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鷗羔】燒不盡14
?
?
?
羔的第一次夢遺,是在剛上高中不久后。
?
他半夜驚醒,被一屁股的黏膩熱得激靈,汗涔涔地從月海中撈起,他手指一捻,仿若月亮滴下的米酒,臉色比月光還慘白。
?
俄狄浦斯弒父娶母,《雷雨》中有情人成兄妹,羔在那一刻想到的,是古往今來各種戲劇影視作品都喜歡用的概念:宿命感。
?
命中注定的愛恨情仇,命中注定的悲劇。冥冥之中有一條繩牽在喉間,把他揪向萬劫難逃的逆旅。
?
其實,這一切也不是完全無跡可尋的。
?
彼時剛開過生理衛(wèi)生講座不久,羔不至于全無頭緒的紊亂,他的理智尚能留有自圓其說的余地,他告訴自己,這是正常的生理現(xiàn)象。
?
可是,聽別的男生說,他們好像都是夢到女人才會這樣,他不一樣,他不僅夢的是個男的,還是他親哥。
?
這才是最不正常的地方。
?
羔沒看自己的雙腿之間,身上還有些悶熱的難受,他想循著本能去撫慰。
?
惡魔的念頭稍露端倪,他就像巴普洛夫的狗,被另一把無形的電棍電出了條件反射,瑟瑟發(fā)抖。書桌上的液晶屏電子鬧鐘,在黑暗里折射出陰冷的光,又變作楊小娟的眼睛。她厭惡和嫌棄的表情,吐出那個字眼:惡心。
?
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了母親對性取向的態(tài)度。有一次楊小娟帶他去公園玩,他在前頭奔跑,跑到不遠處的一片小樹林,就看見了兩個男的倚靠在一棵樹的樹干下,舉止甚是親密。
?
那時的小羔還不知他們在干什么,他的角度只看到兩人的嘴巴一動一動,像吸果凍似的,吃著什么好吃的東西。于是他貓著腰站不遠處,左看右看,大睜著干凈又無辜的黑眼睛,好奇打量。
?
待聽聞母親走近的腳步聲,他像往常那樣興奮地搖她的手,新奇又活潑的語氣說:“媽媽,你看,他們在干什么呀?”
?
他說這話時,其實跟他以前經(jīng)常問母親“這是什么花”、“這個字怎么念”沒本質(zhì)區(qū)別,他以為母親會像以往,給他耐心解釋一番,然后摸他的頭,表揚他勤學(xué)好問,善于觀察。
?
楊小娟順著他手勢看去,臉色都變了,她的手掌帶動一股風,把羔的小臉直接扇過一邊,捂住他的眼睛,語氣震怒:“小孩子看什么看,不知羞恥!”
?
羔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就挨了一頓訓(xùn)斥,他嘟囔著,還有些不死心地問:“他們在干什么呀?”
?
楊小娟放下手,讓小羔在戰(zhàn)兢間看清了她的眼神。那是他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令人膽寒的陰鷙。印象中,媽媽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溫柔嫻靜的,小羔從沒見過這樣的她,猙獰欲噬人。
?
她不屑地說,這兩個男的有病,惡心死了。
?
楊小娟那時的眼神,早已一根根鋼釘贈他入骨,且不隨時間之海生銹反潮,每每在他有“不正當”念頭時,便如跗骨之蛆啃食著他的脊梁,叫他自責到無法挺直腰背,做如她所愿的模范學(xué)生。
?
隨年齡漸長羔才明白,童言無忌只是字面上的漂亮說辭。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都需要自己發(fā)揮跨越年紀的理解力去咀嚼咂摸。
?
