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死寂的荒原之下，是感染體橫行的地下空洞，這里曾經(jīng)是黃金時代的某個軍事基地，只是早已經(jīng)在大撤退時代被廢棄，成為了感染體的巢穴。

純白色的少女坐在感染體機油和殘肢構(gòu)成的鐵王座上。

如果有人膽敢直視這位災厄的公主，就會發(fā)現(xiàn)她只是懸浮在王座之上，將臟亂的世界與自己分隔開。

露娜安靜的注視著地面上游蕩的感染體，那張蒼白的俏臉上沒有分毫感情的波動。

準確的說，她是逃到這里的，作為一個失敗者。

少女嘴角扯起嘲諷的弧度，露出一如往昔的譏誚笑容。

再一次失敗，再一次離開姐姐，再一次孤身一人了呢……

升格網(wǎng)絡在不斷的折磨著她的意識海，試圖讓她聽從命令，繼續(xù)行駛代行者的使命。

但是露娜忽略掉耳邊邪神低語般的雜音，觸碰到意識海中模擬出來的思維信標。

雖然只是她虛擬出來的信標，但是露娜觸碰到的瞬間，就回憶起唯一和自己連接過的人類。

說起來，那個人也是姐姐的指揮官吧。

話說那個人知道我現(xiàn)在狼狽的樣子，會是什么反應呢？

露娜閉目沉思，根據(jù)不多的接觸推算著結(jié)論。

大概他只會婆婆媽媽的講一堆的大道理，勸自己放下仇恨，為了人類的未來而戰(zhàn)之類的。

“愚蠢?！?/p>

她是這樣自言自語的，也的確是這樣想的，但是卻忽略了自己嘴角蔓延開來的笑意。

只有這個時候，才能在她身上看見一絲孩子般的爛漫。

隨后升格網(wǎng)絡發(fā)怒般的在意識海中散發(fā)黑霧，將露娜的意識體吞噬，也將她嘴角的笑意抹去。

升格網(wǎng)絡不允許這樣的感情出現(xiàn)在代行者的意識海中，祂需要的只有極端的負面情緒。

露娜嘴角抿成一條直線，倔強的不肯露出一絲的痛苦與屈服。

哪怕周圍是她最討厭，也最害怕的黑暗。

露娜只做她想做得事情，救贖，殺戮，篩選，這些都是她想去做的，而不是誰的任務。

成為代行者不過是因為她的目的與升格網(wǎng)絡暫時一致而已。

無論是升格網(wǎng)絡還是人類，都不要妄圖……命令她。

然后她的意識如同暈眩般，短暫的失去了時間與空間的概念。

“這次，又想讓我去往哪一份痛苦的回憶呢？”

……

空中花園，任務執(zhí)行之后，露西亞，里還有麗芙她們前去維護機體。

而我躺在基地的沙發(fā)上小憩，一會兒還有任務報告要上交，所以只能抽空休息。

意識好像突然被卷入旋渦一樣產(chǎn)生眩暈感，一股熟悉的感覺用上心頭，意識鏈接的時候就會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

而如此濃重的眩暈感，還夾雜著不知名的雜音，這種情況只出現(xiàn)過一次，也就是和露西亞的妹妹——露娜鏈接的時候。

可是，為什么突然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我還沒來的及多想，意識體就出現(xiàn)在一個陌生的房間。

森白色的燈光散發(fā)著無機質(zhì)的冰冷，周圍的人都圍繞著房間中間的改造臺忙碌。

“這次怎么變成他的樣子？”

少女清冷的聲線帶著不屑的譏諷，從房間的角落傳來。

“露娜？”

雖然對眼前的情況不夠了解，我還是一眼認出眼前的女孩。

“我們又鏈接了嗎？”

這次的情況確實與和露娜的第一次鏈接很像，如果要說有什么不同的話，可能因為有過一次經(jīng)驗，這次沒有那么痛苦。

露娜眼神變幻，她有些遲疑的問道：

“祂可不會說這些廢話，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我也不清楚，沒有使用遠程鏈接裝置，也沒有接觸，我們居然再一次進行了意識鏈接?！?/p>

少女沒有追問什么，她安靜的看著眼前被圍起來的改造臺，以及改造臺上的女孩。

一股劇痛傳遍我的全身，比法奧斯學院最嚴苛的訓練還要痛苦數(shù)倍。

我不由的環(huán)顧四周，想要找出疼痛的來源。

最后目光和露娜交匯，落到了改造臺上的女孩身上。

“怎么樣？這是上次我們在意識海里沒去的地方，看起來是不是很熟悉？”

