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筆刀》丨一個被成人遺忘的真實世界(十五)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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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場上已經(jīng)積了厚厚的一層雪,四周全是白茫茫地一片。一樓低年級的小孩子用手擦擦水霧淋淋的窗玻璃,用艷羨的目光望著外面在雪窩里打鬧的我們。
我發(fā)現(xiàn)陳佳身上有一種招人惹的氣質(zhì),好幾個男生把雪直接塞到她的脖子里。陳佳凍得嗷嗷直叫,卻毫不介意地和男生打成一片,結(jié)果遭到更多男生的圍攻。她這德行肯定是要吃虧的。我在一旁看著她被雪塊連連砸中卻又興奮異常的樣子,心里不由得罵了一聲“賤”。
一個雪球飛來擊中我的后腦勺,我回頭一看,龐勇正扭著身子一臉壞笑地站在不遠處。我連忙俯身從地上抓起雪來,迅速團了兩個雪球向他砸過去,一場歡快的混戰(zhàn)就此拉開。我的手大,團雪球的速度更快,他被我砸得且戰(zhàn)且退,終于跟身后同樣被砸得很慘的韓飛撞在一起,險些摔倒。
龐勇隨口罵了韓飛一句,韓飛有點不忿地看看他,沒敢還口。龐勇準(zhǔn)備繼續(xù)和我開戰(zhàn),忽然側(cè)方飛來一個雪球,擊中他的面門。
“誰?。俊?/span>龐勇有點惱怒地四下張望。
“你再罵一句?!笔肪龔囊贿呑哌^來,冷冷地看著他,手里抓著一個雪球。
“我又沒罵你?!?/span>龐勇的口氣頓時有點松動。
“你再罵一句?!笔肪€(wěn)穩(wěn)地站在他面前,又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話,聲音很低沉,就像在喉嚨里擠出來的一樣。
“你再罵一句!”韓飛這時也有了膽氣,挺起腰來站在史君身后,朝龐勇叫囂著。
“關(guān)你什么事……”龐勇把目光從史君臉上移開,瞟了眼旁邊正在摩拳擦掌的薛斌等人。
史君猛地將雪球再次砸到龐勇臉上,龐勇身子一顫,隨即好像沒事人似的將頭轉(zhuǎn)向一邊,不做任何回應(yīng),只伸手擦擦臉上的雪。
“以后我的人你少惹?!笔肪锨耙徊?,伸手推了一把龐勇的腦袋,旁若無人地走開了。韓飛也像勝利者似的大搖大擺地跟在史君后面。等這幫人走遠,龐勇終于啐了一口吐沫,低聲罵了一句“傻×”。
不一會兒史君一伙人又歡鬧起來,他們把韓飛摁在雪地上,強行扒下他的褲子,雪白的屁股全都露在了外面……
下午上自習(xí)課的時候,韓老師忽然陰著臉走進教室,說要臨時加開一節(jié)班會,對我們上午集體違紀(jì)的行為進行批判。韓老師端坐在講臺上面沉似水,下面所有人都被她的氣場壓得抬不起頭來。她從一年級就當(dāng)我們的班主任,一路打罵過來,我們發(fā)自內(nèi)心地有點怕她。
韓老師生氣而又傷心地說:“我才半天沒過來,你們就無法無天了嗎?還有沒有一點紀(jì)律觀念?還有沒有一點學(xué)習(xí)自覺性?我今年都五十五歲了,還有高血壓,心臟也不好,一生氣就頭暈,換別的老師早退休了!為什么我還一直堅持給你們上課?還不是怕影響你們的學(xué)習(xí)?這是一種怎樣的責(zé)任心和奉獻精神?可是看看你們,馬上就畢業(yè)了還這么不懂事,隨心所欲胡作非為,對得起我這些年辛辛苦苦的付出嗎?我告訴你們,就算你們?nèi)疾患案?,全都考零蛋,我一個月七百塊錢工資一分也不少拿!……”
我們把頭壓得更低了,好像都犯了天大的錯誤似的。韓老師把陳佳叫起來,讓她匯報一下上午全班翹課出去玩雪的原因,幾個同學(xué)竊笑起來,因為陳佳就是這次翹課行動的帶頭人。
上午第四節(jié)是語文課,韓老師有事告假,讓我們上自習(xí)。外面的雪已經(jīng)停了,教室里人心浮動噪雜一片,只有文山、何冬倩等幾個好學(xué)生還在學(xué)習(xí),史君一伙兒早溜出去打雪仗了,還有同學(xué)不斷出逃。陳佳提著脖子朝四周顧盼一番,突然起身走上講臺,裝模作樣地說:“大家靜一靜,現(xiàn)在布置學(xué)習(xí)任務(wù)!”
班里稍微安靜了一下,大家一臉厭煩地看著臺上自命不凡的班長。
“今天的語文作業(yè)是——”也不知她哪根神經(jīng)錯了位,突然把手一揮,拉高調(diào)門喊道,“去操場賞雪!”
班里一下沸騰起來,陳佳第一個沖出教室,大家緊隨其后涌向操場,全然沒有顧及其他班正在上課的學(xué)生。
“要不是其他老師向我告狀,我還被你們蒙在鼓里呢!”
