小心!”溫逐流高聲示警,翻身躍上馬背,如風(fēng)馳回,將溫晁擋在身后。 ??幾乎同時(shí),溫晁回轉(zhuǎn)馬頭,俯低身子,將我緊緊按住。 ??身后棗紅馬上,那名負(fù)弓善射的侍衛(wèi),一頭栽下馬來,滾在地上。 ??一支狼牙白羽箭洞穿他頸項(xiàng),箭尾白羽猶自顫顫。 ??猩紅的血,大股大股從他口鼻涌出。 ??那垂死的面孔上,口鼻扭曲,雙眼瞪如銅鈴。 ??賀蘭箴鏗然拔刀,怒喝道,“東南方向!” ??溫逐流聞聲回頭,反手抽出一支箭來,張弓開弦,遙遙對準(zhǔn)東南方。 ??我霍然抬頭,大叫,“小心——” ??一箭脫弦而去,沒入林莽,毫無聲息。 ??東南方只有一條小路從山坡下斜斜探出,前方卻被一片低矮樹叢遮蔽。 ??“人在樹后!”另一侍衛(wèi)縱馬沖出,三支袖箭連環(huán)射向樹后。 ??溫晁驚喝,“回來!” ??他話音未落,又一聲疾矢厲嘯,破空而至! ??那一箭之力,竟將馬背上的人朝后摜倒,一頭栽下馬來,頭頸觸地,當(dāng)場氣絕——脖子被一支狼牙白羽箭從前至后貫穿。 ??這一次,連我都瞧得清清楚楚——箭不是從林后小路射來,而是,從那高高的坡頂射下。 ??仰首間,只聽怒馬長嘶,聲裂云霄。 ??一匹通體如墨的神駿戰(zhàn)馬,凜然立于坡頂,居高臨下,揚(yáng)蹄俯沖而來,一路踏出塵泥飛濺。 ??馬背上,魏嬰橫劍在手,一身甲胄光寒,風(fēng)氅翻卷如鷹展翼。 ??馬踏雷霆萬鈞,人挾風(fēng)雷之勢。 ??一人一騎,仿如血池修羅,人未至,殺氣已至。 ??“少主先走!”溫逐流策馬掉頭,拔出九環(huán)長刀迎上,縱聲怒吼,“狗賊,與我一戰(zhàn)!” ??溫晁夾馬躍出,搶上僅容一騎通過的棧道,直奔棧橋。 ??恰此時(shí),魏嬰飛馬已至,與那溫逐流迎面交鋒。 ??劍作龍吟,刀環(huán)震響,金鐵交擊之聲劃破長空,天地間一道雪光迸起。 ??山道狹窄險(xiǎn)峻,兩騎戰(zhàn)在一處,狹路相逢勇者勝——刀劍交擊之間,招招都是舍命急攻,殺伐兇狠,險(xiǎn)象環(huán)生!陡然一蓬猩紅濺開,不知是誰血灑當(dāng)場。 ??我心膽俱寒,眼前一片刀劍寒光,身上鉗制卻驟然一松。 ??溫晁放開我,勒馬立定,反手搭箭,從背后對準(zhǔn)了蕭綦。 ??“不——”我驚呼。 ??魏嬰與溫逐流刀劍交剪,背后空門大開。 ??溫晁弦開滿月,蓄勢已足。 ??我合身撲上去,用盡全力,一口咬在他手腕。 ??溫晁吃痛一顫,一箭脫手射出,偏了準(zhǔn)頭。 ??那一箭,斜擦魏嬰臉側(cè)飛過。 ??齒間嘗到皮肉綻裂的感覺,濃重血腥氣直沖腦中。 ??“賤人!”溫晁怒發(fā)如狂,翻手一掌擊落我后背。 ??只覺肺腑劇震,喉頭發(fā)甜,一口鮮血噴出,我眼前驟然發(fā)黑。 ??卻見這電光火石的一瞬,蕭綦錯馬回身,手中劍光暴漲,一道寒芒裂空斬下! ??——漫天血雨如蓬,虬髯漢的頭顱沖天飛起。 ??魏嬰躍馬,從當(dāng)空血雨中躍過,盔上白羽盡紅。 ??眼前一幕,懾人心魄,卻令我精神一振,于奄奄中奮力抬頭,對他微笑。 ??又有腥熱沖上喉頭,我強(qiáng)忍不及,嗆出一口血,衣上灑落點(diǎn)點(diǎn)猩紅。 ??溫晁已退至棧橋邊上,躍下馬背,一手挾了我,橫刀而立。 ??橋頭居高臨下,棧道僅容一人通過。 ??我已搖搖欲墜,被溫晁一手挾住,再沒有力氣站立。 ??“你不是要與我一戰(zhàn)么?!蔽簨胲S下馬背,緩緩抬劍,藐然冷笑,“魏某在此,盡管放馬過來?!? ??正午日光照在他平舉的劍鋒上,殺氣森然,不可逼視。 ??他周身浴血,整個人凜然散發(fā)無盡殺意,人如鋒刃,劍即是人。 ??溫晁扣緊我肩頭,指節(jié)發(fā)白,似在竭力壓抑仇恨怒火。 ??兩人對峙,片刻亦是漫長。 ??溫晁開口,卻是輕忽一笑,“我改變心意了,下次再戰(zhàn)。” ??他灑然隨意,似在談風(fēng)論月,“眼下,是要這人,還是要我的命……你選?!? ??魏嬰凝立不動如山,正午陽光將他眼中鋒芒與劍尖寒芒,隱隱連成一線。 ??“本王都要?!彼蛔忠痪溟_口。 ??溫晁的指尖驟然扣緊,旋即仰天大笑。 ??笑聲中,彌散在兩人間的殺機(jī),似令周遭霎時(shí)成冰。 ??魏嬰一步步近前。 ??溫晁的手悄然滑向我腰際,扣住了腰側(cè)玉扣。 ??我悚然大驚,脫口呼道,“不要過來!” ??語聲未落,兩人身形已同時(shí)展動。 ??寒光交剪,刀鋒擦著我鬢角掠過。 ??劍氣如霜,迫人眉睫俱寒。 ??然而這一切,都不若腰間喀的一聲輕響可怖—— ??溫晁一刀虛斫,將我擋在身前,趁勢倒掠而出,彈指觸動我腰間玉扣。 ??一束銀絲從玉扣中激射而出,彼端緊扣在溫晁手中。 ??我驟然明白他的布置——玉帶中磷火劇毒可焚盡三丈內(nèi)一切,他以銀絲牽引機(jī)關(guān),待自己飛身躍下棧橋,避開三丈之外,手中銀絲自斷,引發(fā)磷火焚身,我與魏嬰俱會化為灰燼。 ??我霍然轉(zhuǎn)頭,與溫晁冷絕目光相觸。 ??“藍(lán)湛,來生再見!”他目中凄厲之色一閃而過,扣了銀絲,縱身躍下。 ??“不必!”我咬牙,拼盡最后的力氣,張臂抱住了他。 ??身子驟然騰空,風(fēng)聲過耳。 ??“王妃——”魏嬰搶到橋邊,凌空抓住我衣袖。 ??裂帛,衣斷。 ??轉(zhuǎn)瞬間,我全身凌空,隨溫晁懸于橋下吊索。 ??溫晁臉色慘白,單憑一臂懸挽,阻住下墜之勢,額上汗出如漿。 ??“我身上有磷火劇毒?!蔽已雒嫱宋簨?,微微一笑,“你快走……” ??魏嬰一震,臉色劇變,決然探身伸手,“抓著我!” ??我搖頭,“你快走!我與他同歸于盡!” ??“好,好一個同歸于盡……”溫晁驀的大笑,揚(yáng)手將銀絲一扣,“魏嬰,我們恩怨就此了斷!黃泉路上,你也一起來吧!” ??我駭然,低頭見銀絲急速收緊。 ??魏嬰半身探出,勃然怒喝,“手給我!” ??他甲胄浴血,凜然生威,眼底是不容抗拒的決絕——一念間,我再不能遲疑,猛然將心一橫,奮力掙出,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腰間銀絲驟緊——就在這一剎那,眼前匹練般劍光斬下! ??骨頭斷裂之聲脆如碎瓷。 ??一蓬猩紅噴濺我滿臉。 ??溫晁的慘呼凄厲不似人聲,漸遠(yuǎn)漸杳,急速向橋底墜去。 ??那握住我的大手,猛一發(fā)力,將我凌空拽起。 ??一拽之力,將我與他雙雙摜倒。 ??我跌入一個溫暖有力的懷抱。 ??腰間玉帶完好,銀絲的彼端赫然連著一只齊腕斬下的斷手,溫晁的斷手! ??魏嬰一劍斬?cái)嗔藴仃丝圩°y絲的手。 ??“好了,沒事了……”一個低沉溫暖的聲音在我耳邊説,一邊小心翼翼除下我腰間玉帶。 ??我怔怔抬頭,想要看清楚他的容顏,卻只看到身上、手上,到處是血……天地間一片猩紅…… ??火,慘碧色的火,籠罩了天地,呼呼的風(fēng)聲刮過耳邊,忽然一道劍光陡然掠起,天地間俱是血紅一片,大股大股的鮮血如洪水一般涌來,即將沒頂…… ??我極力掙扎,神智漸漸清明,卻怎么也睜不開眼。 ??