露娜略帶譏諷的指著房間，朝我問道。

比起戰(zhàn)場上那次一起在意識海穿行的時候，這時的她更為平靜的注視著一切，如同毀滅前最后的安寧。

“這里是……空中花園嗎？”

我雖然發(fā)出了這樣的提問，其實早就知道了答案，那些印有特殊標志的設施，除了空中花園，還能在哪里大批量的出現(xiàn)呢？

“明知故問，或者說，直到現(xiàn)在，你也沒有去過那些改造室呢？”

露娜言語中帶著刺人的尖銳，就像是她背后帕彌什凝聚成的荊棘。

改造臺上的手術(shù)進入到最后的階段，結(jié)果也是毫無疑問的失敗。

更強烈的疼痛席卷而來，然而我心中酸澀更甚，這份痛苦，有人在很久之前，就已經(jīng)承受過。

冷汗從額頭滑落，順著頜線滴下，我靠在白色的墻邊，想伸手安慰眼前這個無聲的少女，卻終究沒有觸碰到她。

“那時候，很疼吧?！?/p>

我只能說出這樣干燥毫無營養(yǎng)的話。

露娜目送著改造失敗的少女再一次被拖走遺棄，然后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不見，黑霧席卷而來。

她聽見我的聲音，轉(zhuǎn)過頭看了過來，鎏金色的十字瞳中晦暗難明：

“疼痛這種東西，遠沒有絕望刻骨銘心?！?/p>

黑霧蔓延到了整個空間，能給兩人落腳的地方越來越少。

露娜不知不覺間靠在我的身邊，她的臉上有著些許的不甘，作為人類時的脆弱，即使是現(xiàn)在依舊存在。

疼痛已經(jīng)離開，我看著身邊身體緊繃的少女，想起上次鏈接時的場景，于是右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冰冷刺骨的感覺刺激著我的意識體，但是并非不可忍受。

露娜沒有甩開我的手，她看見了我的表情，嘴角扯起譏諷的弧度：

“是在同情我嗎？大可不必，人類最泛濫的同情不是因為理解，而是因為弱小。你也是一樣的，你不是在同情我，只是在同情弱者。

如果見到了真正的我，能將臉上的厭惡……收斂一些嗎？”

這是黑霧將兩人卷入其中前最后的對話，如同幻覺一般的，我在少女最后的話語中，聽見了細不可查的懇求。

……

天旋地轉(zhuǎn)之后，我踏足的是一片冰原。

露娜就站在一邊，純白的身姿與極北的冰雪幾乎融為一體。

遠處傳來巨大的爆炸聲，仔細聽來，其中還有人們的慘叫聲。

露娜轉(zhuǎn)過頭，望向我，嘴角的弧度看起來戲謔異常：

“不想看一看代行者的真面目嗎？”

我跟著她走進了北極航線聯(lián)合的駐地，然后某一處的記憶突然被打開。

就是北極航線聯(lián)合向空中花園求助的那一次，說是有升格者將航線駐地毀的一干二凈。

難聞的硝煙味道在鼻尖游蕩，不時能看見逃命的平民。

再向前，一副致命的景象在面前展開。

少女懸在空中，手中的光炮帶著絕對的力量，碾壓著面前的一切，哀嚎，求饒，謾罵，依舊動搖不了她半分。

揮手之間，航線聯(lián)合駐地就成為了一片廢墟。

然后露娜就站在那個曾經(jīng)自己的身邊，和她一起看著遠處的地獄。

我也走到她的身邊，看到那些從避難所里小心翼翼跑出來探查情況的平民，問道：

“為什么，避開了他們？”

少女嗤笑一聲，說道：

“因為不想殺，所以就不殺，因為想殺，所以一個都不留，這個理由你滿意了嗎？”

“那為什么你的表情比我還要糾結(jié)？”

