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咒(69)【花憐】
秋千緩緩擺動,謝憐正坐在上面看書。
這秋千又被花城精心裝修過一番,兩側繩索繞著一圈圈藤蔓,其上開著朵朵小花,雙手抓久了不會覺得疼痛,指尖也能久留花香。系著秋千的蒼樹枝繁葉茂,夏能遮暑,冬可避風,不論四季天氣如何變幻莫測,只要秋千的主人想來此處玩鬧小憩,都是個極佳的場所。
順著葉間滑下落入書頁上的細碎日光斑斑點點,有如金屑。謝憐專注著閱覽,少頃,手里驀地一空,書被身后的人拿走了。
他并未生氣,笑著看向身后人:“三郎。”
花城隨意翻了兩下那本書,手里一合、一轉,不知將那書變到哪里去了,雙手貼著謝憐倚靠的秋千背,微微使力推動那秋千,問道:“身體可有好些?”
謝憐嘴角皆是笑,無奈道:“我早就好啦。你這樣的補法,就是大病初愈的人也能好得很快吧。?”
毫不夸張。不知是想為了自己先前的失控而道歉,還是為了彌補從前幾年不在謝憐身邊的遺憾,這幾日的三餐飲食都是花城親手下廚,且每一頓菜式都不帶重樣,取材也是極好。照顧到謝憐需要養(yǎng)身體,花城特意尋來各色珍貴藥材制成藥浴,若非謝憐紅著臉嚴辭拒絕,他就要親自上手幫他洗了。平日一些有趣的玩具、擺件,或是新得的精良兵器,若是謝憐感興趣,也一定是會送過去的。再加上無數(shù)次的親吻、擁抱、愛撫、溫言蜜語,諸如此類有如蜜罐,軟軟包裹著謝憐,讓他時?;腥粔粲X自己還是個太子。
花城在他背后乖巧地“唔”了一聲,雙手輕扶那秋千,讓它緩緩停下,又道:“如果哥哥身子好些了,我想帶你去個地方?!?/p>
仙樂古國境內,太蒼山下。
楓紅似火,野風蕭蕭。如此美景,謝憐望去,卻是心臟一沉。
他腳步一頓,抬首凝望山間,訥訥道:“為何要來這里?”
花城轉身看他,輕輕喚道:“殿下,上山吧。”
謝憐雙眼仿佛被山間某處吸引住,竟是渾身顫抖起來,腳步往后一移,顫聲道:“不用了吧,我……我想回去,三郎,你帶我回去好嗎?”
他雙手被花城溫柔地牽住,花城喚道:“殿下?!?/p>
謝憐垂著頭,聽他柔聲呼喚,揚起了臉,眼角已是泛紅?;ǔ请p臂環(huán)住了他,吻了吻他的眉心,柔聲道:“殿下,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別害怕,我一直在這里,相信我好嗎?”
他眼底映著柔情與堅毅。踟躕片刻,謝憐道:“好?!?/p>
二人攜手上山。似是知曉謝憐心中所想,花城并未帶著他直接躍入目的地,只是順著山間破損古舊的石階一點點攀越。不知是身體未愈,抑或是心有雜念,謝憐只覺腳步沉重不已,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已是渾身疲軟,微微喘氣了。
花城看著不忍,頓步道:“殿下,回去吧?!?/p>
他起初是想為謝憐解了這道心結,但他不想看到謝憐因著這些事而痛苦掙扎。若是他還未做好準備,為此難受,那便算了吧。
謝憐握緊了他的手,咬咬牙,回道:“直接帶我去吧?!?/p>
與其在攀登時左思右想心神不定,不如直接面對?;ǔ黔h(huán)住了他的腰,輕輕道:“好。”下一瞬,兩人便落足于山間隱秘一處,由古仙樂皇室精心打造的埋葬之地,仙樂皇陵。
只看一眼入口,謝憐便心底生寒。他閉了閉眼,冷汗盡出,生怕下一刻要昏死過去。
他知道花城要來帶他看什么?;ǔ且驳溃骸拔蚁?,他們也很想見你。”
謝憐沉著臉,上前撥開草叢,按下一塊石板,伴隨著軋軋開門聲,石板上移,洞穴內四壁鑲嵌的珠玉寶石受外頭日光一照,燦若辰星。二人一道進了洞府,花城領著謝憐在洞穴中彎彎繞繞走了一陣,來到一處較為開闊的空間,柔聲道:“他們在那里?!?/p>
中央擺放著一座較大的棺材,足以容身兩人。靈蝶自花城手中飛出,翩然落在那石棺中心,解了禁制,棺蓋緩緩開啟。
只看了一眼石棺中的人,謝憐便眼眶一熱,跪了下來。他早已知曉石棺中的人是誰,但并未猜想到竟能看到他們如此安然的一面,仿佛二人只是睡去,那些過去經歷的離別傷痛,也不過是大夢一場。
謝憐只覺胸口鼓脹得很,嘴角在笑,雙眼卻悲痛得淌著淚,宛如癡傻一般,除卻緊盯棺中二人的面容,其余什么也不知曉了。良久,仿佛是怕驚動二人的好夢,他極輕、極輕地喚了聲:“爹,娘……?”
