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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婉】行行重行行

2020-09-04 21:49 作者:舍予畫丹青  | 我要投稿

冬十月,連下了幾場大雪,洛陽城西北高岸上,上陽宮迎風(fēng)而立。雪下得大了,寒風(fēng)便也失了些聲威,吹不動積壓的雪泥,順著高大的飛檐,只拂走些許輕屑。

燕居的上陽宮不比忙碌的洛陽城,天還沒亮,城中天街就開始掃雪,預(yù)備起今日的朝會來??杀芫右挥绲纳详枌m總是在巳時才悠悠轉(zhuǎn)醒,閑居的生活并不嫌礙這些積壓的東西,倒是在大到空曠的宮院里,在厚至腳踝的雪原上,聞得見清靈的笑聲。

“陛下!陛下快別鬧了!”

“別跑——”

“陛下再鬧,我可要還手了!”

“你來!你來!”

“陛下看好了——啊!——??!我不依!陛下你偷襲!”

“婉兒連兵不厭詐都忘了,還怪我偷襲?”

“咳——陛下!”

兩抹身影在雪地里追逐,帶起亂雪紛飛,仿若因風(fēng)而起的柳絮,繡著梅花的白色裙裾在積雪中忽隱忽現(xiàn),在倩影依稀中,雪花也有了生機(jī)。

上官婉兒還從沒有像這樣激烈地打過雪仗,更難以想象自己會跟遙不可及的女皇帝一起踏雪追逐——盡管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女皇帝了,神龍元年十月,她已退位整整九個月,閑居在上陽宮里,徹底卸下了一生的重?fù)?dān)。

紛飛的雪迷了眼,長長的裙裾在腳下一絆,婉兒一驚,雪地中已難以定住身子,緊閉著眼正準(zhǔn)備埋進(jìn)柔軟的雪泥,卻被一雙有力的手臂環(huán)住細(xì)腰,將她帶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抓住你了!”武曌貼在她的耳邊,一聲寵溺。

感受到她呼在耳邊的熱氣,婉兒喘著氣,擔(dān)憂道:“陛下都跑出汗了,站在這雪地里容易惹上風(fēng)寒,進(jìn)屋去吧?!?/p>

“婉兒如今怎么跟個老媽子似的,我做什么都要勸?!痹掚m不悅,武曌的聲音卻依然溫柔,她帶著笑,還要執(zhí)意貼得婉兒更緊些,“往常都沒有這樣瘋過,好不容易閑下來了,你倒攔著我……”

她這撒嬌的語氣令人難以抗拒,婉兒“噗嗤”一笑,想想今日武曌剛醒來時,就透著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窗巴望著外面的玲瓏世界,非得求著婉兒陪她出去打雪仗不可。剛搬來上陽宮時,婉兒還擔(dān)心突然卸下重?fù)?dān),女皇帝會坐立不安,可沒想到,武曌遠(yuǎn)比她想象中的更會玩,設(shè)計每天的生活,像是要把一生的樂趣都享盡。

可婉兒畢竟不能由著她做這些事,入秋轉(zhuǎn)涼時的一場大病讓婉兒到如今還心有余悸,她還是頭一回見到那不可一世的女人纏綿病榻的樣子,架在小爐上的藥盅升騰起苦澀的氣味,時斷時續(xù),時常提醒著婉兒一些從來不敢想的事情。

“陛下,陛下不可任性,今時不比往昔了……”

她話說到一半便噤聲,今時如何,往昔如何,都是不敢提的禁忌。

她感受到環(huán)在腰間的手驟然一僵,慢慢地把她放開了,沒有遮蔽,風(fēng)雪便更加肆意,正感到透骨的寒冷,武曌十分及時地握起了她的手,拉著她進(jìn)屋去。

“走吧。”武曌不再任性了,頗無奈地聽從了她的勸諫。

?