我的問題拋給露娜，眼神卻望向那個只是回憶虛影的少女憤怒與迷茫交雜的眼眸。

窒息的沉默，濃烈的風雪似乎都在此刻凍結(jié)，變成了殺人的利刃，下一刻就會刺進心臟。

純白色的少女霍然轉(zhuǎn)身，身體漂浮的更高，兩人之間的平視變成了露娜單方面的俯視。

她的憐憫不知道是對著自己還是對著我，輕聲開口：

“因為我知道的東西比你多，僅此而已?！?/p>

她想到了些什么，和我的距離更近了一點兒，冰冷的纖手覆在我的臉上，露娜的聲音里有了些愉悅的感情：

“人類會將他們認為有價值的東西榨干，然后毫不猶豫的拋棄。

我很期待，你會是無情的國王，還是堅守正義的勇者，亦或是像我這樣自甘墮落的弱者?！?/p>

她飛到我的身后，彼此都看不見對方的神情，白色的長發(fā)隨風飛舞，纏在了我的身上。

她的聲音很輕，輕到會被雪花落地的聲音掩蓋住，但是我還是聽見了一部分：

“你和姐姐給我的感覺很像，如果可以，我們永遠都不會互相理解就好了?！?/p>

黑霧彌漫，露娜和我交纏在一起，再次跌入未知的世界。

……

陰郁的天空和蔚藍的大海在極遠處相接，這里是映畫晨星的夜晚。

我和少女走在沙灘上，天空不時有煙花炸開。

露娜突然將我攔下，停下了前行的腳步。

“怎么了？”

我有些疑惑的問道。

“有些事情，你不能聽到?！?/p>

前方，是站在夜色中交談的露娜和阿爾法。

雖然很想知道她們在說什么，但是眼前女孩冷淡的眼神警告讓我壓下了好奇心。

為了將話題轉(zhuǎn)移開，環(huán)顧四周后，我指著高處的摩天輪說道：

“我們?nèi)ツ抢锇桑　?/p>

“不要做那些沒有意義的事情，這里的一切不過是假象而已?！?/p>

海上明艷絢爛的煙花映在露娜的臉上，只剩下無力的蒼白。

我沉默片刻，有一種必須做些什么的沖動。

不知道什么時候，這幻想的世界就會破滅，還有再次見面的機會嗎？

雖然總是說著要活到領退休金的那一天，但是任務越來越困難，不知道哪一天就會死在不知名的戰(zhàn)場上。

人類……總是異常脆弱，有時候不經(jīng)意間的分離就可能是永別。

我抓住少女冰玉一般溫潤冰涼的手，在露娜錯愕的目光中做了個鬼臉，拉著少女一路跑到了摩天輪的臺子上。

“你……”

不等女孩的質(zhì)問完結(jié)，我伸手將她推進座艙中。

雖然我記得上次和露娜在這里時，摩天輪并不是摩天輪，而是旋轉(zhuǎn)木馬。

當然，這并不重要，這個虛擬的世界并不是一成不變的。

座艙中，我與她相對而坐，然后沉默再次填充了狹小的空間。

我和露娜之間的對話很少，因為沒有什么共同的經(jīng)歷。

她不會訴說自己遭受的苦難，我也不會炫耀自己的幸運。

摩天輪不急不緩的動了起來。

然后在某一刻，我們的座艙到達了最頂端，將整個燈火輝煌卻又死氣沉沉的映畫晨星攝入眼中。

“如果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你想干什么呢？”

我靠在座艙右側(cè)的舷窗上，向露娜問道，或許也是在問自己。

少女虛坐在座位上，小心的不讓灰塵粘到自己，在封閉的空間中，她似乎也將自己周身的荊棘，稍微收斂：

“你覺得什么才算結(jié)束，人類的滅亡，還是我們的毀滅?！?/p>

“總有一天，帕彌什會消失?！?/p>

我給出了一個天真而理想的答案。

不出所料，露娜扯出一個嘲諷意味十足的笑容：

“你總是能說出一些讓人發(fā)笑的話，帕彌什會消失，有的東西卻不會消失?！?/p>

然后她想到了什么事情，收斂了笑意，說道：

“不過你的確做到了一些事情，即使還遠遠不夠?！?/p>

外面的光柔和陰郁，少女十字眸穿過晦暗的天空，映出了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未來：

“我會帶著姐姐們離開吧?！?/p>

她突然將視線定在我的身上，似笑非笑的問道：

“不如加入我們，那樣你還能活著看到那一天?！?/p>

我搖了搖頭，對于她半是試探，半是真心的話，依舊認真回答，我只是想將自己的心意傳達給躲在荊棘下的少女：

“露娜，我活著并非是為了看見一切平復的那一天，而是為了能有更多的人看見那一天?！?/p>

“那些人也包括我嗎？”