仿佛置身慘碧色大火之中,全身痛楚無比,稍稍一動,胸口便傳來牽心扯肺的劇痛。 ??混沌中幾番醒來,又幾番睡去。 ??夢中似乎有雙深邃的眼睛,映著灼灼火光,直抵人心;又似乎有一雙溫暖的手,不時(shí)撫在我額頭;朦朧中,是誰的聲音,低低同我説話? ??我聽不清他説什么,只聽到他的聲音,心里便漸漸安寧下去。 ??再次醒來的時(shí)候,我終于可以睜開眼。 ??床幔低垂,燭火搖曳,隱隱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 ??深深吸一口氣,觸摸到柔軟溫暖的被衾,才相信不是在夢中。 ??那一場噩夢是真的過去了,此刻我安然躺在床榻上,真的已經(jīng)安全了。 ??方才的夢里,血光劍影,風(fēng)聲呼嘯……我驀然一顫,想起口中滿是腥熱血肉;想起劍光縱橫,刀鋒掠鬢而過;想起縱身而下,身在虛空……想起那雙堅(jiān)定有力的手臂。 ??那一刻,我身如斷羽,即將墮向死亡之淵,卻是那一劍,橫空斬?cái)嗨劳龅挠|手,將我從黃泉路上搶回,搶回那溫暖堅(jiān)實(shí)的懷抱。 ??垂幔外隱約有人影晃動。 ??熟悉的聲音低低傳來,“王妃可曾醒來?” ??“回稟王爺,王妃傷勢已有好轉(zhuǎn),神智還未清醒?!币粋€老者的聲音回答道。 ??“已經(jīng)三天了……”魏嬰的聲音憂切,“那一掌,莫非傷及了心脈?” ??“王爺勿憂,那一掌雖是傷在要害,但掌力未用足三成,不至損及心脈。只是王妃脈象微弱,傷病郁結(jié)已久,不能用藥過急,否則反受其害?!? ??外面良久無聲,只有濃郁的藥味彌散,我勉力抬手,想掀開垂幔,卻全然沒有力氣。 ??只聽沉沉一聲嘆息,“若是那一掌,溫晁用了全力,只怕他已不在了……” ??“王妃吉人天相,必能逢兇化吉?!边@是誰的聲音,不是方才的老者,也不是魏嬰。 ??“此番是我大意輕敵了,此時(shí)想來,仍覺后怕……”魏嬰的聲音透出自嘲的笑意,“江澄,你想不到罷,我出生入死,身經(jīng)血戰(zhàn)無數(shù),竟也有怕的時(shí)候。” ??“末將只知道,關(guān)心則亂。” ??魏嬰低低笑了一聲。 ??“王爺,那溫氏余孽……” ??“行了,此事明日再議,你退下吧。” ??“是?!? ??外頭再也聲息,良久沉寂。 ??我隔著床幔望去,隱約見到一個挺拔的身影,淡淡映在外頭屏風(fēng)上,側(cè)顏輪廓有如斧削刀刻。 ??那個側(cè)影,凝立不動,似乎隔了屏風(fēng),正凝望我所在的內(nèi)室。 ??我亦靜靜凝望他屏風(fēng)外的身影。 ??關(guān)心則亂,這四個字浮上心頭,不覺雙頰已發(fā)燙。垂簾動,珠玉簌簌有聲,他的腳步聲轉(zhuǎn)入內(nèi)室,身影清晰映上床帷。 ??我側(cè)首看著他,心里怦怦急跳,似惴惴又茫然。 ??他凝立不語,隔了一道素帷靜靜看我。 ??五月間的天氣已換上了輕軟的煙羅素帷,隔在其間如煙霧氤氳。 ??我看他,隱約只見形影;他看我,也只怕不辨面目。 ??侍女悄然退了出去,一室靜謐,藥香彌漫。 ??他抬手,遲疑地?fù)嵘狭_帷,卻不掀起。 ??我不知所措,心中越發(fā)跳得急了,一時(shí)竟?jié)M手是汗。 ??“我有愧于你?!彼嚾坏?。 ??他語聲沉緩,卻令我心中一窒,屏住了氣息聽他説下去。 ??“王妃,我知你已醒來……我對你不住,若愿給我機(jī)會彌補(bǔ),你便開口;若是不能原諒,魏嬰自愧,必不再驚擾,待你傷好,立即遣人送你回京?!? ??一句話,掀起千重浪,我靜靜聽著,心底卻已風(fēng)急云卷,如暴雨將至前的窒迫。 ??未等我質(zhì)問責(zé)備,他已自稱“有愧”,一句“對不住”,觸動我心底酸楚,百般滋味都糾結(jié)在了一處;甚至,我還未曾想好怎樣面對他,怎樣面對彼此間恩怨重重,他卻已為我預(yù)設(shè)好了選擇——我只需要選擇開口,或是沉默,便是選擇了原諒,或是離去。 ??何其簡單。 ??真的如此簡單嗎? ??隔了羅帷,我定定看他,分不清心中糾結(jié)酸痛的滋味,到底是不是恨。 ??他立在床前,負(fù)手沉默,并不看我。 ??一室寂靜,光影斑駁,只有沉香繚繞。 ??這是何其決絕,何其霸道的一個人,要么原諒,要么離開,不容我有含糊的余地。我該憤怒的,可是偏偏,他給出的選擇和我想到了一處,或者原諒,或者痛恨,從沒有想過第三條路可走——這一刻,我們竟默契至此。 ??他已佇立良久,等待我的選擇,等待我開口喚他,或是繼續(xù)沉默。 ??望著他模糊身影,萬千慨然,終于化作無聲一嘆。 ??他轉(zhuǎn)身,向我望過來,隔了羅帷竟也能感覺到那迫人的目光。 ??我一時(shí)窒住,被他的目光迫得忘了呼吸,忘了開口。 ??片刻僵持沉寂,他一言不發(fā),斷然轉(zhuǎn)身而去。 ??“魏嬰?!蔽颐摽趩境鏊拿帧? ??這一開口,才發(fā)覺我的嗓音低啞,力氣微弱,連自己都聽不分明。 ??他沒有聽見,大步走向外間,眼前便要轉(zhuǎn)出屏風(fēng)。 ??我惱了,盡力提起聲氣,脫口道,“站住?!? ??他身影一頓,驀的駐了足,怔怔回頭,“你,叫我站???” ??這一聲耗盡氣力,牽動胸口傷處,我一時(shí)痛楚得説不出話。 ??他大步趕過來,霍然掀起羅帷。 ??眼前光亮驟盛,我蹙眉抬眸,目光直落入一雙深眸里去——這雙眼,就是這雙眼,懸崖之上驚徹我心魄,昏迷中不斷在我眼前掠過似能洞徹生死,包容悲歡,予我無窮盡的力量與安定。 ??此刻這雙眼越發(fā)幽黑,深不見底,似籠罩了濃霧。 ??四目相對,各自失神。 ??“不要動?!彼久?,按住我肩頭,轉(zhuǎn)頭傳喚大夫與侍女。 ??大夫、醫(yī)侍、婢女匆匆進(jìn)來,滿屋子的人忙著端藥倒水,診脈問安,耳邊一片頌吉之聲。 ??料想我此刻的樣子一定慘淡難看,轉(zhuǎn)頭向內(nèi),不想被他看見。 ??大夫診脈片刻,連聲恭喜大安。醫(yī)侍端了藥上來,兩名侍女上前欲將我扶起。 ??卻聽他道,“藥給我?!? ??他側(cè)坐榻邊,極小心地扶起我,讓我靠在他胸前。 ??陌生而強(qiáng)烈的男子氣息將我包圍,隔了衣襟,隱隱感覺到他的體溫 ??“這樣舒服么?”他扶住我肩頭,低頭凝望我,目光溫和專注。 ??我頓覺臉上發(fā)燙,慌忙低眸,不敢看他。一場傷病竟將我變得這樣膽小了,我低頭,忽覺暗惱,為什么要怕他……一時(shí)倔傲心起,我驀的抬頭,迎上他目光。 ??原來他是這樣子的……輪廓如斧削,濃眉飛揚(yáng),深目薄唇,不怒自威。 ??“看夠了么?”他看著我,不掩揶揄,“看夠就喝藥吧。” ??我連耳后也發(fā)燙起來,只怕臉上已是紅透,索性大大方方將他從頭看到腳。 ??“如何?”他含笑看我。 ??我淡淡轉(zhuǎn)頭道,“并沒有三頭六臂。” ??他朗聲大笑,將藥碗遞到我唇邊,一面看著我喝,一面輕拍我后背,落手極輕,也笨拙之極。 ??我低頭喝藥,背后感覺到他掌心的溫?zé)?,心里不知為何,軟軟的,似塌下去一個地方。 ??