自入秋的一場大病以來,武曌就搬出了風(fēng)口上的觀風(fēng)殿,挪到了這仙居殿中,比起觀風(fēng)正殿,仙居殿顯得小巧精致,也暖和許多。正中的寢居之外,還有一個小小的院落,不比宮院的氣派,卻似怡情的別院,長廊連接?xùn)|西兩處廂房,一邊是常駐的太醫(yī),一邊是偶爾冒出輕煙的小廚房。

“陛下萬不可如此任性了,秋來的大病未愈,竟然又跑到雪地里,陛下的龍體,面上雖好,底子早已空虛,寒氣郁積,不是好事。”

太醫(yī)例行請了脈,照往常的行事,不敢在武曌面前說,只拉著婉兒去了偏殿,細(xì)細(xì)講明下來,足以消磨打雪仗的快樂,把婉兒的隱憂坐實(shí)。

壓低聲音,婉兒問話的聲音有些?。骸澳阒徽f,該怎么辦吧?!?/p>

“只能繼續(xù)進(jìn)些溫補(bǔ)的藥,沒別的法子,畢竟陛下已是這個年紀(jì)了……”老太醫(yī)是個直性子,卻也懂察言觀色,提到年紀(jì),便被婉兒一個凌厲的眼神堵了回去,于是垂了頭,低低地說,“陛下這性子,還得賴才人多勸著些?!?/p>

“知道了,下去煎藥吧?!蓖駜盒睦飷瀽灥模ы搜弁饷娌灰娡5拇笱?,將就過一時興起的太上皇,院子里已經(jīng)有宮人開始掃雪了,有一下沒一下的笤帚趕不上雪落的速度,那外面便越積越深,越積越深……

壓下喉頭不自覺的一哽,婉兒克制著,看窗上映出的面目足夠平靜,才往正殿去。遠(yuǎn)遠(yuǎn)望見倚在軟榻上的武曌,婉兒忽然踟躕,竟有些難以靠近。

武曌正拿著一本書在看,看點(diǎn)閑書已成了閑居時的習(xí)慣,說是看書,心思又仿佛不在書上,余光瞥見遠(yuǎn)遠(yuǎn)站著的婉兒,武曌不用想也能猜中她聽到了些什么。

老太醫(yī)總是照宮里的習(xí)慣,避開病人來談如何治病,武曌任他們照這樣做,只不過是想給婉兒一個安心,她自己的身子什么樣,自己才最明白不過。

“婉兒,站在那里做什么?”她站得太久了,武曌翻了一頁,忍不住出聲提醒她。

婉兒這才驚覺失態(tài),一面向榻邊走過去,一面屏退了殿內(nèi)的宮人。

“太醫(yī)怎么說?”感知到她走近了,武曌仍是看著書,故意問。

婉兒清清泠泠的聲音里,瞧不出一絲哄人的痕跡:“太醫(yī)說,風(fēng)寒雖小,可陛下萬不可如此任性了?!?/p>

騙人。

真這么無關(guān)緊要,何必這樣失魂落魄?

武曌輕笑一聲,徐徐放下書,抬頭望侍立一旁的婉兒,越看越覺得稱心,便調(diào)笑道:“生而不能任性,何必活在世上?”

雖是調(diào)笑的話,在婉兒聽來卻當(dāng)了真,沒有外人,她便不再拘謹(jǐn)?shù)刈陂竭?,凝望榻上熟悉的容顏:“如果是為著什么人,憑著這樣的執(zhí)念,也是可以活在世上的?!?/p>

“如果是為著什么人,那就更要任性了?!蔽鋾仔σ飧鼭饬?,像往常一樣,總是不愿在辯爭上落得婉兒的下風(fēng),“婉兒忘了,當(dāng)年你半夜偷偷溜走,我醒過來看你不見了,就赤著腳踏著雪,跑了大半個太初宮才尋到你?!?/p>

“阿曌……”獨(dú)處時婉兒總是照著武曌的意思這么喚她,婉轉(zhuǎn)的聲音,似乎還帶著這個名字縈繞在唇齒之間的清香,“阿曌忘了,你回來就大病了一場,燒了整整一夜?!?/p>

“就算生病,我也高興?!边@般無賴,倒是從沒有變過。

她是高興,卻不知有人擔(dān)心得緊,婉兒秀眉一擰,要照太醫(yī)的“方子”勸她,卻不料被武曌遞過來手里的書,婉兒無奈接了,看她把靠枕一放便躺了下去,吩咐道:“我乏了,要睡一會兒,婉兒念首詩來聽吧?!?/p>

她真的擁衾瞑目,一副拒絕婉兒說教的模樣,只好依了她,婉兒撇了撇嘴,拿起那卷書,見正好是《古詩十九首》,便一氣念了下去: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yuǎn),衣帶日已緩。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