他們母子倆這一生絕大多數(shù)的默契合拍,都消耗在了這些方面。遇到電視播放某些情節(jié)時,母親會以最快速度轉(zhuǎn)臺或者關(guān)閉,而他配合地做出渾然不覺的表情;后來他演技高明了些,會特別熱絡(luò)地抬高音調(diào),說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掩蓋住電視機里曖昧的雜音。比如說,今天作業(yè)好多啦,哪個老師好嚴格呀,至始至終都不看電視畫面,一副對它完全不感興趣的模樣,只有學(xué)習能燃起他的熱火,這不正是楊小娟希望看到的么。
?
羔小時候玩過陶藝,他覺得人的起始點也是一塊泥巴,仍人揉搓捏扁,或因手藝不精,或因風吹雨打,一遍遍被外界條件重塑、磨損,一塊拳頭都包不住的泥,到最后就變成指頭大,篩去的,便是有害的,不健康的,不利于孩子成長的。
?
化學(xué)工藝流程題里,常常會有一類題型,求某某工序的損耗率。母親不喜歡的那些特質(zhì),大概便是人的成長加工過程中,理所應(yīng)當被損耗的吧?
?
至于海鷗,在他有記憶起的哥哥,早在急轉(zhuǎn)直下的童年已被定型,直接跳過了拉胚的過程,因此不存在看別人的臉色來決定,是把自己伸長成一個花瓶,還是縮小到一個茶杯。羔想,如果哥哥所象征的陶器有顏色,也該是最囂張的紅色,獅子,野玫瑰,流血咆哮的戰(zhàn)歌。要么呼吸,要么破碎,連碎都要碎得有棱有角,不可能磨平妥協(xié)。
?
小羔不一樣。
?
他的成績必須漂亮,這樣才對得起父親供他讀書,給他富足充裕的生活,母親為他鞍前馬后照顧,什么家務(wù)活都不用操心。別的同事孩子都這么優(yōu)秀,他父親在外是個有頭有面的人物,孩子也必須優(yōu)秀。
?
當然,對楊小娟來說,還有另外的意義。他必須優(yōu)秀到壓過海鷗一頭,讓這個惡毒哥哥不要在家里無法無天的刻薄,好歹她也是個當家主母,卻被一個沒娘的小屁孩天天噎著,想來就受不了這口氣。小羔納悶,他其實并不想和哥哥爭什么勝負,哥哥獲獎或者保送,他都由衷羨慕且替他高興,可是母親說要爭,那好吧。
?
羔最不會拒絕的人就是愛自己的親人,他的口頭禪永遠是“好吧”,他深深理解父母的付出,甚至會自發(fā)地,近乎自虐地約束自己,按照楊小娟喜愛的方式塑造自己,塑造成她喜歡的模樣。而他的快樂,則建立在她快樂的基礎(chǔ)之上。
?
小時候那點可笑的活潑天真,在日復(fù)一日的修煉中被逐漸抹殺,馴化成懂事體貼的緘默。只是這樣的內(nèi)斂落在班級群體里,便是學(xué)霸在故作姿態(tài),高高在上的冷漠。
?
楊小娟一向很自得于自己的育兒方式,小羔幾乎沒有叛逆期,除去性子冷淡、朋友少以外,在各科老師那兒都是無例外的贊賞好評。她還不忘滿招損,謙受益的古話,時刻鞭策著小羔,切不可因別人的夸獎洋洋自得,迷失自我。
?
她說,學(xué)生就要有學(xué)生的樣子,不該早戀,不該吃冷飲,不該和成績差的孩子玩。
?
她說,你把海鷗當哥哥,人家未必認你這個弟弟;你爸有兩個兒子,他會偏心,而我只有你一個。
?
她說,世界上真正愛你的只有你媽媽。
?
她說,以后我老了還得指望你,養(yǎng)兒防老嘛,不要讓我失望。
?
楊小娟把這樣一條條鐵律,潛移默化地拓印在他的腦海,她的神態(tài),她說過的話,都是鎮(zhèn)邪神物,如緊箍咒約束著他的心神。他垂下頭,以慣常謙卑的姿態(tài)悉數(shù)聆聽,然后不出人意料地說,好吧。
?