“當然，從我們意識鏈接的那一刻開始，本來平行的命運有了交疊，雖然我們?nèi)ミ^的地方都是虛假的幻像，但是共同的記憶是真實的。

露娜，你和露西亞一樣，都是我重要的人?！?/p>

外面的黑霧從四面八方襲來，將座艙重重包裹，失重的感覺讓人暈眩。

然后手上傳來柔軟的觸感，忍著不適看向身邊，是黑色無法吞沒的一抹純白。

“露……娜……”

我輕喚了一聲少女的名字。

女孩偏過頭，露出比失重更讓人頭暈目眩的笑容：

“你真的很蠢，蠢到我總會不自覺的希望早一點，更早一點……遇見你?！?/p>

我也勉強笑了起來，回應著她不知道包含了多少痛苦的笑意，卻說不出安慰的話。

黑霧卷過，世界崩塌，一切歸于平靜的毀滅。

……

“這是最后的旅程了，休息一會兒吧。”

露娜這次沒有浮在空中，她說完之后，就坐在那張有著霉斑的板床上，雙手環(huán)膝，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床頭下夜燈的昏黃燈光下，是陌生又熟悉的簡陋房間。

少女如同冬夜冷色月光下的霜雪，安靜等待著幾個時辰后，太陽升起時的毀滅。

“累了就睡一會兒吧，記得上次，我們也是這樣度過最后的時間的?！?/p>

我坐在場邊的干凈木椅上，和露娜的距離很近，甚至銀白色的長發(fā)有幾絲搭在我的手臂之上。

少女聲音中的銳利已經(jīng)消逝，取而代之的是疲倦和無助：

“你知道，姐姐現(xiàn)在怎么樣了嗎？”

我知道，她詢問的是阿爾法，于是我將任務中與阿爾法的相遇講給她。

“是嗎？姐姐在找我嗎？”

聽到阿爾法的消息，她的笑容柔和了許多。

少女雙眸輕閉，靠在堅硬的床頭鐵欄桿上，她開口說道：

“其實，空中花園想抓到我，他們是不會放過我這樣的實驗體的，不是嗎？”

我沒法反駁這樣的事實，甚至我隱約察覺到，自己也是這場實驗的一環(huán)。

“那你不想知道我的位置嗎？只要將我?guī)Щ厝?，你在那個籠子里，也能得到一張貴賓席位吧?！?/p>

“我沒接到過這樣的任務?！?/p>

我在撒謊，我也是在說真話。

“是嗎？”

她留下一句輕飄飄的反問，然后不再發(fā)出聲音。

片刻之后，我打破了房間里的沉寂：

“想聽故事嗎？”

“我又不是小孩子?！?/p>

露娜好像被戳破了什么不愿讓別人知道的小秘密一般，聲音里有了少女的羞惱。

“很久很久以前……”

沒有理會她小小的抗拒，我講起在法奧斯時，閑暇時間讀到的黃金時代的故事。

在意識空間中，時間沒有了意義，漸漸地，意識體居然有些困頓的感覺，然后下巴傳來癢意。

我稍微清醒，看見懷中因為熟睡失去控制而歪過來的嬌小身影，有些忍俊不禁。

要是讓那些人看見，免不了軍事法庭上走一遭。

意識體開始暈眩，我知道，這場類似于意識鏈接一般的旅程要結(jié)束了。

將少女小心的放到床上，輕輕觸碰她柔軟的白色長發(fā)。

“我要走了，下次見面，輪到你給我講故事了。”

忽然間，我的手被攥住。

少女睜開淺金色的雙眸，里面清明洞徹，沒有剛睡醒的迷茫。

“下次見面，你就沒那么好運，能輕易的離開?！?/p>

我微微錯愕，沒想到露娜醒了過來，然后擺了擺手，做出再見的手勢，笑著說道：

“我會努力活下去，露娜也是?！?/p>

手上傳來的力道越來越大，如果是真實世界中，大概已經(jīng)粉碎性骨折了。

然后，眼前的一切開始崩解，我不知道最后的話少女還能否聽見，但是我還是說出口：

“下一次再見的話，我們?nèi)フ嬲挠螛穲@吧。”

在陰森空曠的地下空洞中，純白的少女睜開那雙高傲的十字瞳，破碎的死寂被新生的希望取代。

淡淡的鼻音，是對某個人的回答。

我們既是敵人，又是朋友。

我們既相互理解，卻又無法完全理解。

我們在虛假中定下真實的約定，卻并非是因為愛戀。

下一次重逢，希望遞給你冰淇淋的時候，能看見你不再冰冷的笑意，露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