輕柔的聲音就像柳絮一般的雪,雪在窗外飄揚(yáng),聲在殿內(nèi)回旋,俄而止語,被一首別離的詩一滌蕩,婉兒的心里便什么糾結(jié)也沒有了,唯余長久的悲哀。

榻上的人還沒有睡安穩(wěn),不知是真的在聽詩,還是喃喃囈語:“究竟是生離更好,還是死別更好呢……”

喃喃畢,便像是睡得沉了,仙居殿里靜得出奇,壁爐里偶然一下柴火的噼啪聲,此外便只剩了輕淺而均勻的呼吸。婉兒抿著唇良久,未曾答言,而是把手中書卷放下,輕輕掀開被子,讓自己也擠到榻上去,擠到武曌的懷里,靠在沉睡的人胸前。

武曌的精神早就不如往日了,近來總是睡的時間比醒著的多,往往都是聽著詩或者下著棋就昏昏睡去,每每要確認(rèn)她的呼吸聲,或者是別的什么聲音,才能使婉兒安放下始終懸著的一顆心。

別的什么聲音……

婉兒準(zhǔn)確地找到那個位置,把耳朵貼在她的胸口上,閉上眼,滿足地聽到那一聲聲還在倔強(qiáng)鼓動的心跳,竟是一陣竊喜,不自覺地勾起唇角。

每天每天,她都要聽著這令人安心的聲音,執(zhí)意擠在此生眷戀的胸前,才能安穩(wěn)睡去。

?

一覺就到傍晚,先醒來的卻是武曌,不出意外地,那家伙像只小貓一樣地縮在她的懷里,讓她一醒來就能看見。武曌也便像撫摸一只小貓一樣地?fù)崦L長的墨發(fā),蹭得有些散亂,撥開便能窺見被爐火熏得有些泛紅的肌膚,指尖描摹過多少遍都不夠,總教人這樣愛不釋手。

嘴角噙起一抹笑,武曌想起當(dāng)年在太初宮時,每每都是自己要拉著她,借著畏懼鬼怪的理由,要抱著她才能入睡??缮瞎俨湃吮然实圻€忙,中書省的那群人,比起找她這個喜怒無常的皇帝,更愿意找溫溫柔柔的才人說事,于是婉兒總是在深夜被一封急奏或是一紙信箋鬧得偷偷溜走,待她醒來,懷里的婉兒不翼而飛,深深的惶恐比看見鬼怪還嚇人。

可如今,倒是婉兒主動來投懷送抱,絕不偷偷溜走了。

武曌想,若非任性,她大概沒有什么放不下,她放得下權(quán)力,放得下皇位,卻放不下被她任性依賴的婉兒。在她選擇走上這條路時就應(yīng)該孤獨(dú),何以有這樣一個離不開的人?

可再是離不開,也總有一天要離開的,行行重行行,行的不是旅人,行的是時間。

“唔……”懷里的人悠悠轉(zhuǎn)醒,惺忪的睡眼里,映出武曌溫柔的笑容。

“阿曌……”婉兒凝望著她,回以癡癡的一笑,伸手想要確認(rèn)那真實(shí)的觸感。

武曌捉過她的手,調(diào)笑一問:“你怎么也貪睡了?”

剛剛醒來,本來臉上就漫有紅暈,如今看上去倒像是被武曌調(diào)笑的話惹得臉紅,婉兒微微垂首,嘟囔道:“才不是貪睡……”

是貪你懷里的溫暖啊……

“陛下,圣人來了?!?/p>

沒說出口的話被門口的傳報堵上,婉兒一聽,起身就要走。

“去哪兒?”武曌卻不放手,拉著她不準(zhǔn)她去。

婉兒抿了抿唇,低聲道:“我不想見他?!?/p>

武曌卻不說話,只是拉著她,抬頭凝望要離去的倩影,愈發(fā)深邃的眼里蓄起深深的不舍。

她又不是不回來了,干嘛用這種眼神看她?婉兒勉強(qiáng)笑了笑,又坐下來,哄孩子似的問:“睡了一下午,也餓了吧?我去小廚房做點(diǎn)吃的,阿曌想吃什么?”

非得要走,還拿吃的來哄她。武曌跟著笑了笑,自知拿她沒辦法,睜著一雙無比誠懇的眼,盯緊了托故要走的人,一字一句地說:“我想吃婉兒?!?/p>

“別鬧!”她臉上更紅了,局促地抽開手,瞪著武曌一臉?gòu)舌痢?/p>

武曌撫掌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上氣不接下氣:“婉兒這樣看起來就……就更好吃了!”