藥味很辛澀,我皺眉喝完,立即轉(zhuǎn)頭道,“蜜水。” ??“什么?”他愕然,我亦呆住……往日在家,母親知道我怕苦,每次喝過藥,總是立即遞上雪蓮蜂漿調(diào)制的蜜水。我低頭,想起母親,想起父親和哥哥,淚水不由自主涌上。 ??淚水墜落,濺在他手背。 ??一路兇險(xiǎn),命懸頃刻的關(guān)頭,都不曾落淚……而此時(shí),在他面前,我竟無端落了淚。 ??他沉默,放下藥碗,伸手替我拭淚。 ??手指觸到臉頰,我一顫,隨即低下頭,任由他掌心粗礪的皮膚撫過我臉頰。 ??“沒事的?!彼崧暤溃傲妓幙嗫?,睡一覺醒來傷勢又會好很多?!? ??口中藥味仍覺辛澀,心頭卻不那么酸楚,漸覺溫暖安穩(wěn)。 ??“睡吧?!彼麑⑽曳呕卣砩?,握住我的手,點(diǎn)點(diǎn)暖意從他掌心透來……我有些恍惚,不知是藥效發(fā)作,還是一時(shí)錯覺,眼前模糊見到小小的子軒,如幼時(shí)一樣伏在我榻邊,踮起足尖,伸手來摸我的額頭,趴在我耳邊細(xì)聲説,“阿湛,快些好起來?!? ??鼻端一酸,我睜眼看他,卻見子軒的面容漸漸模糊,隱約顯出魏嬰的眉目。 ??在此刻,是誰撫著我額頭,又是誰在握緊我的手…… ??之后數(shù)日,我總在藥效下整日昏睡,內(nèi)傷舊疾似乎日漸好轉(zhuǎn)。 ??偶爾清醒的片刻,我會期待從侍女口中聽到魏嬰的消息。 ??但是,他并沒有來過,自那日離去就沒有再來過。 ??只有一名姓江的將軍,每日都奉命前來詢問醫(yī)侍,將我的情形回報(bào)魏嬰。 ??侍女説王爺軍務(wù)繁忙……我默然以對,分不清心中晦澀滋味,究竟是不是失落。 ??或許原本就不該存有期許,或許什么都沒有改變,他仍是他,我仍是我。 ??清醒之后,我最想知道兩件事,一是京中是否已經(jīng)得到我脫險(xiǎn)的消息,父母是否已安心;二是溫晁一黨是否伏誅。那日,溫晁斷臂墜崖,慘烈景狀歷歷如在眼前。當(dāng)時(shí)在崖上,我隨他一起躍下,滿心都是與之俱忘的恨與殺意。想來我是恨他的,那一路上的屈辱,均是拜他所賜。 ??至今頸上、臂上還留著他扼傷的痕跡,受他那一掌的內(nèi)傷也還未愈。 ??昏迷的噩夢里,我時(shí)而見到那個白衣蕭索的身影,見到他滿身浴血,墜向無底深淵。那么高的懸崖,又被斬?cái)嘁槐邸雭泶丝?,他已是白骨一堆了? ??然而,我記得大夫的話,“所幸這一掌未用足三成力道,否則……” ??狂怒之下的一掌,他只用了三成不足的力道。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手下留情,也不知道那一刻,他是否良心復(fù)蘇。這些疑問,我永遠(yuǎn)不會知道答案,只是每每想起那一掌,想起當(dāng)日種種,當(dāng)初立誓殺他的恨意,不覺已淡去,徒留憐憫與悵然。 ??我記得,那一天,死了那么多人。 ??先是校場之上血肉殺戮,朝廷欽差命喪當(dāng)場;繼而是山中棧道,奪路追殺,魏嬰以一人之力接連斬殺三人,洞穿咽喉的箭矢、身首分離的頭顱、斷臂、熱血……有生以來,我從未見過,甚至想也不曾想過這般景像。 ??真正目睹那一幕,我并沒有昏厥,甚至沒有驚恐失措。 ??從前在御苑獵鹿,第一只鹿被哥哥射到,獻(xiàn)于御前。太子妃溫愫如看到死鹿,只一眼便昏厥過去。皇上感嘆,稱太子妃仁厚,姑姑卻不以為然。 ??想來,我一定是不仁厚的。 ??朝廷欽差串通外寇劫持王妃,行刺宸王,事敗身亡……出了這樣的大事,朝廷震動,京中只怕早已掀起萬丈風(fēng)浪。魏嬰會如何上奏,父親如何應(yīng)對,姑姑又會如何處置? ??我雖神志昏沉,心中卻清醒明白,前后種種事端,翻來覆去地思量,隱隱覺出叵測,似有極重大的關(guān)系隱藏其中。我卻什么也不知道,被他們里里外外一起蒙在鼓里。 ??魏嬰不來,我只能向身邊醫(yī)侍婢女詢問。 ??可這些人通通只會回答我兩句話,要么“奴婢遵命”,要么“奴婢不知,奴婢該死”。 ??一個個屏息斂聲,畏我如虎狼,真不知魏嬰平日是怎樣嚴(yán)酷治下。 ??只有一個圓臉大眼的小丫頭,年少活潑些,偶爾能陪我説説閑話,也不過是有問便答。 ??煩悶之下,我越發(fā)思念瑤兒。 ??潭州遇劫之后,就此與他失散,也不知道她是留在潭州,還是已被送回京中。 ??夜里,靠在床頭看書,不覺乏了,剛懨懨闔眼,便聽見外面一片跪拜聲。 ??金鐵交觸聲里,橐橐靴聲直入內(nèi)室,魏嬰的聲音在屏風(fēng)外響起,“王妃可曾睡了?” ??“回稟王爺,王妃還在看書。” ??他突然到來,一時(shí)令我有些慌亂,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匆忙間放下書,閉目假寐。 ??“這是要做什么?”魏嬰的腳步停在外面。 ??“稟王爺,奴婢正要替王妃換藥?!? ??“退下?!蔽簨腩D了一頓,又道,“藥給我?!? ??侍女全部退出內(nèi)室,靜謐的房中更是靜得連每一聲呼吸都清晰可聞。 ??床幔被掀起,他坐到床邊,與我近在咫尺。 ??我閉著眼,仍感覺到他迫人的目光。 ??肩頭一涼,被衾竟被揭開,他撥開我貼身中衣的領(lǐng)口,手指觸到肩頸傷處。 ??他的手指與我肌膚相觸,剎那間,激得我身子一顫,全身血液似乎一瞬間沖上腦中,雙頰火辣辣地發(fā)燙。耳中聽得他低聲笑謔,“原來有人睡著了也會臉紅?” ??我霍然張開眼睛,被他的目光灼燙,從臉頰到全身都有如火燒。 ??羞惱之下,我躲開他的手,拉起被衾擋在胸前。 ??他大笑,目光肆無忌憚地掃過我,突然一凜,伸手捉住我手腕。 ??我脫口低呼,腕上青紫淤傷處被他握得生痛。 ??魏嬰松手,臉上笑容斂去,淡淡掃我一眼,“他們對你用刑?” ??“只是皮肉傷,也沒受什么罪。”我抽回手,抬眸卻見他目光如霜,殺意如刃。 ??我一驚,話到嘴邊再説不出口,仿佛被寒氣凍住。 ??“讓我看看。”魏嬰面無表情,突然攬過我,一把拂開我衣襟。 ??我驚得呆住,在他殺機(jī)凜冽的目光下,竟忘了反抗。 ??燈影搖曳,我的肌膚驟然裸露在他眼前,僅著小小一件貼身褻衣,渾若無物。 ??見我身上并無更多傷痕,他眉心的糾結(jié)這才松開,將我衣襟掩上,淡淡道,“沒事就好,他若對你用刑,那十七個溫氏人也不用留全尸了。” ??他説得漫不經(jīng)心,我聽得心神俱懾,怔了一刻,才低聲問他,“那些溫氏死士,你都追獲了?” ??我記得當(dāng)日,他是允諾過溫晁,三軍概不追擊的。 ??“區(qū)區(qū)流寇,何需勞動三軍?!彼坏?,“突厥的人馬早已擋在疆界,豈會放他們過去。” ??“溫晁不是溫王的兒子嗎?”我愕然。 ??魏嬰一笑,“不錯,可惜溫王還有一個能征善戰(zhàn)的溫旭王子——溫晁的兄長,溫王的長子?!? ??“難怪你會知道溫晁的計(jì)劃?!蔽一腥欢疵鳎腔乙麓鬂h一路跟隨,照理説只能探得行蹤,未必能獲知溫晁的計(jì)劃。原來,真正的內(nèi)應(yīng)是他們自己人,出賣溫晁的正是他的兄弟,與他有著王位之爭的溫旭王子。 ??一時(shí)間,我不寒而栗。 ??