是來自心底最深處,孩子對父母的天生依戀。
棺中,國主與皇后衣冠潔整,面上無痛苦之色,身上并無傷痕,更無殘缺。謝憐雙眼一片潮熱,又仿佛是怕國主和皇后看去擔了心,趕忙胡亂地擦去。他想觸碰二人的面容,又怕自己失手將這完整打破了,最終只是輕倚著棺壁,似在發(fā)著呆,恍然道:“終于團聚了啊?!?/p>
從前仙樂失守,血族攻陷,若非國主皇后一力護他逃出,他也活不到現(xiàn)在。事后多年,他不敢重回仙樂,不敢去看他們的尸身是否還在,更不敢看他們死去時臉上的神情。他心有虧欠,無力回天。
他心底也知道,想在被血族統(tǒng)治的國境內搜尋人類的蹤影,不可能的,找不回來的。
可他現(xiàn)在還能看著他們完好的樣子。
花城在他身側蹲下,輕聲道:“我知道你想見他們,我不想你有遺憾?!?/p>
謝憐紅著眼看他,澀聲道:“你是怎么找到的?”
花城抬手替他拭去臉上的淚,柔聲道:“花了點功夫,也比較幸運?!?/p>
他說得模糊,隱去了其中大半細節(jié)。為了重現(xiàn)國主二人生前容貌,他拼接了斷開的尸身,又為其注入一部分法力,洗凈血漬臟污,治好二人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再將二人放入特制的棺槨中,以保尸身千年不腐。
謝憐慢慢地眨了下眼:“所以,師父說從前仙樂境內不明起火,燒光了所有吸血鬼的人,是……”
“是我。”花城溫柔地順著他的發(fā),溫聲道,“那些廢物同你有仇,我便替你報回來。”
謝憐突然不知該說什么了。
花城總是這樣,不言不語地為他做了許多。他的仇恨,他的善良,他的牽掛不舍,他都替他記著。
謝憐撲上去,擁緊了他。
花城被他帶著坐在地上,哈哈笑了一聲,雙唇貼著他耳廓調笑道:“殿下,國主皇后還看著呢?!?/p>
他原意是想羞一羞他,誰知,謝憐聽后,起了身,重又跪在國主二人的棺槨前,俯身一拜,道:“父皇,母后,孩兒身邊的人,是想一生一世相守相知之人?!?/p>
花城微微睜大了眼:“殿下……”
謝憐繼續(xù)道:“孩兒心中珍重之人,名叫花城。愿父皇母后在天之靈,允許我二人在一起,也保佑我們永結同心,再不分離。”
說完,他直起身,笑著看向花城,一伸手,花城接過,也跟著跪了下來,面上淡去笑顏,俯身跪拜,正聲道:“我亦不會辜負殿下?!?/p>
二人又在皇陵中停留了好一會兒,這才同棺中之人告別,退出了洞府。
二人指尖相扣,密不可分地回到府中,待走至寢居內,已然跌跌撞撞,相互摟抱著跌在了榻上。
幾聲呢喃細語伴著衣物摩挲,良久,那張榻微微晃動起來。
謝憐眼中蓄滿了淚,視線盡是模糊,喉中嗚嗚咽咽,仿佛受了委屈。直到花城從背后貼上,細細吻了他頸側,又情難自禁地張口咬了咬那寸印著血仆印記的白皙肌膚,他這才恍若夢醒,驚得“啊”了一聲。
花城動作一滯,趕忙收了口,輕聲道:“殿下,抱歉?!?/p>
這處印記,于花城而言,仍是抹不掉的一層陰影。
他還要說些什么,謝憐回首攬上他的頸,堵住了所有未盡之言。
一人的默許,招致另一人的瘋狂。
折騰了許久,結束已是黑夜?;ǔ翘嬷x憐清洗一番后,這才抱著他重新回到榻上。
發(fā)絲散亂,幾縷彎彎繞繞纏在一處。花城替他蓋好了衾被,一手以指代梳,順著謝憐的長發(fā),輕聲道:“睡吧?!?/p>
謝憐埋在他胸口,一閉眼,又一睜眼,實話實說道:“好像……睡不著?!?/p>
花城坐起了身:“是不舒服嗎?”說著就要幫他檢查。謝憐趕忙按下他的手,在黑暗里偷偷紅著臉,囁嚅道:“沒有不舒服……你現(xiàn)在想睡嗎?”
“我也睡不著?!?/p>
“既然睡不著,不如我們說說話。”
花城躺回被子里,一手輕撫謝憐衾被下裸露的背脊,便聽謝憐道:“你帶我去見父皇和母后,幫我了去了心愿,我很慶幸,也很感激。不過,你能提出帶我去皇陵,前提是我識破了你的身份,倘若我不知你從前是誰,按照你的設想里,又該如何在我見到雙親時不懷疑你的身份呢?”