“阿曌這樣不正經(jīng),我就不給你做吃的了!”婉兒起身欲去,卻又被武曌眼疾手快地拽住了袖子。

什么嗔怒也融化在她眼底的一泓清泉里,武曌總算止住了笑,故作認(rèn)真地思忖了一會兒,嘆道:“成日家都在喝藥,苦得都快覺不出別的味兒來了,婉兒心疼我,就做點(diǎn)甜甜的東西。”

“嗯。”婉兒仔細(xì)地聽了,認(rèn)真地記下來,留給武曌一個安心的笑,轉(zhuǎn)身穿過那長廊,往小小的偏殿去。

身后傳來一聲高昂的“圣人到”,婉兒知道,許多宮人都不愿陪侍在這清冷的上陽宮里,每每皇帝一來,都爭著要去邀寵,倒是比侍奉太上皇還殷勤。婉兒也不理會,人自有人的活法,別人想著出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在看過更大的世界后,她卻想守著一生的眷戀,一間屋,一張榻,也是從前的求之不得。

?

在女皇退居上陽宮后,皇帝李顯雖然恢復(fù)了大唐的國號,卻沒有急著遷都回長安去,他就住在這高岸之下的太初宮里,每月定時來向母親問安。

這在政變當(dāng)日尚且瑟瑟不敢上前的窩囊皇帝,倒是博得了一個孝順的名聲??蛇@樣的停滯在有些人看來卻別有用心,長安才是大唐的故城,李唐的朝廷久久徘徊在洛陽,像是在等待,甚至期待誰的故去。

今日并非問安的定日,李顯沒有帶著平常一同來探望的家室與大臣,只帶了幾個貼身的侍衛(wèi),皇帝匆匆忙忙地便來造訪。

武曌依舊倚在榻上,打一場雪仗消磨了她平日里好幾天的精力,又不知要因此臥床靜養(yǎng)多久了。她原是喜動不喜靜的人,從前做天后時就在西京東都之間來回巡幸,一刻也不愿意安身在哪里。如今卻安身在這一張小小的軟榻上,正是望見外面自由飄揚(yáng)的雪花,憑著對那漫天生機(jī)的向往,她才決定要任性一回。

當(dāng)李顯進(jìn)屋時,正看見靠在榻上的母親望著窗外出神,軟榻的位置與上次不一樣了,武曌特意吩咐搬到窗下去,更靠近些外面的世界。

武曌兀自望著窗外飄雪,像是沒有聽見李顯的到來,李顯只得自己上前去,畢恭畢敬地彎腰長揖:“兒子向母親問安。”

“是七郎啊……”她依依不舍地移開眼,看一眼臉上還帶著風(fēng)霜的李顯,示意他自便,見他始終還是拘束,便開口寒暄,“今日不是問安的正日,七郎怎么傍晚來了?”

母親一問話,李顯還是坐不住,站起身來答言:“聽太醫(yī)院報太上皇偶染風(fēng)寒,兒不放心,就過來看看?!?/p>

武曌笑了笑,沒有領(lǐng)情,卻挖苦道:“我入秋以來就病著,偶爾一次風(fēng)寒又算什么?”

李顯雖做了皇帝,在放下權(quán)力的母親面前依然害怕,他本也不是個能與人打啞謎的,聽得母親這么說,心里七上八下的,斟酌著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得吞吞吐吐地答言:“兒掛心母親,若非朝政纏身,倒想……倒想學(xué)漢文帝常伴母親身邊,親……親嘗湯藥……”

“哈!”武曌冷冷一笑,看這嚇得話都說不明白的兒子,譏諷道,“七郎倒是孝順,豈不聞那漢文帝不僅有對母親的孝,更有對百姓的仁,你若撇下朝政到我這里來,也有臉與漢文帝比肩?”

“是,兒自然不敢比擬古代的圣君。”李顯低了頭,門窗緊閉,壁爐的熱氣便升騰得快,直熱得李顯滴下汗來,哆嗦著手擦了擦,李顯把心一橫,還是要道出好不容易孤身出宮的來意,“只是……只是……兒確乎有事要問計于母親。”

武曌看他這畏畏縮縮的樣子就知道他肯定有事,卻擺出一副不愿理他的樣子,冷冷地說:“陛下是早已成年的皇帝,問計該去問大臣,不該來問母親?!?/p>

“可是此事無人可以做主,只有來問母親?!?/p>

“什么事這樣厲害?”