好吧。
?
日子平庸無奇的過著,青春期的男孩們跟著躥個兒,羔的溫順聽話成了單調(diào)不變的背景色,平淡卻深入人心。那雙黑眼睛依舊明亮,一如剛生下來那般干凈純粹,他的臉還是巴掌大,容貌間的稚態(tài)尚未剝除,好像這種剔透未曾隨著他年齡的增長染上污濁。
?
除了長個頭,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
?
如果說,他的心事不算事的話。
?
時間翻篇到他初二,一件很小的事,卻幾乎改變了原本如死水般一成不變的心路軌跡。
?
具體哪一天已不得而知,恰巧是放學(xué)回家,恰巧是電視劇里放著偶像劇,恰巧是放到“那種”情節(jié),羔心念電轉(zhuǎn),演習過無數(shù)次的肌肉記憶促使他張嘴,熟練地熱情地跟母親打招呼,講今天的學(xué)校見聞,而眼睛卻跑了神,趕在母親關(guān)掉電視機前的一秒,以最快速度瞥向了左下角,記住劇名和集數(shù)。
?
然后挑父母晚飯后出門散步的時間,跑到大書房去,打開臺式電腦,搜索對應(yīng)的那一集。進度條拖到激動人心的部分,他像幼年時那樣躲在暗處,睜大好奇的雙眼,看著叫不出名字的兩人——只是這次的角色換成了一男一女。乏善可陳的陌生面龐,做著他無法理解的事情。
?
隨著背景音樂的烘托,兩人深情對視,纏綿擁吻,換了好幾個機位角度,給兩人的面部都分別特寫,唇舌的糾葛被鏡頭放緩,吻畢后牽出的淺淡銀絲,每一個細節(jié)都分毫畢現(xiàn)。
?
羔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僅僅一個吻,就看的他大腦缺氧,臉頰生熱,耳膜轟鳴不止,弄得自己就好像身臨其境。
?
原來,這就是媽媽不讓我看的壞東西。
?
后來他就理解了,別的男生偷看他們的私藏時,是否也是這樣的心情。
?
旁無一人的,膽戰(zhàn)心驚的,興奮不已的,大人們諱莫如深的神秘天塹,此刻觸手可及。野草一樣萌發(fā)躁烈的青少年便是如此,借著僅有不多視頻圖像,便能在腦海中洋洋灑灑,肆意揮泄著浩瀚無邊的想象。
?
羔頭一回有了一個不能與任何人分享的秘密。
?
有段時間,他每晚等父母出去散步時,躡手躡腳溜進書房打開電腦,搜索那個視頻,不到半分鐘的吻戲,被他仔仔細細看個上十來遍,然后刪除瀏覽記錄,關(guān)機,把鼠標鍵盤都還原回初始狀態(tài),他還預(yù)留了電腦發(fā)熱后冷卻下來的時間。看過名偵探柯南的橋段,在這首次違背他人意志的小行動里,無所不用其極。
?
這是他每日為數(shù)不多的樂趣。
?
這項愛好大約持續(xù)了兩周左右,某天他發(fā)現(xiàn)這個片段終于不能再令他頭昏腦熱,大概是看膩了,也就那么回事。他分出心來,審視著畫面上的男女主,做出客觀評價:雖然他們很會親,但是長得都沒他哥好看。
?
他哥。
?
他自己也想不通,為啥在他這兒,條條大路通海鷗。
?
有楊小娟的嚴防死守,羔的幾乎是一門心思撲在學(xué)業(yè)上,對學(xué)習以外的事興致索然,自然也沒有好奇心去打探哪個班的狗血八卦,最近大熱的明星是誰。
?
說是近水樓臺也好,先入為主也罷,他哥那張過分優(yōu)越的面孔,在跟前晃悠了這么多年,卻總也看不膩味,反而愈發(fā)驚艷。不知何時起,哥哥就成了小羔衡量顏值的風向標,見著任何一個人,都會下意識去跟海鷗比。
?