溫晁自以為有欽差為內(nèi)應(yīng),想不到魏嬰早已與溫旭王子聯(lián)手。 ??一環(huán)環(huán)都是算計(jì),一處處都是殺機(jī),誰若算錯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魏嬰、溫晁、溫逐流……他們都活在怎樣可怕的圈套中。 ??我怔怔凝望魏嬰,只覺他的眼睛越看越是深邃,深不見底,什么也看不清。 ??他亦凝視我,忽然莞爾,“怕我么?” ??方才還寒意凜冽的一雙眼睛,仿如深雪漸融。 ??我怕他嗎?當(dāng)年遙遙望見他率領(lǐng)三千鐵騎踏入朝陽門,那一刻,我是怕過的。 ??可如今,與他近在咫尺,與他共歷生死,見過他在我眼前殺人……我還怕嗎? ??我揚(yáng)眉看他,往事歷歷浮上心頭,百般滋味俱全。 ??“不,我恨你。”我直視他。 ??他目光一凝,隨即笑了,“不錯,我確實(shí)可恨。” ??連一句辯解開脫的話都沒有,他就這么承認(rèn)了,我一時(shí)語塞。 ??“你可有話對我説?”我咬了咬唇,心下有些頹軟,事已至此,便給彼此一個臺階吧。 ??“你想知道什么?”他竟然這樣反問我。 ??胸中一口怒氣涌上,我氣極,轉(zhuǎn)眸見他笑容朗朗,整個人身上有灼人的光芒。 ??當(dāng)年洞房之夜,不辭而別,他一直欠我一個解釋。 ??我不在乎他能彌補(bǔ)什么,但這個解釋,攸關(guān)我的尊嚴(yán),和我家族的尊嚴(yán)。 ??耿耿三年,最令我不能釋懷的,就是這一口意氣。 ??我看著他的笑容,怒極反笑,緩緩道,“我欠了你一件東西,現(xiàn)在還給你?!? ??魏嬰微略一怔,笑容不減,“是什么?” ??我靠近他,揚(yáng)眉淺笑,忽然揮手一掌摑去。 ??這脆生生的一掌,拚盡了我的全力,不偏不倚摑在他左頰。 ??他愣愣受了這一巴掌,沒有閃避,灼人目光直迫住我。 ??兩人一時(shí)僵持,他臉上漸漸顯出泛紅指印和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 ??“這本是大婚之夜,就該送你的,不料欠了這么久?!蔽已瞿樦币曀?,手掌火辣辣的痛,心中卻暢快之極,恨不能大笑出聲。 ??“多謝,現(xiàn)在我們兩清了?!彼浇俏浚σ鉂u濃,握住我火辣作痛的手掌,翻過來看了一眼,見掌心紅腫一片,當(dāng)即失笑,“舊傷未去,又添新傷。” ??我憤然掙脫不得,卻見他的目光從我面孔滑下,直滑向胸前——這才陡然察覺,我衣襟半敞,胸口大片雪白肌膚都被他看在眼中。 ??“你無恥!”我羞憤得無地自容,偏偏雙手被他控住,半分掙脫不得。 ??他嘆口氣,一手將我圈住,一手拿起藥膏,“再亂動,只好脫光了衣服上藥?!? ??我相信他説得出,自然做得到。徒勞之余,只得狠狠咬了唇,不敢亂動。 ??他用手指蘸取藥膏,仔細(xì)涂在我肩頸手腕的外傷處。傷處已經(jīng)愈合,不覺怎么疼痛,他的手指停留在我肌膚上,緩緩按揉藥膏,帶起一片酥癢……偏偏,他還含笑看著我。 ??侍女上藥從來沒有這許多麻煩,他是故意作弄我。 ??我瞪著他,氣結(jié)無語。 ??他頗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如此兇悍……很好,命中注定嫁入將門?!?燭影跳動,將他的側(cè)影映在床頭羅帷,忽明忽暗。 ??我無奈地側(cè)了臉,不看他,也不敢再掙扎,任由他親手給我上藥。 ??此時(shí)已近深夜,羅帳低垂,明燭將盡,內(nèi)室里只有我與他單獨(dú)相對。這般境地下,我偏偏是這副衣衫不整的模樣,更與他肌膚相觸……縱然已有三年夫婦之名,我仍無法抑止此刻的緊張惶惑,手指暗自絞緊了被衾一角。 ??魏嬰一言不發(fā),間或看我一眼,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越發(fā)令我心下慌亂,耳后似火燒一般。 ??“下來走走?!彼挥煞终h,將我從床上抱起來。 ??腳一沾地,頓覺全身綿軟無力,不得不攀住他手臂。 ??“你躺得太久了?!蔽簨胄πΓ凹热粌?nèi)傷已好,平日可以略作走動,一味躺著倒是無益。” ??我抬眸看他一眼,倒覺得新鮮詫異。自幼因?yàn)轶w弱,稍有風(fēng)寒發(fā)熱,周圍人總是小心翼翼,一味叫我靜養(yǎng),從沒有人像他這般隨意,倒是很對我的脾性。 ??他扶我到窗前,徑直推開長窗,夜風(fēng)直灌進(jìn)來,挾來泥土的清新味道,與淡淡的草木芬芳。 ??我縮了縮肩,雖覺得冷,仍貪婪地深吸一口氣,好久不曾吹到這樣清新的晚風(fēng)。 ??肩上忽覺一暖,卻見蕭綦脫下自己的風(fēng)氅,將我緊緊裹住。 ??我僵住,整個人陷入他臂彎,裹在厚厚的風(fēng)氅下,被他身上獨(dú)特而強(qiáng)烈的男子氣息濃濃包圍。 ??我從來不知道,男子身上的氣息會是這樣的……無法分辨的味道,溫暖而充滿陽剛,讓我想起正午熾熱的陽光,想起馬革與鐵,想起萬里風(fēng)沙。 ??我記得哥哥和子軒的味道,哥哥偏好杜蘅,子軒獨(dú)愛荷花。他們行止之間,總有一縷隱隱香氣。京中權(quán)貴之家,都存有遠(yuǎn)自西域進(jìn)獻(xiàn)的香料,都有美貌的稚齡婢女專司調(diào)香。連溫那樣的男子,衣上也有薰香的氣息。 ??唯獨(dú)魏嬰沒有,在這個人身上,我看不到一絲一毫的綿軟,一切都是強(qiáng)悍、鋒銳而內(nèi)斂的。 ??月白,風(fēng)清,人寂。 ??我似乎聽得見自己心口怦怦急跳的聲音,竟有些許恍惚。 ??“我不冷?!蔽夜淖阌職忾_口,想從他臂彎中掙脫,掙脫這一刻的慌亂心跳。 ??他低頭看我,目光深不見底。 ??“為何不問我這幾日去了哪里?”他似笑非笑。 ??方才見他風(fēng)塵仆仆的進(jìn)來,一身甲胄,面有倦色,我已猜到他是遠(yuǎn)行而歸。 ??這大概是他一連幾日都沒有來看我的原因。 ??可他若有心讓我知道,大可以提前知會,如今才來問我,算是一種試探么? ??我冷冷回眸,“王爺自然是忙于軍務(wù),去向豈由我來過問。” ??魏嬰牽了牽唇角,“我不喜歡口是心非的人?!? ??“是么。”我一笑,微微仰頭,任夜風(fēng)吹在臉上,“我還以為,自視不凡的男人,大都喜歡口是心非的人?!? ??他一怔,旋即揚(yáng)聲大笑,爽朗笑聲回響在寂靜夜里。 ??我亦莞爾,抬眸靜靜看他,心緒起伏莫名。 ??看著他下頜微微透出湛青的胡荏,越發(fā)覺得落拓灑然。 ??即便拋開權(quán)位名望,拋開加諸在他身上的耀目光芒,單論風(fēng)儀氣度,他亦是極出色的男子。 ??所謂英雄美人,原來并非文人杜撰的風(fēng)流。 ??假如沒有當(dāng)年的賜婚,假如與他今日方始初見,假如不曾識得子軒……我們會不會一見傾心,成全了這段英雄美人的佳話? ??然而世事弄人,這樁姻緣,從一開始就不圓滿。 ??眼下這番良辰美景,讓我舍不得打破,即便只得片刻旖旎,也是好的。 ??我緊閉雙唇,那些在心中兜轉(zhuǎn)了千百回的話,遲遲不能出口。 ??如果閉口不提從前,一切從此刻開始,我們又會怎樣? ??夜風(fēng)更涼了。 ??蕭綦走到窗邊,合上了長窗,背向我而立,似漫不經(jīng)心道,“這兩日,我去了疆界上一處荒村?!? ??我在案幾旁坐下,心下略作思量,已明了幾分。 ??“是去見一個特殊的敵人?”我蹙眉看他。 ??魏嬰轉(zhuǎn)身,含笑看我,“何謂特殊的敵人?” ??我低眸,不知該不該讓他知道我的思量,躊躇了片刻,終究還是緩緩開口,“有時(shí)候,敵人可以變成盟友,朋友也可能變成敵人。” ??“不錯。”魏嬰頷首微笑,語帶贊賞,“此人確是我的敵人。” ??他果真是去見了溫旭,難怪?jǐn)?shù)日不見蹤影,王府中人只知他在外巡視軍務(wù),誰也不知他在何處。主帥私會敵酋,傳揚(yáng)出去是通敵叛國的大罪,此番行蹤自然不能泄露半分。 ??我蹙眉道,“溫逐流已死,溫晁伏誅,一應(yīng)罪證確鑿,為何還要走這一遭?” ??他并不回答,眼底仍是莫測高深的笑意,隱含了幾許驚喜。 ??然而我實(shí)在不明白,就算那溫旭王子手中另有重要罪證,他也只需一道密函,遣人傳達(dá)即可,何必冒了這等風(fēng)險(xiǎn),親自去見那溫王子。 ??或者説,他還另有計(jì)算? ??“你猜對一半,卻猜錯了人?!蔽簨胄Φ溃斑@個特殊的敵人,并非溫旭?!? ??我怔住,卻聽他淡淡道,“溫旭此人,倒也驍勇善戰(zhàn),在沙場上是個難得的對手??上Ш酚掠杏?,機(jī)略不足,論心機(jī)遠(yuǎn)不是溫晁的對手。” ??燭光映照在魏嬰側(cè)臉,薄唇如削,隱隱有藐然笑意,“若非這蠢人送來的信報(bào),誤傳了溫晁布下的假象,延誤我布署的時(shí)機(jī),你也不至落入溫晁手里。” ??他冷哼,“日后與溫晁交手,只怕他死狀甚慘。” ??我驚得霍然站起,“你是説,溫晁還活著?” ??魏嬰側(cè)首看我,眼中鋒芒一掠而過,但笑不語。 ??“你去見了溫晁!”我實(shí)在驚駭太過,那個人斷腕墜崖而未死,倒也罷了;真正令我震驚的是,魏嬰非但沒有派人追擊格殺,反而私下密見此人。 ??迎著他深不可測的目光,我只覺得全身泛起寒意。 ??“我不僅見了他,還遣心腹之人護(hù)送他回溫王封地,擊退溫旭的追兵?!蔽簨氲男θ堇淙魢?yán)霜,緩緩道,“此去全看他的造化,但愿他能返回王城,不負(fù)我此番苦心?!? ??我低了頭,腦中靈光閃過,是了……前因后事貫通,萬千撲朔思緒,霍然明朗。 ??——他原本與溫旭王子聯(lián)手除掉溫晁,更將計(jì)就計(jì)鏟除溫氏一黨;而今見溫晁僥幸未死,而金光善已除,他便改了主意,非但不殺溫晁,反而助其回返封地。以溫晁的性子,勢必對溫旭恨之入骨,王位之爭再添新仇,就此兩虎相爭,溫國必陷入大亂。 ??一時(shí)之間,我心神震動,恍惚又回到當(dāng)年的朝陽門上,初見犒軍的那一幕。 ??當(dāng)時(shí)只覺他威儀凜凜,氣魄蓋世,自那時(shí)起,宸王魏嬰的名字,在我心中已是一個傳奇。 ??待得嫁了他,三年獨(dú)守,我只知自己嫁了一個心硬如鐵的英雄,除此對他一無所知。 ??此后寧朔重逢,生死驚魂,親眼目睹他喋血?dú)常街呛蘸胀?,盡是熱血染就。 ??及至此時(shí),他就站在我面前,輕描淡寫説來,渾如夫妻間閑談。然而揮手之間,早已攪動風(fēng)云翻覆,設(shè)下這龐大深遠(yuǎn)的棋局……只怕天朝邊疆、溫國、金國兩國黎民,都已被置入這風(fēng)云棋局之中,不知有多少人的命運(yùn)就此改變。 ??一個英雄,遠(yuǎn)遠(yuǎn)做不到這一切。 ??我恍然有大夢初醒之感。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不再只是一個疆場上的英雄,而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握有生殺予奪之權(quán)的統(tǒng)兵藩王,是名將亦是權(quán)臣,甚而,在我心底隱隱浮出一種錯覺,似乎預(yù)見他將叱咤風(fēng)云,虎視天下。 ??這個突兀而現(xiàn)的念頭,令我心神俱震,心中激蕩難抑。 ??“英雄當(dāng)如是……”我由衷感嘆,幾欲為這番深謀遠(yuǎn)略擊節(jié)大贊。 ??魏嬰笑而不語,緘默負(fù)手,只是深深看我,眼中不掩激賞之色。 ??半晌,他緩緩開口,“一個閨閣坤澤,竟有這番見識?!? ??向來聽?wèi)T溢美之辭,第一次聽到從他口中説出的贊賞之語,我竟暗暗喜悅。 ??然而,思及溫晁的怨毒目光,我忍不住嘆道,“那人恨你入骨,此去縱虎歸山,不知日后他又會想出什么惡毒的法子來害你?!? ??魏嬰淡淡笑道,“雖説知己難逢,能得一個有能耐的對手,何嘗不是樂事。” ??我一呆,旋即微笑頷首。 ??所謂當(dāng)世名士,所見多矣,從沒有人讓我如何心折。從前,哥哥總説我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然而他卻不知——并非我心氣高傲,只是未曾遇到胸襟氣度足以令我折服之人。 ??而今,我是遇到了。 ??正自低頭出神,魏嬰不知何時(shí)走到面前,伸手抬起我的臉。 ??“你怕溫晁對我不利?”他噙了一絲笑意,目光卻灼灼迫人。 ??我陡然一窒,似被什么烙燙在心頭,慌忙側(cè)頭避開他的手。 ??分明還是五月的天氣,卻莫名一陣發(fā)熱,只覺得房內(nèi)窒悶異常。 ??“你,要喝茶么?” ??局促之下,我不知如何掩飾自己的慌亂,答非所問地回了這么一句。 ??借著起身去取茶盞,背轉(zhuǎn)了身子,仍能感覺到他灼人目光。 ??我強(qiáng)自斂定心神,取了杯子,默默往杯中注茶。然而心中怦然跳動,竟讓我手腕微微發(fā)顫……這是怎么了,有生以來,從不曾失態(tài)至此。 ??驀的,手上一緊。 ??我的手被他從身后握住,這才驚覺杯中茶水早已溢滿,我卻還茫然出神,徑直往杯中倒茶。 ??他笑了笑,也不説話,只接過我手中的茶壺,另取了一只杯子,重新倒茶。 ??我羞窘不已,他卻悠然將茶倒好,含笑遞了過來。 ??“還是我來侍候王妃為好?!彼Z聲低緩,笑意溫煦。 ??即便我再愚鈍,這男女情事,總是懂得的。 ??那一杯茶已遞到面前,穩(wěn)穩(wěn)端在他手里,我卻沒有伸手去接。 ??我靜靜抬眸看他,想分辨出他眼底的情愫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四目相對,一時(shí)沉靜無聲。 ??他目光深邃,那一點(diǎn)灼人的光亮卻黯了下去,“你還是不肯原諒?” ??“原諒什么?”我直視他的眼睛,竭力平淡地開口,“你有什么,需要我原諒?” ??原本以為,他若不肯解釋,我亦永遠(yuǎn)不會問。 ??那個大婚之夜,是我一生難忘的恥辱。 ??燭影搖曳,映照在蕭綦臉上,將他的神色照得格外清楚。 ??