“兒想求母親賜給一個人?!?/p>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帝要誰,還要別人下賜?”

“兒想要上官婉兒!”

一來二去,頂著死罪終于把這話說了出來,李顯差點(diǎn)就要腿軟跪下去了,終于把乞求說出口,站在大殿中喘個不停,只覺一陣又一陣的暈眩,更不敢看武曌變得幽深的目光。

長久的沉寂彌漫在母子之間,就連退位時都沒有這樣可怕的沉默,李顯幾乎再一次感受到了嗣圣元年自己被拎下皇位時的恐怖,不再為王的老虎余威依舊,為著這一次的請求,李顯做的是背靠死亡的準(zhǔn)備。

怕極了的李顯注意不到武曌周身的落寞,太上皇低沉的聲音傳來,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在動搖著李顯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

“七郎,一朝天子一朝臣?!彼皇沁@么隱晦地說了一句,倒沒有李顯預(yù)想中的那樣招架不住。

李顯勉強(qiáng)平息了惴惴的心緒,試著冷靜回答:“母親也該知道,婉兒做了那么久的內(nèi)宰相,在士林中有非凡的清望。在這九個月里,兒收到了好幾回的聯(lián)名上書,那些都是清流的文人,說上官才人是文壇的領(lǐng)袖,不應(yīng)該避居上陽宮,該出來做事。”

武曌凄然一笑,不再繃著令人害怕的冷臉,卻給了李顯比由衷的恐懼更大的壓力:“我把權(quán)力給你,把皇位給你,唯獨(dú)留下一個婉兒,你也要來向我要走嗎?”

“兒惶恐!”李顯也終于忍不住了,他在母親面前從來都是習(xí)慣跪著說話的,“噗通”一聲跪下去,心里也舒坦了許多,“母親把江山給兒子,自該知道兒子不是個做賢君的料,如今朝上紛爭得厲害,五王要壓倒梁王,梁王又彈劾五王,兒居于其中,不知該從哪一方,朝事晦暗不明,若沒有一個可以為兒出主意的信臣,兒將如瞽叟,不知何時,就帶著母親的江山,墜入萬丈深淵??!”

“你自己察賢不力,現(xiàn)在又來覬覦我的婉兒!”武曌狠狠地瞪著他,李顯慌忙抬頭,卻意外看見母親蒼涼的雙眼。

她嘴上這么說著,心里早就認(rèn)了,婉兒自請來上陽宮伴駕,是武曌攔不住的決定,伴駕又能有幾時?總有人去樓空的時候,武曌其實(shí)也在等李顯來求她,給婉兒一個合適的名位,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還朝去。

“察賢不力,固然是兒子的錯,但事已至此,兒不能不向母親開這個口?!崩铒@看上去也是孤立無援,才挑在這傍晚冒雪出宮,孤身一人來見母親。

“以婉兒的才華,在這里做個侍女,的確是委屈了。”武曌適時松動了口風(fēng),俯視著跪在榻下的兒子,長嘆一聲,試探道,“只是七郎,求賢也要有求賢的誠意。”

“兒子知道?!敝灰险剹l件就好,李顯心里有了把握,直起身來,篤定許諾,“兒要聘她做昭容,正二品的官位,足以讓她做個名正言順的內(nèi)宰相?!?/p>

“不,不是聘娶,是升遷?!蔽鋾诪橐粋€“聘”字冷下了臉,執(zhí)意要把這李顯眼里的虛名糾正回來,“她是我的才人,兒子豈可聘娶母親的才人?”

李顯不知母親為什么這樣糾結(jié)于一個字的表述,卻也見識過武曌倔強(qiáng)的性子,連忙低下頭,稱了一聲:“是?!?/p>

那便是可以商定了,武曌心里一塊石頭落地,面上卻不見喜色,依然冷漠地盯著李顯,道:“昭烈帝三顧才把武侯請出山來,你寄希望于我,也不一定能把她說動?!?/p>

李顯忙表起了誠意:“只要母親有這個心思,兒便是千恩萬謝了。”

武曌點(diǎn)點(diǎn)頭,道:“今后你可要記住,是你來求著我把她賜給你的,不是她巴望你李唐的門庭。”

?