從花城的視角看去,若是他提前向謝憐坦言自己便是從前一直跟隨他的紅紅兒,以此引謝憐一同前往皇陵,那么謝憐必會疑惑,為何從前的人類孩子如今卻成為了吸血鬼。以此惑為起點進行發(fā)問,除非花城含糊其辭,或是有意欺騙,謝憐會很快推測出那團無名鬼火與那無名血族的真實身份,就是花城本人。而按照謝憐的性格,知曉了花城從前初成鬼時替自己擋下了災禍,他一定會像之前那般,即便是強迫也要幫花城解了這道詛咒。這于花城而言,便是精神上的凌遲。這樣看來,想讓謝憐與雙親相見,又想不被察覺身份,應該如何做?
花城笑著嘆了口氣,緩緩道:“我有想過借口糊弄過去,甚至想過編造謊言引誘你去皇陵一探究竟。但不管怎么說,這都是欺騙,何況即便我說了謊,哥哥也能很快看出端倪吧。”
聽他語氣里竟是透出些許苦惱,仿佛一個想要給心愛之人準備驚喜卻不知如何瞞住人的少年郎,莫名可愛討喜。謝憐憋笑憋得雙肩抖動,震松了衾被一角?;ǔ羌毿牡靥嫠狭吮蛔?,繼續(xù)道:“所以我才命引玉出面,親自提起無虞國,讓哥哥你對那處國度產生興趣,進而生出前往一探的想法。無虞國距離太蒼山不遠,待從無虞國游玩返回,偶經太蒼山,我便能提出此處是仙樂舊址,古仙樂從前受血族壓制,仙樂皇室的墓葬皇陵在仙樂被占后,存在被血族發(fā)現(xiàn)并被搗毀的可能。你聽我如此說法,想必會親身前往查看皇陵是否有被人侵入的痕跡。到時在皇陵洞穴中兜兜轉轉,借機讓你發(fā)現(xiàn)國主皇后所藏的棺槨,也不過需要幾絲巧合罷了?!?/p>
聽聞此,謝憐雙眼微睜,心下驚嘆——花城為了兩全其美,竟是早早布了這個局!
不過,身在局中,且是最為關鍵的那一枚棋子,謝憐心甘情愿拜服于花城的謀略與貼心?;ǔ菂s嘆了口氣,道:“不過,事情卻出了漏洞?!?/p>
謝憐目光一移,猜測道:“祭祀變天,詛咒生發(fā)?”
花城點點頭:“無虞那場祭祀中的亡靈在清除時怨氣太重,以致直接撼動天象。詛咒發(fā)動的契機,便是每月十五圓月之日。天象異動改變了星辰軌跡,詛咒便也隨之提前發(fā)動。在動身無虞之前,原本我在苦惱,應該如何說服哥哥你離開府中,因為我自己也在逐漸察覺,詛咒越來越不受控制,若是你不走,不知何時我會沖破自己設下的境界禁制,進而傷害到你。而那場提前到來的詛咒一經發(fā)動,根本不留給我絲毫退路的余地,我只得在祭祀結束后,不經告別,匆忙離開?!?/p>
謝憐抱緊了他,微蹙了眉,篤定道:“倘若那時你不說出個中所以,我是不會離開的。何況是身中詛咒這樣大的事,你……怎么可以覺得我的安危是最重要的?若你終有一天受詛咒反噬,不受控制傷害了自己,又該怎么辦?”
詛咒是由心底的欲望而生,而花城的欲望便是謝憐。被詛咒者在失控之時,身軀會被欲望所控,驅使其找到欲望生發(fā)的對象并借機發(fā)泄。倘若無法尋得目標,被詛咒者便會如鳧水載舟,水漲船翻。
花城回望著他,沉聲道:“殿下對我而言,便是最重要的。我提早在這府中加設了一層禁制,倘若在失控時沖出了境界,這層禁制便會立刻發(fā)動,將我絞死在原地?!?/p>
謝憐脊背一寒,顫聲吼道:“不行!”
他顯然是氣極了,驚恐得渾身發(fā)抖,還待說些什么,花城卻攬過他的腰,將他緊緊抱在了懷里。
“但殿下給了我生的機會。”
謝憐一怔,便聽花城繼續(xù)道:“在無虞,殿下遇見了國師。我原是設想,你與他多年不見,如今機緣巧合能再碰面,他應當是會提出讓你同他一起走的。我原也以為,你是會答應的?!?/p>
“但是你沒有?!?/p>
謝憐默默聽著?;ǔ堑溃骸澳氵x擇了留下,覺察我有異常,便主動回來查看端倪,直至詛咒之事被你發(fā)覺,再被你化解。雖然我不愿這事被你知情,但,正因為你這么做了,我才有勇氣直面心底最深處的不堪?!?/p>
“殿下,你總是能夠在人陷入絕境之時,給予人一次重生的機會。”
謝憐抬首凝視著他,凝視著那只飽含深情的眼,輕聲道:“你又何曾不是救我于泥淖之中,給了我無盡的活下去的勇氣?!?/p>
二人便如此互望著,在粒粒燭花前,在皎皎皓月下,深深地吻在了一起。

終于趕上了!
中間好像有什么東西從我臉上碾過去了(目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