韓老師讓陳佳大膽說,這事兒到底是誰挑的頭,她一定要嚴(yán)懲不貸。陳佳低著頭站在那里支支吾吾,完全沒了上午的精氣神。終于有同學(xué)看不下去了,主動向老師舉報,就是陳佳挑的頭。韓老師似乎有點不相信,繼續(xù)追問,大家七嘴八舌,都把責(zé)任推到陳佳頭上,然后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她。陳佳終于哭了,抽抽搭搭的,流下許多鱷魚的眼淚。
“也別老說人家,你們自己就沒有責(zé)任嗎?”韓老師一看勢頭不對,連忙止住對陳佳的批判,讓大家反躬自省。班里立刻安靜下來,誰也不吭聲。她隨便點了幾個同學(xué)名字,讓他們談?wù)勛约旱腻e誤。那幾個同學(xué)都說,因為看見大家都出去了,所以自己也跟著出去了。韓老師不滿意,說認識不夠深刻,又問班里有誰沒翹課,只有文山、何冬倩等幾個人舉起手來。韓老師對他們大加贊揚一番,說他們是維護紀(jì)律自覺學(xué)習(xí)的代表,是每個人學(xué)習(xí)的榜樣,要給他們加分。又要求所有翹課的同學(xué)每人寫一份檢討,然后挨個上臺宣讀。大家在下面嘰嘰喳喳,都覺得被陳佳給害慘了。
下課鈴響起,到了放學(xué)的時間,我們的檢討還沒有讀完。韓老師讓文山、何冬倩等人先走,其他人留下繼續(xù)上臺宣讀,直到最后一個讀完才能放學(xué)。大家望著他們幾個離開教室的背影,一個個眼神里充滿了羨慕之情。這大概是我們六年小學(xué)生涯中,文山唯一一次放學(xué)走在大家前面的時候。
幾天后,大雪開始融化,上學(xué)路上一片泥濘,我的感冒也隨著兩腳的重泥不可救藥地發(fā)作了。喉嚨癢得厲害,一聲接一聲地咳嗽,一口接一口的黃痰。我沒有請假,也沒去打針,每天靠著幾片大青葉硬撐了一個星期,成為班里帶病堅持上課的代表,可是感冒始終不見好。父親的脾氣也隨著我的病情愈發(fā)焦躁起來。
“咳什么咳!回屋咳去!煩死人了!”那天父親正在看電視,一聽見我咳嗽就氣急敗壞地吼叫起來。
我一聲不吭地回到自己房間,插上門,一個人躺在床上生悶氣。外面電視上正在播放《精武門》,我只有在周末的時候才被允許看兩集,可是這次就因為咳嗽看不成了。父親的情緒就像埋在腳下的地雷,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被踩爆。以我的經(jīng)驗小心翼翼是沒有用的,他想發(fā)作總能找到你不順眼的地方。
昨天他就因為我看東西瞇眼睛把我臭罵了一頓。他問我眼怎么回事,是不是近視了。我心懷忐忑地說,不知道。他指著我的鼻子就吼,叫你寫字直起腰來你不聽,還趴著看書,把眼熬瞎了都活該!……
我每天一到家就盼著他早點出門,他一出門我就盼著他不要回來。我早就受夠了他的一切。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還這么怵他。我發(fā)誓我長大了一定要報復(fù),把他一個人送到養(yǎng)老院,到死也不會看他一眼!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盡量裝作沒事兒的樣子,努力忍著喉癢,使勁啃著饅頭。父親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煙霧在我們周圍繚繞著,嗆得我差點把口水噴到飯菜上。父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還好沒有發(fā)作。
外面天寒地凍,房檐上結(jié)著又粗又長的冰凌。我們家門窗很大,漏風(fēng)撒氣,屋里只生著一個蜂窩爐,站在客廳里幾乎能哈出熱氣來。我披著大衣蜷縮在沙發(fā)上,母親扎著圍裙在廚房里洗碗,父親只穿了件毛衣,仍坐在椅子上抽煙。電視上播放著評書《薛家將》。
父親見我一副臃腫怕冷的樣子,又生起氣來:“你害冷嗎?害冷就練練!”
他的意思是讓我舉舉磚頭,出出汗。我“哼”了一聲,卻不想動,仍舊蜷縮在那里。
“叫你練練,聽見沒有?”父親的聲音忽然提高八度,仿佛又要爆發(fā)了。
我站起身來,慢吞吞地朝對面墻根的方向走去,心里感到一陣憋屈。我伸手摸摸地上兩塊冰涼的磚頭,猶豫了一下,又直起身子,低著頭不動。我不想再被他呼來喝去了。
“不聽我說是吧?”父親站起身來,走到我跟前,一腳蹬在我屁股上,“快練!”
“我不練。”我強忍著內(nèi)心的澎湃,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還長臉了!你練不練?”父親氣惱地過來推我,被我倔強地用胳膊擋開。這是我第一次對他肢體上的反抗,顯然把他給激怒了。他抬手給了我一個耳光,接著又給了我一個耳光,接著又給了我一個耳光。
只覺得某樣?xùn)|西在我心里坍塌了,一腔熱血沖上腦門,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亂拳朝著他的胸膛打過去,砰砰砰砰砰,那回聲在鼓膜里強烈震蕩。我恨不能把他打得稀巴爛,可是感覺自己的拳頭卻像落在一堵墻上。
父親被我打得后退幾步,一臉錯愕地看著我,好像有點不敢相信,隨即臉色陡變,怒不可遏地抓住我的領(lǐng)子,朝我回以巴掌,力道十足的巴掌。
“吃我的,喝我的,養(yǎng)你這么大,敢跟老子動手了!……”
我恍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鑄成大錯,并且分明感覺到自己還不是他的對手,于是停止反抗,站在那里任由他打罵。不料這反助長了他的怒火,他扯下腳上的皮鞋,咆哮著用鞋底一下一下抽打著我的腦袋,一直打到手累為止。
“我要去你們學(xué)校,找你們老師!我得問問這種敢打老子的混蛋是怎么教出來的!……”父親嘴里仍在喋喋不休。
母親過來把我拉進里屋,又?jǐn)?shù)落了我?guī)拙?,然后出去帶上門,留下我一個人倒在床上哭得稀里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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