上官婉兒要還朝去,這是時局的需要,更是武曌的期盼。可還朝究竟是怎樣一個還法,是武曌此生要做的最后一件重要的事。面對正中下懷的提議,她要巧意周旋,冷著臉推拒兩次,再萬般無奈地把婉兒送出去,讓李顯磕一磕硬釘子,知道婉兒還朝幫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正因?yàn)榈脕聿灰?,才能好好地珍惜?/p>

事盡于此,武曌仿佛明白了那個縈繞于心的疑問,究竟是生離更好,還是死別更好——對于女皇武曌來說,這并不能成為一個疑問,愛慕并不純粹是愛慕,那不是一個人將往何處去的問題,那是她表面放下,其實(shí)不曾放下的江山,該往何處去的問題。

不管是生離還是死別,身為內(nèi)宰相的婉兒,終不會是她一個人的婉兒。

武曌放輕步子走到小廚房門口,一盅酒釀圓子煨在爐火上,不需要很復(fù)雜的工序,守著那一叢火苗的人卻出了神。

若非出神,絕不會無意于她的靠近。

武曌走到她身后,終還是長嘆一聲,伸手環(huán)住抱過無數(shù)次的腰肢,本就盈盈一握,入秋以來,倒像是更細(xì)了。

“阿曌?!敝朗撬?,婉兒不再出神,而是嫣然一笑,“東西還沒好,你怎么起來了?”

武曌凝望那一竄一竄的小火苗,這樣果斷的人竟然有些難以啟齒:“我有事要跟你說?!?/p>

心下一顫,婉兒似乎已經(jīng)猜到了,只有那件事能讓如今的她這樣認(rèn)真地來談??赏駜翰幌肼?,仿佛只要不聽就能拒絕卷挾而來的命運(yùn),婉兒笑開,用那等不當(dāng)回事的語氣,調(diào)笑道:“什么大事也沒有嘗我的手藝要緊……”

“不,你得聽?!蔽鋾讏?zhí)意要說,抱著她的手不曾放開,憑著高挑的身姿,一埋頭就貼上了她輪廓精致的耳朵,“婉兒,方才七郎來求你還朝,給你昭容的名位,這是個好機(jī)會……”

“不,我不去?!蓖駜荷儆写驍辔鋾椎脑?,原本就是亦臣亦妾,不敢忤逆君上,到上陽宮后更加不愿與她爭執(zhí),什么都順著武曌的意思來,可唯有每每提到這件事,婉兒前所未有地堅定。

她再堅定,卻也移不了武曌磐石一般的心。武曌不理會她的不悅,繼續(xù)說下去:“這是他來求的,不是我托他的,你的處境會好很多……”

“再好的處境我也不去!”婉兒氣悶地低吼,轉(zhuǎn)身時竟然全身都在發(fā)抖,她用不容商量的堅定目光望回去,激得連武曌都想要退縮,“阿曌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了?昭容是什么?是女官還是后妃?你要我嫁給皇帝嗎?”

武曌不知要如何寬慰她,徒然解釋:“不,我讓他許過諾了,昭容是升遷,不是聘娶。況且遲早都會有這么一天……”

“阿曌!”再出聲喚時已帶著哭腔,她眼眶晶瑩,卻強(qiáng)忍著不讓眼淚落下來,“阿曌,二十七年都過去了,你卻連最后這一刻也不肯分給我嗎?”

武曌怔怔地盯著她,婉兒總是在她面前笑,從不愿讓她見眼淚,可婉兒不知道,這滴在心上的東西,常常在夜深人靜時浸潤她的胸膛,好幾次武曌在半夜偷偷醒過來,都看到婉兒靠在她的心口,無聲地啜泣。

她的眼淚太灼人,比古來帝王都懼怕的死亡還令人膽怯。

武曌正是膽怯了,別開眼不愿直視她閃爍的眼睛,卻癡癡望著那如生命般躍動的小火苗,沉沉地問:“婉兒,你害不害怕?”

害怕什么?親眼見到不可一世的女皇如何向時間低頭?親眼見到此生眷戀的人如何一步步離開?