他蹙眉,唇角緊抿做一線,似乎不知如何開口,半晌方歉然道,“當(dāng)日事出緊急,我不得已……” ??好一句不得已,時(shí)至今日,他仍用這拙劣的借口來敷衍。 ??我憤然抬眸,冷冷道,“就算冀州失守,急待你馳援平叛,也未必就急在那一時(shí)半刻?!? ??“冀州失守?”魏嬰霍然轉(zhuǎn)頭,眼底有錯愕之色掠過,似聽見了十分不可思議之事。 ??我怒極反笑,“怎么,王爺已經(jīng)不記得了?” ??魏嬰沉默,面無表情,那錯愕之色也只一閃即逝,再無痕跡。 ??“左相……岳父大人只説冀州失守,沒有告訴過你別的?”他沉聲問道。 ??“王爺這話什么意思?”我心頭一跳,定定看他。 ??他眉心緊鎖,目光深沉懾人,“那之后,左相一直都是這么説?” ??這一番話,連同他的神色,令我心底陣陣發(fā)寒。 ??我仰起頭,竭自鎮(zhèn)定地與他對視,“恕藍(lán)湛愚昧,請王爺説明白些。” ??房里陡然陷入僵持的死寂。 ??我與他四目相對,誰也沒有開口,卻能感覺到他的凝重。 ??燭芯突然剝的一聲,爆出一點(diǎn)火星,陡然令我想起那個紅燭空燃的夜晚。 ??濃重的悲哀從深心里涌上來,壓得我透不過氣。 ??魏嬰深深看我,眼里神色莫測,“你真想聽我説個明白?” ??“是。”我抿唇直視他。 ??他緩緩道,“很好,不論再艱難的事,總要自己承擔(dān)?!? ??我咬唇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負(fù)手踱至窗下,背向我而立,緩緩道,“大婚之日,若沒有左相大人的手諭,我豈能調(diào)動藍(lán)氏一手控制的京畿戍衛(wèi),連夜開城離京?” ??我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心口驟然抽緊。 ??“説下去。”我挺直脊背,定定望住眼前燭火。 ??他的語聲平緩,不辨喜怒,仿若在説一個旁人的故事—— ??“皇上不滿太子頑劣,外戚專權(quán),早有易儲之心。而太子倚仗藍(lán)氏之勢,若要易儲,則務(wù)必廢去外戚。這些年,皇后和你父親已把持了半壁朝政,惟有右相溫若寒與皇族親黨,力拒外戚干政,暗中支持皇上易儲。兩派勢力,一直相峙不下,朝中門閥世家,紛紛陷入爭斗,無心邊關(guān)軍務(wù),守土開疆盡仰賴我等寒族武人之力。及至我平定邊關(guān),獨(dú)攬四十萬大軍之時(shí),朝廷始知忌憚。右相溫若寒力主削奪武人兵權(quán),又恐動搖邊疆,不敢貿(mào)然動手。他卻不知,皇后與左相,已經(jīng)另有計(jì)量?!? ??他頓住,我卻已明白他言下所指。 ??仿佛一桶冰雪從頭頂澆下,剎時(shí)寒徹——原來那時(shí)候,他們便已想到了聯(lián)姻之計(jì)。 ??難怪姑姑一直反對我與子軒的情事,難怪父親總是謝絕那些提親之人。其中不乏京中望族,甚至是與藍(lán)氏齊名的侯門世家。那時(shí)母親曾笑嘆,“只怕在你爹爹眼里,除了皇子,誰也配不上他的掌上明珠?!? ??那時(shí),我也是這樣想的。卻不知道,爹爹一早看中的東床快婿,并不是空有一個尊貴身份的子軒,即便子軒將來即位,父親也不會滿足于區(qū)區(qū)一個國丈之名。姑姑更不會容忍旁人奪去她兒子的皇位。 ??藍(lán)氏需要擁有更大的勢力,除了朝堂與宮闈,更需要來自軍中的支持。 ??從一開始,他們就已經(jīng)看中了魏嬰,而魏嬰也看中了藍(lán)氏。 ??我竟然想笑,一面笑,一面望向魏嬰,“讓皇上賜婚,是你的主意,還是皇后的授意?” ??“是我?!蔽簨朕D(zhuǎn)身,迎著我質(zhì)疑的目光,眼中歉意深深,“我曾奉懿旨,密見皇后與左相……” ??他不必説完,我已然懂得。 ??我微笑,只能微笑,除此再沒有什么可以支撐僅存的驕傲。 ??“那么大婚當(dāng)日,又是怎樣?”我緩緩開口,一字字説來,竭力不讓聲音發(fā)抖。 ??魏嬰蹙眉看我,隱有負(fù)疚不忍之色,目光久久流連在我臉上。 ??我仰頭,執(zhí)拗地望定他,等他説下去。 ??“我以平定南疆之功,御前求娶藍(lán)氏坤子,得皇后親口允諾,皇上無奈,當(dāng)廷賜婚。右相一黨就此坐立不安,遂與皇上密謀,欲趁我回京成婚之際,密調(diào)長寧候趕赴寧朔,執(zhí)皇上密旨,接掌軍中大權(quán)。待我行完大婚,圣旨即刻降下,任我為太傅,名義上晉為三公之列,實(shí)則將我架空兵權(quán),留困京城。此事有皇上為援,行動隱秘迅捷,待我與左相知悉端睨,已經(jīng)是大婚當(dāng)日。我們當(dāng)機(jī)立斷,借冀州失守之機(jī),調(diào)遣禁軍,連夜開城離京。恰逢突厥北犯,天意助我,長寧候守城不力,被我以軍法問斬。至此力挽巨瀾,令皇上削權(quán)之計(jì)落空。此后我以突厥擾境為由,固守寧朔,三年不歸,與左相內(nèi)外相應(yīng),令皇上莫可奈何?!? ??魏嬰這一番話,語速極快,只揀緊要經(jīng)過道來,似乎不忍一一詳述。 ??我一時(shí)有些恍惚,怔怔抬眸,“一切因由,便是如此?” ??“是。”他深深看我,滿目憐惜愧疚,卻只答了這一個字。 ??我低頭回想他的每一句話,想找出一個漏洞來反駁他,證明這一切都是假話。 ??可是沒有用,非但找不到漏洞,反而越想越是明晰,許多被遺忘的細(xì)節(jié),此時(shí)回頭想來,竟與他的話一一吻合。甚而,一些事,當(dāng)年我也曾暗自質(zhì)疑過……只是那時(shí),我絕不會想到,這一切都來自我至親至信的家人。 ??我不會,也不敢這樣想。 ??父親和姑母,怎可能是他們欺騙了我——騙了我,利用我,到如今依然隱瞞我,將一切罪咎推予魏嬰,讓我永遠(yuǎn)沉淪于孤獨(dú)怨憤之中,如同又一個姑母,身邊再沒有可親之人,只能永遠(yuǎn)依附于家族,忠于家族,直至將畢生奉獻(xiàn)于家族。 ??然而,是他們,偏偏就是他們。 ??別人可以騙我,我卻再也騙不了自己。 ??一切都已經(jīng)清楚明了,再透徹不過。 ??五月的天氣,我卻像浸在冰水之中,這樣冷,冷得寒徹筋骨。 ??“藍(lán)湛?!蔽衣犚娢簨氲穆曇?,聽見他喚我的名字。 ??我茫然抬眸看他,看著他走到我面前,攬住我肩頭,將我輕輕環(huán)住。 ??他的懷抱很溫暖,如同他的聲音,滿是憐惜,“你在發(fā)抖?!? ??“我沒有!”我抬頭,自心底迸發(fā)的倔強(qiáng),令我陡然生出力氣,從他懷中掙脫,“誰説我發(fā)抖,我沒有……不要碰我!” ??我覺得痛,全身都在痛,不能容忍任何人再觸碰我一下。 ??“你,出去?!蔽覔沃姥?,勉力站定,再也忍不住全身的顫抖。 ??他一言不發(fā)地望著我,那歉疚負(fù)罪的目光,越發(fā)如刀子割在我身上。 ??我轉(zhuǎn)過頭,不再看他,頹然道,“我沒事,讓我一個人歇歇?!? ??他不語,過了許久才聽見他轉(zhuǎn)身離去,腳步聲走向門邊。 ??我再支撐不了,頹然跌伏在案前,將臉深深埋入掌心。 ??腦中一片空茫,只有淚水滾落。 ??什么都想不起來,也説不出口,只能放任眼淚恣意洶涌。 ??身上驟然一暖,我驚回首,忘了拭去淚痕。 ??魏嬰俯身將那件大氅披在我肩上,只低低説了一句,“我就在外面?!? ??看著他轉(zhuǎn)身離去,我陡然惶恐,只覺鋪天蓋地都是孤獨(dú)。 ??“魏嬰……”我啞聲喚他,在他回轉(zhuǎn)身的那刻,淚水再度滾落。 ??他一步上前,將我擁入懷中。 ??“都過去了?!彼麚徇^我鬢發(fā),“那些事,已經(jīng)都過去了?!? ??他將我抱得這樣緊,手臂壓到了傷處。 ??我忍住痛楚,一聲不吭,唯恐一出聲,就失去了這溫暖的懷抱。 ??他的下巴觸到我臉頰,些微的胡茬輕輕扎著我,隱隱刺痛而又安恬。 ??“雖是過去了,你也終究要面對,不能一生一世躲在家族羽翼之下?!彼曃业难劬?,一字一句説道,“從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與我共赴此生的人,我不許你懦弱!”一路孤身而來,惟有對親人的掛牽和信賴,始終支撐著我。 ??而這份支撐的力量,終于隨著真相的到來而崩塌。 ??在我心中,那個曾經(jīng)完美無暇的琉璃世界,自大婚之日,已失去全部光彩;而今終于從九天跌落到塵土,化為一地瓦礫。從此后,即便宮闕依舊,華彩不改,我記憶里的飛紅滴翠,曲觴流水,華賦清談……也再不復(fù)當(dāng)時(shí)光景。 ??一切,都已經(jīng)不同。 ??有生以來,我從不曾哭得那般狼狽。 ??失去外祖母的時(shí)候,固然傷心,卻還不曾懂得世間另有一種傷,會讓人痛徹心扉。 ??當(dāng)時(shí)尚有子軒,尚有家人……如今卻只得一個陌生的懷抱。 ??那一夜,我不記得自己説過什么,也不記得魏嬰説過什么。 ??只記得,我在他懷里,哭得像個孩子。 ??蜷縮在他懷中,他的氣息令我漸漸安靜下來,再也不想動彈,不想睜眼…… ??醒來時(shí),已是次日清晨,魏嬰不知何時(shí)悄然離去。 ??我躺在床上,手里還抓著他搭在被衾外的風(fēng)氅,難怪夢中恍惚以為他還在身邊。 ??心里突然覺得空空落落,仿若丟失了什么。 ??被婢女侍候著梳洗用膳,我只任憑她們擺布,怔怔失神,心里一片空茫。 ??一個圓臉大眼的小丫頭,雙手捧了藥碗,半跪在榻前,將藥呈上。 ??這小小的女孩兒,個頭還不足我未嫁前的身量。 ??我瞧著她,一時(shí)不忍,抬手讓她站起來。 ??她將頭埋得極低,小心翼翼立起,手上托盤卻是一斜,那藥碗整個翻倒,藥汁潑了我半身。 ??眾侍婢頓時(shí)慌了,手忙腳亂地?fù)砩蟻硎帐?,個個嚷著“奴婢該死”。 ??那小丫頭伏地不住叩頭,嚇得話也説不出來。 ??“起來吧?!蔽覠o奈,看了看身上污跡,嘆道,“還不預(yù)備浴湯去?!? ??看著眼前這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婢女,想一想自己的境地,不由低頭苦笑。 ??同樣是韶齡女子,他人命若螻蟻,尚且努力求生,我又何來自棄的理由。 ??傷病之后未曾下床,每日由人侍候凈身,多日不曾沐浴。 ??幸好北地天涼,若是熱天,怕是更加難耐。 ??這些日子,我都不曾仔細(xì)照過鏡子,不知變成了怎樣一副模樣。 ??就算家人離棄我,旁人不愛我……我總還是要好好愛惜自己。 ??水氣氤氳里,我微微仰頭而笑,讓眼淚被水汽漫過。 ??誰也不會看到我的眼淚,只會看到我笑顏如花,一如大婚之后——當(dāng)日我是怎樣笑著過來,如今,仍要一樣笑著走下去。 ??沒有溫泉蘭湯,香樨瓊脂,這簡單的木桶,騰騰的熱水,倒也清新潔凈。 ??濯凈了塵垢,四體輕快,神氣為之一爽。 ??看到侍女呈上的衣物,我頓時(shí)啼笑皆非。一件件錦繡鮮艷,華麗非凡,卻沒有一件可穿。 ??“這都是誰預(yù)備的?”我隨手挑起一件茜紅牧丹繡金長衣,又看了看托盤中那副祖母綠手鐲,駭笑道,“穿成這樣,好去唱戲么?” ??那小丫頭俏臉漲紅,慌忙又要跪下請罪。 ??“罷了?!蔽姨种棺∷瑧械迷倏茨嵌岩嘛?,“挑一套素凈的便是。” ??我轉(zhuǎn)身而出,散著濕發(fā),緩緩行至鏡前。 ??鏡中人披了雪白絲衣,長發(fā)散覆,如墨色絲緞從兩肩垂下。 ??雪膚、云鬢、修眉如舊,眉目還是我的眉目,只是下頜尖尖,面孔蒼白,比往日消瘦了許多。 ??然而這雙眼睛,一樣的深瞳長睫,分明卻有哪里不同了。 ??是哪里不同,我卻説不上來,只覺鏡中那雙漆黑的眸子,如有水霧氤氳,再也不見清澈。 ??我笑,鏡中的女子亦微笑,而這雙眼里,卻半點(diǎn)笑意也無。 ??“王妃,您看這身合適么?”小丫頭捧了衣物進(jìn)來,怯怯低頭。 ??我回眸看去,不覺莞爾,她倒挑了一襲天青廣袖羅衣,素紗為帔,清雅約素,甚合我意。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面梳妝更衣,一面打量這小小女孩兒。 ??她始終垂眸,不敢看我,“奴婢名喚溫情?!? ??“多大了?”我淡淡問她,隨手挑了一支玉簪將濕發(fā)松松綰起。 ??“十五?!彼曇艏?xì)如蚊蚋。 ??我手上一頓,凝眸細(xì)看她,心下一陣悵然……才十五的年紀(jì),和我當(dāng)時(shí)一般大小。 ??細(xì)看這女孩子,雖不及錦兒玉雪可人,卻也眉目秀致,頗具靈氣。 ??想起瑤兒,剛剛才抑下的酸楚又浮上心頭……雖是主仆,卻自小一起長大,情分不同旁人。我而今自顧不暇,身如飄絮,更不知她又飄泊到了何處。 ??一時(shí)間,心下窒悶。 ??我默然走到窗前,卻見庭中一片明媚,陽光透過樹蔭,絲絲縷縷灑進(jìn)屋內(nèi)。 ??原來,竟已是暮春時(shí)節(jié),連夏天都快到了。 ??“這屋里太悶,陪我出去走走。”我遣退眾人,只留玉秀跟在身邊。 ??步出門外,和風(fēng)拂面,陽光暖暖灑在身上,眼前高柱飛檐,庭樹深碧,頓覺豁然開朗。 ??“王妃……您添件外袍,外頭涼呢。”溫情急急趕上來,手中抱了外袍,一臉憂切。 ??我回眸看她,心中感動,卻只笑道,“這時(shí)節(jié),哪還穿得了外袍?!? ??往年我是最喜歡夏天的,京中暑熱,每到了五月春暮,宮中女眷都換上輕透飄逸的紗衣,行止間袖袂翩翩,衣帶當(dāng)風(fēng),一個個都恍若瓊苑仙子。 ??溫情聽我説起這些,滿面都是神往之色。 ??一路行來,所見庭院連廊大都簡單樸拙,看似普通宅院,卻又蔚然大氣,倒有幾分像是官衙?!斑@就是王爺府宅么?”我回頭問玉秀。 ??溫情茫然想了想,遲疑點(diǎn)頭,“王爺平日都在這里?!? ??我點(diǎn)頭,大致明了,想來魏嬰一直以官衙為居所,并沒有單獨(dú)修建府宅。 ??聽聞他出身寒族,性好儉素,看來果真如此。若換作哥哥,哪里受得了這般簡陋居處。 ??我一時(shí)好奇,脫口問溫情,“王爺平日在府中,都常做些什么?” ??“王爺大多時(shí)候都在外頭,回到府里,也常忙到半夜呢?!庇裥銈?cè)首想了想,“對了,王爺常與宋將軍下棋,還有時(shí)獨(dú)個兒看書、練劍、喝酒……沒別的了?!? ??