羔認識的人分為兩種,“遠沒有哥哥好看的”和“沒有哥哥好看的”,他的審美邏輯也像塊從未被殖民的凈土,擁有一套高度自洽的體系。
?
海鷗把所有的壞脾氣和臭臉色都甩在了家里,即便如此羔也覺得,他皺眉時好看,生氣時好看,冷笑時也好看,有句俗語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他眼里,他哥比西施長得還要好看,可是,他們并不是情人。
?
情人。想到這個關(guān)系他就臉熱。他看著這個曾讓他心動不已的片段,現(xiàn)已有些意興闌珊。他認真想,要是屏幕里那個男主換成他哥的臉,豈不是更吸引人?
?
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再看那個視頻時,羔突然覺得這個吻戲又重新恢復(fù)了那令人臉紅心跳的能力,像一顆干癟萎縮的霉果,重新膨脹、飽滿,回到了最秀色可餐的階段,散發(fā)著誘人的香甜。
?
就在他如癡如醉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時,房門毫無預(yù)兆地打開,羔抬起紅撲撲的臉驚魂未定,就見自己的幻想對象正站在門口,面無表情。
?
壞了。
?
他把網(wǎng)頁迅速關(guān)閉,結(jié)果不知道點了個什么破廣告,頁面跳轉(zhuǎn)到非常浮夸的動圖,白花花的東西和令人誤會的聲響充斥滿屏。
?
犯罪現(xiàn)場來不及偽裝,羔手忙腳亂去調(diào)低音響音量,就顯得特別欲蓋彌彰,這幾秒,足以讓他哥哥看穿他所有的齷齪和窘迫。
?
海鷗什么都沒說,徑直去書房拿了東西就走,還體貼地給他帶上了門,這讓小羔覺得更難堪。關(guān)門時,羔好像聽到了一聲低笑。也可能沒有。
?
羔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百口莫辯。
?
?
*
?
什么都沒發(fā)生,什么都在發(fā)生。他把被子抱作一團,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怕被楊小娟知道,更怕被海鷗知道。
?
他現(xiàn)在該做的,應(yīng)該是去換洗新的衣物和床單,把穢物清洗干凈,可他遲遲不愿起身。
?
這道河流是連接夢境的橋梁,這是他和幻想的哥哥在那夢里溫存過的證明。盡管荒誕不經(jīng),可它真實存在過。
?
他甚至感覺母親就站在他背后戳著他的脊梁骨,說著錐心的責備。
?
羔把頭埋入被窩,想象著這是海鷗的懷抱。天臺那個濕淋淋的公主抱太短暫了,浪漫到近乎虛幻,好像從未發(fā)生過,以至于他想回頭尋找記憶的余溫,只摸到遍地灰燼。
?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控制不住的想哥哥,想起關(guān)于海鷗的都是他的好,總能在自己出奇脆弱的時候,遞上父母都給不到的體察和關(guān)心,只是那關(guān)懷通常外包著一張冰涼譏誚的臉,和不太順耳的風涼話。
?
得虧他哥那張臉,讓小羔特沒骨氣的覺得,就算被他多奚落幾句都樂得開心。
?
如果要寫一篇作文,主題是我的親人, 他最想寫海鷗。
?
寫他鋒芒畢露的善良正直,寫他橫眉冷對不慕權(quán)威,寫他游刃有余馳騁賽場,摘金奪銀時能奈我何的疏狂。不過羔覺得,他可能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怕光是外貌描寫,就能堆砌五六百字。
?
只不過老師們更愿意看到的作文,或者說,能拿高分的作文,一定是寫父親或者母親。
?
哥哥算什么?只不過是恰巧與你在一片屋檐下避雨,天晴后各奔前程的人罷了。
?
可是為什么,會這么不甘心。
?
?
?