若是害怕,她何必留在這里,若是害怕,她何必一次又一次地拒絕還朝去。

婉兒苦澀一笑,輕輕搖頭。

“可是我害怕!”武曌壓低的聲音盡是沙啞,閉上眼克制住將要劇烈起伏的呼吸,“我每次閉上眼,都感覺那幽黑的世界在慢慢逼近,我每次閉上眼,都害怕再也不能醒來。我怕我還沒有安排好就走,我怕見不到婉兒,更怕婉兒會跟著我走,最怕在婉兒的眼前離去,我舍不得,我實(shí)在舍不得!你那雙初見時就美得讓我驚心動魄的眼睛里,怎么可以見證那樣的景象!我害怕……唔!”

更多的恐懼盡被一吻封箴,武曌陡然睜開眼,看懷里的婉兒努力地仰頭,吻上她喋喋不休的唇,是絕望,是寬慰,深不見底。就算在她走下神壇之后,婉兒看她,依舊是那種朝圣的眼神,絲毫未改。只是眼角滑落的淚像攫住了武曌的咽喉,強(qiáng)烈的窒息感難以平息,婉兒感到眼前的人虛軟下去,忙搭了把手,要摟住武曌。

“阿曌?”

撫膺剛順過氣,武曌便主動欺身上去,還以一吻回應(yīng)婉兒的擔(dān)憂,她知道,明明婉兒也在害怕,夙夜的憂懼化為憔悴,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她便移開環(huán)在婉兒腰間的手,去撫摩她的長發(fā),去描摹她額上的紅梅花,去輕車熟路地滑過脖頸和鎖骨,輕點(diǎn)在胸前。感受到懷里的身子一顫,本能地要退后,武曌逼近一步,一手抱緊了她,將瘦弱的婉兒牢牢護(hù)在爐火前,不讓那一竄一竄的火苗灼傷她,指尖久違地探秘曾被造訪過多次的地方……

“婉兒,婉兒……”二十七年,把這個名字越喚越熟悉,越喚越成了眷戀,“婉兒,有時不是出于他們說的什么欲,我近來總是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你的每一寸身體,都銘進(jìn)心里?!?/p>

“你得記住,你得好好地記住。”混亂的呼吸,只能支持婉兒發(fā)出含混的呢喃。

爐火上的酒釀圓子煮沸了,溫暖的酒氣很快氤氳在精致的小廚房中,一窗隔絕,外面的北風(fēng)依然呼嘯,檐上的積雪,又厚上了一寸。

?

冬十一月,李唐眾臣期待的時刻到來了。

北風(fēng)卷地,大雪卻不容堆積,這回皇帝是帶著家室和百官來的,太初宮輟朝,在退位后,萬眾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了女皇帝的身上。

仙居殿內(nèi),軟榻依舊設(shè)在窗下,噼噼啪啪的壁爐聲沒那么清脆了,掩蓋在奔走的宮人之中,一切都肅穆得令人窒息。

上官婉兒立在榻邊,這回再沒有理由推托不見李顯了。皇帝跪在太上皇的榻前,低頭聽著最后的訓(xùn)話。

說了些什么?不過是些早就向婉兒透露過的“去帝號,稱則天大圣皇后”“歸葬乾陵”之類的交代,婉兒失神地站著,那熟悉的聲音,如今正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刺痛她緊繃的神經(jīng)。

婉兒出神地想著,那天武曌問她的話。

是生離更好,還是死別更好?

若是生離更好,武曌便放她還朝,自此上陽宮的生死便與她無關(guān),紛繁的朝政,將消磨生死的界線。

若是死別更好,武曌便任她陪著,直到不得不分道揚(yáng)鑣的那一刻,順著時光,悄然放手。

死別是錐心刺骨的一慟,生離是綿延不息的悲哀。

可無論是生離還是死別,俱是“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旅人已漸行漸遠(yuǎn),居者只能自知珍重,期待一個夢里或來生的相會。

無論是生離還是死別,終歸都有期待啊……

“你走吧?!遍缴系奈鋾滓巡惶苷f得出話來了,趕李顯出去時,甚至有些催促的意味,“我要跟婉兒……單獨(dú)說說話……”

聽到叫她的名字,游走的靈魂又仿佛回到了身體里,婉兒總是這樣敏感于她的呼喚,忙俯下身,凝望武曌毫無血色的一張臉,聽得李顯帶著眾人出去,“吱呀”一聲關(guān)上殿門。