溫情説到魏嬰,滿臉敬畏,話也漸漸多起來。 ??我低頭抿唇而笑,只覺那人好生古板,終日過得這樣乏味。 ??“府里連個歌姬都沒有?”我隨口笑謔,語聲未落,卻聽一陣女子笑聲傳來。 ??我駐足抬眸,卻見前面廊下轉(zhuǎn)出幾名女子。 ??幾人乍一見到我,驚呆在原地,只望了我發(fā)怔。 ??當(dāng)先一人慌忙跪下,口稱“王妃”,眾人這才急急跪了一地。 ??我凝眸看去,當(dāng)先兩名女子竟是女眷打扮,一人穿杏紅窄袖衫,面容俏麗,身段窈窕,發(fā)間珠翠微顫;另一人衣飾簡素些,年貌略輕,眉目更見娟秀。 ??這身不同于尋常侍婢的打扮,我一眼看去,便已明白。 ??心頭似被狠狠捏了一下,我一時(shí)説不出話來,只覺喉間發(fā)緊。 ??是了……我怎會忘記了這一層。 ??杏紅衣衫的女子倒搶在我之前開口,“離兒給王妃請安?!? ??她一面説,一面抬起眼角看我,目光掃過我衣擺,低頭間,耳畔翠環(huán),瑩瑩光華一轉(zhuǎn)。 ??這雙耳環(huán)倒令我想起了方才的祖母綠手鐲,依稀是同一副物件。 ??我頓時(shí)恍然,大約明白了那些華艷的衣飾是何人為我置辦。 ??“離兒?”我含笑道,“本宮到府以來,起居都是由你打點(diǎn)么?” ??她略抬了抬眼角,“是奴婢的本分,只怕府里下人愚笨,讓王妃受了委屈?!? ??這般伶俐,倒是一副主母同客人説話的口氣呢——我詫異到極處,不覺失笑。 ??見我笑而不語,她似乎膽色更壯了些,索性抬頭看我。 ??乍一迎上我的目光,她倒呆了,來不及掩去目中驚羨之色。 ??“倒是個標(biāo)致的丫頭?!蔽翌h首微笑,“我身邊正缺個伶俐的人,明日你就過來跟著溫情吧?!? ??離兒面紅耳赤,仰起頭來,硬聲道,“回稟王妃,離兒是王爺?shù)牧x妹?!? ??我本已轉(zhuǎn)身,聞言回眸,“你是在對本宮説話么?” ??離兒一僵,肩頭發(fā)顫,一張俏臉變得煞白。 ??我蹙眉看向玉秀,“王府里難道沒有一點(diǎn)規(guī)矩?” ??溫情躬身,脆生生答道,“回稟王妃,府里的規(guī)矩,主上有問,奴婢方可回話;主上在前,奴婢不得抬頭直視;回稟主子問話,需得以奴婢自稱……” ??地上一眾婢女相顧瑟瑟,身子越伏越低,幾近以額觸地。 ??離兒滿面羞憤,低頭咬唇,肩頭微微發(fā)抖。 ??她身后那娟秀女子忙叩頭道,“奴婢知罪,奴婢等無意沖撞王妃,求王妃饒恕?!? ??我掃她一眼,淡淡道,“本宮喜歡伶俐的丫頭,明日你也一起過來?!? ??任她們跪地求懇,我徑直拂袖而去。 ??轉(zhuǎn)過回廊,至無人處,玉秀忍不住歡笑出聲,“這下可好,王妃一來,再沒她放肆的份了!” ??我駐足,冷冷回眸,陡然沉下臉來。 ??溫情觸及我目光,身子一縮,低頭再不敢開口。 ??我亦抿唇不語,胸口卻似堵了一團(tuán)寒冰,一時(shí)間氣息翻涌,再難平靜。 ??——這是早該想到的,誰家沒有幾個姬妾,何況似他這般位高權(quán)重,孤身在外的盛年男子??晌簨胧侨绱四钔壑苏疹櫰浼揖臁? ??莫説貴為藩王,就連尋常府吏也有三妻四妾,更遑論風(fēng)流貴胄如我家哥哥。 ??哥哥迎娶嫂嫂之前,已有三名寵妾相伴;嫂嫂進(jìn)門,又帶來四名陪嫁媵妾;及至兩年后,嫂嫂病逝,哥哥雖不曾再娶正妻,卻又陸續(xù)納了幾名美人。 ??母親貴為長公主,下嫁父親之后,也曾容許父親納了一房妾室……在我出生之前,那位韓氏就已去世,此后父親再未納妾,與母親恩愛甚篤。 ??不錯,這些都是再尋常不過的……可是,無論想到哥哥還是父親,無論這世間有多少男子納妾,但魏嬰這般的人還是第一個如此后宅只我一位王妃。 ??自從來到此處,遇見魏嬰,我竟越來越不懂得自己。 ??從前偶爾也曾想過,他常年在外,或許也需要照顧——那時(shí)只覺得,旁人之事,與我何干。 ??他不過是我名義上的夫婿,是父親以我為籌碼,換來的一個盟友。 ??一念至此,我再忍不住失笑,心口卻莫名刺痛,痛到了極處。 ??我一手撐了廊柱,按住胸口,兀自笑出聲來。 ??溫情慌了神,忙扶住我,“奴婢説錯話了,求王妃息怒,別氣壞了身子!” ??“誰説我生氣?!蔽宜﹂_她的手,只是笑,漸漸笑出淚來。 ??“王妃,您這是……”溫情手足無措,幾欲哭出來。 ??看她焦急神情,倒似真的為我擔(dān)憂害怕一般,越發(fā)令我酸楚莫名。 ??我靠著廊柱,茫然望向四周——這里有我的夫婿,有我的王府,仆從眾多,一呼百應(yīng),卻只有這一個丫頭真正關(guān)心我的喜怒。 ??眼前景致,越看越覺陌生,我突然很想回家。 ??可哪里才是我的家……京城,潭州,還是這里? ??一時(shí)間,滿心荒涼,冷意透骨。 ??我驟然低頭,掩住了臉,極力隱忍心中凄楚,任由溫情怎么喚我,也不抬頭。 ??及至她猛然拉扯我袖子,朝我身后直直跪下去。 ??我轉(zhuǎn)身,見走廊盡頭,魏嬰負(fù)手而立,身后幾名武將尷尬地退到一旁。 ??望著他大步而來,我一時(shí)恍惚,來不及拭去淚痕。 ??他未著戎裝,只一襲寬襟廣袖的黑袍,高冠束發(fā),愈顯清峻軒昂。 ??“怎么在這里?”他皺眉,語聲卻溫存,“北邊天氣涼,當(dāng)心受寒?!? ??聽著他言語關(guān)切,我心頭越發(fā)溫暖,轉(zhuǎn)頭道,“有勞王爺掛慮?!? ??他皺眉看我,一時(shí)相對無語。 ??庭外風(fēng)過,吹起我衣帶飄拂,透衣生涼。 ??他深深看我,似有話説,卻終是無言。 ??我淡淡笑了一笑,徑直轉(zhuǎn)身而去。 ??回到房中,果真有些著涼,我閉目揉著額角,只覺頭疼欲裂。 ??本想小睡片刻,閉了眼,卻毫無睡意,眼前一時(shí)掠過蕭綦的身影,一時(shí)又是父母的模樣。 ??忽而想起了姑姑,想起她説,離開了家族的庇佑,我將一無所有。 ??而今的境地,果然是失去了家族的庇護(hù),孤身飄泊,榮辱禍福,乃至生死都握于一人手中。 ??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我已不再是萬千寵愛于一身的郡王,不再是父母膝下嬌癡任性的小兒,不再是被子軒永遠(yuǎn)呵捧在掌心的阿湛……這些都已經(jīng)永遠(yuǎn)不再了。 ??自踏入喜堂,成為宸王妃的那一天,注定這一生,我都將站在這個男人身邊,冠以他的姓氏,被他一起帶入不可知的未來。 ??邊塞長風(fēng),朔漠冷月,在這邊荒之地,我僅有的,不過是這個男人。 ??如果他愿意,或許會為我支撐起一個全新的天地。 ??如果他走開,我的整個天地,是否再次坍塌于瞬間? ??輾轉(zhuǎn)枕上,有淚滑入鬢角。 ??這世上,連父母親人都會轉(zhuǎn)身離去,還有誰會不離不棄。 ??耳邊還隱約縈繞著他昨夜的話,忘不了他説,“從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與我共赴此生的人,我不許你懦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