“婉兒?!狈路鸱讲诺慕淮贾皇菓?yīng)景,對于婉兒,武曌始終都是寵溺,她要伴到最后一刻,那就成全她的有始有終。

“阿曌。”婉兒坐在床邊,顫抖著唇,只能喚她的名字。

板著臉交代了半晌,直到此刻,武曌才終于揚(yáng)起了一抹笑,沒什么力氣抬手,只是指尖一動,便被婉兒會意,執(zhí)起手來,放在自己面上。武曌深吸了口氣,用盡力氣撫上婉兒額間的紅梅,那個最刻骨銘心的印記。

“婉兒,你要延續(xù)我的生命?!彼€是放不下,要再添上這么一句規(guī)勸。

她不安心,婉兒不忍在這時候留什么遺憾,順從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應(yīng)了一聲:“嗯?!?/p>

這聲應(yīng)答是哽咽在喉頭的,武曌笑得更加虛無縹緲,輕聲提醒她:“我好久都沒有看到婉兒笑了……”

驚覺眼前模糊一片,她怎么能錯過哪怕一分一秒凝望天神的機(jī)會?婉兒一抹淚珠,抖著嘴角,始終難以揚(yáng)起武曌期待的一抹笑來。

“我記得……初見婉兒時,我讓婉兒來與我作伴,婉兒……婉兒愕然睜著一雙水眸,又驚又喜的一個笑,就好像開釋冰雪的春風(fēng)……”武曌神往地說著,聲音越來越微弱,“你讓我再看一眼……我怕我忘了……”

“嗯……嗯……你看……你看……”淚痕凝在臉上,婉兒用了全力扯起嘴角,好似寂寞的冬日里又起了和煦的春風(fēng),好似那春風(fēng)拂在紅梅花枝頭。

閉目長嗟,武曌放下手來,仿佛得償一件畢生的夙愿,最后的請求快要聽不見:“念首詩來聽吧……”

咽下喉頭哽咽,婉兒坐在武曌榻邊,像無數(shù)次安撫她睡覺一般,念起那首關(guān)于離別的詩。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yuǎn),衣帶日已緩。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

婉兒明白武曌為什么常常要她念這首詩,就算她怨武曌的“棄捐”,也該好好活著,該是要“努力加餐飯”,以最好的面目,追上旅人的步伐。

她一直在追,一直在追,從初見時就做好了永遠(yuǎn)追不上的準(zhǔn)備,二十七年間,果然從來就追不上大步往前走的女皇帝,而今神明停下了腳步,也可以等候落后的她努力追上來了。

詩已念完,反而是淚痕干,凝望榻上仿佛沉睡的人,只是胸前已沒了令人安心的起伏,婉兒慢慢傾身,如每個夜里一樣,把自己的身子擠進(jìn)被子里去,擠到武曌的懷里,靠在沉睡的人胸前。

這一回也是準(zhǔn)確地找到了那個位置,卻再也聽不見倔強(qiáng)鼓動的心跳聲。

再沒有熟悉的溫暖了。

婉兒冷得縮了縮身子,埋在武曌的胸前,悶悶地說話:“你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我……”

若有來生,從此便只是期待來生。

不該溫存,婉兒從榻上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殿前,一推那緊閉的大門,靜候消息的眾人跪了一地,此時都仰起頭來,仰望臨風(fēng)而立的上官昭容。

“太上皇……”她要習(xí)慣改口,盡量鄭重地宣布,“駕崩了?!?/p>

她形銷骨毀地站在那里,聽下面一片或真或假的哀聲,抬眸一望,那邊積雪未掃的宮院,正是一個月前打雪仗的地方。

大雪紛飛,裙裾飄揚(yáng),倩影與笑語,還有戀人身上的溫度。

恍惚中便是一笑,眼前的光景變得模糊,最后沉于黑暗。

“婉兒!”離得最近的太平公主毅然沖了上來,接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那唇邊的笑意卻更深了,就算各在天一涯,只要一直走,一直走,也總會有重逢的時候。

那是一件容易而確信的事,向死而生,那盡頭便是重逢。武曌在最后一刻還在教她,要她好好規(guī)劃如何死去,才對得起綻放的生命,才有底氣和臉面去重逢。

而她在此刻立誓,將在把自己寫成永恒之后,以更加驕傲的風(fēng)姿去重逢。

不會太久的。

?

我們歌頌生命的綻放,亦將直面美麗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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